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非常想掙脫開那片黑暗,跟這群一直在他身邊喧囂嘈雜的人吼一句:「你們這群飯桶,我他媽還沒死。」只是他無能為力。他像是一直處於睡眠最深的谷底,睡眠吃掉了他的手,他的腳,他的肋骨,他的心,他的臟腑,當然了也吃掉了他的痛覺。起初他隱約能聽到那種微妙輕悄的咀嚼聲,後來他的聽覺也被吃掉了。可惜他的靈魂是宴席最後才上的湯,只能靜候在一邊見證所有的饕鬄。
是的,沒死,不過那又怎樣呢。
他也說不好自己眼下的狀況算不算是在做夢。在通常情況下,一個人不可能一邊做夢,一邊知道自己的肉身正在瓦解。慢慢地,也就習慣了,他變成了一個夢。
他當然知道臻臻就在那裡。那孩子凝視的眼睛,就像太陽一樣毋庸置疑地懸掛著。他曾帶著她坐過一次飛機——他們離開龍城回他的家鄉去。他一直擔心她會因為氣壓變化導致的耳膜疼痛而哭鬧,但是還好,起飛時她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她怔怔地看著舷窗外面的晴空,轉過臉來問他:「爸爸,你不是說,口自們要去天上,」——她講話的時候,臉上表情並不豐富,她從來不是那種乖巧伶俐的小孩,他恰恰是在發現了這件事之後更加珍惜她。他對她說:「咱們在天上,現在就在。」她搖頭:「離天上還有很遠。」他想要她用力往下看,看看地面已經變成多麼遙不可及的東西。但她不肯接受,還是那句話:「沒到天上呢,還有很遠。」眼前碧空確實空曠,依舊完完整整的,並未被他們的到來戳破。他意識到自己的確是犯了個錯誤——告訴臻臻他們此刻離地面很遠並不能說明已經到達了天上。後來飛機終於遇到了雲海。他欣喜地指著就在他們身邊的雲層說:「你看,這些都是雲。我們真的在天上了,不然你怎麼可能離雲那麼了天上。」後來飛機終於遇到了雲海。他欣喜地指著就在他們身邊的雲層說:「你看,這些都是雲。我們真的在天上了,不然你怎麼可能離雲那麼近?」她轉過臉來看著他,嫣然一笑,理所當然地說:「那咱們出去,到上面走一走吧。」他能感覺得到她。在這一望無際的昏睡中,他看不到她的臉,可他知道她在那兒。他們似乎是在當初那架航班的客艙里。他覺得此刻這個自己就像是在認真閱讀一本雜誌,可他時時刻刻都感受到臻臻就存在於身邊,她很乖地待在安全帶後面,她的小手有時候會無意碰觸到他的手腕,胳膊,以及腕錶的帶子。
她長久持續的凝視可真讓他頭疼。因為他不知道該怎麼跟她解釋。不過她清靜的眼睛卻總是在某個時刻平息他的焦灼。變成了夢的自己還真是沒用。他嘲弄著。辛苦你了,親愛的陳至臻小姐。等我死了,請你除了這樣認真地看著我,一定要唱首歌。
他看見了奶奶。好吧,也許別無選擇了,你耐心些,九十三歲的小女孩,我這就過去和你相依為命。
那時候他八歲,奶奶牽著他的手,坐在醫院幽深的走廊里。已經是晚上了,比較冷清。媽媽被推進去好久,還沒出來。奶奶突然問他:「你覺得媽媽會給你生一個小弟弟,還是小妹妹,」隨即她又自問自答著說,「我覺得都好,已經有了你,那就再來一個女孩子吧。」他不知道她其實是很緊張的,然後奶奶緩慢地看了一眼手術室那兩扇緊閉的門,又轉眼著了看他,他很怕類似此刻這樣,和奶奶漫長的獨處—但是他也認命了,他也不記得自己有沒有討好地,勉強地沖奶奶一笑。奶奶果斷地說了句:「不用急,急也沒用。奶奶把剛才的故事給你講完吧。講完了,你媽媽就出來了。」——奶奶自己可能不知道,她在這種看似爽利無情的時候,最像一個母親。
奶奶就開始講:「後來啊——」儘管他早已忘了「後來」的前面是什麼,但是無所謂,他接受了,反正所有的故事都是由一個「從前呀」和很多個「後來啊」組成的。「後來啊,上帝就跟摩西說:『我下來是要救他們脫離埃及人的手,領他們出了那地,到美好寬闊流奶與蜜之地,就是迦南人』……」奶奶突然停頓住了,然後認真和興奮地說,「迦南。對了,就是迦南。不管是男孩還是女孩,都叫迦南。」他的脖子僵直了一下,因為他想要躲開奶奶生硬地停留在他頭上的手掌—其實這也並不是奶日做慣的動作。奶奶笑了一下:「你出生的時候,不敢用《聖經》來取名字。可是迎南的命好。苦日子可能都差不多了,以後會好起來的。」
門開了,護士走了出來,臉上帶著疲憊厭倦的神情「是男孩。」然後媽媽也被推了出來。迎南,他在心裡念了一遍,他不喜歡這個名字。
在這一點上,媽媽倒是和八歲的他保持著一致。媽媽靠在那堆勉強可以說是白色的被子里,手指摳著那上面淡淡的紅十字,對他笑笑:「迦南。我現在討厭看見這個『南』字,我一看到就能想起『越南』來,你爸爸差點死在那兒,還不夠添堵么?」
他無法忍受父親,他也無法忍受迦南。
迦南是全家人的珍寶,但是,他是父親的驕傲,他知道的。父親總得為什麼東西驕傲一下,那跟他是否真的優秀無關,父親骨子裡需要時不時地用盡全力去吶喊。就像看見火堆就情不自禁要敲鼓的原始人。他相信身為男人,最原始的榮耀便是為了區分「你們」和「我們」而戰鬥,順便在戰鬥的間隙,馴養他們的女人們。他考上醫學院的那年,父親不知道自己已經開始蒼老,在竭力扮演驕傲的時候已難掩疲態。他踏上去大學報到的火車那個瞬間,就沒打算再回來——父親不會想到這個的,或者說,想到了,不願相信。
故鄉只能是安放墓志銘的地方。但你不能指望父親理解這件事。當他告訴父親他在申請去美國留學的獎學金時,父親先是大驚小怪地瞪著他:「我的兒子怎麼能去看美國鬼子的臉色,」不過幾杯酒喝完之後他就興奮起來了——那是他失業以後的新嗜好——父親強迫他跟自己碰杯,鼻尖上冒著油膩的汗珠:「去美國是好事。有出息的男人志在四方。記得,不能忘本,要衣錦還鄉。」他淡淡地一笑,決定善待自己壓抑了多少年的厭惡,他輕聲說:「迦南的大學學費你不用擔心,我來負擔。我給他寄美金。但前提是,你去跟你那個寡婦斷了關係。否則,我就什麼都不管。你要不然就去借錢,要不然,就讓他自己去大城市打工吧。反正是你說的,志在四方。還有,酒還是少喝點,把肝臟喝壞了,你那點低保可不夠去做移植。」
父親當時的眼神,就像是被窗外的電閃雷鳴嚇到的孩子。
他知道自己贏了。可也正是因為這個,心裡悲涼。他突然發現他本質上和父親並無區別,所以此刻他才會有勝利的感覺。儘管慘然,可是,「贏了」的概念還是明明白白地統治了他。如夢初醒地意識到這個的時候,他覺得有股寒冷沿著脊椎呈放射狀地在他皮膚下面擴散著。他走出家裡的老房子,走到殘舊得只剩下一棵樹的院子里故作鎮定地拿出一支煙放在嘴裡,然後發現在還沒點燃它的時候,這樣含著完全不便於深呼吸。迦南從門旁的台階那裡走過來,站在他面前,默默地從自己的牛仔褲兜里拿出一個紅色的打火機,扔給他。
「你學會抽煙了,」他不動聲色地問。他想起來剛才他坐在小方桌前跟父親對飲的時候,並未關上紗門。在這個夏夜裡,如果迦南一直都站在他剛剛在的位置,跟蟬鳴聲待在一起,應該什麼都聽得見。
迎南從他手裡把打火機拿了回去,也給自己點了一支。算是回答他。那年邇南十七歲,個頭比他高。他剛剛發現迎南已經變成了一個俊朗的少年,也許他挺拔地穿過學校的走廊時會收穫一些膚淺的女孩子驚喜,羞怯,也含著挑逗的眼神。——這應該就是陳迎南人生里最值得自豪的事情,反正他心智向來都比較低。陳宇呈醫生在心裡冷冷地一笑——嚴格地說,他那時候還不是醫生吧,如果這場景的確是發生在夏天,那麼他應該還沒有通過執業醫師資格考。
他們兄弟二人各自抽完了手裡的煙。他突然看著迎南的眼睛—很好,迎南沒有絲毫的躲閃,他說:「好好讀書,知道么?明年一定要考上一個好點的大學,我會供你念。然後你自己想辦法留在外面吧,家裡幫不上你什麼忙,只能靠自己了。」迦南簡短地說:「不用你操心,你只管去你的美國。你覺得我們給你丟臉,你走就是了。我不會花你一分錢——只是,再讓我到你威脅爸爸,小心我打碎你的下巴。」
他們靜靜地對望了幾秒鐘,然後陳宇呈醫生笑了笑。他不打算跟這孩子認真。陳迦南怎麼可能是他的對手——他沒必要非得親眼見證這個,以此獲得什麼滿足感。果不其然,後來,幾年之內,每個九月他都會收到這孩子發來的簡訊:「哥,匯來的學費收到了,謝謝你。媽媽要我轉告稱,天氣涼了,你一個人要當心身體。」他凝視著屏幕,回想這孩子佇立在他眼前揚言要打碎他的下巴——的確是同一個人沒錯,只不過,學會了低頭。他也知道,這孩子之所以可以發簡訊給他,是因為得到了父親送的大學禮物,就是那個手機。他能想像到父親的神情。在接到他的匯款單的時候,用力盯著看一看,然後泄憤一般地對陳迦南說:「我們去給你買手機。」——父親送給陳迎南的手機,價格不會超過一千塊,估計是水貨。但是這會讓父親覺得底氣變足了,因為別看他沒能力負擔大學的教育,但是他至少可以送陳迦南一個「奢侈品」。父親無聲地用這個耀武揚威的手機對遠方的長子挑釁:「你不要太囂張。」
被美國大使館拒簽了之後,他回到了家鄉的小鎮。父親如釋重負。父親喜悅而輕鬆地說:「去龍城上班很好的,龍城至少是個省會城市,也比我們這裡大。」他盯著父親混濁的眼睛看了一會兒,轉身走了出去。父親還嫌不過癮地在身後窮追猛打:「買火車票是要排隊的,我去告訴你媽晚一點開飯。」他在火車站旁邊的一間狹窄陰暗的小飯館,安靜地喝醉了。
頭開始發暈的時候,他看見了陳迎南。他跟幾個跟他年齡相仿的男孩女孩一起,從火車站對面的電影院里走出來。然後他離開了他們,徑直走進飯館的門,在他對面坐下了。
他們兩人什麼話都沒有講。他記得很清楚,迎南的臉在他略微顫抖的視線里有種異乎尋常的清晰。他以為自己會帶著醉意叮囑迎南好好在大學裡念書,可是他沒有。他只是任憑迦南一次又一次地斟滿了他的杯子。
「你覺得我們給你丟臉,你走就是了。」他永遠忘不了迎南十七歲的時候跟他說過的這句話。其實迎南說得沒錯,他是覺得丟臉,可是令他覺得丟臉的並不只是這個家,並不只是這些曾經在一個屋檐下度過漫長歲月的人們,他是真正為自己的人生感到羞恥。但是,他走不了,他走不成,他必須繼續這麼羞恥下去。
好在人生就要結束了。也許應該說,生命還沒有結束,但人生已經結束了。
當你變成了一個夢,當你的身體像是被丟進一口釘死的棺材並且在那裡面漸漸風化,當你偶爾聽得見周圍的人在交談但是談的全是你的死期,你得承認,這所有的一切讓你略微惆悵,你覺得這像是一場並不那麼精彩的球賽踢完上半場,就突然停電了——雖然它不精彩,更糟糕的是,你連球迷都不是,可是你好歹也在希望其中一支隊伍能贏。當然,電還是會來的,可是你的球賽已經踢完了。等整個世界燈火通明的時候,照亮的都是別人的命。
陳至臻小姐,該怎麼跟你解釋呢,你就把爸爸當成是一個故事好了,故事到了一半,你發現後半本書不知被誰撕掉了。其實就是這麼簡單的一回事。你當然會惦記著那個再也沒人能告訴你的結局,但是陳至臻小姐,等你長大了就會懂得,所有的故事,結局無非是那麼幾類。你若太過留戀,就不大值得。
有個陌生的女孩子的聲音,清亮又有點悲戚,在他的這片黑暗裡若隱若現,就像是淡淡雕刻的墓志銘。「臻臻,臻臻你能不能看我一眼?」
「臻臻,我講故事給你聽,好不好,」
「臻臻,你聽我給你講這個故事行么,我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歡,可是你以前一定是沒聽過的。」
「臻臻,從前有一個地方,是一片很大很大的原野,土都是紅色的。那是一片很漂亮的原野,天也很藍。不過,那片原野特別荒涼。沒有樹,沒有花,只有很多野草。有一天,一個從外星來的小孩降落到了這兒。他的飛船可能是出故障了,在天上壞掉了必須要降下來,然後這片原野特別空曠,所以外星小孩就掉在這裡了。但是,外星小孩已經完全不記得自己要來地球幹什麼。其實,他是跟著爸爸媽媽一起乘飛船的,但是飛船降落的時候爆炸了,他的爸爸媽媽都死在了飛船里,可是他活了下來。他太小了,他完全不知道他自己還有過爸爸媽媽,他沒有概念的,他不記得自己其實有親人。他一個人在紅色的曠野裡面,走啊,走啊,走了好久,其他沒有走出多遠的,因為他也不知道方向是怎麼回事,他走路從來都不會走成直線,因為一直不停地往前走的話,他心裡就會害怕,他害怕自己走到遠處那片藍色里,因為他不知道那其實就是天空呀。」
他不知道那其實就是天空呀。說完這句,那女孩子幽幽地嘆了口氣。陳宇呈醫生於是覺得,那片囚禁他的黑暗的表層,突然開出了一朵花。
他那時還沒想到,從那一天起,那個女孩子的聲音就常常來臨。以及她嘴裡的那個故事。
外星小孩其實並沒有走出多遠。因為他不會走直線,他兜著圈子,一點點地歪斜著前進。然後他看到了紅色的洞穴旁邊的那隻小熊。小熊也是一個人,他站在洞口眺望遠方。地平線上,外星小孩降落的飛船在熊熊燃燒著,不燒成殘骸是不會熄滅的。可是,小熊還以為,那是火燒雲。外星小孩跟小熊對望了一會兒。小熊說:「你長得和我不一樣。」外星小孩說:「我好像是從別的星球來的。在你們這裡,大家都長得和你一樣么?」小熊說:「我也不確定。這裡又沒有別人,你來這裡做什麼呢?」外星小孩說:「我也不知道。我忘記了為什麼要來這兒了。」小熊說:「那怎麼辦呢,不然,和我一起玩吧。我在等我姐姐。」「臻臻,後來,小熊和外星小孩就一起看見了小仙女。小仙女是騎著一塊岩石飛到他們倆面前的。小仙女降落的時候,岩石重重地砸在地上,砸出來淺淺的一個坑。可是小仙女一點都不在乎。這個小仙女長得很醜嗯……一般故事裡仙女應該都很漂亮吧,臻臻你說呢。可是我這個故事裡的小仙女長得很醜。小仙女就跟外星小孩和小熊說:『我來這兒,就是看粉你們過得好不好。』小仙女總是笑著的,一副特別快樂的樣子。小熊問小仙女:『請問你看見過我的姐姐嗎?她說讓我在這裡等她,可是她一直沒有回來。』小仙女說,『你姐姐長什麼樣子,我幫你去找找看吧。』小熊說:『我姐姐是個大女孩。』小仙女又笑了:『怎麼可能呢,你是一隻熊啊。』……臻臻,剩下的,明天再講好么,」她用一種商量的語氣問著,「因為,接下來的部分,我還沒想好呢。」她似乎是笑了,笑得就像故事裡面的「大女孩」。
他不知道臻臻聽進去沒有,總之,日復一日地,他自己對這個莫名其妙的故事是非常熟悉了。故事的主角是三個,一隻終日等待自己的姐姐的小熊,一個打定主意要追問自己為什麼來地球的外星小孩,還有一個長得很醜,騎著一塊岩石,總是在笑的小仙女。情節又簡單,又荒謬,可是這三個主角就在這樣簡單荒謬的故事裡對彼此深信不疑。那片紅色的荒原在他的黑暗中日益清晰,雖然他討厭這樣的圖像,更加不能忍受那三個終日在這片荒原上行走的低智商的小傢伙—小仙女通過石頭剪刀布的形式,來決定究竟是先幫助小熊找到姐姐,還是先幫助外星小孩找到來地球的意義。但是,外星小孩的手,構造和人類不同,伸出來才發現,只能擻成拳頭;小熊的熊掌也是沒有手指的,圓圓地伸出來,看著還是一個拳頭。因此,這兩個人是只能出「石頭」的,他們倆就這樣聽著小仙女快活的口令,一遍一遍地同時出「石頭」。都擁有用不完的耐心,等待小仙女宣布結果,直到夜幕降臨。後來小仙女也累了,困惑地說:「為什麼你們都不出剪刀呢?」—他知道臻臻在注視著。臻臻注視著病床上他那具已被囚禁於死亡中的軀體,臻臻也看得見他的黑暗中那些閃著光的顏色,所以臻臻自然是看得見小熊,外星小孩,以及小仙女。就這樣吧,不趕你們走了。其實,他必須承認,他根本無能為力。
「臻臻,你能聽明白么?南音姐姐得回去了,明天接著講,來,說再見。臻臻,不想說話揮揮手也行啊,就是這樣,對了,再見——」
這是迦南的聲音。飛揚,明朗,在他們家鄉的小城這樣的聲音其實很難尋到。他已經三年沒有看到迦南。眼下睜不開眼睛,也不算看到。不對,記憶有誤,在奶奶的葬禮上,他們終究還是碰面了。他還以為他此生不會再看見迦南。奶奶的死訊卻是迦南帶來的,當他看到手機上一個陌生的號碼,還以為又是一個什麼人介紹來的病人。打開來,卻是「奶奶死了,剛才,走得很安詳,沒有痛苦。」——他早已刪除了迦南的號碼,不過那個打錯了的「安詳」在一瞬間就把迎南重新帶了回來。很奇怪,在他心裡,迦南一直都是那個十七歲的少年,把一個一元錢就能買到的紅色打火機丟給他,用一種略帶緊張的油滑把雙手插在牛仔褲的兜里。俊朗,寒傖,烈性,手足無措,帶著一身小城的痞氣,滿眼都是悲傷。
葬禮全程他都沒有和迎南說話,他也沒有理會父親。事實上,在迦南大學的最後一個學期,父親就搬到了那個寡婦家裡。母親對此不予置評,反正她還有麻將桌。他知道父親是在得意洋洋地強調著他自己的精明和下作:反正逛南大學的學費已經都付完了。儀式中,他站在母親身邊,對奶奶鞠躬,他在心裡問奶奶:你知道你的迦南,你捧在掌上含在嘴裡的寶貝,他都對我做過什麼嗎?——不過,算了,他在心裡真誠地輕笑一聲,在死亡面前,還是應該保持一點置身事外的幽默感。他知道奶奶終究會原諒迦南的,若是奶奶在活著的時候真的知道發生過的事情,她一定會用餘生所有的時間跟她的上帝禱告,懇求迦南得到寬恕。
親友們開始吃喪席的時候,他拎起了旅行袋走出了飯店。其買距離回龍城的火車發車的時間還早得很。他看著那些圍坐在圓桌旁邊稱讚或者抱怨菜色的人,其中包括母親——母親對身邊的一個老鄰居說:「迦南這孩子就是缺心眼,就讓他訂幾桌飯而已,我明明不喜歡吃韭菜,總是記不住。」那個時候他很認真地問自己:若干年後,如果死了,真的想要埋葬在這裡嗎?
直到此刻,死亡已經近在咫尺,他也依然沒有想明白這件事。不過他已經放棄了選擇。
他站在路邊的時候,有股力量從身後扯住了他的旅行袋。他知道迦南跟了出來。他只是說:「我要來不及了。得趕快回龍城去,醫院裡還有病人等著。」
逛南說:「臻臻還好嗎?」
他轉過臉去盯著他。三年不見,迦南身上也有了異鄉的氣息。他在心裡飛速地計算了一下迎南的年紀,二十六歲了。從大學時代算起,已在北京寄居了八年,一個不算是初出茅廬的軟體工程師。他想起了那幾年所有感謝他寄來的學費的簡訊。其實他早已不再怨恨迎南,不是原諒,是不屑。他太清楚迎南面對他的時候心裡懷著的屈辱是怎樣的質感和溫度,因為他自己少年時面對著父親也是一樣的。父親一邊斥責他為何期末沒有拿到全年級第一名,一邊傷懷自己的命運——說到激動處以一種滑稽的姿勢手舞足蹈,聲嘶力竭地炫耀他身體里那個從越南帶回來的彈片……那時候,十三歲的陳宇呈願意付出一切代價,否認是這個男人給了自己生命。
就像迦南曾壞不顧一切地想要否這個從小彼此藐視的人供他念了大學,從此成為了他生命中繞不過去的恩人。其實這一切陳宇呈都能理解,正因為理解,所以不屑。
他冷冷地回答說:「臻臻好不好,不必問我,你自己明白該去問誰。」
逝南沉默了片刻,朗然地說:「哥,你打我。」
他幾乎要笑出來了,他說:「幼稚。」
「你打我。」迎南很堅持。
一輛打著「空車」燈的計程車在他們面前停下來。他不再理會迦南,打開車門坐了進去。家鄉的計程車,多年來,起步價一直是五塊。那個司機愉快地跟著車內廣播的音樂節目吹著口哨,他應該比迎南略小一點點吧。他還記得迎南小時候一臉神往地說:「哥我長大以後,要當計程車司機。」他對這孩子說的話從來都是嗤之以鼻的,不管是不是夢想。在迦南還沒有察覺到他的一臉輕蔑,繼續表達著對這個職業的向往時,他發現迦南手裡把玩著的紙飛機是用他的代數試卷疊成的。於是他毫不猶豫地站起來狠揍逛南。他知道,只要奶奶不在,父母總歸會站在他這一邊。
他已經不能像當初那樣狠揍迎南了,即便是因為迎南睡了他的女人。
他不大記得那是他和醫藥代表之間的第幾百次冷戰。他又一次地被罵「冷血動物」,她也又一次地被他的冷漠和堅硬深深地擊潰了自尊,她說:「我要離婚。」他看著她,笑了笑,那笑容簡直是帶著寬容的,這種寬容類似於——法庭不能採納精神病患者的證詞,不管那是多麼的信誓旦旦。於是她說:「我和迎南睡覺了,沒錯,你弟弟。離婚吧。」
其實經過很簡單。她去出差,正好那是迪南在的城市,於是逝南請她吃飯。也不知那頓飯吃了多久,但是總之,他們二人攜手結成了簡短的同盟,因為他們都無比地想要打垮他。
那個女孩子的聲音還在繼續著。他已經學會了在深度昏迷中辨別新的一天是如何來臨的。只要這個女孩子的聲音響起來,就說明一天又過去了。小熊和外星小孩一直在猜拳,焦頭爛額的小仙女揉著自己的頭髮,為難地宣布:小熊贏了。因為小熊的熊掌有時候看上去也像是在出「布」。
所以,「布」最終贏了石頭。他們三個人決定先去找到小熊的姐姐,然後再幫外星小孩找到旅程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