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正和何歡歡聊著天,忽然聽見隔壁房間手機響,是breakin』point的音樂。她詫異不已,沒想時隔多年,他居然還用著當初的鈴聲。
「我先過去了。」她對何歡歡說。
她走回房內,打開燈,景明已坐起身,低頭揉著眼睛,嘟噥一句:「我睡多久了?」
杜若道:「十幾分鐘吧。……這幾天工作很忙嗎?感覺你很累的樣子。」
他含糊不清地「嗯」了一聲,掀開被子下床,又在床邊坐了幾十秒,說:「那碗米酒小湯圓,喝完就想睡覺,你是不是給我下藥了?」
「胡說。」她輕踢了他一腳。
他坐了會兒,眼神漸漸恢復清明了,才站起身,看向她:「時間不早了,你早點兒休息。……我先走了。」
杜若點點頭:「嗯。」
他把手機遞給她:「號碼。」
杜若輸入自己的號碼,撥了一下,還給他。
他走到地毯邊穿鞋,瓦力哧哧哧跑過來,親昵地摸了摸他的褲腳。他彎腰拍拍他的頭。
杜若莫名臉一紅,心想他肯定知道了。
她送他走到門口,一跺腳,跺亮了樓道的感應燈。
燈光昏黃,他回頭看她:「我過些天來找你。」
「嗯。」
他下了樓梯,走到拐角時抬頭看了她一眼,她還站在門口望她。
他沖她輕輕抬了抬下巴,示意她進屋,便下樓去了。
杜若關門回房,一下躺倒在床上,望著天花板深吸一口氣,慢慢平復心情。
準備起身去洗漱,手機響了,是媽媽的電話。
說話的卻是村裡的吳大娘,說她媽媽摔傷了。
杜若嚇一大跳,忙問怎麼回事。才知媽媽摔斷了手,已經就醫,本是昨天的事,但媽媽不想她擔心所以瞞著。
杜若放下電話,心又疼又急,立刻給易坤打了個電話:「師兄,我媽媽摔傷了,我想請假回去一周。」
「明天就回?」
「嗯。準備請了假就訂早上的飛機。」
「行。你別太著急,如果那邊需要多待幾天,你再跟我說。遲回來也沒關係。」
「知道了,謝謝。」
杜若定了最早的一班飛機,簡單地收拾幾件行李。
何歡歡過來敲她房門:「怎麼了?」
「我媽媽摔到手臂,骨折了。我要回家一趟。」
「嚴重嗎?」
「還好啦,你別擔心,說已經做手術打好石膏了。」杜若往箱子里塞衣服。
「快十二點了。你四五點就要起床去機場了吧。」
「沒事兒,飛機上可以睡一覺。放心,我會趕回來參加你的訂婚儀式。」
「這個不要緊的,你路上注意安全。」
「知道的。」
何歡歡回房後,轉轉眼珠,給曾可凡打了個電話:「你們班那個同學,萬子昂電話是多少來著?」
……
杜若四點半醒來,天還沒亮。
秋天的夜裡氣溫很低。
她打車到機場,天剛剛破曉。
機場外車水馬龍,趕早班機的人很多。她拖著行李箱快步跑去值機櫃檯,卻猛地停住腳步——
景明插著兜站在前頭等她。
她眨眨眼睛,走上前:「怎麼這麼巧?你,出差?」
景明說:「我媽知道了你媽媽摔傷的事,讓我去探望一下。」
「……」杜若張了張口,忙擺手道,「不用,謝謝阿姨了。心意領了,但真的不用。」
景明看一眼她手裡的身份證,拿過來,走去櫃檯。
杜若額心冒汗,緊隨其後:「真不用。我家……很遠,很難走,也不好住,住不下。真的不用。你跟阿姨說一下。謝謝,但真的……」
景明把兩張身份證遞給櫃檯客服,回頭看她:「我跟她說,她訓我怎麼辦?」
杜若:「……」
兩張機票已出,順著櫃檯遞出來。
事實既定,木已成舟。
他說:「走吧。」
她蔫蔫兒地跟在他身後走。
你是大爺,誰敢訓你啊?
上了飛機,景明坐到座位上,橫豎不對勁。
他這輩子沒坐過經濟艙,加之跟著杜若買的廉價航空,前後排座椅空間逼仄,他人高腿長的,一米八六的大個子折在座椅裡頭,腿腳沒處放。
杜若起身:「我坐中間,你坐靠過道吧。」
兩人換了位置,他一隻腳伸到外頭,勉強把自己在座位上安置好了。
杜若有些犯困,起飛沒一會兒就歪頭睡著了。
景明一晚沒睡,也很累,但睡不著,一直盯著虛空發獃。
四小時後,抵達西南邊境。
一出機場,熱帶的陽光照得人睜不開眼。
景明脫了外套放手裡挽著,順便把她的外套也接了過去。
杜若說:「市裡有比較好的酒店,附近也挺好玩的,要不你在這裡玩幾天,就當度假?」
景明低頭看她:「你呢?」
她有些尷尬:「去我家真的很麻煩。還有五六個小時呢。」
「那你還磨嘰什麼,走啊。」
她追上去:「要從這兒坐車去一個小城市,再去縣裡,去鎮上,鄉里,村子裡,再走路……」
他停下想了想,說:「是挺遠的。先在機場里吃頓飯吧。」
杜若,卒。
兩人吃完飯,打車去客運站坐上長途汽車。
幾番轉車,從大巴到小巴,從繁華城市到嘈雜小城,從破敗縣城到只有一條街道的小鎮。
下午三點半,兩人折騰了一路,從舊汽車上下來,站在塵土飛揚的馬路上。
路兩旁一堆八.九十年代的兩層矮房,擠著小賣部,化肥站,小超市,服裝店。行人寥寥無幾。
黑黢黢的小孩子們光著腳丫在路邊跑來跑去打彈珠。
店鋪中不少人朝他們看。
景明身姿挺拔,皮膚白皙,和周遭皮膚黝黑身形矮小的人群像是兩個人種。
杜若跑去一家店內和老闆交談幾句了,回到景明身邊,說:「等會兒車就來了。」
「什麼車?」景明隨口問了句。
杜若輕咳兩下,剛要說話,一輛灰不溜秋的微型小貨車開過來停在兩人面前。那車有些年頭了,車身或許原本是藍色,現在漆身斑駁脫落,剩餘的也被陽光暴晒得褪了顏色,泥點遮蓋,灰塵撲撲。
杜若說:「喏。這個。」
景明:「……」
他看了眼駕駛艙,語氣懷疑:「能坐下兩個人?」
「當然坐不下。」杜若拎著箱子走去車後的裝貨區,「你坐前邊。」
景明大步追上去,把她的行李拎起,說:「你坐前邊。」
「別。」她認真道,「山路特別繞,顛來顛去的,你坐後頭受不了。我沒事,早習慣了。」說著就要爬上車,沒想他一下就跳上了裝貨區,踢開車上的油布,就著一包化肥坐了下來,大有不肯挪窩了的架勢。
「……」杜若突然噗嗤一笑。
景明:「你笑什麼?」
「你這樣子坐在上邊真的特別搞笑。要不我拍下來給你看?」
「你敢。」景明臉有點兒紅。
杜若抿唇忍笑,邊往車上爬。
景明一愣,上前接住她,把她拎上來:「你幹嘛?」
「我看著你。」杜若一屁股坐下,「當心車把你甩出去,掉山溝溝里。」
景明無語:「切。」
司機把貨車欄杆拴上,開了車。
駛離馬路,又走過一段鄉間小路,不一會兒就繞上了蜿蜒的山路。
兩人坐在貨車後頭,抓著欄杆,身子上下顛簸,左搖右晃。
杜若有些擔心他吃不消,問:「頭暈嗎?」
「沒那麼誇張。」他皺皺眉。
話音剛落,貨車駛過一個大坑,劇烈一顛。兩人被彈起又落下,他摸摸被扯了筋的後腦勺:「管好你自己——」
又是一顛。
「沒事,就跟撞卡丁車一樣——」
再一波更巨大的顛簸,人差點兒飛到半空。
他屁股摔回化肥袋上,手抓緊欄杆,有些暴躁了:「卧槽!」
杜若一愣,見他那樣兒,不知為何想笑,別過頭去彎起唇角。
「你笑什麼?!——我去!——嗬!——操!!」
前一段路,他還躁幾聲,可這山路跟無窮無盡似的,後邊人就沒脾氣了,習慣了,破罐破摔地跟一塊抹布似的癱在化肥堆里,隨車身晃來盪去。
還有心思欣賞起山裡的風景來。
舉目望去,儘是大片大片青翠的山脈,黃的紅的綠的梯田像一抹抹水彩,幾株開花的樹點綴其間。
太陽西下,東邊的天空漸漸變成深藍,而西邊的天際開始露出粉色。
橘紅色的陽光從樹影間斜斜地射下來,照在他們臉上。
他忽說:「杜若春。」
她一愣:「嗯?」
「你們家風景很好。」
她笑了。
罷了,此番就當是讓他來散散心吧。
遠離世間塵囂,給他短暫安寧也好。
當太陽變成鴨蛋黃,落在山坳坳里時,小貨車終於停下。
兩人下了車,渾身酸軟,跟骨頭拆了重組過似的。
景明朝山上望一眼,山間梯田層層疊疊,山腰一處小寨子,黑瓦白牆,聚集著幾十戶人家。還有零星幾家點綴青山間。
正值傍晚,炊煙裊裊。
杜若給司機打招呼說再見,正要拎箱子,發現已被景明拎起。
她也沒和他爭,反正拗不過他。
她領了他沿小路往山上走。
很快走進那處寨子。
矮樓里飄出陣陣燒飯香。黑溜溜的小孩子光著屁股玩泥巴,小土狗搖著尾巴跑來跑去,老爺爺坐在門口的板凳上抽煙袋,老奶奶在雞舍前「咕咕咕咕」喂著米,粗衣褲的中年男人趕著牛羊回家,腳上沾滿了山間的泥……
他們稀奇地看著進寨的兩個年輕人。
與世隔絕的小山村裡,人們的笑臉安詳而平和,如大山般純凈自然。
「春丫回來啦?」鄉親們熱情地招呼,杜若笑著拿方言回應,往家走。
走出寨子幾百米,上了個小山坡,一間當地風格的小矮樓立在坡頂。
杜若壓抑住心底的一絲尷尬困窘,走進屋:「媽媽,外婆。」
腦袋一麻。
去年,她把家裡重修過,原來的土房子拆掉建了新房,傢具也全換了。
但媽媽和外婆的生活習慣沒有變,這一兩年住下來,堂屋又跟灶屋打通,合為一體,堆滿柴火蛇皮袋等雜物。煤氣灶也不用,在家裡重新堆了個土灶,煤煙將牆壁熏得漆黑。碗櫃里鳩佔鵲巢地堆著種子,鍋碗瓢盆筷子一股腦兒全放灶上。
天井、灶屋、堂屋到處亂成一團。
她臉皮子有點兒辣。
景明已走進來,掃一眼四周,目光落在杜母臉上。
他判斷了一秒,面前的女人皮膚暗黑滿臉皺眉,面相比他奶奶還老,但她手上打著繃帶,而另一位更年長的老嫗顫巍巍走了出來。
他點了點頭,說:「阿姨好。外婆好。」
家裡突來生人,還是男性,杜母有些拘謹地看了杜若一眼。
杜若:「媽媽你不記得啦。他是景明呀。」
「景明?」杜母唬了一驚,更加局促,她不會普通話,說著方言,「景明啊?他怎麼來了?快坐快坐!」說著忙給他搬凳子。
她手不方便,景明立刻上前:「我自己來。」
杜母聽不太懂普通話,杜若拿方言給她講了,讓她不要太局促。但杜母顯然把景明當恩人,誠惶誠恐,遠遠地站著也不敢靠近。
景明倒和平常一樣,到哪兒都不會不自在,左右看一看,問:「我住哪兒?」
「我房間吧。」杜若帶他進去。
雖說是她的房間,但沒住過幾晚。她長期不在,床都沒鋪,室內也沒打掃。
杜若:「先把行李放下,準備吃飯。我過會兒打掃了,給你鋪床。」
景明:「嗯。」
杜若走去灶屋,杜母把她拉到一旁,說以為只有她一人回來,飯菜隨便做的。但景明來了,還是得殺只雞。
杜若「哦」一聲,出去雞圈抓雞,拔完毛洗乾淨了進屋。
景明正站在天井裡,好奇地張望著矮樓木窗。一轉眼,見杜若拎著只光溜溜的雞走過。他一臉懵地跟她進灶屋。
她走去灶台邊,雞切成小塊,麻溜地扔進開水裡焯一下,手指飛快剝了一堆蔥姜蒜,又迅速清洗出土豆木耳黃花菜。焯好的雞塊撈出來,重新燒鍋,放油鹽醬醋翻炒,加各式佐料。不一會兒一道黃燜雞就做好了。她又炒了幾樣小菜。
飯菜端上桌,四人圍桌而坐。
杜母忐忑地講著方言問杜若,景明會不會嫌棄家裡飯菜不好。但他似乎胃口不錯,那黃燜雞有一半被他給吃了。
吃完飯,杜若給他熱了水,讓他去沖涼。她收拾完碗盤,又去他房間里掃地擦桌,給他鋪床。
景明洗完澡走到門口,就見她跪趴在床上撫床單。女孩的手小小的白白的,把皺皺的床單一點點抹服帖,邊角掖好了,再滿意地拍拍枕頭確定鬆軟。
忙完了,又站到床上給他掛蚊帳。
她仰起頭,剛舉起手臂,感覺床板一沉,身後有人靠近。下一秒,他的手臂攏過來,接過她手中的繩子,系在環扣上。
杜若被他圈在臂彎里,突地心跳加快。他呼出的氣息灼熱濕潤,落在她耳朵上。她又癢又躁,不知如何是好。
他慢條斯理地系好了繩兒,轉身去系另外三個角。
床板隨著他的走動輕輕晃動,她臉發熱,也有些站不穩,坐下來溜到床邊,滑下床去,站了一會兒,等他把蚊帳掛好了,要說點兒什麼,又不知該說什麼。
倒是他先開口:「你早點兒睡吧。累一天了。」
「……嗯。」
畢竟媽媽和外婆都在家,多留不便。
杜若慢慢走出去,關上房門,捂著砰砰的胸口,喘了口氣。
她回去爬上媽媽的床,睡下。
媽媽依然緊張:「他怎麼會突然來我們家?」
杜若含糊道:「明伊阿姨讓他來看你。」
「我有什麼好看的?都快好了。」
「你別管那麼多了,睡吧。」
媽媽仍憂心忡忡:「家裡沒有好吃的東西,集市也剛過,你要是早說,我就該買點兒牛羊肉回來。」
杜若沒吱聲,翻個身早早睡了。
可迷迷糊糊中,總感覺媽媽起床又回來,再起床又回來,一直持續到雞鳴天亮。
媽媽長長嘆了口氣,這下杜若也醒了:「你幹嘛呀,一晚上的折騰。」
媽媽愁道:「家裡太破爛,他肯定住不慣的。」
杜若怨道:「你能不能別想那麼多?」
「不是我想多,他一晚上沒睡。半夜裡,還一個人去外頭坐了好久。」
杜若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