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失眠了。
宿舍十一點熄燈,她躺在黑暗中,眼睛睜得老大。
黑夜讓人情感敏銳。
她憋悶而難以呼吸,無法紓解的情緒在胸腔內翻滾,彷彿即將爆炸的氣球快到臨界點卻差那最後一口氣,無處發泄,沒有出口,很快,心中愁緒一股腦兒地轉化成否定。
她不喜歡他。
怎麼會喜歡他呢?
目中無人,弔兒郎當,脾氣很壞,還嫌棄她。
她焦躁不安,第無數次在床上轉身時,隔壁床的何歡歡悄聲問:「小草,睡不著嗎?」
「嗯。晚上吃多了,不舒服。」她心虛地回答。還好四周黑暗一片,撒謊的表情不會被發現。
「我也是。肚子好撐,可難受了。」何歡歡揉著肚皮,小聲抱怨,「剛才不該吃那串葡萄。」
話音未落,黑暗中傳來邱雨辰低低的吐槽:「臨睡了還吃,活該撐死你。」
「你也沒睡著啊?」
「還有我。」夏楠嘆氣,翻了個身。
「大家今天都是怎麼了?」何歡歡樂了,咯咯笑道,「卧聊吧卧聊吧!」
「聊什麼呢?」杜若問,此刻她也很想聊天,聊什麼都行,就是不要讓她一個人在夜裡糾結。
「夏楠,聊聊你的戀愛史吧。」何歡歡提議。
「我也好奇!」杜若附議。
夏楠嗤一聲:「有什麼好講的,每段都那樣。喜歡了,在一起;不喜歡了,分開。」
「你談過幾段?」
「初中一個,高中一個。」
「雨辰呢?」
「高中一個,哦,還有一次暗戀,沒成功。」
「會有很多浪漫情節嗎?每天都親親密密,甜得像糖一樣。」何歡歡憧憬地說。
夏楠淡淡道:「你小說看多了吧?現實可不是那樣的。」
杜若問:「那是怎樣?」
「你會對我好,我也會對你好,但是呢,你會對我發脾氣,我也會跟你吵架。哪有那麼多偶像劇里的浪漫?現實中總有無數的矛盾,摩擦和爭吵。」
「是的。」邱雨辰附和一聲。
杜若不解:「既然這麼麻煩,為什麼大家都要談戀愛?」
「啊,這個問題……衝動?本能?我不知道。」邱雨辰招呼,「夏楠,你來說說為什麼人要談戀愛?」
夏楠打了個哈欠:「因為愛情有它甜蜜治癒的時候啊,那種甜味,會讓你忘記它一切的不愉快,輕易就原諒一切。」
大家不約而同地沒有接話,四周忽就安靜了下來。
愛情的甜,會讓人原諒生活的苦。
是嗎?杜若感到疑惑。
她的心,至少現在所能體會到的只有苦,澀澀的苦。
當然,這也不會是愛情。在她看來,愛情是太深刻的東西。
而不是一團讓人找不到方向的迷霧。
起初分明討厭,可當關注本身披著「討厭」的外衣而肆無忌憚時,一旦外衣被剝去,就會發現藏在底下的關注早就悄然變化了。
這變化來自於何時,她已分不清。
她不願去想,只將心中涌動的情緒強行抑制住,用力閉上了眼。
……
忙碌的周五過去,期中考終於結束。
周末,杜若和全班同學一道去香山秋遊。
正值紅葉季,又是星期六。山道上遊客如織,人頭攢動。這幫面孔青澀乾淨的學生們混在大爺大媽、中年夫婦、年輕情侶之中,隨著人群緩慢地往山頂挪。
何毅感嘆:「在北京啊,周末就不該出遊,走哪兒都是人山人海。吶,這哪裡是香山賞葉,賞人頭還差不多。」
李維寬慰:「就當爬山,運動一下也好。」
杜若卻挺情願的。
一來考試剛過,學業輕鬆;二來心有煩悶,此刻登山透氣正合她意。舉目遠望,山間葉紅如火,頗為壯觀,自然叫人心胸開闊些,該想的不該想的,都拋去腦後。
直到經過一棵楓樹,一根樹枝低低地壓下來,紅紅一片橫在路上。她抬頭看紅葉,無意間看到一片奇怪的葉子。
滿樹的紅葉,只有那一片葉子,小小的巴掌形狀,卻有紅、黃、綠三種顏色,正好將葉子三等份。
好美啊。
要是他能看到就好了。
這麼想著,她踮腳將那片樹葉摘下來,異常小心地拿衛生紙包好夾進便簽本,生怕碰壞。
在她輕手輕腳闔上便簽本的一剎那,她很清晰地感覺到,她好喜歡他。
那一路,她再也無心看風景。
最好的風景在她口袋裡,她卻不知該如何處理,心情也變得晦暗不明。
回宿舍後,杜若獨坐了很久。
周六的晚上,夏楠邱雨辰都回家了,何歡歡去外經貿找她高中同學,今晚不回來。
杜若只開了盞檯燈,燈下擺著那枚三色的楓葉。
坐了一會兒,她開電腦,看國外大學的研究視頻。不知為何,看不下去,不停瞥那紅葉。
她煩躁地一把推開電腦,埋下頭,雙手用力抱住自己的腦袋,在心裡默念串聯電路並聯電路。
好一會兒了,她繼續看視頻,抓過筆記本和筆來抄寫筆記。
寫到某個時刻,無意瞥見電腦上時間顯示為晚上七點。
這個時候他在幹什麼?
在宿舍,還是在家?
她突然惱怒地扯下耳機,「砰」地將筆摔在桌上,坐不住了,人站起來,狠狠踢了一下椅子,無辜的椅子被踢得哐當響。她兩隻手狠狠摁著額頭,在桌旁走來走去,大聲念:「如果放大器有較強的交流雜訊,可考慮調整電位器時換無感應調節棒……」
漸漸,她放慢腳步,平緩地坐下,調整下椅子,卻側頭看見門後的落地鏡——女孩獨自一人,坐在黑暗中的這束光線里。
她穿著一件再普通不過的粉色毛衣,還是媽媽織的,上周她花了半個小時清理上邊起的球球。
她頭髮長長了一點兒,淹沒耳朵,到下巴這塊兒了。膚色,不知是不是燈光作祟,沒有夏天入學時暗黃;嘴唇也不似當初無血色;眼睛呢,因為有檯燈光,看上去亮亮的。
好像不醜了,但也沒多好看。
丟進人堆里就找不著的一張臉。
她突然覺得難過死了。
再看桌上那葉子,她原打算帶在身上,哪天若單獨碰到他,就拿出來故作無意地說:「你看。」
或許,他目光會在她手上停留兩秒,覺得有點兒意思;或許,他無趣地移開眼神,轉眼就忘。
可現在,她把葉子重新夾進便簽本,推到一旁,低叫著嗚咽一聲,埋頭趴在桌上。
暗戀不是一件好事,它讓人本就脆弱的自尊心碎裂到塵埃里。
好痛苦。
要是一抬頭,突然不再喜歡他就好了。
桌上手機響,杜若抬起頭,是李維。
「喂?」
「杜若,沒吃晚飯吧?我們從香山回來太晚,食堂都沒飯了,就跑出來吃,當班級聚餐。你也來啊。」
她哪有心情,只想一個人窩在黑暗裡,不想出門:「我……」
剛要開口,聽到那頭景明和誰在說話:「人不多,但也不好玩。」
他聲音不大,但她聽得清清楚楚。
杜若不經意坐直了身子:「你們在哪兒?」
……
晚上七八點,校園裡邊安安靜靜的,外頭卻熱鬧非凡。路上來往的車輛像江中遊動的魚群。
杜若一路小跑過燈光璀璨的店面,繞進一條美食街,在撲鼻的香味中找到李維說的那家菜館。
她抓了抓頭髮算是整理,又舔了舔因疾跑而發乾的嘴唇。
推門進包廂,二十幾個男生圍坐在一張大桌前。
她一眼就看到了景明,他微低著頭,出乎意料的安靜,不知在想什麼。
而她這一天翻江倒海的情緒莫名就在這一刻得到了平息。
「杜若,你來啦。」萬子昂最先發現她,沖她招手,「給你留了座位。」
包廂本就不鬧,大家說話聲也不大,萬子昂這一招呼,說話的都暫停,齊刷刷看過來,除了景明。
他沉思著什麼,彷彿沒聽見她的名字。
杜若坐到萬子昂和李維中間。
萬子昂問:「想喝什麼飲料?」
杜若:「不用,跟大家一樣,喝水就行。」
「誰說我們喝水了,過會兒喝酒的。」
杜若:「……啊……」
對面,曾可凡開玩笑:「那你別喝飲料,跟著我們喝酒算了。」
杜若立刻擺手:「我不會喝酒。」
「真不會啊?」
「真不會。我從來沒喝過。騙你們幹什麼?」
「從來沒喝過?」
「嗯。」
「那過會兒嘗嘗鮮,看看什麼味道。」
杜若單手捂眼笑:「……」知道他在逗她,但還是配合地做出一點哀求的樣子,「就不能放過我么?」
這下,另幾個男生幫她了:「你別理他。過會兒全灌他。」
曾可凡抓著胸口仰頭哀嚎:「我就開個玩笑,怎麼就成公敵了?」
杜若笑起來,餘光卻匆匆瞥一眼李維身邊的景明,只看得到他的側臉。從她進屋後,他一直很安靜,沒講話,也沒看她。
他和她班上的同學都熟,但不知為何,他一直很安靜。
這邊一團笑鬧的功夫,那邊景明身邊的男生低低說了句話,景明稍稍偏頭聽一耳朵,聽完扯起嘴角一笑。那笑容短促而浮於表面,沒幾分笑意。
他怎麼了?有心事?杜若不安。
景明似乎是感覺到這頭的目光,側眸看過來。燈光照在玻璃轉檯上反射到他眼睛裡,亮得像星星。
杜若一驚,人立刻往後坐了坐,拿李維阻擋了兩人的視線。
不一會兒,上菜了。
李維問她要不要喝酒。
杜若說:「我嘗一口。」
他真就倒了一口酒在她杯底,她喝了,吐舌頭:「不好喝。」
眾人笑,也不為難她。
「那就別喝了。」萬子昂把她面前的酒杯撤走。
景明也沒喝酒,有一搭沒一搭地夾著面前的菜,放進嘴裡嚼幾口,並沒什麼吃飯的興緻。
席間有男生抽煙,遞給他煙,他抬手謝絕:「不抽。」
杜若也有些意興闌珊了。
不一會兒後,景明突然低聲對李維說:「我想了下,現在這規格不行,得整體提速。晚上重新再做個標準表。」
李維:「那你也得吃了飯再走。」
「嗯。」他似乎想通了腦中所想,這才有了胃口,開始跟同桌人聊起天來。
原來如此,杜若落了口氣,大口吃菜。
半路不小心滴了油在袖子上,她起身去洗手間。
打濕了袖子,粘上洗手液,正搓著污漬呢,聽見外頭景明的聲音:「什麼事兒啊?」
接著是李維壓低的聲音:「閔恩竹跟我那兒哭了好久,我猜她意思是想讓我問你。……這次,真不能和好了?」
景明:「不能。」
杜若一愣。
外頭,李維也嘆氣:「想清楚了?」
「呵,」景明覺得可笑,「我什麼時候做事沒想清楚了?」
「你說你們在一起那麼久,鬧鬧就過去了……」
「你有完沒完?」景明不耐煩地打斷。
李維不吭聲了。
過半會兒,景明語氣緩了點:「我很清楚我以後要走的路,她不是我的同路人。甚至連基本的支持都做不到。」
李維這下道:「懂了。我再不勸了。」
腳步聲離去。
杜若袖子上的污漬也已搓乾淨。
她擰開水龍頭沖泡沫,沖著沖著,抿唇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