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故事講完,雨越下越大。
鹿小嫻望著窗外,雙手還捧著飯盒,只是裡面的粥已經涼掉。她苦笑:「從開始到現在足足十二年,我和他分別也有八年,但很多細節我都記得清清楚楚,讓你聽得受累了。」
「我不累,只要你說出來,覺得心裡好受點就行。」油條有些難堪,伸出手說,「鹿姐,不如我去給你熱一熱。」
「不用了,反正我不想再吃。」
「你病著,要多吃點才有抵抗力。」油條還想再勸。
鹿小嫻疲憊地搖頭:「算了,不用勸我,道理誰都懂,可是按不按道理走,又是另一回事。」
油條撓了撓後腦勺,忽然像發現了新大陸:「鹿姐,你想過沒有,也許當時不是向大神本人給你回復的QQ消息呢?你想啊,向大神那麼忙,說不定QQ只是讓人代上呢?」
鹿小嫻嗤笑:「油條,你小腦瓜里的設想夠狗血的。」
「不是狗血,是有可能。你想啊,向大神一直都不怎麼上QQ,說不定真的有什麼事,把QQ號密碼給別人了。」油條鄭重其事地說。
「誰會代他上QQ呢?那個女生?」鹿小嫻極力回憶。
油條忽然壓低嗓音,神秘兮兮地說:「鹿姐,你知道小旗的媽媽,也就是今年想要截胡向大神的美女,和向大神什麼關係嗎?」
鹿小嫻:「……」
「他們是同學,一個專業的,也就是說,很可能她知道一些底細。」油條一臉凝重,「我還打聽到了她的名字,她叫寧一南。」
鹿小嫻翻了個白眼,把飯盒往床頭柜上一放,不打算再聽。
不過,仔細想想,是有點可疑。
時間已經過去了八年,鹿小嫻早已記不清向飛白的「女朋友」的五官。但今天看到小旗的媽媽,還有寧一南看向飛白的眼神,鹿小嫻用直覺感知到,這個女人就是當年那個和向飛白親昵自拍的小女生。
關鍵是寧一南聲音——
就算她壓著嗓子,對向飛白極盡溫柔,但鹿小嫻還是覺得她的音色十分耳熟。當年鹿小嫻哭完的第二天,曾經接到一個女生打來的電話。
女生很傲慢,直截了當地對鹿小嫻說:「你喜歡他吧?好多人都喜歡他,他每天被很多女生騷擾,非常困擾,你不要再打擾他了。」
旁邊還有男聲在起鬨,讓鹿小嫻無地自容。
「所以,你就乾脆封閉了自己所有的信息,再也沒有聯繫向大神?」油條問。
鹿小嫻閉上眼睛:「還聯繫什麼?根本就沒有必要。」
油條無奈地嘆了口氣,抬起手腕看了看手錶:「很晚了,我回去了。有事就手機喊我。」
鹿小嫻點了點頭:「你放心吧,這裡有護士。」
油條又交待了幾句,才走出房門。
病房走道里亂鬨哄一片,陪房的親屬們正在商量如何入睡。護士們開始逐個病房地查看,驅趕著不留夜的家屬們。油條在經過走廊的時候,莫名就有些恍惚起來。
這樣混沌的世界裡,卻藏著這樣一個難得的故事。
2。
鹿小嫻休息了三天,就出了院。
她身體本來就健壯,如今治療及時,很快就將病情扛過去七七八八。剩下的一些病尾巴,只需要在家裡調養就可以了。
但是第四天,她依然精神抖擻地出現在南瓜樂園。
油條看到她,幾乎驚掉了下巴:「鹿姐,你不在家好好休息,跑到這裡幹什麼?」
「幹什麼?我是工程師,要維護這些機器人的!我不上班,你發我工資?」鹿小嫻一邊往工作室里走,一邊不滿地說。
油條滿臉為難:「不是這樣……」
話音未落,鹿小嫻就看到工作室里站著兩個人,立即明白了油條為什麼如此慌張。
向飛白和園長正坐在桌前交談,兩人面色俱佳,看上去剛剛進行了一段特別愉快的交談。
鹿小嫻怔在原地,不知所措。油條追上來,小聲地說:「早知道你要來上班,我就提醒你換身漂亮衣服……」
是,她今天的衣品依然不佳。上身是普通黑色T恤,下身是工裝風格的背帶牛仔褲。這一身遠遠看去精明幹練,卻不符合去見曾經的心上人。
「鹿老師,你來得正好,這位是寰風科技的向總。這兩天我們剛剛談成了一項合作,需要你配合。」園長看到她進來,招手讓她走進。
鹿小嫻眯著眼睛打量向飛白,他裝作和她並不熟稔的樣子,金絲眼鏡後投射出矜持有禮的眼神,似乎在觀察她的反應。她鎮定地問:「什麼樣的合作,值得讓我這樣的螺絲釘去配合大名鼎鼎的向總?」
園長對她的態度很是驚訝,皺了皺眉,解釋:「是這樣,向總會給樂園配備最新研發的智慧醫療系統,就是會診機器人。雖說是個試點工作,但向總的能力有目共睹,這套系統已經非常成熟,會提升我們樂園的基礎設施,也給遊客們提供更好的健康服務。因為你一直負責智能工程這一塊,對樂園的情況再熟悉不過,所以你來配合向總的工作,好吧?」
免費的試點?
鹿小嫻裝作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轉而問向飛白:「向總,容我好奇問一句,智慧醫療系統的試點,目的就是收集大數據,分析之後對系統的設計進行改進,沒錯吧?因此,您試點的地方不應該是醫院嗎?你安排到我們樂園,重心似乎偏了啊。」
這個問題咄咄逼人,直擊要害,油條默默地抹了額頭上的汗。
園長更是差點要跳起來了。剛才他給鹿小嫻解釋的時候,特意強調了「免費」兩個字,不曾想鹿小嫻油鹽不進,還是問出了不該問的問題。
他根本就沒想過,樂園適不適合智慧醫療系統,因為免費兩個字,已經足以是全部的理由。人工智慧么,放到哪個地方都可以成為一個噱頭。只要能增加遊客流量,並且沒有成本負擔,他有什麼理由拒絕呢?
「小嫻,你這問的是什麼話?這對我們園區和寰風科技都是雙贏……」園長有些火了。
向飛白微笑著以手勢打斷了園長的話,對鹿小嫻說:「鹿老師,我選擇貴園區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哦,願聞其詳。」鹿小嫻也不客氣,找了張椅子坐下來。
「首先,我推出的醫療機器人都是醫考過線的,專業性不用質疑。其次,我也不會貿然投放很多獨立會診機器人,有一半是藉助遠程會診,相當於醫生助理。但是這些機器人之間是會進行信息共享的,所以試點結束,我還是能採集到我想要的數據。」
鹿小嫻淡淡一笑:「你都開發獨立會診的機器人了,那也就是說,你的野心是讓人工智慧有一天取代人。」
「鹿老師覺得不可能嗎?目前醫療資源緊張,獨立會診機器人可以緩解醫生短缺的問題。」向飛白呵呵笑著反問,「另外,這不是野心,這叫理想。」
鹿小嫻搖頭:「我還是不認同。」
向飛白拿過手邊的平板,遞給鹿小嫻:「這是去年一整年的社會新聞,我挑選了比較重點的幾個。三月份,某地鐵站月台有中年男子暈倒,送醫後搶救無效,醫生查驗後表示,他是突發性心梗。七月份,某公交車站有一女童中暑暈倒,有熱心市民撥打120,但圍觀市民無一人採取急救措施,醫生表示如果晚送十分鐘,那麼女童會不治身亡。諸如此類的案例還有很多,沒有一例是發生在醫院附近。未來社會的趨勢是智慧社會,智慧醫療系統更是大勢所趨,但我想,智慧醫療除了要帶來便民服務之外,還要避免這些突發的悲劇。」
鹿小嫻心頭微震。
「寰風科技推出的智慧醫療系統,和以往推出的智慧醫療都不同,不僅囊括了海量的醫療案例,也推出了十分人性化,簡單易懂的急救系統。首先,機器人頭部會配備感測器,一旦監控到附近有人暈倒,會立即行動到患者身邊進行血壓和心跳測量;其次,當系統監測到患者的異常,會立即撥打120,聯絡附近醫院的醫生;最後,如果患者需要立即施展急救,刻不容緩,那麼系統會把醫生的指示傳遞迴來,或者直接給出詳細準確的急救措施。個人認為,急救,這是智慧醫療必不可少的一個方向。」
鹿小嫻聽完,頓了頓才說:「向總,我再多嘴說一句,你的想法是非常好的,但這套系統的重點落在會診上!如果系統判斷出了差錯,或者更常見的情況是——即便是對患者施行了急救措施,也沒有挽救患者的生命,你和施救者都會惹上官司!畢竟施救者和機器人都不是專業的醫護人員。我相信精明如你,不會犯這樣的錯誤,對吧?」
向飛白兩手交叉,篤定地說:「成功是在無數個錯誤中產生的。」
「你要明白你會付出怎樣的代價,這不是開玩笑,也不是喊口號。」鹿小嫻有些急了。
「1903年,當萊特兄弟發明了第一架飛機的時候,世人都覺得他們犯了個天大的錯誤,並會付出生命的代價。」向飛白冷靜地說,「鹿老師,如果你再提出異議,我就認為你是在擔心我了。」
鹿小嫻鬧了個大紅臉,嘴硬了幾分:「誰擔心你了?你、你是我什麼人啊,我擔心你?」
向飛白聲音繼續放柔,似是安撫:「你放心,邁出這一步之前我已經進行了不計其數的實驗,沒有完全的把握,我不會推行試點。」
園長哈哈一笑,忍不住開起了玩笑:「鹿老師,你是見向總青年才俊,擔心他的事業吧?你擔心錯地方了,你不應該擔心他的事業,而是要擔心他的生活。」他笑眯眯地看著向飛白,「聽說向總還是單身?」
「哦,是啊。」向飛白語氣里充滿了遺憾,「沒人看得上我。」
「向總這樣的人,還沒人看得上?」
「嗯。」向飛白話是對著園長說,眼睛卻看著鹿小嫻,「只要我看中的那個人沒有看上我,就等於這世上沒人看得上我。」
說話時,他的眼神深邃又深情。
鹿小嫻整個人都呆住了。
園長感覺氣氛有些異樣,又怕會錯了意,只能說:「向總,如果你感覺和鹿老師需要磨合的話,那我可以派其他的工程師來配合你工作。」
「不用了,就鹿老師吧。」向飛白微勾唇角,「我姓向,鹿老師姓鹿,象和鹿的諧音是吉祥和福祿,我和鹿老師的組合就是吉祥物啊。」
鹿小嫻目瞪口呆,沒想到向飛白說起場面話來這麼順溜。
園長趕緊跟向飛白握手:「向總真是幽默,祥祿組合吉祥物,沒錯了!鹿老師,就你了,不許推辭。」
鹿小嫻只能回答:「好。」
「那鹿老師,你先帶上圖紙,帶向總看看咱們樂園吧?」
鹿小嫻答應,從柜子里拿出園區的設計圖紙。向飛白整理了下西裝,跟著她走出了工作室。
望著兩人背影的油條,翻了個白眼:「看不出來向大神也會彩虹屁那一套,溜須拍馬,油嘴滑舌。」
話音剛落,他就感到站在一旁的園長投來了憤怒的目光。
「鹿小嫻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她敢當面質疑,你就背後議論,是吧?是吧?」園長狠狠地在油條頭上敲了好幾個爆栗。
關於鹿小嫻今天的表現,園長很不滿意。這萬一氣走了向大神,損失的是他這遊樂園啊!
油條委屈地抱著腦袋,流下了寬麵條淚:「園長,鹿姐比我大,犯的錯比我也大,為什麼受罰的是我……」
「笨!自己想!」
園長不滿地望著遠處,向飛白正在低頭看鹿小嫻手裡攤開的圖紙。為什麼?
誰讓向飛白,對鹿小嫻有點意思呢?
3。
鹿小嫻腦子暈乎乎地走出工作室。
如果時光能倒流,她一定會選擇在家躺平,翹班半個月。這下好了,她莫名其妙地和向飛白成了另一種意義上的同事。
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她還能控制住自己的心嗎?
「我說,向飛白,你安排其他工程師來施工安裝就行了,不用親力親為吧?」鹿小嫻扭頭問身邊的向飛白,還在做無效的掙扎。
向飛白推了推金絲眼鏡,淡淡地說:「這是我第一個試點,我當然要親自來現場指導安裝。」
鹿小嫻努力穩定了下心緒,把圖紙遞給他:「這是樂園的設計圖紙,你有什麼要說的嗎?」
向飛白認真地看了一會兒,指了指圖紙上的幾個地方:「漂流、蹦極、過山車這幾個具有一定危險性的項目重點投放。水上樂園項目配備的是智慧醫療平台,會對130厘米以下的孩童配備生命體征終端手環,手環可以監控心率、血壓等生命體征。廣場迎賓這個地方可以少量投放,如果你們需要,我可以加一個監控體溫的設計。另外,根據項目熱度排行,我覺得這幾個項目……」他伸出手點了點右下角,「遊客到達這幾塊的時候,體力透支得差不多了,可以多設置幾個會診機器人,再加一台遠程會診機器人。」
鹿小嫻在隨身攜帶的筆記本上唰唰地記錄,忽然想到了什麼:「水上樂園項目,我們配備的有救生員和急救員,所以你再設置終端手環監控生命體征,是不是有點鋪張浪費?」
「許多孩子在溺水的時候是不會發出呼救聲的,而是頭朝下靜靜地划水,救生員都不一定能及時發現。」向飛白說。
鹿小嫻愣了愣:「是嗎?」
向飛白又要掏出平板電腦,鹿小嫻趕緊制止:「不用,我知道了,感謝向總的科普。」
「你似乎很急於結束我們之間的工作。」
「因為我還有其他的事情要忙,不便奉陪。」鹿小嫻言簡意賅地說,「我對貴公司的產品投放規模沒有異議,明天就可以開始,到時候我會提供線路圖。向總有需要補充的內容,可以隨時和我說。」
向飛白定定地看了她一眼:「還有一件事。」
「請說。」
向飛白把平板電腦打開,調出幾張圖片:「你看,這是我們智慧醫療系統的設計圖,提提意見吧。」
鹿小嫻突然有一種大仇得報的感覺。她拿過平板電腦,把幾張圖片放大縮小地看過一遍,認真地說:「我的意見是,丑。」
「哦?」向飛白勾了勾唇角,「哪裡丑?」
「你要知道,我們樂園是兒童樂園,雖說不少男性家長會陪伴兒童前來,但最近幾年的女性遊客佔比一直在攀升。」鹿小嫻一臉嫌棄,「就說你這幾台智慧醫療平台的外觀吧,非常直男風,非常丑。」
向飛白沉吟了一下:「難道直男風,就是丑?」
「不然呢?女性思維本來就和男性思維不兼容,甚至大相徑庭。你讓一個孩童,或者一名女性放下『諱疾忌醫』的心理去求助一台直男審美的機器人,可能嗎?」鹿小嫻將平板電腦還給向飛白,「我十分欣賞你的智商和才識,但我堅決鄙視你的審美,就是這樣。」
向飛白摸了摸下巴:「這樣吧,先安裝系統,因為寰風科技還在創業階段,試點工作勢在必行,時間成本耗費不起,但我會儘快再出一版外觀圖紙。」
「隨便你,我只是提出點不成熟的建議。」鹿小嫻聳了聳肩膀,「工作結束了,我就先去忙了,失陪。」
說完,她不等向飛白答應,快步離開。
後背莫名地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傳遞來密密匝匝的涼意。不用回頭,她也知道向飛白在注視著她的背影。
她的心臟在狂跳。如果智慧醫療已經安裝到位,她一定會衝到一個平台前,查驗自己是不是得了心臟病。
等到看不見向飛白,鹿小嫻才在一張休息椅上坐了下來。靠到座椅後背,她感到已經出了一身的汗。
「你做得很好,說的也很好,就應該挫挫他的威風。」她自言自語地說。
三十米開外是過山車項目,難度很低,一米二以上的孩子就可以玩。一輛輛空中飛車載著遊客從她頭頂側面上方經過,留下一連串歡樂的叫喊聲。
「真羨慕,他們可以這樣快樂。」鹿小嫻獃獃地看著,繼續喃喃自語,「我也和他們一樣快樂,因為我沒有動心,沒有。」
4。
一個月的時間,寰風科技的會診機器人投放完畢。
鹿小嫻配合向飛白,還有幾名工程師一同測試完畢,確定這些會診機器人可以正常運轉。
有幾台投放到遊客流量較大的機器人,還配備有簡單的醫療物料,比如一些創可貼、血糖測紙、感冒藥、退燒藥等。
「信不信,一天下來,這些物料都會被領完?」鹿小嫻語帶諷刺地對向飛白說。
向飛白毫不在意:「領這些物料,浪費的是他們的時間,而他們在樂園裡的時間是花門票錢賺來的。我認為,聰明人是不會矇混醫療測試,然後白拿物料的。」
鹿小嫻並不持有樂觀態度:「你太理想主義了。」
「這些平台都可以正常運轉,你不測試一下自己?」向飛白突然停住腳步,示意鹿小嫻注意到五步開外的一台會診機器人。
這台機器人大概有小學男生那樣高,有一台顯示屏,還有一個360度旋轉的高清攝像頭。同時,它的身體上還有一些簡單的醫療測量設備。
「我壯得像牛,怎麼會有病。」鹿小嫻一邊發牢騷,一邊走到會診機器人跟前,「你好,我想測試。」
會診機器人立即發出語音:「你好,請問有什麼癥狀?」
鹿小嫻斜睨了向飛白一眼:「口乾舌燥,心裡煩得慌。」
「請按紅鍵,然後測量血壓。」
鹿小嫻按了紅鍵,測量血壓的臂環立即鬆開。她下意識地將胳膊伸進去,臂環立即收緊,然後血壓顯示儀上的數字開始跳動。
緊接著,她又按照操作提示,測量了體溫和心率。
一分鐘後,平台發出了聲音:「血壓、體溫、心率均屬正常,建議多喝熱水,閱讀有益書籍……」
鹿小嫻哈哈笑了出來,對向飛白打趣地說:「我看,你這個系統也不怎麼樣嘛?居然讓我多喝熱水。」
向飛白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容,沒有反駁。
機器人還在繼續訴說:「……如果以上建議對你無用,那麼推測你可能患有其他癥狀,例如相思病。為了您的健康,請及時找到你的心上人。完畢。」
相思病?
什麼鬼?
鹿小嫻收起笑容,感到十分不可思議:「我沒聽錯吧?它判斷我得了相思病?向飛白你這個系統是不是太不靠譜了。」
「我覺得很准。」他的聲音磁性而具穿透力,震動著她的耳膜,「你心慌意亂,又沒病沒災的,難道不是因為思念誰嗎?」
有那麼一瞬間,鹿小嫻不敢抬頭看他。
這一瞬間之後,還有無數個瞬間,她依然不敢看他。
鹿小嫻此時才發現,自己高估了自己。她以為她可以在他面前做到天衣無縫,信馬由韁,然而他的一個試探,就讓她翻身下馬,墜入塵埃。
「我沒有思念誰。」她低著頭,嗡聲嗡氣地說,「你這個,就是個bug。」
「不是bug,是我特意設定的。一旦發現遊客基本健康,系統會就給出一個幽默風格的答案。怎麼,不好笑嗎?」
鹿小嫻摸了摸鼻子:「這種幽默有點冷。」
「是真的冷,還是說戳中了你的心事?」他不依不饒地反問。
鹿小嫻說不出什麼話,乾脆扭頭就走。向飛白出聲詢問:「你幹嘛去?」
「安裝完畢,我們的工作已經結束了。」鹿小嫻回頭看他,眼神清淡,「向總,再見。」
話音剛落,向飛白的褲兜里立即響起了一個溫柔的女聲:「女主人,我是貝貝。一直在這裡隨時候命!有什麼問題,可以隨時告知我,我會竭盡全力為你服務。」
得,她居然忘了她和向飛白之間還有貝貝這個「第三者」。
鹿小嫻看著向飛白,向飛白也靜靜地看著她,像互相對峙的兩座遙遠的燈塔,守望著彼此的海域,儘管相通,卻不肯相通。許多遊客從他們身邊經過,牽著五顏六色的氫氣球,沒有人注意到這兩個人的心裡,已經翻江倒海。
「貝貝,我是你的女主人。」鹿小嫻忽然放柔聲音,「我對你的要求是,從此以後,你不要出現了。」
「貝貝」善解人意地說:「好的,女主人。」
向飛白掏出手機,果然,屏幕里黑漆漆一片,「貝貝」消失了。他的確還有其他的密碼,但如果沒有意外,屬於鹿小嫻的這個專屬密碼已經被消掉了。
「鹿小嫻,我們就不能心平氣和地交流嗎?當年的事情,我可以解釋的。」向飛白有些無奈。
鹿小嫻眯了眯眼睛:「當年的事情?」
「油條都告訴我了,我只想說,當年那條消息真的不是我回復的,我沒有什麼女朋友,更不知道寧一南打電話給你的事情!哦,寧一南,你見過了,她對我的執念早已經放下,也有了小旗這個孩子。當年的心結全都化解了,我以為我們之間應該沒有什麼障礙了。」向飛白皺著眉頭說。
鹿小嫻愣了愣,莫名想到了在醫院裡,寧一南那個如同墨魚觸角吸盤的聲音,甜膩,黏人,嬌嗲。
她搖了搖頭:「向飛白,你錯了,我們之間還有一個障礙,就是整整八年的時光。」
向飛白垂下眼睫,目光悲涼。
「你還弄錯了一點,那就是寧一南從來沒有放下對你的執念。」鹿小嫻摸了摸額心,「女人,是最了解女人的。」
5。
夜幕深沉。
到了閉園的時間,南瓜樂園已經是寂靜一片,只有路燈將一個人的身影拉得修長。油條坐在休息椅上仰頭喝啤酒,偶爾呵出的一口氣,帶著濃烈的酒氣。
他腳邊放置著一隻紙箱,裡面已經堆滿了啤酒瓶。
「一杯敬明月,一杯敬我的初戀。」油條沖著天上的明月舉了舉啤酒瓶,然後一飲而盡。
喝完,他彎腰翻了翻紙箱,發現都是空瓶。
「我還沒敬我第一次失戀呢……」油條煩躁地撓了撓頭髮,將自己外套的一隻袖子穿過紙箱的一個洞口,結結實實地系好,然後扯著外套,將紙箱拖向員工休息的樓區。
他今天要在機房值班,但因為晚上項目都停工,加上門口有保安,值班也成了一個形式,所以值班也就成了一種形式主義。
油條一邊打著酒嗝,一邊往休息區走去。在經過總機房的時候,他眉眼忽然跳了跳。
有燈光?
油條揉了揉眼睛,看到總機房最上方的一扇小窗戶里,透著昏黃的光。
他喝酒之前還檢查過,門鎖得好好的,現在居然有人在裡面?
油條頭腦一下子精神了,放下紙箱,從褲腰上取下鑰匙,將總機房的門打開。他躡手躡腳地上了樓梯,從角落裡拎起一隻廢棄的滅火器……
「誰!我報警了!」油條撞開鐵門,對著裡面的人吼道。
一個瘦削的身影回過頭來,推了推臉上的眼鏡,發現來人是油條,又回過頭去,繼續看自己面前的電腦。
「鹿姐?」油條慢慢地放下滅火器。
鹿小嫻將眼鏡摘下,揉了揉被壓痛的鼻樑:「除了我還是誰啊?咱們總機房又沒有金山銀山。」
「不是,這麼晚了你在這兒幹什麼?」油條湊到鹿小嫻身後,看到她的電腦屏幕上顯示的是各種數據。
他恍然大悟:「你在看這幾天會診機器人的服務情況?但是這個不是應該向大神負責嗎?」
鹿小嫻「啪」地一聲將電腦蓋闔上:「我要為園區負責,不光他看,我也要看,行不行?」
「你要是白天正大光明地看呢,還能在領導那裡混個好印象。這黑燈瞎火的,你敬業給誰看啊?」油條嘀咕。
鹿小嫻臉上燙熱燙熱的,連忙扭過視線:「不要你管。」
油條愣了一下,忽然反應過來:「我懂了,你是擔心向大神,你是想幫他做些工作,是吧?」
鹿小嫻:「不是!」
「所以你才偷偷摸摸地到機房來,幫他分析數據,說不定你還在研究這個方向的資料,打算給他一些建議什麼的吧?」油條繼續說。
鹿小嫻呆坐在椅子上,半晌才說:「我只是覺得,目前最多的智慧醫療是人機協助,這樣安全、高效又穩妥。獨立會診機器人會引發很多倫理方面的問題!智慧醫療醫院系統、衛生防疫、衛生監督、個人健康系統……這些方向都有成熟的商業案例,為什麼他要選這個研究方向呢?」
油條冷冷地說:「這和你又有什麼關係?」
「我……」鹿小嫻語塞。
「別告訴我,你是為了攀登學術上的高峰。承認吧,你就是喜歡他。」油條下判斷。
鹿小嫻沒有再辯解,而是懊惱地抱住頭。
「鹿姐,我不懂,你們相愛,為什麼就不能在一起?你在介意什麼?」油條趁著醉意問。
鹿小嫻有些黯然:「我知道當年的事情是誤會,可是那些痛苦的夜晚,悲傷的眼淚,我都是明明白白地經歷過來的。你知道刀子扎心有多痛嗎?我痛了八年,結果那個人一兩句話就解釋清楚了,那我這八年的痛苦,都是我中了別人的圈套,一個人自怨自艾?呵呵,那我還真的是一個笑話……油條,別勸我了,一個人年少的時候可以為愛生,為愛死,但是等這個人長大之後,只想情緒穩定,心境平和。」
油條望著鹿小嫻沉浸在燈光下的臉,濃密的睫毛微微顫抖,眼睛裡全是悲傷。他喃喃自語:「我現在的情緒非常不穩定,心境也不平和。」
說完,他站起身就往外走。
「你去哪?」
「去拿酒。」油條摸了摸腦門,「我喜歡的那個人剛才告訴我,她還是喜歡別人,所以我再一次失戀了。」
鹿小嫻無語了幾秒鐘,突然下定了決心,站起身往外走:「缺酒友吧?帶我一個。」
一個半小時後,兩人喝得酩酊大醉。
南瓜樂園的休息椅上,鹿小嫻和油條並排而坐,手裡還拿著半瓶燒酒。
「鹿姐,你必須……你說實話,你是不是還愛著向大神?」油條醉醺醺的,舌頭都伸不直了。
鹿小嫻雙眼凄迷,醉意十足地回答:「廢話,誰會不喜歡他?」
「啊……」油條去掏手機,撥出一個號碼,「我,我要去告訴向大神,趕緊把你收了。這樣,我就死心了。」
鹿小嫻一把將手機搶過來,大舌頭地說:「誰要你告訴,我自己說!」
手機屏幕上,還在繼續呼叫。
公寓里,向飛白剛剛裹好白色浴巾,一邊擦頭髮,一邊從浴室里走出。手機在桌子上震動起來,他有些意外地看過去。
深夜來電,總是帶著不同尋常的意味。
向飛白掃了一眼屏幕,發現居然是油條的號碼。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接聽:「你好,油條。」
「是我,鹿小嫻。」鹿小嫻沒好氣地說,「你怎麼這麼晚才、才接電話?」
向飛白迅速看了一眼桌上的時鐘,是凌晨兩點半。他皺了皺眉頭:「你喝酒了?油條呢?」
「他……」鹿小嫻扭頭看了一眼,發現油條已經歪倒在躺椅上,鼾聲如雷,「他睡著了。」
向飛白一邊從衣架上拿起襯衫,一邊快聲問:「你們現在在哪裡?我去接你。你記住不要亂走。」
「我在南瓜樂園裡,你不用接我。」鹿小嫻吃吃地笑起來,「我就是想告訴你,我喜歡你,我真的好喜歡你。」
向飛白手裡的襯衫應聲而落。他舉著手機,木然問:「你,你說什麼?」
「八年了,我每天都好想忘記你啊……可是我太沒用,總是忘不掉你。機器人說的沒錯,我是得了相思病,無藥可救。」鹿小嫻十分委屈,眼睛裡開始泛起淚花。
向飛白笑起來,把襯衫從地上撿起來:「無藥可救就不救了,在相思病這個問題上,我恨不得你病入膏肓。」
「你、你居然詛咒一個病人!」鹿小嫻喝醉後,邏輯也跟不上了,「你知道你在幹什麼嗎?」
「在穿褲子。」向飛白老老實實地回答,「這個回答有些不雅,但我不能欺騙我的愛人。」
說完之後,他甚至得意地緊了緊皮帶。
「……」手機從鹿小嫻手中滑落。
鹿小嫻忽然感覺鼻子里有一股熱流,用手摸了摸,手指上居然出現兩滴鮮血。她居然,流鼻血了……
「我沒有胡思亂想,他只是穿褲子,誰都會穿褲子。」鹿小嫻喃喃自語,從口袋裡掏出一張餐巾紙,胡亂地塞進鼻孔里。
她舉起酒瓶,又喝了一口。
6。
向飛白一路風馳電掣,終於在半個小時內到達了南瓜樂園。
一路上,貝貝語音助手測速不停地提醒:「主人,根據車內監控傳輸來的數據,您即將超速,為了您的安全,請您將駕駛速度控制在日常範圍內。」
「現在不是日常時刻,是因為你的女主人有危險。」向飛白懶得廢話。
貝貝刨根問地:「為什麼?」
向飛白沒有搭理她。
「上一次你反駁我,是去醫院接寧一南女士母子,你說那是人類的友情。那麼主人,這一次你也是因為友情嗎?」
向飛白不假思索地說:「不,這是愛情。」
貝貝沉默了一秒鐘:「主人,你不能讓愛情沖昏你的頭腦。」
「自從和她相逢,我的頭腦就一直在發昏,不差這一會兒。」
貝貝:「我無法理解愛情這種情感,我的邏輯有點混亂。主人,請你繼續設置愛情的定義和區域範圍。」
「閉嘴。」向飛白毫不客氣。
貝貝:「……」
到了樂園門口,向飛白鎖了車門就往裡進。門衛室里立即衝出一名小保安,是個二十歲出頭的小年輕,用電棍將他攔住:「喂,幹什麼的?」
凌晨三點,任誰出現在這裡都像是歹徒。
向飛白摸了摸口袋,還好之前安裝機器人的時候,園長給他辦了一個出入證件。他將證件給小保安看:「我想進去找鹿工。」
小保安狐疑地將證件拿在手裡,和向飛白對比了一下才說:「今天值班的人不是鹿工,你找錯了吧?」
「哦,我一時忙亂說錯了。」向飛白鎮定了一下,「是我的女朋友,她喝醉了,人癱在樂園裡,剛才給我打電話,我必須要進去把她接走。」
小保安吃了一驚:「什麼?不可能,關園之前我們都檢查過好幾遍,絕對沒有遊客在裡面!」
「沒什麼不可能,我有電話錄音。」向飛白更冷靜了,從手機里調出一段電話錄音,快速調整播放位置。只聽鹿小嫻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出:「我在南瓜樂園裡,你不用接我……」
向飛白手指頓了頓,沒有按暫停,於是鹿小嫻的聲音繼續播放出來:「……我就是想告訴你,我喜歡你,我真的好喜歡你。」
小保安羞澀:「還真的是你女朋友。」
向飛白按下暫停,驕傲地說:「那當然。」他指了指樂園大門,「現在可以開門了嗎?」
小保安恍如大夢初醒,搖頭否認:「不可能!裡面沒有遊客,你這個錄音肯定是假的。」
有遊客滯留,算是他失職,要扣除獎金的,所以小保安拼了命地否認。
向飛白嘆了口氣:「那我只能給你們園長打電話了。」
「別!」小保安瑟瑟發抖,恨不得抱住向飛白的大腿,「我跟你一起進去,你能保證不說出去嗎?」
向飛白答應:「這是我們共同的秘密。」
「共同的秘密。」小保安舉著拳頭,眼睛亮晶晶的。
小保安帶著向飛白繞過閘門,將鐵門打開。暗夜中,鐵門的輪子摩擦出刺耳的聲音。
偌大的樂園靜悄悄的,草叢中偶爾傳來一兩聲蟲鳴。小保安發愁:「這麼大的園子,往哪裡找啊?」
向飛白顧不上接話,一邊撥打鹿小嫻的手機,一邊沿著遊樂大道往裡跑。短暫的等待之後,夜色中忽然隱隱傳來一段音樂聲,像是手機鈴聲。
他眉心一跳,在那邊!
「小鹿!」他跑了幾分鐘,果然看到鹿小嫻和油條一左一右地歪在休息椅上。油條呼呼大睡,鹿小嫻仰著頭,也已經沉入夢鄉。
向飛白又好笑又好氣,上前將酒瓶踢得老遠:「喝了多少酒?跟油條這個小屁孩都不學好的?」
他脫下外套蓋在鹿小嫻身上,然後將她打橫抱了起來。鹿小嫻發出一聲嚶嚀,右手在半空中胡亂地抓。向飛白這才看到,椅子上居然還放著一隻電腦包,頓時眸光一緊。
「知道了,我會把你的電腦帶上。」他在她耳邊輕聲說。
鹿小嫻這才安靜下來,扁了扁嘴巴,在向飛白咯吱窩裡找了個舒服的角度,沉沉睡去了。
小保安舉著手電筒,發現是鹿小嫻,立即質問:「這不是鹿工嗎?」
「也是我女朋友。」向飛白臉皮很厚。
小保安火冒三丈:「那你騙我說,有遊客滯留在樂園裡?你知道你現在是非法闖入嗎?」
向飛白微笑著反問:「我沒說我女朋友是滯留遊客,是你猜的啊。」
「你,你為什麼不糾正,你……」小保安說到一半,語塞。
「我為什麼要糾正?又不是我說的。」向飛白上前一步,「還有,你不是說這是我們共同的秘密,要我們共同遵守嗎?」
這語氣里,悄然添加了一絲哀怨的意味。
小保安摸了摸胸口,發覺自己居然生出了一絲……內疚感?
「要不我們一起保守這個秘密好了……」小保安欲哭無淚,弱弱地說。
「那行,一言為定。」向飛白點了點頭,示意小保安留意油條,「對了,後面還有一個醉漢,你記得把他安頓好。」
「喂,你太會指使人了吧?」小保安不樂意。
向飛白往上託了托鹿小嫻,眼中銳光一閃:「不然呢?難道你抱我的女朋友,我抱他?」
小保安咽了口吐沫:「不敢,不敢。」
他求生欲很強地縮了縮脖子,默默地轉身去抱油條了。
向飛白抱著鹿小嫻,大踏步地往門口走去。鹿小嫻似乎感到有些顛簸,立即有了嘔意:「嗚……」
他趕緊停下腳步半跪下來,讓鹿小嫻坐在自己的大腿上,同時騰出一隻手來,輕拍她的後背。確定她平靜下來,他才重新站起來往前走。
「對不起,對不起。」他意有所指地說,「沒有顧及到你的感受,以後,我再也不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