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出院的那天,天氣好得很。立秋之後,龍城的傍晚就總是涼爽,涼爽得讓人覺得這個城市是自己厭倦了夏天,所以抗了老天爺的旨,自顧自地在每一個傍晚徑直往前走,走到了秋天的領地裡面,不理會那種越前進周遭就越寂靜的荒涼。可是到了正午,又突然間膽怯了,急匆匆地把氣溫飆到一個令人費解的高度上,心虛地往每一條大道上浪費地潑著明晃晃的陽光,像是自己又後悔了,要彌補昨晚犯下的錯。
我把車從停車場開出來,停在醫院外面,就在這時冷杉的電話打了進來。「做什麼?我三叔他們馬上就要出來了,我不能跟你講太久。」我知道我和他說話的時候,語調不由自主地變得很輕。「沒什麼,我這就掛。」他笑笑,還是那副很傻氣的樣子,含混不清地說,「我就是想你了。」「是不是剛睡醒啊?」我含著笑,「小豬。」「我凌晨五點才回來的,剛睡下去沒多久,就夢見你了。」「你昨晚幹什麼去了?」我不動聲色。「我在實驗室……」他還是心無城府的樣子,「有個數據不對頭,我們導師昨天發脾氣了,說『結果出不來你們就把獎學金統統交回來』。」「真的?」「真的,我們那個導師是出了名的變態。」「可是現在不是在放暑假么?」「給導師幹活兒哪兒有什麼寒暑假呀,親愛的——」對的,我想起來,方靖暉那個時候也是這樣,常常得搭上假期給導師的論文做苦力,回家以後連詛咒導師的語氣都如出一轍。「喂,你們導師手底下,有漂亮的女生么?」我一邊在心裡罵自己、一邊還是問了。「沒有。」他斬釘截鐵,「都是些歪瓜裂棗,走到馬路上涉嫌污染環境。」聽到我笑了,他又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困死了,睡一覺起來還得去店裡呢,我能不能辭職啊?我現在去店裡上班她們都笑我,我不好意思……」「不準。」我打斷他,「對了,你們宿舍沒有空調,可憐的,這麼熱的天。不然你就去我那裡睡。」「算了,我……」他壞壞地笑,「我想晚上過去。」「還是再說吧。雪碧那孩子從她外婆那兒回來了,這個小傢伙鬼得很。」這個時候我看見了三叔他們的身影,有一個騎著自行車的小男孩很莽撞地從角落裡衝出來,直直地沖著南音過去了,三叔非常敏捷地一錯身,把南音擋在了自己身後,那個小男孩慌亂地跳下來,自行車倒在地上,隔著車窗,我聽不見響聲。不錯呢,三叔看上去恢復得真好。
但是三嬸卻奮勇地撲了過去,那架勢真的是把我嚇了一跳,我從沒見過三嬸在大庭廣眾之下有這種反應,臉都紅了,上去就要揪人家小男孩的衣領,硬是被西決從中間擋開了。我見狀趕緊按響了喇叭,南音拽著三嬸的胳膊,把她往車的方向帶。最近不知道為什麼,一向溫婉的三嬸變成了一隻母老虎——在醫院裡的時候,總是為了很小的事情和三叔、南音甚軍是小叔發飆,比如湯的溫度不夠,比如三叔沒按照她的要求馬上睡覺而是在看報紙……就連西決都不能倖免,有一次因為手機關了沒接到她的電話而挨了一頓暴風驟雨。南音有一次困惑地對我說:「媽媽是不是到更年期了?」可奇怪的是,她從沒有這樣對我,和我說話還是一如既往地柔聲細氣,可能是因為她從心裡沒有把我看成是和西決、南音一樣的孩子吧,想到這裡我暗暗地嘆了口氣。
大家上車的時候,三嬸臉上的怒氣還是沒有消退,三叔神色尷尬地笑道:「你看你,你至於嗎,人家也不過是個十二三歲的孩子,嚇著人家……」三嬸大聲地說:「小孩子就不應該騎著自行車滿大街亂跑,出了事算誰的?也不知道是什麼父母,對自己家孩子不負責任,連點兒社會公德都沒有!」「這不是沒出什麼事嗎?」三叔繼續賠笑,「你看南音好好的,別那麼大驚小怪的。」「你腦子有問題啊!」三嬸的音量猛然提升了好幾個八度,我清楚地看見身邊的西決正在扣安全帶的手被震得顫了一下,「我是擔心南音么?你自己心裡有沒有點兒數啊?人家誰都像你一樣肚子上有個還沒拆線的傷口么?誰都像你一樣有個打開過再關上的胃么?還硬要往那個自行車上湊,你還有那個本事嗎?撞到了怎麼辦?傷口又裂開了怎麼辦?你真以為這只是你自己一個人的事兒啊!我求你了,你長點兒腦子行不行?」一陣短暫的沉寂中,南音困惑地接了話,「媽媽,你不講道理。」可是那寂靜還在持續著,三嬸似乎沒有要把苗頭轉向南音的意思,我詫異地轉過頭去看后座,發現三嬸在發獃,緊跟著,轉過身來抱緊了三叔的胳膊,把臉死死地貼在他肩膀上,壓抑的嗚咽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出來,三嬸低聲地、用力地說:「你把我嚇死了,你知道么,你把我嚇死了。」
南音齒齦地咬了咬大拇指,然後果斷地把臉轉到車窗外面,視線和我掩上了以後,我們悄悄地相視竊笑。三叔神色更加尷尬地低下了頭,輕輕拍著三嬸的手背,悄聲說:「你這是幹什麼?別嚇著孩子們。」「三叔,」看著西決一直在前座默不做聲,打圓場的人非得是我了,「你說你這次化險為夷,是不是該破點兒財請我們大家吃飯啊,等你傷口拆了線好不好?」我笑道。「好,當然,應該的。」三叔幾乎是感激地看了我一眼,隨即對南音說,「到時候你把蘇遠智也叫來。」三嬸抬起了頭,抹了一把眼淚,果斷地說:「不準叫他。看見他我就心煩。」
「好,」三叔誇張地說,「不叫他,不叫。」一邊說,一邊暗暗地給南音遞眼色。
我轉過頭去,為了避免碰觸到三叔的眼睛。我遵守了諾言,在幾天前告訴了他我那個時候不去念大學的原因。三叔愣了半晌,臉上露出艱難忍受什麼的表情,當時我後悔了,我想萬一傷口上新縫的線裂開了可怎麼辦才好,正在這個時候三叔伸出手,對著我的腦袋重重地一拍,「三叔,你慢著點兒。」我笑道。他又從另一個側面給了我的腦袋一下,「不怪你,東霓,要怪就得怪你的爸媽……」言語間,他臉上浮起一種悠遠的哀傷,像是在儘力眺望著什麼人漸行漸遠的背影。
從上車,到現在,西決沒說過一句話。他最近就是這麼沉默寡言。有一天三嬸跟我說,她覺得西決臉上的某些表情越來越酷似我死去的二叔。我嘴裡答應著,心裡暗暗地笑。江薏下周就要起程,這就是西決變得如此安靜的原因。和他獨處的時候,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所以只能陪著他沉默。我從墨鏡下面偷眼看看他,他專註地望著掛在前反鏡上的中國結,不知在想什麼。「喂。」我悄聲道,「過幾天江薏要走,你去不去送?」——想來想去,也只有這個問題看來普通,其實有陷阱。果然,話一出口,后座上那三個人頓時安靜了。
「去送。」他沒有表情,「為什麼不去?」
還是老樣子。我在心裡輕輕地冷笑。就連一句「你滾蛋吧」都說不出來。「她這次走了,」南音在後面清脆地說,「是不是就不會再回來啦?」「可是,」三嬸有些不滿,「我聽陳嫣說過,是她自己很主動地要和我們西決結婚的。怎麼一轉眼又要去北京了?為了前程也真是捨得,現在的女孩子為什麼就不重感情呢……」三叔無可奈何地打斷她,「你就別跟著嚼舌頭了,不管怎麼說,這次我住院人家江薏也跑前跑後幫了不少的忙。」三嬸不為所動,「那不一樣。一碼歸一碼。」緊接著她又像是自言自語那樣神往地憧憬著,「現在你的手術也做完了,接下來我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託人給西決介紹個女朋友,自己談戀愛還是不行的,效率太低,我就不信,我們西決什麼地方差了?要什麼有什麼,怎麼會找不到滿意的——」我在前座看不到她的臉,不過我估計她眼光一轉看到了南音,於是火氣又躥了上來,「你什麼時候能跟人家江薏學學,把工作把前途放在第一位啊?你要真的有江薏的魄力我也就不替你擔心了,別人家的孩子現在都操心著考研究生還是找工作,你倒好,除了談戀愛你還會什麼?什麼時候你能有點兒出息啊!」——完全忘記了她剛才還指責江薏不重感情。
西決依然是一臉平靜地坐在那兒。就好像大家正在談論的是陌生人。
我在猶豫要不要告訴他,江薏這幾天打電話給我的時候,總是哭。其實她並不像三嬸說的那麼捨得。不過還是不用多嘴了,我想他心裡有數。手機又開始惹人厭地聒噪了,看了看來電顯示,是方靖暉。我嫌惡地把電話關掉,世界頓時清靜得令人驚喜。
其實,我們昨晚通過電話。他還是那副死樣子,「鄭東霓,友情提示一下,45天很快就要到了。」
我非常冷靜地沒有立刻和他惡言相向,因為——因為當時冷杉就坐在外面的客廳里。我不能讓他看見那種丟臉的事情。
「就算你現在把小傢伙帶走,你一個人在海南怎麼照順他?」我慢慢地說,不由自主地壓低了聲音。
「奇怪,」他說,「今天居然沒有一上來就說髒話。」
「我在跟你說正經的,」我嘆了口氣,「你上次不是說工作很忙嗎?你們男人哪懂得帶孩子需要多少時間和精力啊,不是那麼容易的。」這話說得有點兒心虛,因為就算跟著我,鄭成功也依然過著亂七八糟的生活。
「東霓。」他笑道,「知道么?剛才你跟我說話的口氣,特別像個真正的妻子。」
「我本來就……」我自己打住了,為了轉移這種尷尬,故意不耐煩地說,「說真的,你想過把他接過去以後,要怎麼辦么?」
「不勞你贊心。我會把他送到我爸媽家裡去。他們會好好地照顧小傢伙——我爸爸就是醫生,你還記得嗎?」
「不記得了。」我是故意那麼說,其實我記得,他那時候總是很驕傲地告訴我他爸爸怎麼用電鋸打開人的天靈蓋兒。那些過去的日子,我偶爾也還是會懷念的。「但是,」我把電話線緊緊地纏繞在手指上,「鄭成功這樣的孩子,是很大的負擔,你爸爸媽媽真的想好了嗎?」
「因為他是我們家的孩子,所以我的父母什麼都願意。」他笑笑,「你偷偷帶著他逃跑的時候,我本來正在給我父母辦手續,讓他們去美國探親,看看小傢伙,也看看你。」
「方靖暉,你到今天都還不明白,」我壓低了聲音,不可以和他吵,我自己知道我吵架時候的表情有多麼猙獰,「這就是我沒辦甚和你生活的原因。你活得太荒唐,你根本不知道別人在想什麼。鄭成功剛剛出生的時候我每天滿腦子都是死,除了死我什麼念頭都沒有,方靖暉你知道那是什麼滋味嗎?」一陣混濁的熱浪頂到了我的喉嚨上,我強迫自己把它壓下去,「可是你呢,你忙著在所有人面前演戲,忙著扮演樂觀的爸爸,在醫生面前,在鄰居面前,在社工面前……然後你還要把你爸媽千里迢迢地叫來看你演,你多堅強,多不容易,你多愛孩子,多不在乎他的缺陷,那麼我成了什麼?我親耳聽見過的,你和那個又肥又有狐臭的社工說,『我妻子現在狀態不好,不想跟人講話,我道歉,不過小天使很好,胃口一直不錯,都是我來給他沖奶粉的……』那個社工怕是到現在都覺得你是個美劇裡面走下來的偉大的Daddy,可是這讓我噁心。我不是你雇來的演員,方靖暉,你願意自娛自樂我管不著,可是我不陪著你做戲總行吧?」
「我已經盡我所能為你、為你們做到最好了,我不明白你還要什麼。」他壓制著想要跟我發火的衝動,我聽得出來……
「這個孩子是我們的短處,可是這不是我們的錯。你為什麼就是不能坦然一點兒?為什麼你一定要騙自己?為什麼你就得要求我和你一樣那麼卑躬屈膝地活著?」我用力甩了甩頭,「不和你吵,沒有意思。」
「好,我們不吵,」他作深呼吸,「不吵。我其實只是想跟你說,我下個禮拜會比較空閑、我打算去龍城幾天,就算是離了婚我也有權利探視孩子吧?何況現在……」
「或者這樣,」我慢慢地說,「我下個禮拜帶著他去海南看你。好不好?我去住酒席,先讓他試著和你待幾天,看他能不能習慣——你總不能一下把他帶到那麼遠的地方去,得給他一點兒時間讓他跟你熟悉啊。」
他似乎難以置信,「東霓,謝謝你。」
放下他的電話後,我發了一會兒呆,又撥通了另外一個號碼,「喂?Peter哥,還記得我嗎,我是東……我是美差。」在新加坡唱歌的時候,我告訴所有人,我叫美美,「就知道你不可能忘了我。我聽說你現在做大酒店的大堂經理,厲害哦……我去你那邊玩幾天,照顧你生意好不好?哎呀,能發什麼財呀,開個小店勉強糊口而已,不過偶爾想度個假還是走得起的……別開玩笑啦,我的孩子都過完一周歲生日了……怎麼樣,我去住,給不給折扣的?謝謝你噢,對呀,老朋友了,兩間標準間,不,一間標準間,一間大床房……好好好,我到時候具體跟他聯絡,你把電話號碼發到我手機上好么……哈哈,等我到了以後請你喝茶,你有空也來龍城玩嘛……」
放下電話的瞬間,聽見外面傳來冷杉和鄭成功的笑聲,冷杉不知道在用什麼方式逗他,今年夏天,鄭成功笑的聲音越來越好聽了。我總是驚訝於冷杉對小孩在的耐心。他可以和雪碧為了一些無聊的事情聊很久的天兒,他也可以津津有味地和鄭成功玩上兩三個小時——起初我以為他是裝的,後來覺得,如果真是裝的,那未免裝得太像了。有一天我看到他的背包里裝了一包豆子,我問他這是做什麼用的,他煞有介事地說是雪碧拜託他帶來的——雪碧認為可樂缺一個睡覺用的枕頭,所以她打算自己動手給可樂縫一個。後來我去問雪碧為什麼不告訴我,雪碧說:「這樣的小事,有朋友幫忙就夠了,不用告訴大人。」——言外之意,冷杉不算是「大人」。
有的時候我一覺醒來,會發現冷杉俯在我身旁看著我,睡意朦朧中突然就覺得撞到了什麼讓我不得不清醒的東西,然後才發現,是他的眼睛。他像個孩子那樣仔細地、毫不躲閃地端詳著一件讓他驚喜的禮物。「看什麼看?」我故意這麼說,「嚇死人了。」他笑了。然後笑著說:「你好看。真的好看。」「傻不傻。」我把手伸進他的頭髮裡面,暖烘烘的,「該理髮了。」「我要你給我剪。」他像是挑釁一樣用一隻手撐著腦袋。「開什麼玩笑啊?」我用力地戳他堅硬的頭蓋骨,「我哪裡會剪?」剎那間我想起來我跟他說過一件很久以前的趣事,剛剛到新加坡的時候,那邊的理髮店很貴,可是我們都還沒能拿到頭一個月的薪水,我就試著幫另外一個一起唱歌的男孩子剪頭髮,結果剪得一塌糊塗,他有一段時間只好把整頭的頭髮推光了,抱著把吉他在台上聲嘶力竭地唱伍佰的歌——因為那種形象不大適合走柔情路線了,也就是在那段時間他發現了自己還是熱愛搖滾。幾年以後,在北京,他邀清我去一個灑吧里看他演出,他和我開玩笑說,是我改變了他的人生。
「什麼腦子啊?」我輕輕撫摸著冷杉的臉龐,「怎麼我說什麼你都記得?」「你是我的女人,當然要給我剪頭髮。」他粗魯的神情就像個學大人說話的孩子。「噯?」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你過去是不是從來沒有女朋友?」「有啊,我第一個女朋友是上初中的時候,是她追我。」他得意揚揚。「我的意思是說,她是你第一個女人么?」他愣了一下,「你是問,我跟她……有沒有……就像我和你這樣?」「對。我就是這個意思。」他又一次成功地逗笑了我。「沒有。」他眼睛裡掠過一絲羞澀,「你是第一個。」「天哪。」我深深地嘆氣。突然間覺得胸口處那些堅硬的骨頭頓時化成了溫水,在陽光下面泛著細細的波紋,喂,你們都變成了水誰來保護我的心臟呢?管他呢,我一把抱緊了冷杉,這種時候誰還在乎心臟怎麼樣?他灼熱的臉龐就在這兒,一起一伏的呼吸細細地牽扯著我身體最深處一個說不清的地方,「冷杉,你有沒有聽說過,在有些地方,要是一個妓女遇上了一個客人是童男,第二天早上,她要反過來給這個男孩子一個紅包。因為對於她們來講,這是最好的彩頭。」我親吻一下他的額頭,「我也應該給你一個紅包,寶貝兒。」可是他突然就生氣了,他扳著我的肩膀,用力地說:「不許你那麼說,你怎麼總是要這樣貶低自己呢?」我用指尖慢慢地劃著他的鼻粱,「好,不說了。我答應你,給你剪頭髮。」
這個時候鄭成功突然在外面哭了起來,我熟練地走出去爸他抱進房間。「火星人怎麼了?」冷杉疑惑地湊過來看他。「沒事,他餓了。」果然,鄭成功一找到他的食物就立刻安靜了下來,奮力地吮吸,貪婪得很。「真神奇。」冷杉驚嘆著,「他要吃奶吃到什麼時候啊?」「就要斷了。」我說話的聲音現在真的輕了很多,「現在他一般都是喝奶粉的,我偶爾才會喂他。」「他……」冷杉皺皺眉頭,「咱們人類的東西他就一點兒都不能吃?」鄭成功突然嚴肅地轉過小臉兒,斜著眼睛瞟了他一眼,似乎在表達不滿。「可以的。」我對冷杉說活的方式已經越來越習慣了,「他能吃粥,三嬸經常給他做肉粥和菜粥的,蛋也可以吃,有時候我心情好還會給他點兒酸奶和蘋果。」「噢……真了不起。」他把臉放在鄭成功的臉近乎水平的位置上,眼睛顯得異乎尋常地大,「火星人,好不好吃?」他神往地問。然後他仰起臉,語氣平淡地問我:『能不能讓我也嘗嘗那是什麼滋味?我已經忘了。」
「神經啊,去死吧你。」「為什麼不能呀?你看上去有那麼多,他一個人也吃不完了。」「滾。」「求你了,掌柜的。」「你要不要臉啊?」「我只是想試試看,能不能想起來那個味道……」
我知道,我是快樂的。
我才不管江薏怎麼嘲笑我。
江薏在我這裡撞到過冷杉。那是一個絢爛的下午。她走出電梯的時候,剛好在走廊里看見冷杉沿著樓梯,像練習輕功那樣迅疾地往下躥。我給她開門的時候,她難以置信地盯著我的臉,說:「完了,剛剛我看見你那個夥計走出來,我還在想說不定他只是來送東西,說不定你們倆還是純潔的——可是你照照鏡子看看你自己吧,一臉的蕩婦相……」「狗嘴吐不出象牙的傢伙。」我回敬她,「我至少沒有像你當初那樣偷情。」「是,」她點頭,「你已經進化到養小白臉兒的階段了,偷情是你玩兒剩下的。」「幹嗎講得那麼難聽?」我是真的很不高興,不過臉上還是笑著的,「別把別人想得都和你一樣齲齪。」她像是受了驚那樣跌坐在沙發上,「東霓,我拜託你現實一點兒,他和南音一樣大。」「不對,」我糾正她,「他比南音大一歲,是南音學校里的學長。」「有區別嗎?」她托著額頭作眩暈狀,「東霓你以為你自己還輸得起啊?就算他不是圖你手上那點兒錢,也無非就是想圖個新鮮,他以前的生活里沒見識過你這樣的女人,可是你呢?」我站起身來用力地打開了門,「再說,再說你就給我出去!」我沖她喊,「第一,我告訴你,我買了房子開了店以後手上沒剩多少錢了,我現在也在很辛苦地討生活,我沒那個閒情逸緻去養他。第二,憑什麼我就輸不起?輸贏是我自己的事兒與你有什麼相干?況且誰輸誰贏還不一定呢。第三,他年輕又怎麼樣?誰沒有年輕過?就算他現在是想圖個新鮮,我陪他玩兒,我自己開心就好,我用得著你們這些閑人來替我操心么?」
她吃驚地看著我,使用著我幾個月前也使用過的語氣,「不會吧東霓,你是來真的?」
「你管不著。」我恨恨地說,「先操心你自己吧。你聰明,你不會輸,你靠譜,你好不容易弄到手的西決也照樣不會為了你放棄任何人任何事。』
她盯著我的眼神驟然間冷了下來。我臉上突然有點兒燙。因為我說的話似乎是過分了,可是我又拉不下臉來道歉——誰叫她那麼講冷杉?就在這冷場的幾秒鐘里,她的電話響了,是西決打來的。我鬆了口氣,西決你又一次救了我。
她拿起手機往陽台上走——在我家裡接西決的電話時她習慣性地躲到陽台上去,就好像別人都那麼無聊,無論如何都要偷聽她說話。可惜她忘了,我今天把陽台和房間之間的那道門敞開了,所以她說話的聲音準確無誤地傳了進來。
「鄭成功,乖,我們穿鞋子。」我故意誇張了自己的聲音,顯示我在忙別的事沒有聽她講話。可是有一隻鞋不在它平時待的地方,卻是扔在了沙發後面的縫隙里。「一定是你乾的!去死吧你!」我一面說,一面重重地在他的小腿上拍了一下。這個厚臉皮的傢伙也不哭,哪怕白嫩的小腿上突如其來地多了一道紅印子——他顯然是早就習慣了,其實我也知道這樣不好,但是他總是有辦法在一秒鐘之內耗掉我所有的耐心。江薏的聲音已經開始隱約地發顫,「還有什麼可說的?你承隊你自私就對了。」這句話衝到我耳朵里的時候我正在以一個尷尬的姿勢把手伸到沙發和牆角之間那個艱難的縫隙裡面,用我活動不自如的手指尖去夠他的鞋。夠不著,我得再試試看,換個姿勢,看看我的手臂能不能伸得更長,鄭成功坐在學步車裡欣賞著我的狼狽相,歡樂得手舞足蹈。江薏在陽台上爆發的時侯,那音量讓我心頭一顫,但是卻必須僵硬地維持著那個尷尬的姿勢,鄭成功好奇地往外張望著——還好他不會走路。
我就在一連串不間斷的舞台旁白里拿到了鄭成功的鞋子。
「那麼你的意思是說,我就該為了你放棄一個這輩子可能不會再有第二回的機會?我跟你說過一百次我已經快要二十八歲,我如果還是不能換一份更有前途的工作,下一次的機會就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了!你到底要我怎麼說你才能明白啊?什麼叫虛榮?你是不是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不像你一樣,不像你那麼得過且過地活著,不像你那麼心甘情願地在二十幾歲的時候就看到八十歲什麼樣?我只不過是想要更好的生活,這有錯嗎?」
鄭成功開始揮動著小手做出不耐煩的樣子。我也擺出了一副很兇的表情用來警告他保持安靜——以免擾了江薏吵架的興緻。可是沒有用,所以我只好把那隻鞋子對著學步車的方向扔了過去。他燦爛地笑了,然後不慌不忙地抓起那隻正好掉在他面前那隻小籃子里的鞋,朝著我扔了回來,只可惜臂力不夠,鞋還是掉落在了我和他中間的地板上。
「好啊,你現在學會和我對著幹了!」我站起來走上去,想要擰他的耳朵。這個時候江薏哭的聲音猝不及防地傳進來。我壓低了嗓門兒嚇唬他,「聽,這個妖怪的聲音多可怕,她現在心情不好,會吃人的。尤其是要吃亂扔鞋子的小孩兒。」我煞有介事的語氣好像真的嚇著了他,雖然他不明白我的意思,但他好像是感覺到了我在說一件很嚴肅的事情。於是他也皺了皺眉頭.做出一副很嚴肅的表情。
「還有什麼意思?這種時候還說什麼走一步看一步?不覺得太虛偽了么?從此以後各走各的路就好了——」她狠狠地抽泣,聽上去像是吃東西噎著了,「我真的以為我們可以結婚的,我真的以為我們可以過很快樂的生活的.真沒想到你那麼自私,你自己沒勇氣改變自己的生活,也不許別人改變;你自己沒志氣還不許別人有,我以前還覺得東霓說你的那些話太刻薄,現在看來真的是一點兒都沒說錯。你就一輩子縮在你的蝸牛殼裡算了,我倒也想看看你什麼時候碰上一隻和你一樣的蝸牛願意和你百年好合,我祝你們幸福!」
她摔掉了手機,片刻的靜默中,我悄悄地走到陽台上去,看到她像個海洋生物那樣蜷縮成一團,劇烈地抖動著。我承認,有的時候看到她在西決那裡受了委屈的樣子,我會幸災樂禍。可是這一次,真心地,我把手掌覆蓋在了她的肩膀上。
「來。起來。乖。不要嚇到我們鄭成功。」也不知為什麼,和冷杉在一起以後,我說話的腔調里總是充滿了一種讓我自己痛恨的柔軟,「我們進屋去,我調冰激凌咖啡給你喝。」我伸手扶住她的肩,想要把她扶起來。可是她突然間像是融化了那樣,軟綿綿的胳膊立刻纏住了我,然後抱緊我,一邊哭,一邊像個受了欺負的孩子那樣口齒不清地說:「東霓,東霓你要真的是我姐姐該多好。我已經沒有親人了……每次都是這樣,我以為我找到了一個親人,可是每次都不是。老天爺待我不公平,東霓……」
「傻瓜,」我摟住她,心裡沒來由地一陣酸楚,「誰還不是到頭來只有自己?親人那種東西,有時候有還不如沒有。聽我的話,什麼也別想了,沒有牽掛也好,開開心心地去北京,你就這麼想,在北京優質的男人一抓一大把,隨便你挑。噯對了,你要去的那個雜誌社不是很高檔的那種嗎?一定有很多採訪名流之類的機會,到時候你說不定還能釣一個大金龜呢,那個時候我可就羨慕死了,你也會慶幸自己沒選西決,凡事都要往好的方向看啊。」
「得了吧你。」她抬起頭,含著淚鄙視我,「除了錢你還在乎什麼?」
「小姐,你不在乎錢,你哭著喊著要去北京做什麼?」我瞪大了眼睛。
「工作就全是為了錢么?」
「難道不是嗎?不然為什麼?」我大驚失色。
「我……」她像是害羞那樣把臉貼在我的衣袖上,「我也不知道,我就是想——我想去北京其實是希望……希望我能變得更好,希望自己這個人能變得更好,我說不清,東霓你明白嗎?」
我沒有回答她。我明白。那個時候我瘋了一樣地想去新加坡,我不要命地一天唱八九個小時,我懷著一種上刑場的心情對所有給我小費的客人竭盡全力地微笑——不全是為了錢的,我以為我自己終究可以變成另一個人,變成另一個比「鄭東霓」更美好的人。但是,那沒用。真的沒用。可我不想跟江薏說這個,我相信在不久的將來,她會明白。
「喂,」我拍了拍她的背,「你不是下周才動身嗎?這幾天你還要去報社上班嗎?」
「從上周起我就不去了。」她有氣無力地說。
「願不願意去散散心?在去北京之前?」我像是剛剛想起來那樣,興奮異常地說:「和我一起去海南好不好?我要帶著小傢伙去見見他爸爸,我們順便也能在那裡玩幾天……」
「不要。我哪兒都不想去。」她背靠著牆壁,眼睛不知道在看哪裡。
「去嘛——我再不讓小傢伙去和方靖暉待幾天,他該去法院告我剝奪他的探視權了。我現在和他在一起,要多尷尬有多尷尬,正愁沒有人陪陪我呢,你也去多好啊,讓小傢伙和他爸爸在一起,我們兩個去玩。就算是你做做好事幫我一個忙嘛……大不了,」我咬咬嘴唇,「你的機票和酒店費用全算我的。」
「這可是你說的。」她終於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