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做完家教後回學校,正是中午。
七月末,北京的氣溫已超過40度,人走在路上都能蒸發。
宿舍里沒有空調。好在上學期期末,翟淼師姐離校前把她的電風扇送給了杜若,勉強能抵擋高溫。可午覺睡醒,身上還是大汗淋漓。
她拿涼水洗了個臉,收拾東西去圖書館蹭空調上自習。一路上,校園裡到處都是冒著烈日來參觀遊覽的家長小孩,人擠人,愈發燥熱。
圖書館裡頭涼爽,她待到很晚才回,把許久不住的宿舍打掃一遍,床單被罩全洗了換了,一直忙到深夜。
沖了澡上床,電風扇呼呼轉著。
她這才想起景明,翻出手機看,一天都沒消息。不清楚是不是沒想起她。
她把電風扇調大一檔,翻個身睡覺了。
睡了一會兒,有些輾轉反側,摸摸手機,想想,又放下了。
三天後,超40度的高溫熱潮過去,氣溫在37度左右徘徊。
杜若從早到晚都待在自習室,每天看書翻資料,兩耳不聞窗外事。
不知道為什麼,景明一直不聯繫她。或許忙什麼事忘掉了。
她也不主動找他。時不時想起,拿出手機看一眼,消息欄空空如也,便又把手機扔去一旁。
她這邊沉著氣,景明那頭卻沒那麼淡定。
一天,一天,又一天。
回校的杜若跟消失了一樣,都不發消息問問他。
景明一連幾天把自己關書房裡,下樓吃飯也不吭氣,臉色差得跟誰欠了他巨款似的。
自己悶聲氣得不輕,可後來轉念一想,或許她在搞什麼欲揚先抑,準備在最後一天給他個驚喜。
暗懷希望等到最後一天凌晨,手機里收到的消息炸了鍋,可她的對話欄里,安安靜靜。
長那麼大,景明生平頭一次體會到了什麼叫「心跌落谷底」。
那天他早起下樓,明伊給他煮的長壽麵他也只是挑起吃了一口,便扔下筷子走人了。中午家裡來了一堆親戚,圍著他這祖宗,把家裡弄得熱熱鬧鬧。
他坐在人聲鼎沸的客廳,更加郁躁。對誰都一概不理,打遊戲還總輸,小孩子又吵,煩不勝煩,乾脆上樓清凈。
到了下午,杜若那邊依然沒動靜。
景明終於破功,發了條消息:「人呢?」
發完扔下手機繼續看書,可那頭居然遲遲不回復。他抄起手機看,不是靜音,是真沒回復,一時火冒三丈,手機扔老遠。
盯著書看了好一會兒,再次把手機抓來,發了一條:「晚上七點,我去接你。」
仍是沒回復。
數分鐘的安靜後,景明突然用力一推,無辜的書本「嘩啦」沿書桌飛去另一頭。
……
天氣太熱,杜若中午沒出教學樓,啃了個麵包了事。原打算堅持到晚上,可待到六點多,肚子咕咕叫了。
她收拾書包去食堂,吃完飯出門,意外碰到同樣離開的黎清和。
「你怎麼也在學校?」杜若詫異。
「前段時間Orbit放假了,明天集合。」
「我們也是誒。」
黎清和沒去深圳參加競速大賽,因而誇讚道:「先恭喜你啊,世界第一了。」
「是團隊啦,團隊。」
「你能跟你的團隊一起取得這麼好的成就,我挺為你開心的。」說完又道,「易師兄還誇過你呢。」
杜若不信:「有嗎?我在深圳見過他,還是很嚴肅,嚇死我了。」
黎清和哈哈笑:「真的。他很少夸人。」又嘆,「可惜啊,沒把你留住。」
「怎麼又提這事兒?之前都說過啦。雖然跟鄔師兄鬧得不太好看,但還是蠻感謝你和易師兄的。」
黎清和道:「這我不敢當。不過,雖然團隊有競爭,但我們還是朋友,別忘了。」
杜若噗嗤笑:「我是那種人嗎,你也不是吧?」
「那是。」他爽朗笑了,抬頭見已到女生宿舍,沖她招招手,「進去吧,我也走了。拜拜。」
「嗯。拜拜。」杜若沖他擺擺手,看他走遠,笑一笑,轉身走上路邊台階,就見景明站在楓樹下,雙眸漆黑安靜,看著她。
杜若有些驚喜,看看周圍沒什麼學生,才小跑過去,小聲問道:「你怎麼來學校了?我以為你明早才來呢。」
景明不答,眼神上下掃她一秒了,靜靜反問:「我給你發消息沒看見?」
她一愣,解釋:「我手機忘宿舍了。」
景明一口氣噎在喉里,也是費了天大的勁兒沒讓臉色太難看,轉身:「走吧。」
杜若高興地跟上:「去哪兒?」
他一言不發,沒聽見似的。
她奇怪了,看看他,卻沒看出異樣。
到停車處,上了車。在校園裡開的時候還挺正常,上了四環後一路狂飆。
杜若抓著副駕駛門,心驚膽戰:「你能慢點兒嗎,開這麼快乾什麼?」
他不搭理,側臉冷漠,盯著前路。
她莫名其妙,漸漸看得出他是心情不好,卻又不知為何,難道是因為她沒帶手機?不至於氣成這樣啊。
這人的脾氣……
算了,越勸恐怕越來火,她乾脆先不吭聲,任他由他。等緩一緩再說。
車最終停在一家環境極其古典優雅的中式庭院,花團錦簇的石頭上書寫了三個字:「梧語軒」。
是吃飯的地兒。
夜幕四垂,紙燈籠在中式長廊上隨風輕搖,柔美異常,可兩人無心賞風景。
身穿旗袍的服務員躬身引路,
景明一路不說話,走進一間包廂,杜若跟著進去。
房間極大,琴棋書畫,布置風雅。
紅木桌上擺著色香味俱全的精緻晚宴,片烤鴨,清蒸魚,百合香芹,清炒蝦仁,鯪魚油麥菜,豆腐黃瓜湯,龍井茶,玉米汁,加一屜白白糯糯的粉蒸糕。
景明先坐下,靠在椅背上,也不說話,就那麼看著她。
杜若也慢慢坐下,猜測他約她吃晚飯,但她手機沒看見,是以生氣。雖然覺得冤枉,但讓他發點兒脾氣就算了,她不想讓氣氛惡化,於是拿起筷子,往碗里夾菜,半刻後想到什麼:「還要等人嗎?」
「等誰?」他開口便是奚落。
「哦,我看這麼多菜,以為還有別人。」她低頭夾菜,不惹他。
既已聽出他平靜語氣下的暗流洶湧,乾脆不招他,專心吃菜。可,剛在學校吃了一大碗拉麵,哪裡還吃得下。才吃兩口就有些勉強了。
他看在眼裡,心裡清清楚楚。
他不動筷子,靠在椅背上看她,很久。今晚宿舍前那一幕,彷彿當初鳥巢前那一幕,羞辱重演。
他突然開口:「以後不準跟黎清和來往。」
她詫異地抬起腦袋:「啊?」
「我不喜歡。」他說,「很不喜歡。」
「為什麼?」
「不為什麼。」
杜若咕噥:「你不講道理。」
「就不講道理,怎麼了?!」他稍稍提高音量,剋制半秒,轉頭看著牆上的字畫,諷刺一笑,「杜若春你搞清楚狀況沒?他是你什麼人啊一起吃飯一起聊天的,你沒男朋友陪嗎要去找他?」
「你……你亂想些什麼?」杜若又羞又辱,紅了臉,「我就不能有男性朋友了?李維何望萬子昂都是我朋友,你怎麼不說?」
「他們可以,就他不行!」
「憑什麼?」
「我說不行就不行!」
這人簡直不可理喻!她筷子一推,別過身子去,側臉冷對他,不搭理了。
她板著臉在抗議,他哪裡看不出來,心頭的火苗蹭蹭直竄,這幾天的煩悶郁躁匯在一處,已是忍無可忍,竟還能平靜地問一句:「你該不是喜歡他吧?」
她吃了一驚,看向他。
他諷刺道:「那傢伙身上有哪一點值得你喜歡?嗯?說來聽聽。」
杜若臉色微變,不明白又哪兒得罪了他。他如此過分,她已無法再遷就:「你能別用這種語氣說話嗎?師兄他脾氣好性格好,成績好長相好,除了家境一般,什麼都好。如果有誰喜歡他也是理所當然。」
「也對。」他靠在椅子里,手指摁著桌子,哂笑道,「挺配你的。」
她心驟然像被捅了一刀,驚愕地瞪大眼睛,不敢相信他說的話。
他下頜緊繃,眼神挑釁。他就是故意的,且就不認錯。
「你說話非要這麼刻薄?」她羞辱至極,「你有錢你了不起啊?」
他反問:「你沒錢你了不起啊?」
杜若噎住,臉紅如血:「你覺得你自己哪兒都好?呵,我看你哪兒都不好,目中無人,高高在上,傲慢驕縱,很討厭!」
景明臉色一度一度變難看:「有意思嗎?嗯?『目中無人高高在上傲慢驕縱』,翻來覆去就這麼幾句話,我他媽都能背下來了!你一遍遍地說,有意思嗎?!」
她被他一凶,突然怔忡了:「……是沒什麼意思。」她失望至極,「我以為你變了,可其實根本沒有。」
景明吃驚,像聽到笑話:「我改變?為誰?你?你以為你跟我在一起是扶貧呢?杜若春,我景明,是不會為任何人改變的。我以前什麼樣,現在什麼樣,以後還是什麼樣。你最好早點接受這個事實。」
他這人傷起人來,說什麼都是刀。
杜若心一抽一抽地疼,待不下去了,起身要走。
「坐下!」他按兵不動,冷冷發令,「飯吃完再走。」
她條件反射地頓住,羞惱自己的不爭氣,她看向他,惡劣道:「我來之前就吃飽了!」說完人往外走。
景明怒火中燒,起身一大步上前,將她扯回來。
杜若一個趔趄撞到他身前,驚嚇地望他:「你放手!」
他不放,低下頭,一字一句:「我說了,吃完飯再走。」
「我說了不吃!」她尖叫,用力推開他,不想一個意外沒站穩,人倒向一旁的鏤空木架。
景明一愣,立刻上前將她扯到身前護住,他卻失了重心撞向那架子。少年單薄的後背撞上架子尖角,他霎時疼得臉色慘白。
架子哐當倒地,一個四四方方的紙盒子砸到地上破開。
生日蛋糕碎了一地。
景明忍著後背上的劇痛,踉蹌站穩,而杜若一腳踩到什麼東西,挪開一看,是兩隻蠟燭:19。
數字已被她踩癟。她愣愣的,看看蠟燭和摔得稀巴爛的蛋糕,抬頭看他:「你……」
景明火氣已到極點:「我生日你不知道?」
杜若又委屈又羞辱:「你不說我怎麼知道?」
「都說了我獅子座的,你哪怕上半點心,不會查一下!」他轉過身去,手撐著桌子,氣得整個肩膀都在起伏。
局勢陡轉。
他不看她,下逐客令:「你要走走吧。」
杜若立在原地,臉頰通紅,眼眶也有些紅了。她從來不過生日,也不知道什麼星座。她是無心之失,他卻是有心之過。明明他也有錯,可現在她變成了最可惡的需要主動道歉的那個人。
憑什麼?!
她身子躍躍欲動,朝門口晃了晃。
他餘光瞥見,背脊一緊。
她還是站住了。她走不出去。氣得要死卻沒法把他扔這兒。
他警惕著她的動靜,她最終站定,沒走,轉頭看一眼摔得稀爛的蛋糕,突然蹲下,賭氣地抓起上層的蛋糕奶油。
景明錯愕,大步上前把她提起來:「你幹什麼?」
她望著他,眼眶紅了:「你不是說東西不吃完不準走嗎?不是怪我不知道你生日嗎?那我把這兒所有東西吃完給你道歉行不行?」說著要掙開他。
「你這是要故意慪我嗎?!」他心疼得要死,又急又怒,把她扯回來,胡亂抹掉她手上的蛋糕渣,吼道,「誰逼你吃飯了?誰逼你吃蛋糕了!你脾氣軟一點,哄我一下會死啊?!」
「憑什麼你凶我我還要哄你?憑什麼你不直接說還要賴我?我就是不知道獅子座怎麼了!」
「你就是對我不上心!」
「我沒有……」她委屈得淚水在眼眶裡直打轉,猛地抬頭望天,死死忍回去。
他一愣。
「別哭了!」他看不得她這樣,拿紙巾給她擦眼睛。
「不要你管!」她一下子打開他的手,坐回椅子上。
他站在原地,胸膛起伏,也沒追上去。
她眼睛紅紅的,沒哭,卻不看他,也不出聲。心裡無盡的委屈,可不知從何說起。他生日,他比天大,說什麼都是她錯。
景明坐去另一頭,臉色同樣難看,窩著一肚子的火。可怕她哭,什麼都忍下了。
兩人誰也不理誰,僵持著。
誰都覺得自己委屈憋悶,又沒法發泄。誰都暗自堅持不讓步。
一頓飯不歡而散。
景明開車把杜若送到學校,在她下車前,冷聲開口:
「我再問你一遍,你還跟不跟那人來往了?」
她一聲不吭解開安全帶,開門,下車,「啪」地摔上車門,頭也不回。
景明火冒三丈,差點兒沒砸方向盤。
這事兒沒完了。
她要不跟他服軟,他這輩子都不會再跟她講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