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是天賜的禮物,我不想浪費。你永遠不會知道到手的下一張牌是什麼,你要學會接受生活帶來的意外……」
黑暗的電影院里,大熒幕上年輕的萊昂納多說著一口翻譯腔的中文。3D眼鏡遮住了陳念的眼。
幾小時前,
北野迅速關上捲簾門,衝去拉上窗帘,回頭問:「怎麼回事?」
「昨天,她們打我,罵我,脫光我衣服,的時候,拍了照,錄了視頻。
她說,讓我今天去拿。
我去後山,她不給我。她放給我看。還說要到網上去,很多人都錄了,報警也沒用。——她說不會放過我。——昨天的事,還會有第二次,第三次。……不夠的,她威脅我,打我。我反抗,推她。……我知道要見她,帶了刀,想著萬一,可以嚇到她不要再打我了。可她不怕,我讓她不要過來,但她不聽……她和我扯在一起……在草地里滾,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我什麼也沒想,真的沒有想,她就……
我錯了,我不該自己去的,」
可自胡小蝶之後發生的一系列事讓她不再信任鄭易他們,她仰頭望他,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對不起,你救救我,送我去警察那裡吧,我怕他們,我不敢自己去。我怕媽媽知道。」
「不去。」北野說。
「……」
「憑什麼?」他紅著眼睛,「憑什麼?!」
「憑什麼把你交給他們。你要讓他們一遍遍分析照片視頻,一遍遍逼問你的感受,拷問你究竟是防衛過當還是懷恨藉機殺人?你想重新見到那群傷害你的人和他們對質,你要和她們還有那一群家長糾纏撕扯?你還要考試嗎?」
「……」
媽媽會知道的,知道她受到了怎樣非人的傷害,媽媽會哭的。
而在短暫的失控後,北野冷靜下來:「你確定她死了?」
「……」她怔怔的,幾秒後,茫然地搖搖頭,「我立刻就跑了。」
「我過會兒去看。但不管怎樣,一切等考試完再說。把刀給我。」
尖刀上鮮血乾涸。北野過去奪,抽了兩下才把刀從她手裡拔.出。
「把衣服脫了。」北野說。
陳念沒動。
北野扒掉她的衣裳,把她拉到花灑下沖水,點點的血跡慢慢散開。
北野把衣服鞋子塞進洗衣機,看見了自己的襯衫。今早陳念穿衣時找不到打底T恤,當時他找了件襯衫給她。他回頭看她一眼,她滯望著牆壁。
他背身遮住她的視線,把襯衫抽出來,團一團塞進洗臉台抽屜里,卻意外在抽屜里看見他媽媽買的某件東西。
「和我說,你……」他斟酌用詞,「你傷了她哪裡?」
她搖頭:「……我忘了。」
「傷了她幾刀?」
「……不記得。」
「多深?」
「不知道……我恨她。我多希望她消失。可我沒想要她死。」她發著顫,「她們那樣的少年——為什麼不被管起來……不該是這樣的……原本不該……」
北野緊握住她的頭,盯著她,讓她冷靜:「你回來的路上有沒有人看見你?」
「沒有。」廠區除了院牆那頭的小巷,三面都是荒地。
「她人現在在哪兒?」
陳念看他。
「我去看看,你力氣小,或許她只是受傷。人沒那麼容易死的。」他異常冷靜。
「我和你一起……」
「我一個人去。如果有事,我會通知你。」
「可是……」
「沒問題的。你不相信我?」
「信。」
他上前,突然握住她的濕發將她攬進懷裡,低頭用力貼緊她的臉頰。
陳念的手機響起,兩人猛然一驚,李想打電話來:
「陳念,《泰坦尼克》以3D版本重新上映啦。我搶到兩張票,要不要去看。」
「我……想複習。」話說完,北野蹙眉搖一下頭。
李想勸:「等高考完都下映了。這麼經典的電影,以後很難在電影院看到。你就當放鬆一下嘛。」
北野握住陳念的肩膀,眼神告訴她答應。
陳念嘴唇顫了顫,緩緩搖頭。她不是傻子,他太謹慎,為以防萬一已開始給她製造不在場證明。
電話里李想仍在努力:「陳念,《泰坦尼克》那麼經典啊。你心裡肯定也喜歡……」
狹窄簡陋的浴室里,燈光昏黃如舊電影。他和她四目相對,誰的心思對方都心知肚明。他握緊她的肩膀,緩慢而用力地點頭。
這部電影太漫長。
陳念坐在黑暗的影院,像坐在墳里。終於到了結局,海面上,JACK和ROSE抓著同一塊救生的浮木。年輕的男子讓女子爬上去,自己漂在冰水裡。
他們共同的未來像北冰洋的寒夜,冰冷,黑暗。
「我愛你。」
「你敢再說一次!……不要說告別的話。」
「可我太冷了。」
「聽著,你會逃離這裡,安全脫險;你會向前走,活下去。……你會老去,會安息在溫暖的床上,而不是結束在這個鬼地方,不是結束在今晚。你明白嗎?」
「可我太冷,已經麻木。」
「贏得那張船票,是我一生中最幸運的事;因此認識你,我萬分感激。……答應我活下去,答應我你不會放棄。……無論發生任何事,無論你身處如何絕望的境地,答應我,不要放棄,別忘了你對我的承諾。」
「我答應你。」
最後,女子撥開他的手,奮力游向光明;英俊的男子緩緩沉入北冰洋,被黑暗吞噬。
走齣電影院,李想見陳念紅著眼睛。
「哭了嗎?」
陳念垂著腦袋,搖搖頭:「沒有。」
「女生看這類電影都容易傷感。」李想說,想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又把手縮了回去。
他晃蕩著紙桶:「沒想到你這麼不能吃,你看,爆米花還剩一大桶。」
陳念只好說:「我不喜歡吃零食。」
「難怪你這麼瘦。」他看看手錶,「不早了,我送你回家吧。」
陳念回家後不久,風雨接踵而至。
等了好一會兒,北野還沒來。
她翻出手機要給他打電話,卻意外發現通信錄里沒了北野這個人。正疑惑思索之時,門上響起敲門聲。
陳念一驚,湊到門邊,聽他低聲說:「是我。」
陳念立刻開門讓他進來,他一身風雨,水流順著雨衣滴在地上。
她遞給他一條毛巾,問:「她怎麼樣?」
「應該沒事。」北野說。
「沒事?」
「我去了你們學校後山,找遍了也沒看見她。」
「找錯地方了?我應該,和你一起去的。」
「沒。我看到了血跡。但她不在。」
陳念吃驚:「你……沒騙我?」
「不騙你。真的。」他說,「血跡很少,估計是輕微的刺傷。現在冷靜下來想想,你回來時,衣服上的血跡也很少。」
她惶惑而依賴地望住他。
「她應該傷的不重,自己走了。」北野說,「你也不清楚傷了她幾刀,深不深。我覺得你太緊張,想嚴重了。」
「是嗎?」陳念蹙眉,又道,「但……她會告訴警察,會……」
「不會。」北野擦擦頭髮,把雨衣脫下來掛在衣鉤上,「她打架不少,受傷也多,她哪回找警察?再說,告訴警察,她們欺.辱你的事也會曝光。她們人多,有的還在上學,會被開除。要真告訴了警察,你現在能站在這裡?」
陳念「哦」一聲,恍惚地看著他。
「別自責。」他輕聲說,「你對她的傷,還不如她自己打一次架的。」
她似乎有些迷茫,好久後,低頭從包里拿出一張手機存儲卡。
北野接過去剪碎了;
陳念說:「垃圾桶在那兒。」
北野:「我扔到外邊去。」
她抬頭望他,他揉她的頭,右手腕上系著的紅繩垂下一縷線,擦過她臉頰,
「她沒事。你別想那麼多,認真複習,準備考試。」
陳念機械地點點頭。
風聲雨聲,燈泡在頭頂搖蕩,兩人的影子晃來晃去,單薄,不定。
北野坐到床沿,人似乎有些疲憊,抬頭見她在出神,他凝望了她一會兒,輕聲問:「電影好看嗎?」
「啊?」
「我問電影好看嗎?」
「——不好看。」陳念搖搖頭,「是悲劇。我不喜歡。」
「悲劇?」
「嗯,男主角把生,生的機會,留給女主角。自己死掉了。」
「女主角呢?」
「結婚,生子,活到很老。」
「挺好的。」北野笑了笑。
「哪裡好了?」陳念說。
北野抬頭望著她,張開口,要說什麼,最後卻無疾而終;就那樣安靜看著,眼神筆直而柔軟,像一口深深的井。
陳念站在原地,與他四目相對,忽然就有些想落淚。
兩個少年讀懂了彼此生命里的苦痛掙扎,愛與無望,
可什麼也不能說,說出來又有什麼用處。
他們單薄的肩膀承受太多不可承受的重量;他們還那麼小,可這凄風苦雨的世界,他們唯有彼此可依可靠,這究竟是幸運還是不幸。
凝望著,
北野微微一笑,朝她張開雙臂;
小結巴,過來我這裡啊。
陳念揉揉眼睛,走過去坐到他腿上,緊緊摟住他的脖子,像孩子抱著最心愛的玩具。她把頭枕在他肩膀,箍得緊緊的,嗅到他脖頸間風雨的氣息。
他抱著她緩緩向後倒去,倒在床上。
屋外的風雨聲,彷彿再也聽不見。
死死相擁,如果時光能夠停在這一刻,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