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館裡,燈火通明。
杜若趴在桌上睡著了,她做了個夢,夢見自己落入遙遠深山,翻山越嶺,披荊斬棘,好不容易跑上一條公路,她的同學們早已乘火車遠去。
路上一輛車都沒有,她急得團團轉,差點兒哭起來時,天空傳來何歡歡的聲音:「小若,小若!」
杜若驚醒,抬起頭,學生們都在收拾書本。
「圖書館要關門了,回去吧。」
「怎麼不早點兒叫醒我?」她懊喪道。
書還沒看完。
「你才睡了十分鐘。」歡歡說,「我看你好像很累。」
兩人抱了書本往宿舍走。
夏楠和邱雨辰不在,國慶長假從明天開始,她倆都回家了。
何歡歡問:「國慶節要不要跟我出去玩?我跟幾個高中同學去天津。」
杜若囊中羞澀,說:「我懶得跑,想在宿舍睡幾天。」
歡歡不強求:「也行。要是無聊想看劇的話,用我的電腦,密碼六個零。」
「嗯。」
第二天一早,何歡歡就走了。
杜若起床時,宿舍就剩她一人。她去操場讀英語,晨讀的人也寥寥無幾。她意興闌珊,提前收工。
穿梭在校園裡,來往的學生少了大數,都放假離校了。只有一條又一條筆直乾淨的林蔭道,風吹著楊樹葉子呼啦啦。
圖書館、教學樓空空蕩蕩,食堂窗口都關了一大半。
宿舍樓道里也分外安靜。
杜若寂寞地穿梭在這些固定場所,仍在學習,但幹勁不高。
她莫名落入了一股情緒低潮期,掙扎了一陣想走出,結果徒勞,心情持續低落。
有一天早上,緊繃的發條終於斷了,她意外睡到十一點才起。
她坐在宿舍的陽台上,看著樓下墨綠的樹冠在風中搖晃。
風好大啊。
她坐在玻璃窗這邊,安靜而隔絕地聽著風聲,看著陽光在樹葉上跳躍,有種時光被荒蕪偷走的枉然。
上大學前,即使再窮,她也從沒覺得自己卑微過。從來沒有。她甚至有驕傲的成績。
而如今……
她很努力地學習,追趕她的同輩們。可即使看似在一條起跑線上,他們早已輕鬆領先好幾圈。
她學業繁忙到連兼職養活自己的時間都沒有。可她還奢望著想要生活,像夏楠一樣享受美美的裝扮,像邱雨辰一樣享受悠閑的娛樂,像何歡歡一樣享受饞嘴的美食,甚至像閔恩竹一樣體驗那陌生而奇妙的戀情——想得心口一陣窒悶的酸楚。
她突然起身走向宿舍門。
早在開學時,夏楠就買了個穿衣鏡貼在門板後。
鏡子里的女孩一頭齊耳短髮,膚色暗黃,面頰消瘦,眉毛灰細,嘴唇無色,哪兒都沒什麼美感;身子還又瘦又細,像顆發育不良的豆芽菜。
她看了一會兒,如同看到景明初見她時那微挑的眉梢,她頓時羞愧難當,立刻轉過頭去。
假期的第三天下午,明伊來了電話,讓她去家裡玩。
杜若正猶豫,明伊說家裡沒人,怪冷清的,她便應允了。
她把自己收拾一道,坐了五十分鐘的地鐵。
生平第一次坐,一開始還覺得挺有意思,直到後來在某換乘車站,差點兒被人潮擠癟。
杜若:嗷!
她又回到了樹林草地間那個珠寶盒子般的別墅里。
晚餐時間,餐廳里燈光燦爛,景遠山和景明都不在。
「叔叔不在家?」
「他去深圳出差了。」
「國慶節也不休息啊?」
明伊笑著搖搖頭。
杜若沒繼續問景明,明伊卻接著說:「景明呢,老早就帶他弟弟妹妹跑去塞席爾了。」
杜若不知道塞席爾是哪兒,是國家還是城市,就沒接話。
「你在學校里碰見過景明嗎?」
她刻意減少次數:「碰到過一兩次。」
「見過他女朋友沒?」
這問題蹊蹺,杜若琢磨一下,覺得答實話也沒什麼問題:「見過。」
「感覺怎麼樣?」明伊微笑。
「很漂亮。」
明伊繼續微笑:「嗯,漂亮是漂亮。」
杜若隱隱察覺,明伊並不喜歡閔恩竹。
的確,明伊不喜歡那女孩。
偏偏景明這冤孽,青春期太叛逆,逆反心理忒重。本來兩人脾氣都差,按理說是合不來的。可越反對他們越來勁,結果到現在還攪在一起。
頭疼。
明伊說:「你才碰見他一兩次就見過他女朋友,看來她經常去找他。」
杜若:「…………………………………………」
完了,該不是惹禍了吧?
阿彌陀佛,阿姨千萬不要跟景明交流這事兒啊。她真不想惹他。
明伊沒在這問題上深聊,說:「你在學校要是遇到什麼困難,就找景明幫忙嗯。」
「……好。」
「多吃點兒菜,來,加點兒魚。」
「在吃呢。」
「還有牛肉也不錯。對了,跟你媽媽打過電話嗎?」
「每星期都打兩次呢。」
「孝順的孩子。她還好嗎?」
「挺好的。她還向你問好呢。」
「那謝謝了。學校生活呢,適應嗎?」
一頓飯在閑聊中結束,杜若當晚住在景家。
明伊說家裡沒人,讓杜若假期多陪她幾天。結果第二天,公司有急事,她去處理,一整天沒回。
杜若待在家裡,幫陳嫂做飯打掃家裡,幫陳叔澆花剪草,也不無聊。回學校會讓她喘不過氣,放鬆幾天也好。
明伊回家後卻覺得很抱歉,次日便帶她出去玩。
逛街吃零食,買衣服買鞋子,像母女一樣親密。但商場里沒有一個售貨員會把她們錯認成母女。明伊很美,舉止優雅,衣著光鮮;杜若則樸素簡單,表情透著一絲對周圍環境的好奇和新鮮。
怎麼看都不是一家人,小鎮里來的遠房親戚未可知。
好在杜若在明伊跟前並不拘謹膽怯了,而明伊平日里接觸的不是下屬工作夥伴便是同齡婦人,也樂得跟女兒般的年輕人聊天,圖個輕鬆隨意。
兩人一道坐在商場里吃冰,偶爾望一望來往的人群。
杜若說:「我來北京後還沒出過學校,除了這次。周末都在學習,太忙了。」
明伊說:「我也很久沒出來閑逛了。」
「阿姨工作很忙?」
「沒人陪。你叔叔工作就不說了,景明啊,兒子再怎麼也不如女兒細心。」明伊說,「小時候親,長大了就煩媽媽了。那小子,小的時候還能哄他逛街,現在十頭牛都拉不出來。還是小時候可愛,長大就不聽話,脾氣見長,動不動就發脾氣,我都怕了他了。……或許,當年我該生個女兒?」
杜若被她逗笑。
明伊又轉念道:「都一樣,現在的孩子啊,嬌生慣養,脾氣都不好。」
經過內衣店,明伊帶杜若去買內衣,她不太好意思,再說價格貴得離譜。
明伊道:「內衣是最貼身的東西,不能含糊。也是最能體現女生精緻度的東西。外衣再貴,內衣穿得不好,就像拆開一份精緻的包裝,卻露出一個廉價的塑料盒子。好好選內衣,沒錯的,這是給女生自己的禮物。」說著把杜若推進更衣間。
杜若脫衣服時,回想著明伊說的話,這便是「好好生活」的一種吧。
滿載而歸時,明伊又給杜若買了幾套護膚品,說:「小若,女孩子一定注意護膚,知道嗎?要追求美好,哪怕不是取悅別人,只是讓自己開心。」
杜若似懂非懂地點頭。
回到家後,細數今日的收穫,開銷不小,對明伊來說九牛一毛,但她還是默默記在了本子上。
又多加上一句話:「好好生活,開開心心。」
假期剩下的幾天,兩人相處得很和諧,有時陪伴聊天,有時各干各的。
那天下午,明伊正窩在沙發里喝茶看書,杜若見書架旁有一箱新買的書沒來得搬上書架,便去幫忙整理。
明伊見了,說:「小若,幫我找一本書,叫眾生安眠。就在紙箱子里。」
杜若翻了一道:「沒有誒。」
明伊回想:「那應該在景明書房裡,樓上第一個房間,你去找一下。」
「……哦。」
「對了,」明伊從書本里抬頭,「別動他書房裡的東西,一張紙也別動。」她聳聳肩,笑容寵溺,「那小子會生氣的。」
杜若小雞啄米般點點頭,生了一絲緊張。
上了三樓,推開第一扇房門。
灰白紋路的原木地板,白色的長條書桌,一整面墨藍色的牆。牆上貼著許多張圖紙,有機器人設計圖,有集成電路圖。
書桌上凌亂擺著各種機器人控制板,伺服電機,還有一堆散落的圖紙,多是些字跡潦草塗塗畫畫的草稿。
地上掉了幾個揉成團的紙球,集中在垃圾簍旁,應該是有人坐在椅子上把紙揉成團扔向垃圾簍,有的中標,有的彈開。
杜若發了一會兒懵,想起自己是來幹嘛的,找書。
回頭,身後一整面牆壁的黑色書架,擺滿書籍和手辦。
一室書香,她張口結舌。
書架另一頭,靠近陽台的位置,站著大大小小形狀各異的七八個機器人,異常酷炫,甚至還有人形的。
她很想走過去看看,但她沒有。分明沒有別人,她卻不敢亂動一步。
這一刻,她突然回到了原點,回到了最初在火車站見到景明的那一幕。
他高高在上,不可觸碰;她狼狽尷尬,一無所有。
腳邊放著一個紙箱,裡頭一堆新書。她一眼就看到了明伊要的眾生安眠。
走廊里突然傳來腳步聲,男生的腳步聲,直逼書房。
杜若駭得不輕,拿起書就走,正正碰上開門進來的景明。
景明沒料到她在這兒,愣了數秒,眉心頃刻間就皺起:「誰准你進來的!」
杜若不自禁一個哆嗦:「你媽媽讓我給她拿本書。」她趕緊拿起書自證清白。
景明目光冷冷地越過她頭頂,在室內掃一圈了,他推開門,側了個身,說:
「出去!」
杜若從他身邊逃出,剛上走廊,身後房門「砰」地一聲摔上。
……
直到晚飯時候,景明才下樓。
景遠山也回來了,在飯桌上問了杜若的學習和生活情況,又道:「在學校里遇到什麼問題,就找景明幫忙。」
杜若只能點頭。
景明懶懶地吃著飯,跟沒聽見似的。
景遠山皺眉:「景明。」
景明散漫答:「嗯?」
「你爸說話聽見沒?」
「你兒子忙得要死。她又不是小學生,這麼大人要別人照顧?我還要人照顧呢。」
景遠山瞪他一眼,但沒責備,說:「你一天到晚忙些什麼?讓你回家也不回。才剛開學就這麼忙?別讓我逮著你在外頭瞎鬧。」
說著看一眼杜若。
杜若硬著頭皮說:「叔叔,我們這幾個專業課程多,學習內容又複雜,真……挺忙的。」
景明沒領她的情。
景遠山頓了頓:「要是學習還好,就怕他只想著沒家長管束,成天在外頭玩。哎,他學習要是有你一半自覺就好了。」
杜若尷尬極了,瞥景明一眼,後者渾然無所謂。他根本不在乎。
過一會兒了,他問:「爸,上次看中的那輛車,你給我弄來沒?」
「從國外走海運來。我廢了好大勁弄來,你給我干正事兒啊。」
「拆了給你彙報。」景明說。
他吃完了,放下筷子,起身走人。
他癱在沙發上玩手機,不知和誰聊著開心事,臉上漸漸有了笑意。過了沒一會兒,說:「我出去下。」
明伊:「去哪兒?」
「跟朋友玩。」
明伊:「正好,帶小若一起去。」
景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