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上樓去卧室,天色漸晚,但依舊有夕陽的餘暉照進來,洛冰拉上厚厚的窗帘,室內頓時變得昏暗。
郁燃配合地躺上床,洛冰眉開眼笑,把兩部手機都調成靜音,而後放軟聲音,循循善誘,「想像一下,現在,你正躺在家裡柔軟的大床上,溫暖的陽光從窗戶里照進來,灑遍你全身,窗外偶爾傳來幾聲清脆的鳥叫,好聽極了……」
這煞有介事的開場,逗得郁燃想笑,他表情平靜,嘴角卻微微勾了勾。
洛冰打開手機音樂,流淌的泉水叮咚聲傾瀉而出,「牆外還有一條清澈的小溪緩緩流過,水底下有可愛的鵝卵石,有漂亮的小魚兒,看見了嗎?它們在沖你眨眼睛……」
溫暖而寫意的畫卷徐徐鋪開,郁燃不自禁地開始放空身心,洛冰悠悠道:「小溪邊,走來一位姑娘,長長的頭髮披在肩上,她彎著眼睛笑了笑,唱起了一首非常悅耳、非常動聽的情歌……」
她壓低聲音,用氣音哼唱,「當你老了,頭髮白了,睡意昏沉……」
聲音很輕,與泉水聲相和著,在寂靜的房間里聽著格外清晰,溫柔而繾綣,「多少人曾愛你青春歡暢的時辰,愛慕你的美麗,假意或真心,只有一個人還愛你虔誠的靈魂,愛你蒼老的臉上的皺紋……」
郁燃的神經早已徹底鬆懈下來,呼吸均勻而綿長。
洛冰偷偷一笑,視線在他臉上來回描摹了幾遍,心中充滿幸福與成就感。
其實,心理諮詢行業對咨訪關係有嚴格限制,除了諮詢師與來訪者的身份之外,不允許存在其他關係,給男朋友做諮詢治療更是大忌,哪怕洛冰並非從業人員也明白這一點,她就是幫郁燃放鬆放鬆。
再說,她那點心理學知識都是皮毛,哪會什麼催眠治療啊?她只會字面意義上的催眠——哄你睡覺,也虧他放心地由自己折騰。
她拉開被子,給他蓋在身上,繼續輕聲哼著歌,坐在旁邊玩手機打發時間。
也不知過了多久,猛然間胳膊被人抓住,她嚇一大跳,轉頭一看,郁燃已睜開眼睛。
他臉色青白,額角還沾著細密的汗珠,就彷彿剛剛經歷了一場生死惡仗。
洛冰忙問:「怎麼了?做噩夢嗎?」
「我父親,我又看見他了。」
「啊?」洛冰大驚失色,「是不是我不正規的催眠操作,刺激了你?」
「跟你沒關係,最近我經常夢到這件事。」郁燃緊緊攥著洛冰的手腕,心神激蕩。
他祖父和父親創立乾元之前,還創立過一個小房產公司,接了某片棚戶區改造的項目。
有一天,村民因為賠償事宜去工地鬧事,正帶著他玩的父親馬上趕去處理,結果由於條件沒談攏,被圍毆致內臟破裂,傷重不治。被鎖在車裡的他,就那麼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看著父親倒下時掙扎著向自己望過來,鮮血滑過眼睛,眼神充滿絕望與殷切的愛。
他當時嚇暈了過去,醒來後全盤性失憶,別說記不起父親,連自己叫什麼都忘了,家人怕觸動他的記憶,藏起了父親所有照片,假裝他是病死的。
直到宋本剛聚眾滋事,喚醒了某些畫面,他後來越想越覺得不對,薛彥迫於無奈,才說了實話。
那張和他有三分相似的面容,一經喚醒,就再也無法抹去,彷彿被人用刀刻在骨髓里,「小時候我媽強迫我練搏擊,其實我挺有怨言的,為什麼別的小朋友自由自在地玩耍,而我在和教練學散打?其實她是對的,一旦遭遇那種絕境,說什麼都是虛的,只能靠自己的雙手來自救!」
這慘烈的往事聽得洛冰一陣心驚,她反握住郁燃的手,柔聲道:「也不一定,好比我遭遇了類似的絕境,救我的卻是你。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偶爾的脆弱應該被允許。」
郁燃輕輕顫了顫,心房彷彿被戳開一個小洞,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不斷往外漏,又有什麼東西在不斷向裡面涌。
他一把將洛冰擁進懷裡,有生以來第一次,他發現自己並非無懈可擊,他也是需要另一個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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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晚,父親不曾入夢,郁燃睡得極為踏實。
借宿在客房的洛冰,卻輾轉反側,難怪小老闆那麼推崇秩序,渴望把所有人都納入制度框架里,任誰經歷過這種切膚之痛,骨子裡都會憎惡混亂吧?
她心疼得不行,暗下決心,以後要當個體貼的女朋友,絕不隨便作妖……
想這個,想那個,折騰得後半夜才睡,第二天眼睛一睜,遮光窗帘的緣故,房間還是挺昏暗的,扒拉過手機一看,十點了!
洗漱完下樓,棉花糖在客廳叼著個毛絨小熊四處亂跑,郁燃坐在沙發上看報紙,洛冰笑死了,「您老貴庚啊,居然還看紙質報紙?」
郁燃抬頭看了她一眼,又繼續八風不動地看報紙,「你的早餐在餐桌上。」
「你呢?」
「吃過了,等你起床早就餓死了。」
嘁,不睡懶覺,豈不是對不起周末?洛冰擼袖子坐下,招呼道:「你坐過來啊。」
「我吃過了。」
「陪我聊聊天,成不成?」
洛冰恨不得把他腦殼敲開,看看這傢伙在想什麼,「怕什麼?我吃早餐,又不吃你!」
不吃我,何必非要我過去?郁燃腹誹,卻還是放下他的寶貝報紙,順手把棉花糖撈到懷裡,勉為其難地坐來餐桌旁。
白花花的陽光照進來,灑在洛冰尖俏的臉龐上,皮膚白得透明一般,她正在賭氣,半咬著嘴唇,唇瓣粉嫩好似玫瑰沾露,郁燃心怦然一跳,莫名也想去咬一口。
他立刻止住這突如其來的綺思,這才交往幾天,哪能如此孟浪?搞得像個饞人家姑娘身子的流氓。
掩飾性地劃開視線,又陷入了學術性迷惑中——為什麼有時候女孩子明明在無理取鬧,卻會給人可愛的感覺?
他拿過杯子,給這個可愛的女孩子,倒了杯牛奶,放到她手邊。
洛冰容色大霽,想起昨天的烏龍,又有些不好意思,「那個,我這次也不是故意找事吵架,就是整天見不著你,我以為你在外面有人了。」
「……我有誰啊?每天見的不是同事,就是客戶。」
還有一句郁燃沒說,女朋友這種複雜生物,這麼黏人,周末不陪就罵你,哪還敢找第二個?
洛冰哈哈樂了,拿出工資卡還給他,「這個不用給我,也不用想送我什麼禮物,偶爾幫我清個購物車就行。」
「那多不方便,還是自己刷效率高。」
洛冰捏著卡,為難地端詳著,「大哥,你難道不覺得甩一張卡的行為,很像大佬包養情人嗎?」
誰包養情人,給情人全部身家?
郁燃白她一眼,「裡面除了工資,還有這些年乾元的股份分紅,你看著打理吧,想消費消費,想置產置產。」
乾元由之前的小房產公司改組而來,謝幼清擁有不少股份,他意外去世後,家族默認遺產全部由兒子繼承。
郁燃滿十八歲那一年,接管了那部分股份,公司每年年底把分紅打給他,他本身有祖父和母親提供的雙份生活費,做科技項目還賺了不少獎金補貼,哪需要動用這筆錢?連餘額都沒查過,就日復一日扔在卡里。
如果只是工資卡也就罷了,他上班才一年,年薪三四百萬,縱然不少,也算不上天文數字,可加上分紅,那就……
洛冰目瞪口呆,又惋惜不已,「天吶大兄弟,這麼多錢,你就讓活期躺在銀行?哪怕存餘額寶,也是好大好大一筆利息,你簡直錯過了一個億!」
「所以讓你拿去打理啊,放我這裡,就是活期。」
郁燃是個技術控,對金融興緻缺缺,加上自幼生活富足,從不曾因錢受罪,對錢也就沒什麼概念,數字而已,多了就那樣,少了也那樣,有啥區別?
洛冰拿著卡,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卻又說不上來,人家直接把財政大權交你手上,多有決心啊,你還想怎麼樣?
算了,她打住念頭,不再多想,卡我拿著,婚前不動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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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她每周末都陪郁燃去做喚醒治療,僵局一旦打破,進展就順利了許多,經過一個療程,他終於想起了所有事情。
相比於嚴謹沉靜的母親,他的父親性格開朗而幽默,幼時的自己也被帶得活潑頑皮,父子兩個會模仿電視劇的戲份,會聯合起來逗母親開心,直到那場變故後,母親愈發刻板嚴苛,他也逐漸長成了如今的郁燃。
這些記憶填補了他內心的缺失,卻也帶給了他痛苦,洛冰安慰道:「你可千萬別內疚,也別自責啊,那時候你只有五歲。」
「我沒事。相反我很慶幸,關於父親的記憶,再也不是那些急遽閃現的慘烈畫面。」
天生的血脈親情讓他遺憾、痛苦,但並不足以讓他沉溺在過去里,撿回這些被塵封的,他這個人才算完整,這也是這次治療的意義。
洛冰也明白,急不得,需要時間慢慢消化,她打住不提,兩人好好吃了頓晚飯,路上瞅見一間花店,又下去買了一大捧火紅的玫瑰花,要給他擺在家裡。
「千萬別!」郁燃對蒔花弄草沒有半點興趣,「你自己帶回家吧。」
在郁燃面前,洛冰有種詭異的叛逆心理,在他底線上瘋狂試探讓她興奮,把他逗得端不住架子讓她充滿成就感。
見他這麼抗拒,她來了勁,打電話諮詢林姐後,翻箱倒櫃地找花瓶、剪花枝。
郁燃被磨得次數太多,也懶得因為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跟她計較,任由她把紅玫瑰擺得滿家都是。
還剩一個花瓶沒地方擺,他沒忍住,提醒道:「外面陽台有個裝飾架。」
洛冰出去一看,是個乳白色的原木花架,一圈又一圈的年輪清晰可見,上面擺著幾支玻璃水栽,青翠葳蕤的綠蘿繞著花架,歡快地往上爬,兩瓶紅掌之間,擺著個水晶擺台,鑲著一張合照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