早上起床,一對熊貓眼,走路腳底像踩著兩團雲,在公司電梯里,遇見郁燃和費雲平,她心口一跳,匆匆打了個招呼,立刻把頭偏到另一邊。
鋥亮的電梯內壁反射出一個精神萎靡的倒影,她又是一驚,天吶,怎麼這副德行?趕緊不動聲色地理了理髮鬢。
到了辦公區,望著手頭一堆待處理的事,正想要泡杯速溶咖啡提個神,座機響了,是郁燃,「你來一下。」
放下電話,洛冰有點小緊張,又有點小期待。
郁燃倒是淡定得很,眼睛都沒離開電腦屏幕,順手把一盒牙買加原裝的藍山咖啡豆遞給她,「薛彥買的,還不錯,給你吧。」
老闆這麼粗線條的人,居然能看出我需要咖啡,他果然……
這個認知讓洛冰嗓子一緊,心臟又劇烈地鼓動了幾下,她把那漂亮的黑金咖啡盒接到手裡,小聲問道:「你為什麼給我這個?」
「你那馬黛茶提神效果不錯,我不需要咖啡了,你喜歡就拿去。」
「就……這樣?」
「不然呢?」
郁燃見她還沒走,詫異地抬頭看了她一眼,這一看,才發現她眼睛有點浮腫,似乎沒睡好。
剛想問問情況,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男領導關心女同事的睡眠問題,怎麼想怎麼覺得不太合適。
行吧,小老闆臉皮薄,傲嬌一下很正常,洛冰也沒糾結,歡快地道了聲謝,「謝謝老闆的咖啡,也謝謝老闆的花籃。」
「花籃?」郁燃更詫異了,「什麼花籃?」
洛冰:「……」
「花籃是我安排的,喜歡嗎?」薛彥推門進來,拿著文件給郁燃簽字。
把這茬給忘了,郁燃的人情關係都是他在維護!
洛冰宛如被兜頭澆了一碗冰沙,怏怏道:「挺好看的,謝謝。」
真是失心瘋了,郁燃就算送花,也不可能留下那種畫風的卡片,還好沉得住氣,沒鬧出什麼笑話。
薛彥笑眯眯地問道:「你好像很失望?」
「是啊,畢竟我更喜歡彩虹玫瑰,下次記得。」
回到工位,洛冰百無聊賴地整理花籃,結果,神遊天外的,差點沒剪到手指,她嚇一大跳,洛冰你怎麼回事?
當你對一個人有所期待的時候,是不是說明,你本身已經向對方傾注了感情?
天吶,怎麼會這樣?
她苦惱地趴到桌子上,雖然乾元不禁止員工內部戀愛,但她作為資深HR,太清楚辦公室戀情的諸多弊端,郁燃又是那種極度自我的強勢性格,打他的主意不是上趕著找死?
洛冰,趕緊懸崖勒馬,不要犯這種原則性錯誤!
她強行驅逐了這股情緒,回到家,孟詩琪已經做好了晚飯。
洛冰拿筷子數著米粒吃飯,孟詩琪心思細膩,斟酌地問:「姐,你有心事嗎?」
「沒有!」
洛冰斬釘截鐵地否認,否認完了又抑制不住傾訴欲,嘆氣道:「是我朋友,她好像喜歡上了一個不太可能的人。」
孟詩琪眉心一跳,放下筷子緊張地說:「姐,如果是有婦之夫,那還是,還是……讓你朋友算了吧?」
洛冰啼笑皆非,「想什麼呢?我是說性格不合適,感覺談戀愛的話,每天都會掐得一臉血。」
不放棄吧,有點忐忑,放棄吧,又捨不得,她托著腮嘆氣,「人生不易,我朋友好難。」
這患得患失的,還是她乾脆利落的表姐嗎?一定是很喜歡人家才會這麼糾結吧。
孟詩琪抿著嘴偷偷笑,「姐,如果『我朋友』三個字說起來太拗口,直接把主語換成『我』,也不是不行。」
洛冰:「……」
孟詩琪急忙調整表情,連坐姿都擺得更端正了,好讓這個充滿旖旎的話題盡量顯得嚴肅一點,「我覺得合不合適要處了才知道,就算是被上帝切成兩半的同一個蘋果,想要密絲合縫扣到一起,也要轉幾度吧?」
嘖,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瞧這一套一套的,洛冰狐疑地看著表妹,咬著筷子若有所思。
孟詩琪見她發獃,愈發好奇,湊過來悄聲問:「他是誰啊?我認識嗎?」
「吃你的飯!」
洛冰曲起手指,在她腦袋上敲了一記,以前怎麼沒發現她這麼八卦?
不過這話有點道理啊,一段感情還沒開始就被判死刑,無論對自己還是對對方,是不是都過於殘忍?
第二天上班,洛冰還在左右搖擺要不要下手,郵箱就彈出新郵件:關於張可可職務侵佔的處理建議!
她打個激靈,所有綺麗心思雲散煙消。
郵件是格琿發給總裁室的,抄送給了四個事業部的HRBP,正文中,他痛心疾首,長篇大論地為失察之責做自我批評,同時也為下屬說情:
張可可年紀小,不明事理,經常經手費用,難免受到誘惑,行差踏錯,我會勸她歸還所有侵佔款,並賠償利息。她侵佔的資金合計五萬七,還不到量刑標準,希望總裁室看在她以往幾年兢兢業業的份兒上,放棄刑事追訴,當然,人力資源部也會解除她的勞動合同,永不續用……
洛冰整個人都懵了,張可可這傻白甜膽小鬼,怎麼可能職務侵佔?
她心亂如麻,一時理不清頭緒,機械地把郵件翻來覆去地看,猛地發現,郵件抄送人中,還有薛彥。
她馬上趕去三樓,「張可可怎麼回事?」
薛彥把剛榨好的果汁推給她,「坐吧,事情已成定局,也沒什麼不能讓你知道的。」
雲琪生日券的事,讓郁燃意識到福利費用管理的混亂,他在總裁室會議上提出,讓人力資源部按月徹查,並公開所有明細。
福利額度每個職級各不相同,在座大佬比普通員工享受的多多了,都是既得利益者,除了負責財務與風控的總經理潘穎,沒人贊成。
郁燃不甘心,又提出要查上任以來二部的福利費用。
總經理自查事業部天經地義,誰也沒理由反對,他當天就從財務部拿到原始資料,交給薛彥逐項排查。
僅從表面看,大部分資料都沒有問題,或者說被處理得沒有問題,包括雲琪,可即便經過特意遮掩,他還是發現了違規之處,二部今年還沒進行福利旅遊,卻被報銷了兩張旅行社□□,合計四萬八千塊。
張可可解釋,每個月例行團建時,在沒法開票的小作坊買了很多物料和食品,所以用旅行社的□□來代替,可她拿不出買物料的原始收據,購買價格也高得離譜。
供應商無法開票,需要找票來湊的現象很常見,洛冰客觀地說:「職能線的費用存檔要求不嚴格,丟失收據是常有的事,價格高有可能是不會談價,被人宰了。關鍵是,這些錢最終有沒有付出去?」
「報銷款都打到了張可可的賬戶,她轉給了一個叫鄭莉莉的人,可我找遍江城,也沒找到哪個作坊的老闆娘叫鄭莉莉。」
薛彥沒點明,但他相信洛冰懂,隨便買個陌生人的銀行卡來中轉流水是慣常操作,「後來張可可見遮不住了,便承認了鄭莉莉是她遠房親戚。」
洛冰失聲道:「承認了?」
「對。」
薛彥滿臉諷刺,「接著,其他三個事業部的HRBP啟動了自查……」
單二部就查出了四萬八缺口,其他三個事業部加起來,卻只象徵性地查出九千塊,總金額五萬七,巧之又巧地控制在六萬的量刑標準以下,要說背後沒人操控,鬼都不信吧?
洛冰深吸一口氣,「你們再往上查查,張可可這點資歷,她不敢這麼乾的。」
「我知道,但是,供應商們口徑早已統一,什麼都問不出來,她本人又被下了降頭,死活要背鍋。」
薛彥攤手,他也很無奈,和張可可談過三次,都無功而返,「最初沒讓你參與,是怕你為難。現在,你不妨去試試,能挖出線索最好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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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廊上,東南信風從海上吹來,又濕又黏,讓人愈發煩躁,張可可眼裡一潭死水。
洛冰牽過她的手,低聲說:「我知道不是你。」
張可可垂著眼皮,許久許久的沉默後開了口,「把手機關機好嗎?」見洛冰愣住,又道,「對不起洛姐,我現在誰都不相信。」
「我沒帶手機,也沒帶錄音筆。」洛冰嗓子乾澀,竟然有些無所適從,她按按扁平的褲子口袋,「你不信可以自己來摸。」
「對不起,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就是……怕了。」
張可可自覺過分,無比後悔,順從地說,「報銷流程是我走的,但我沒貪公司一分錢。起初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等知道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所以,鄭莉莉不是你親戚,對吧?她是誰,誰讓你這麼操作的?你說出來,我會幫你的。」
「沒用的。」
「你不試試,怎麼知道沒用?」
張可可迎著她的目光,說的話卻文不對題,「洛姐,你知道嗎?前幾年同事們總在背後說你壞話,你穿件新衣服都要酸你掐尖顯擺,我聽著可生氣了。後來我明白過來,又開心得不行,他們羨慕嫉妒才會中傷你,畢竟你是集團最年輕的總監,我說出去都好驕傲!」
她的語氣越來越低落,「這兩年,沒人誹謗你了,她們不再嫉妒你,她們都可憐你……」
洛冰心尖刺痛,張可可的話一字一字扎在她心上,「如果有用的話,你還會淪落到今天這個地步嗎?」
她給不出答案。
洛冰失魂落魄地回到家,躺上床一遍遍捫心自問,如果當初她破釜沉舟,拼著魚死網破斗一把,現在會是什麼結果?保住她擁有的一切,還是被徹底踢出乾元?
幕天席地的疲憊湧上來,她癱在床上,一動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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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九點,費雲平回復了格琿的郵件,「批准,儘快處理。」
九點過五分,郁燃出現在費雲平辦公室,「這麼處理治標不治本,我建議請會計事務所進行全面審計,把費用流程做個徹徹底底的梳理……」
費雲平語氣淡然,目中精光含而不露,「小郁,問題沒有嚴重到你想像的程度。」
「費總,粉飾太平沒有意義。」
費雲平笑道:「年輕人想做事是好的,可集團結構複雜,牽一髮而動全身,一個度沒掌握好,就有可能導致企業停擺,我作為乾元總裁,必須以穩定性為首要考慮。」
在郁燃肩上親切地一拍,「先把蓬萊宮做漂亮,剩下的,一步一步來。」
他立場堅定,郁燃被迫妥協,回到辦公室尚不甘心,靠在皮椅上閉目尋思,琢磨如何繼續推進。
「這次是咱們魯莽了,至少應該提前摸一摸費雲平的態度。」
薛彥一邊自省,一邊勸道,「自古所有改革家,都有當朝一把手鼎力支持,他不願整頓職能線,你氣也沒辦法。」
郁燃憋著口悶氣無處宣洩,薛彥面不改色,笑道:「或者,咱請個山外山來鎮他?」
「算了,丟不起這人!」
當初拍著胸脯承諾,能以一己之力重整河山,若為這事去打擾老爺子云游修仙,臉真的沒地兒擱。
薛彥莞爾,悠閑地拿剪刀修整盆栽,「別給自己太大壓力,往好處想,至少他們聽到了警鐘,以後勢必有所收斂,四捨五入,不就等於達成目標了么?」
對郁燃而言,成就是成,敗就是敗,靠打折來自我安慰,無異於自欺欺人。
他揉了揉眉心,進乾元以來,第一次產生了一股疲憊感,在他想要做事的時候,總是自己人站出來拖他後腿。
十一點,格琿簽發通告公示:員工關係專員張可可嚴重違紀,公司已與其解除勞動合同,永不返聘。
張曉晨給張可可發微信不回,打電話關機,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轉了半小時圈,他鼓起勇氣,跑去格琿辦公室,「格總,張可可她犯了什麼錯要被開除啊?」
格琿頭也不抬,「好好乾活,與你無關的事,別問!」
張曉晨心頭一跳,灰溜溜轉身,都邁出了一隻腳,想起張可可甜美的笑容,逝去的勇氣死灰復燃。
他咬咬牙,折回去追問:「格總,張可可是我同事,她莫名其妙被開除,難道我不能問問原因嗎?」
「莫名其妙?」格琿冷笑道,「她利用職務之便,吞了好幾萬員工福利費,公司沒起訴已經是法外開恩了。」
「怎麼可能?張可可通勤都只騎免費的市政單車,能貪幾萬塊還需要這麼摳門嗎?」
「這麼大聲幹什麼?怕別人聽不見?」
張曉晨連忙閉緊嘴巴,格琿語重心長地說:「大家共事這麼久,自然有些情分,我也想保她,奈何郁總眼裡容不得沙子。這事就是二部捅出來的,再強調一遍,注意保密,給可可留點體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