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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身在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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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身在地獄

  ——身在地獄,才發現不過苦難爾爾,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可怕。

  Q大射擊隊除了日常訓練,也要上文化課,一般是早上10點。這個時間,射擊隊剛剛進行一輪基礎訓練,正是體內「快樂因子」比較活躍的時候。按照張教練的話說,在一天中最快樂的時候去學習,事半功倍。

  江一天照例在課堂上打瞌睡,身旁的陳海正在認真地聽講。講到關鍵點,陳海捅了捅江一天,「別睡了,起來聽課。」

  「聽什麼課,反正在別人眼裡,我們也就射擊成績值錢啊。」江一天半睜著眼睛咕噥了一句。

  陳海不依不饒,「聽不聽?這次考試別想抄我的。」

  江一天這才懶洋洋地坐直身體,翻了翻課本。只是他的眼睛沒往黑板上瞄,而是往窗外溜達。不經意間,他就看到了拎著行李箱的張教練。張教練穿著平常的那件紅藍棉T,走在教學樓下,步履有些遲疑。

  「張教練去哪兒?」江一天示意陳海往外看。陳海停筆,往外看去的時候,正好沈清源從外面跑進來,身後還跟著唐心。

  陳海立即目測出,沈清源的速度跟田徑全國紀錄差不多了……唐心是國家二級運動員,田徑速度也不差,可還是被沈清源甩在身後老遠。只見沈清源到了張教練面前,似乎在交涉著什麼。

  陳海看到這一幕,緩緩將筆放下,「我去,張教練這是把沈哥的行李都給收拾好了呀……」

  江一天倒抽一口冷氣,霍然起身,「我不答應!」

  其他運動員們不知道緣由,看到江一天像個二愣子一樣喊了出來,紛紛大笑起來。講台上的英文老師轉過身,氣得幾乎要將粉筆捏碎,「江一天!你發什麼癔症!給我出去罰站!」

  「好嘞,遵命!」江一天一溜煙地跑出了教室。陳海猶豫了半天,慢騰騰地站了起來。

  英文老師柳眉倒豎,「陳海,你站起來幹嗎?想回答問題?」

  「報告老師,我剛才聽課走神了。那個,我出去罰站了哈。」陳海尷尬地笑著,離了座位,轉身走出了教室。

  陳寧就爽快多了,唰的一下站了起來,大聲說:「老師,我剛才做小動作了,也去罰站了!」

  她不等英文老師回答,扭頭就跑了出去。青春期的少女身材瘦長,兩條長腿一邁,輕鬆地躍過了身後的桌子,敏捷地消失在教室門口。

  英文老師氣得將手裡的粉筆掰成兩段,「行!你們行!以後上課都罰站好了,反正你們都是練射擊的,不怕站!」

  三人將英文老師的話拋諸腦後,火急火燎地跑到樓下。此時,張教練正在和沈清源對峙,兩人誰都不讓誰。唐心使出衝刺的力量,總算是跑到了跟前。

  「唐心,你把我辭職的事告訴了沈清源?」張教練一臉嚴肅。

  唐心苦笑著說:「本來我不想說,可是直覺告訴我,如果他知道你要辭職,可能思想上會有一個拐點。畢竟,我不想讓沈清源退出射擊隊嘛。」

  張教練無奈,「的確是拐點,不過這拐的彎也太大了。你看看他,自己都退出射擊隊了,還管我走不走!」

  「張教!」沈清源口中迸出兩個字,擲地有聲。

  他退出射擊隊,跟得知張教練辭職,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感覺。潛意識裡,沈清源認為自己就是一攤爛泥,被水沖走也就沖走了。可是張教練不同,那是曾經將他從泥濘里拔出來的人,不啻於海上燈塔,沙漠綠洲。一滴水被捲走,一粒沙被吹走,這都不算個事兒。可要是燈塔塌了,綠洲荒了,他會六神無主,像被抽了主心骨。沈清源一路跑過來,早累壞了。少年呼哧呼哧地喘著氣,眼睛微微帶著淚光,就那樣一眨不眨地看著張教練。

  張教練心頭一暖,感慨自己到底沒有白對沈清源好。他正想說什麼,忽然看到不遠處有三個熟悉的身影。

  「張教練,你不能放沈哥走!」江一天最猴急,第一個跑到張教練身邊大喊。隨後,陳寧一步上前,抱住沈清源的胳膊,「沈哥,你說了我們要一起決戰的,現在食言算怎麼回事?」

  唐心忍不住盯了陳寧一眼,心裡有些犯酸。年輕就是好,沒顧忌沒疑慮,可以大膽地抱住心上人的胳膊。而她雖然只比陳寧大了幾歲而已,可到底是已經工作的人,心態上還真拼不過。

  「是張教練要辭職,不是我。」沈清源說。

  張教練點了點頭,「本來不想和你們說的,一個人悄悄走掉算了。結果……哎!」

  江一天、陳寧和陳海都傻了眼。陳海訥訥地問:「教練,你開玩笑的吧?你為什麼要走?」

  張教練沉默了幾秒鐘,才說:「別問了,新教練很快就到位,沒有我也是一樣的。」

  「不一樣!」陳海剛說完,眼眶就紅了。張教練趕緊摟住他的肩膀,「你這孩子,多大了,還掉金豆……」

  江一天捂住眼睛,哽咽著喊起來,「張教,我不逃訓練了,你別走行不行?」

  「都說了,這是上頭決定的。你們懂事點!」張教練狠了狠心,拉起行李箱就要離開。

  行李箱的拉杆,被人一把抓住。沈清源緊緊抓著拉杆,低聲問:「是因為我吧?」

  「不是,你別亂猜,我辭職是因為我個人原因。」張教練搖頭。

  江一天卻放下雙手,睜大眼睛,「沈哥,肯定是因為你!因為你要走,所以張教練也覺得留下來沒意思了。要不你別退,張教練不就不走了?」

  唐心忍不住說:「你們都別亂猜了,事情不是這樣的。」

  五個人的目光頓時齊齊地看向唐心。唐心一股腦兒說了出來,「沈清源,你失蹤的事隊里根本就瞞不下來,張教練是頂著壓力才保住的你,代價是如果你不回來,他就要辭職!很多事情不是說走就走這麼簡單……」

  「唐心,別說了!」張教練打斷了她的話,「我不想再給沈清源任何壓力,既然他決定要走,就讓他離開得毫無牽掛!」

  「可是……」江一天欲言又止,想了想才說,「算了,如果這真的是沈哥的決定,那我就尊重他。只是張教練,你以後要記得常回來看看我們。」

  陳海和陳寧卻還是接受不了,眼巴巴地看著沈清源,「沈哥,你真的決定走了?」

  唐心偷偷看了一眼沈清源。他站在綠蔭下沉默不語,眼睛裡有光點明明滅滅,那都是掙扎的痕迹。

  「張教練,我留下,你也別走了。」沈清源去拖張教練的行李箱。張教練卻冷笑一聲,將他的手撥開。

  「張教練!」陳寧不可思議地說,「沈哥好不容易答應留下來……」

  張教練一本正經地問:「我問你們,這世上最稀缺的東西是什麼?」

  陳寧和陳海相視一眼,搖了搖頭。江一天抽了抽鼻子,大聲回答:「是錢!」

  「錢可不是稀缺品!在這個世界上,除了空氣和陽光免費,其他的都要收費。而且只要你有能力,你總能掙到錢。」

  唐心想了想,試著問:「是後悔葯吧?」

  張教練點了點頭,指了指遠處的露天靶場,「你們都是練射擊的,應該知道子彈一旦出膛,就再也沒有回頭路。所以在射擊之前,你們就應該做到心中無悔,每一槍都要打得有底氣。」

  他轉而看向沈清源,「可是你呢?因為你不願意直面那段往事,所以你退出射擊隊。好,我尊重你的選擇!可是現在你為了挽留我,又決定回到射擊隊。你想過沒有,這是一種妥協的態度。你帶著這樣的態度去射擊,能做到心中無悔、每一槍都有底氣嗎?你不能!Q大射擊隊,不需要這樣方寸大亂的射擊手!沈清源,如果你想留下,那就讓自己配得上Q大射擊隊。否則,我看你還是退出比較好!」

  沈清源靜靜地看著張教練,什麼也沒說。江一天在旁邊抓耳撓腮,半天才央求道:「張教,我嘴笨,不知道該怎麼讓你留下。我不管你說的這些道理,今天你們一個都別走!」

  「憑什麼?我也在賭,賭沈清源這小子能懂點事。可是他不懂事,我賭輸了,願賭服輸。」張教練火了,「憑什麼沈清源賭輸了,他一言九鼎。我賭輸了,就要食言妥協?」

  一席話說得江一天他們啞口無言。唐心知道再也沒有挽回的餘地,伸手和張教練握了握手,「張教練,保重。」

  「大家都保重,我可能去省隊任教,有機會你們可以去省隊和我切磋。」張教練最後說了一句,拖著行李箱就往外走。

  沈清源突然喊了一聲張教練,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在醫院的那一次鞠躬,是決然。這一次,是後悔。

  張教練站在五步開外,並沒有轉身。他嘆了口氣,最後還是拖著行李箱走了。可能是滿腹心事壓得他的背影略弓,明明周圍陽光明媚,卻讓人看得心中充滿凄涼。

  亞運會即將開幕,各國參賽的運動員都已經抵達了亞運村。唐心奔赴杭州,每天都在做亞運專題,還要對運動員進行專訪,忙得腳不沾地。雖然身體很疲憊,但她很滿足,因為這樣可以讓她暫時忘記沈清源已經不會再出現在賽場上的事實。那個集萬千光芒於一身的時刻,可能只存在於記憶里了。

  唐心有些傷感,心裡覺得空落落的。前幾日,沈清源帶著她結識了世界射擊冠軍托尼斯等人。當他們得知沈清源缺席這次亞運會和後面幾場世界級別的射擊比賽後,非常驚訝。沈清源並沒有告訴他們自己已經退出射擊隊,但言談舉止中也沒有流露出對射擊的半分留戀。

  「小唐,想什麼呢?」周祖光的聲音打斷了唐心的思緒。她歉意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剛才走神了。」

  「別光愣神,等會兒觀眾的回答萬一放飛自我,你得提前有應對的策略。」周祖光提議。

  現在是亞運會射擊賽場的資格賽時間,比賽還沒有開始,但是觀眾席上已經人山人海。各項體育運動都有自身的魅力,隨著國民運動熱情的高漲,越來越多人被射擊的魅力所感染。

  根據電視台的安排,唐心就要對觀眾進行一個隨機採訪,問題會涉及為什麼喜愛射擊這項運動等等。本來周祖光打算提前安排幾個特定的觀眾,但被唐心拒絕了。她覺得,真正的隨機採訪才不至於僵化。

  「我會安排好的。」唐心掃視了觀眾席一圈。她打算抽取從70後到00後幾個年齡階段的觀眾進行採訪。

  「我知道,沈清源這次沒來比賽,你這個小粉絲肯定失望。」周祖光語氣中飽含失望,「你都不知道,『原子彈』差點沒把體育論壇給轟炸了。」

  唐心恍然明白「原子彈」就是沈清源粉絲們給自己起的名字,頓時啞然失笑,「真的?」

  「你看看。」周祖光掏出手機,給唐心看論壇評論。

  網友甲:你們這群鍵盤俠把沈清源攻擊得退賽了,現在開心得要死了是吧?

  網友乙:造謠傳謠真是沒有成本,所以這群蒼蠅才舞得放肆。

  網友丙:嗚嗚嗚,我的清源小天使,不要啊!誰知道他的傷勢嚴不嚴重啊?

  網友丁:受傷都是借口,沈清源肯定不是因為這個棄賽!這背後有內幕,誰能查查?

  唐心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將手機還給周祖光,「以前我也不喜歡網友過多關注他,現在我改變觀點了。」

  她捋了一下長發,握緊了手裡的話筒,「不管是好的言論,還是壞的,都表示有人還記著他,想著他還會繼續射擊。」

  周祖光也嘆氣,「我也希望他能回頭。」

  兩人分別帶著攝像走向觀眾席,開始進行採訪。唐心挑了兩個中學生模樣的男生,開始採訪,「你好,能採訪一下你們嗎?請問你們為什麼對射擊這項運動感興趣呢?」

  男生大大咧咧地說:「當初被沈清源圈粉,所以才喜歡上射擊運動。結果沒想到這次他棄賽了!」

  沈清源退出射擊隊的事情還沒有正式公布,唐心不想過多地討論他,所以只能幹笑一聲,「沒想到沈清源還有男粉。」

  「原子彈群體很龐大的,什麼粉都有。」男生一副信口開河的架勢,每一個細節都蕩漾著中二之氣。

  唐心後悔,早知道就應該採納周祖光的意見,找幾名內定觀眾,現在就不會這樣尷尬了。她一眼瞅見男生旁邊坐著一名戴鴨舌帽的年輕人,趕緊將話筒轉移過去,「這位先生你好,能採訪一下您嗎?」

  這個年輕人看上去二十多歲,應該比十幾歲的小孩子穩重許多吧。不料,那年輕人直接擺手,拒絕採訪。

  唐心直接傻眼,這下好,氣氛更尷尬了。她只好半開玩笑地說:「看來這位先生比較害羞,那我們再採訪其他……」

  「沈清源?」唐心還沒說完,就聽到那名中學生輕喊出聲。他抓下年輕人的帽子,驚喜連連,「真的是你!」

  唐心有些懵了,這才看清楚那年輕人果然是沈清源,只是他剪短了頭髮,剛才鴨舌帽壓得極低,才讓她一時沒認出來。

  沈清源伸出手指放在唇上,作出一個「噓」聲,同時拽過男生手裡的鴨舌帽,「我的帽子,謝謝。」

  「我會保密的。」男生激動得臉都紅了,「你能在帽子上面簽個名,送給我嗎?或者,在我襯衫上簽字也行。」雖說是徵求意見,但他扯著帽子就是不鬆手。

  沈清源哭笑不得,從襯衫口袋裡掏出水筆,在帽子後面刷刷簽上自己的名字,隨後遞給了男生。

  男生千恩萬謝地接過了帽子。唐心輕咳了一聲,將話筒遞給沈清源,「沈先生,亞洲射擊紀錄的保持者,沒想到能在觀眾席上見到您,真是意外。」

  大烏龍,簡直是大烏龍!採訪觀眾居然能採訪到射擊冠軍,這小概率事件真是醉人。

  「我也很意外。」沈清源聳了聳肩膀。

  唐心目光灼灼,「不知道你今天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呢?」

  「我想為我的隊友們加油。」沈清源言簡意賅。

  唐心微微一笑,「哦,相信你的隊友們一定能夠收到你的祝福,也祝你的傷勢早日康復。」

  「謝謝。」沈清源煞有介事地點頭致謝。唐心轉過身才開始腹誹:兩個熟人非要裝作陌生人,太彆扭了有沒有!

  採訪完觀眾,唐心暫時沒有工作,可以在觀眾席上稍作休息。她望了一眼沈清源剛才的座位,發現他已經不見了。

  「奇怪了,人呢?」她正嘀咕著,忽然眼角餘光瞥見一個人在身旁坐下。她扭頭一看,正看到一張熟悉的側臉。

  鴨舌帽遮住了他的眼睛,可是那秀挺的鼻樑,線條爽利的下頜卻是她曾在腦中想過千萬遍的。唐心忍不住就紅了臉,「你剛才去哪兒了?」

  沈清源將帽檐往上抬了抬,露出了一雙明澈的眼睛,「剛才被發現了,為了免得惹麻煩,我跟別人換了座位。」

  「那你現在給我一個正確的答案,」唐心一本正經地說,「你今天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我才不信,你只是來加油的。」

  沈清源淡淡一笑,仰頭看向上方。射擊館裡燈光亮如白晝,照亮了綠色賽場。

  他淡聲說:「唐心,我的確不是來加油的,我只是想身臨其境地看一場射擊比賽……以前在射擊館,我從未在觀眾席上待過。你知道我有多害怕這個位置嗎?從準備階段,我都不敢往觀眾席上看一眼。」

  唐心一頓。身邊的這名年輕男子,只要手中有槍,不是在訓練就是在比賽。射擊給他帶的壓力,是非常巨大的。他這樣懼怕觀眾席,也是因為最近謠言所造成的陰影。當年的心結不可能一次性斬斷,他站在靶台上,身後是人山人海,各種非議排山倒海地向自己湧來,每一個浪頭都是沒頂之災。她明白那有多痛苦。可是,他還是來到了這個不亞於修羅場的地方。

  唐心忍不住心酸,靠近他說:「那就好好看比賽吧。」

  她忽覺手心一暖。沈清源居然握住了她的左手。唐心頓時心跳如雷,那五根手指所渡來的溫度,灼熱得像烙鐵。

  他卻輕描淡寫地說:「陪我看比賽,好嗎?」

  唐心已經不太清楚自己是點頭還是搖頭了,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左手上,彷彿那裡已經是心之所在,被他捏著,攥著,囚禁著,根本無法自由暢快地呼吸。

  資格賽開始了。

  這是男子速射的賽場,運動員們已經各就各位,站在各自的靶台上,手臂下落45°,等待著「開始」的射擊口令。

  幾秒鐘後,裁判下發了命令。顯靶之後,槍聲紛紛響起。手槍速射和慢射不同,需要射手們在運槍中就進行瞄準,顯靶之後果斷迅速地進行射擊。

  電子屏上開始顯示成績,前後左右的觀眾開始交頭接耳地小聲議論,有人驚喜,有人淡定。

  一場比賽下來,只有前八名選手才能進入決賽。有人坦然晉級,有人黯然離場。不管是坦然還是黯然,落幕之後,都已成為過去。

  沈清源默默地看著這一切,若有所思。

  「感覺怎麼樣?」唐心問他。她抽回手,才發現手指上都是汗水。愣了一下,她才意識到,這都是沈清源手心裡的冷汗。

  「原來,射擊這樣優雅,又充滿力量。」他沉聲說。

  唐心瞭然一笑,「用旁觀者的視角,你會發現這世界美多了。」

  「沒錯,從另一個角度看這個世界,真的挺有意思的。」沈清源微微一笑,「我還有事,先走一步,再見。」

  他站起身,離開了座位,往後門走去。唐心愣了半天才反應過來,匆匆忙忙地追了上去。走到安全通道,一股風颯然吹來,將她的長髮吹起,有幾縷頭髮蒙在臉上。

  唐心眯起眼睛,不管不顧地喊:「沈清源!」緊接著沒仔細看路,她猛然撞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原來,他正好停住腳步回頭看她,是她撞了上來。

  唐心面紅耳赤,顧不上後退,只是拉起他的手,急切地說:「如果你還需要看比賽,我可以陪你!」

  沈清源沒有說話。

  走道里,不時有觀眾提前離場,從他們身邊經過。他們向唐心和沈清源投來驚異的目光,開始氣憤這一把猝不及防的狗糧。

  「哪裡都有人秀恩愛!」一個抗議的聲音飄了過來。

  唐心臉一紅,往後退了兩步,離開了沈清源的懷抱。沈清源倒還牽著她的手,輕輕地說:「謝謝你,但是不需要了。」

  「為什麼?難道你真的徹底討厭射擊了嗎?」唐心眼前蒙了一層淚光。這是她最不能接受的結局。

  沈清源搖頭,「不是,我說的不需要,是因為我已經走出來了。其實身在其中,才發現很多事情也沒什麼可怕。」

  害怕目光,就直視目光。恐懼非議,就親耳傾聽。他站在那裡,目光炯炯,身姿筆直挺拔,如同重新站起來的負傷戰神。

  「身在地獄,才發現不過爾爾,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可怕。」他繼續說,「唐心,我一定要回來。」

  他說,唐心,我一定要回來。

  他要回歸射壇,變回那個原來的自己。每次想到沈清源說出的這句承諾,唐心都會從心底湧起一陣幸福。

  只是第一天的資格賽結束,唐心發現自己成了焦點。推開賓館房門,唐心看到了烏壓壓的人頭。丁芳、周祖光、張教練、江一天、陳寧、陳海六個人坐在沙發上,六雙眼睛靜靜地看著她。

  梨子吃著薯片湊到她耳邊,低聲說:「奇哉怪也,我今天人氣飆升啊,他們一個個都來找我敘舊。哎,太受歡迎也很累。」

  唐心:「你想多了。」

  梨子:「……」

  其實不用六個人開口,唐心也知道他們都是來找她的。無奈啊,誰讓她今天和沈清源有接觸。想到這裡,唐心甚至有些忿忿然。他們每個人都是沖著沈清源的啊!

  周祖光率先說話了,「唐心,今天的採訪環節收視率很好啊,觀眾們來簡訊說,肯定是提前安排好的小驚喜。」

  「對於我來說,是驚嚇。」

  唐心回想起剛才掏出手機翻看網路評論時的心情。網友們是這樣評論的:

  網友甲:呵呵,肯定是提前安排的小插曲,記者調皮了,演技還挺好。

  網友乙:我就想不通了,現在只要顏好,就算不參賽,也要被採訪一番是嗎?

  網友丙:懟上,不然你以為呢?

  網友丁:不是說沈清源訓練受傷嗎?我看他人好好的。

  網友戊:廢話,被你看出來的話小天使該退役了!很多傷是看不到的好不好!

  唐心哭笑不得,不過一路翻下來,沒有人提及沈清源曾經傷母的事情了,心裡稍稍有些安慰。

  「唐姐,沈哥真的出現在賽場了嗎?你看他狀態怎麼樣?」陳寧忍不住問。她一雙又黑又亮的大眼睛,急切地看著唐心。

  唐心知道她對沈清源的情意,心裡咯噔了一下,還是說:「嗯,他說了,他要回來。」

  「真的?」江一天和陳海異口同聲地說。

  唐心慢慢點了點頭,「千真萬確。」

  張教練鬆了口氣,「這孩子,總算是邁過了這道坎。」

  唐心斜眼看他,「張教練,你不是去H省的省隊了么?」

  「交流任教而已,過幾天還回來。」張教練爽朗一笑。唐心擦了擦額頭冷汗,「張教,你的戲不錯啊。」

  「事先沒告訴你們真相,不好意思了。不過不這樣說,你們在沈清源面前怎麼能演得天衣無縫?」張教練嘆氣,「這孩子太倔,容易鑽牛角尖。總之,這一次我不能再讓沈清源走上他爸爸的老路。」

  在張教練碎片式的描述中,唐心了解到很多往事。沈清源的爸爸當年也是一名射擊運動員,拿過全國冠軍,但是在國際大賽上表現平平。一名天資平平的射擊手退役後,沒有品牌的贊助,沒有含金量高的獎牌,很難適應平淡無奇的生活。於是,他失去了生活的靶心,沉迷在酒精里,流連在賭桌上。而他當年的戰友則成了Q大射擊隊的教練。某次偶然的機會,當張教練得知沈父的生活現狀後,不由得扼腕嘆息。

  「就算有一天沈清源要退役,也要在功成名就之後,反正不是現在。」張教練斬釘截鐵地說。

  「唐心,如果你再見到沈清源,有什麼情況記得和我們說。」丁芳叮囑道。

  唐心還沒點頭,周祖光卻已經搶先說:「好。」

  丁芳白了他一眼,「我和唐心說話,你回答什麼?」

  「我們是電視台的,整天待在賽場,我見到沈清源的概率也很大啊。」周祖光一臉無辜。

  丁芳打了個哈欠,「說你情商低,果然還真的不高。」

  從房間里出來的時候,唐心送丁芳回房間。四下無人,丁芳突然問:「唐心,我以前讓你幫我調查,周祖光為什麼和我離婚。他後來有說過嗎?」

  唐心一凜,立即想起在多哈的時候,周祖光曾經談論過這個話題,於是便將當時他說的話原封不動地轉述給了丁芳。

  「他未必是不愛了,而是不懂你。」唐心小心翼翼地說,卻發現丁芳的臉色越來越差。

  丁芳冷笑,「你不覺得很可笑嗎?他無法掌控我,所以乾脆失去我——這是一個自私男人的狹隘愛情觀。」

  唐心撓了撓頭,「也不是……學姐,我想他的意思是,他看不透你的內心,所以總感覺這段婚姻岌岌可危,並不是要控制你的行為。」

  「那又怎麼樣呢?看不懂我,那他應該試著主動去理解我,而不是轉身就走。歸根結底,他是一個懦夫。」丁芳語氣里充滿了失望。

  此時,她們已經走到了賓館的小陽台。丁芳抬頭看了看吸煙區的標誌,掏出打火機,點燃了一根煙。煙霧繚繞中,丁芳的面容變得朦朧。

  唐心無奈地說:「學姐,每次我都覺得,你和周主任的想法是兩條岔路。你們最好面對面地深談一次,才能更好地理解對方。」

  丁芳垂手,將煙在煙灰缸缸沿上磕了磕,才說:「你這樣教一個心理學專家如何談戀愛,合適嗎?」

  「當局者迷。」

  丁芳抽了一大口煙,緩緩吐出幾個煙圈,才幽幽地說:「誰又不是當局者迷?唐心,包括你也是如此。」

  「我?」

  「等沈清源這件事過去之後,你和他就別再來往了。或者說,當普通朋友。」丁芳看了唐心一眼。

  唐心只覺心口猛然痛楚,一句話懵懵懂懂地說了出來,「可是,我愛他,自始至終。」

  「就算你們在一起,也不會有什麼好結果,相信我。」丁芳將殘煙在煙灰缸里按滅,離開了小陽台。

  唐心怔怔地目送丁芳離開。丁芳的話讓她犯起了嘀咕,她總覺得丁芳知道些什麼,可她真的沒有勇氣去問。這是諱疾忌醫吧,明明知道哪裡出了問題,可就是不想面對真相。

  亞運會開幕的第三天,是男子50米慢射的資格賽。Q大射擊隊有幾名隊員參加了比賽。

  從入場開始,唐心就預感到沈清源也會觀看這一場。果然,在比賽開始前十五分鐘,她收到了一條簡訊:「我在第二十三排23號。」

  唐心根據提供的方位望過去,果然看到了那頂熟悉的鴨舌帽。她心頭狂跳,難道沈清源還要拉著她的手,讓她陪自己看比賽?

  她嬌羞,回復:「真是的,幹嗎只告訴我呀?」

  很快,簡訊回復了回來,不過並不是唐心預想的內容。沈清源的簡訊是這樣說的:「哦,怕你不小心採訪到我。」

  唐心氣結,關機。

  資格賽的競爭很激烈,陳海上次在亞洲射擊錦標賽失利,這次扳回一局,成功入圍決賽。江一天雖然沒能入圍,但是名次和成績都比上一次好很多。看來這傢伙的確開始認真訓練了。

  唐心配合周祖光解說完畢,才將手機打開。她的心怦怦亂跳,期待著什麼,又怕落空。一條簡訊映入眼帘:「下午結束,來香榭街12號,一起吃飯。」

  唐心開心,結果一看發件人,頓時心涼了半截。發件人是陳寧。

  五秒鐘後,一條補充簡訊也沖了進來,仍然是陳寧發的:「唐姐,忘了告訴你,我見到沈哥了,現在我們在包廂里,等你哦。」

  唐心不知道該怎麼形容自己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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