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忙碌碌,又到一個周末。
萬子昂給杜若打來電話,說大家很久沒見了,一起吃個飯。
六年前那次車禍後,Prime隊中每個人的生活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出國留學了,卻沒有在同一所學校的。
杜若在伯克利讀書的第二年,遇到何望,他在斯坦福。兩人在異國的街道上偶遇,才發現彼此進了兩所距離如此之近的學校。
兩人一起吃了頓簡易午餐,也是跟何望聊天的過程中,她得知萬子昂在加州理工,離他倆很近。塗之遠在伊利諾伊,朱韜在哥倫比亞……把隊里每個人都聊了一遍,就是沒聊景明。分別時留了聯繫方式。何望說她一個女生在國外,如果遇到麻煩,記得第一時間找他。
她答應了。
但她沒遇到任何麻煩,所以沒找過他。
在美國的那段日子,所有人都沒刻意約見過。即使如此,也常常在各種比賽學術論壇和交流會上偶遇。
四年間,她漸漸和Prime隊內所有人一一重逢。
除了景明。
其他人也一樣,誰都沒再見過他。
都知道他在那兒,卻都沒去找過他。
他也再沒參加過任何大賽,不再有任何公開露面,就像從這世上消失了一樣。
兩年前,朱韜等一部分人留在國外,萬子昂何望等人重回北京。回國之後大家反而時不時聚一下,閑聊工作和業內行情。
六年,時光飛逝。
國內科技行業發展如火如荼,新項目新公司如雨後春筍。市場魚龍混雜,靠科技噱頭拉投資撈錢的數不勝數;認真做實事的零零星星,如沙礫灘上的珍珠。
何望萬子昂他們又湊到一起做人工智慧了。杜若出於經濟考慮,去了元乾——何望萬子昂他們家境富裕,創業頭幾年只投入無產出。他們等得起,她卻不能。
周末,杜若開了寶馬去赴約,在地下停車場找車位時剛好碰到何望他們。
何望腦袋伸出車窗,沖她拋媚眼:「杜總買車啦?」
杜若:「公司的。」
何望:「那是升職了。」
杜若:「我還升職?把易坤踢了嗎?」
何望:「你有這能力。我看好你。」
杜若白他一眼,把車停好。
萬子昂塗之遠都從車上下來,四人一道上樓去餐廳。
電梯門關上,幾人的影子映在光滑的電梯壁上。
毫無預兆的,杜若想起了深圳。那次他們十一個人擠在酒店電梯里,歡笑的身影映在金色的電梯壁上。
那時的他們,單薄,青澀,瘦弱,
時間一晃,回到如今,他們肩膀寬闊了,身體壯實了,面容成熟了,衣著精緻了。一年一年,她看著他們從少年長成了男人。
她不知道,那個人是不是也變了樣子。
他現在,會是什麼樣子了呢?
怔忡之際,耳旁傳來萬子昂的低笑:「看自己看痴掉了。」
何望逗她:「杜總別看了,美得很呢。」
她回過神,理了理頭髮,故意道:「我當然知道了。」
她也變了。
當年那個豆芽菜一樣脆弱內斂的小姑娘,如今變成了生意場上摸爬滾打遊刃有餘的俏女郎。
塗之遠感慨:「杜若,你這幾年變化太大。估計朱韜他們回來再見到你,會驚掉下巴。」
杜若:「你們不都一樣?」
四人出電梯,走進餐廳,坐在落地玻璃窗旁。
塗之遠看一眼窗外熱鬧的商場購物區,說:「過會兒吃完飯了,你們陪我去選份禮物吧。」
萬子昂拆餐巾:「幹嘛?」
塗之遠說:「我一朋友獅子座的,馬上就獅子月了,挑份禮物準備著……」剛說出口,察覺到什麼,聲音消弭下去。
何望翻著菜單,萬子昂喝著杯中的水。
杜若亦是沉默。
獅子月。
到這個月底,景明就25歲了。
時間怎會過得如此之快。
杜若岔開話題,問:「你們項目做得怎麼樣了?」
「一切順利。」何望聊了下他們目前的進度,說,「杜若,真不打算跳槽過來幫我們?」
杜若說:「公司里上上下下一堆的事,走不開。再說,我負責研發的產品也還在進展中。」
何望道:「你在那個位置,雜事兒挺多的吧。能專心做研發?」
「還行吧,就是要多花點兒時間和精力。」杜若說。
「不止一點兒吧?」萬子昂蹙眉,問,「你每天工作幾個小時?」
杜若低下頭喝水,小聲咕噥:「早上九點到晚上十點。」
「13個多小時?」何望吃驚,吐槽道,「易坤那個變態,這是要把你榨乾嗎?你們公司不早就擴招了嗎?還這麼累?」
「不是啦!」杜若擺手,解釋道,「因為我還是想做研發,所以自己會放很多時間在那上面。」
萬子昂眉心仍皺著:「長期這樣,身體吃得消?你看你都瘦成什麼樣子了?」
「我一直都這麼瘦啊。哎呀真沒事。年輕的時候就該多拼一拼嘛。」她理所當然地說,又問,「你們呢,做人工智慧打算面向的對象是多領域還是……」
何望說:「無人駕駛。」
杜若驀然一怔。
何望安靜下去:「我這人就這樣。當年那個坎把我摔慘了,不管過多少年,我也得捲土重來,非得把那坎踹了。」他默了半刻,低聲,「六年前,我跟在車後邊,親眼看著她……直到現在,我還記得李維說,她能停下來。……她能停下來。……可,她為什麼就沒有停下來。……」
他深吸一口氣,轉頭看窗外,竭力平復情緒。
「這事兒沒完。」何望用力握了握拳,「我這樣,景明也是這樣。」
這麼多年,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提及那個名字。
杜若頓時啞然。
「他一定會重回這塊領地。」何望說,「一定會。」
「可……」她遲疑片刻,說,「如果他真的還在做無人駕駛,怎麼會這麼多年,一點兒他的消息都沒有?」
「我不知道。但我感覺他在。」
杜若輕聲:「所以你們是在等他?」
面前三個男人不做聲,默認。
她有些難受:「可你們就沒想過,如果他不回來……」
「他已經回來了。」萬子昂說。
杜若腦子裡瓮地一聲,機械地問:「什麼時候的事?」
「半年多了。朱韜說的。他沒聯繫我們任何人。」塗之遠道,「我們以為他會找你,但……」
沒有。
他沒有找她。
六年,能改變很多事情。
更何況當年就說得很清楚了,他不想見她。或許把她忘了也說不定。
可她明明已經很努力走向他的世界了啊。
餐廳里新來了大廚,菜品道道精美,杜若卻食之無味。
飯後,大家閑聊一會兒便散了。
杜若開車回去的路上,不停開小差,差點兒闖紅燈,好在及時回過神。她坐在車裡看前方,夜幕中的城市燈光璀璨,人潮洶湧走過斑馬線。
面前這條寬闊的大路好似沒有盡頭,無盡的紅綠燈,車流,和過街天橋。
這些年,她去過很多城市。發現這世界上,恐怕沒有哪座城市有北京那麼多的過街天橋。
曾經在無數個深夜獨自回家的夜裡,她覺得這座城市太龐大,道路太寬闊,到處都是鋼筋混凝土,冷酷而沉默。可今晚,它似乎有了一絲異樣的溫度。
他回來了。回到這座城市了。
這一刻,他在哪個角落?有沒有也曾想起她?
身後傳來鳴笛,已經綠燈。她開車過了路口,經過一座又一座的天橋,橋影從擋風玻璃上滑過,流淌去了身後。
日子照常過著,很快到了八月。氣溫稍有回落,出門再不會熱氣灼人了。
七月最後那天,杜若忙於開會和產品檢測,根本不知當天日期。過了好幾天後,才想起景明生日過了。
想起時,她除了有些怔忡,倒也沒有過多的情緒。
畢竟,就算在當天記起又能如何呢。
她和他早就斷了聯繫。
這些年,她和明伊一直有聯絡,但僅限於她們兩人之間的感情,從未提及景明。今年初,她一次性把這些年的資助還給明伊後,再沒去過景家。仍有電話問候,但刻意減少了登門拜訪。
她不願去那個地方再去想起那個人,想起在那個家裡發生的一切,徒增傷感。
更何況,她實在太忙。
八月上旬還沒過,上個月跟萬向談好的合同就出了點變故,她得親自去一趟。
郭洪一見到她,就爆了個大消息:「杜小姐啊,真不是我說話不作數,這事兒實在是太突然,我們公司要被收購了。」
杜若詫異極了:「收購?」
郭洪又拍拍她的肩,安撫兩下:「你先放心,這不會影響我們的合作。只不過由於被收購,現在萬向的所有新合同都要擱置一段時間,到時用母公司的名義重新簽約。」
「啊,這樣。」杜若安心了,問,「大概要等到什麼時候?」
「半月之內。」
「這麼快?」杜若倒有些意外。
「對方做事也是雷厲風行啊。」
「那好,我們隨時保持聯絡。」
「行。有事我第一時間通知你。」
杜若走出辦公室,有些唏噓。在她看來,萬向好好做幾年,完全可以自己上市,卻沒想這麼早就套現了。不過這事兒也尋常。這幾年,行業內破產,吞併,收購,重組的公司太多了。大浪淘沙一般。
萬向是業內少有的專業度極高的公司,對他們發起收購的母公司,眼光不錯啊。
杜若私心希望是家大企業,這樣對元乾也有好處。
她去了趟洗手間出來,穿過走廊去電梯間。
走廊上,一個男人高大挺拔的背影從前方走過,幾位職場男士如眾星拱月般跟在他身邊。中間那個男人雖然只是個背影,但身形頎長,氣質凌然。一件修身而裁的白色襯衫,肩膀後綴著兩小顆淡金色的十字星。很是矜貴。
她不經意多看一眼,但只是一瞬,那行人轉彎進了電梯間。
她亦走進電梯間,那群人正好進電梯。她不打算跟一群陌生男人共乘,遂靠去牆邊等待另外幾輛電梯。
她目光從手機上移開,隨意抬起眼眸。電梯門正在閉合,裡頭人影散開。
她看到了景明。
一瞬之間,她驀地瞪大雙眼,驚愕地看著電梯里的那個男人。
他戴著一副薄薄的淡金絲邊的眼鏡,安靜,沉默,深邃漆黑的眼眸抬起,也看見了她。
她錯愕在原地,張了張口,想要說什麼,喉嚨像被人掐住,發不出聲;想要衝上去,身子卻僵硬了,無法動彈。
隔著薄薄的鏡片,景明看著她,眼神好像很熟悉,又好像很陌生,沒有一絲多餘的情感。
下一秒,電梯門闔上。
杜若猛地一怔,醒悟過來,立刻衝上去按鍵,可電梯沒有停下。
她飛快摁下其他電梯,都隔得太遠,一層層地停。
她心跳如鼓,按捺不住,急得轉身就衝出電梯廳,跑向樓梯間,踩著高跟鞋飛快跑下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