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過澡,他躺上床閉著雙眼強迫自己立刻睡覺。
這是他以前練就的技能。在醫院值夜班的時候,沒有時間給人醞釀睡眠,也不能遵循作息規律和生物鐘。如果有十分鐘而你只睡了九分鐘,那麼餘下那一分鐘就等於被浪費掉了。因為他們隨時會被叫起來,完事之後才能繼續睡。
可是,這一次卻似乎失效了。
黑暗中,艾景初合著雙眼不知道過了多久,仍然全無睡意。他的心還沒有如此煩躁過,那是一種他從未體驗過的滋味,彷彿是自己想要撈住什麼東西,卻一次又一次地讓它從指間滑了出去。
他起身,下樓,出門,開車。
車上了高速,他按開天窗,點了一支煙。
車速有些快。
剛開始是漫無目的的,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要停在哪裡,後來居然一下子看到了東山出口的提示牌,他於是變換車道,進了收費站。
每年元月到了祖母的忌日,他都會陪著老爺子來住幾天。
可是這一次,卻不是為此而來。
他的車沒有遲疑,拐了幾個彎過了山門就開上山去。
在這樣的天氣里,山路是很好走的。
夜風徐徐,月色也越來越亮。
一路上只有汽車爬坡的馬達聲,打破了這裡夜晚的寧靜。
車開過東坪寺依舊向前開,在依稀能看到東山酒店的燈光的時候,才停了下來。他熄了火,拔掉鑰匙,下車。
路邊,是一個長條形的石凳子。
上一回他坐在這裡時還是那個下雪的夜裡,當時他發著高燒,又累又乏,實在挪不動腳步,便停在原地休息,沒想到過了一會兒卻看到急急忙忙趕來的曾鯉。
比一般人都怕黑膽小的曾鯉,一遇見尷尬難堪就會臉紅的曾鯉,被人欺負也從不敢還擊的曾鯉,在那個時候,卻孤身一人趕著夜路跑來追他。
艾景初舉起指間的那支煙放在嘴裡猛吸了兩口,而後,青色的煙霧隨著他的呼吸從鼻間往外散去。
這樣的曾鯉,卻不是他的。
這時,兜里的手機輕輕響了一下,艾景初摸出來看了看,是低電量的警告音。
他情不自禁地打開手機信箱,翻開最上面的那條簡訊,這是吃晚飯時,曾鯉發給他的照片。
其實照片上除了吳晚霞,還有一個人—曾鯉自己。照片似乎是上班時兩個人對著鏡頭自拍的,曾鯉穿著一件藍色的針織衫,對著鏡頭淺淺地笑。她總是笑得很靦腆,小心翼翼地抿著嘴,因為嘴巴一動,金屬的矯治器就會從唇間露出來。
艾景初又點了一支煙,透過指尖的煙霧,他蹙著眉盯了那照片許久。
最後,他抽了口煙,對著那條簡訊按了刪除。
他至今仍記得那封來自名叫Carol的女孩的來信。
那個月,老闆不在,艾景初去了波士頓的研究中心聽報告。
波士頓離費城有些遠,去程他搭了朋友的順風車,回程本來準備坐火車,哪知政府發布暴風雪警報,他延後了好幾天才回到學校。
他回到費城,先去了趟實驗室,然後才回家。他租的房子在學校附近,樓下樓上住了不少賓大的同學。他本來一個人住,但是後來有個同學校的中國留學生臨時找不到住處,又是老鄉,他便點頭同意了。
那個人便是於易。
在他去波士頓之前,於易就因為母親做腫瘤手術的關係而回國了。
暴風雪的後遺症並不強,主要路段的積雪已經被鏟走了不少。
到了住地,剛要爬樓梯,艾景初便遇見了時常打照面的韓國留學生。那韓國人姓李,眼睛小小的,鼻樑高高的,看到誰都很熱情。其實他並不住這裡,只是在追樓上一個女孩,便日日往這裡蹭。
艾景初和於易都不怎麼喜歡這人,他幾乎把醫學院所有適齡的亞裔單身女孩都追求了一遍。這都不是重點,關鍵是他還會沒完沒了地追著所有外國人要他們學韓文,然後自己主動當免費家教,上門服務,無論男女。彷彿他來這裡最重要的任務不是學醫,而是宣傳本國文化。
艾景初和他點頭而過。走了幾步韓國人又叫住艾景初,「對了,我撿到一封你的信,晚上給你帶過來。」
艾景初聽見這話,一心以為是什麼邀請函、賬單、廣告之類的,並未將這事放在心上。
直到晚上,韓國人真的來敲門,將東西遞給他,「那幾天又颳風又下雪的,把樓下弄得一塌糊塗,我在掃雪車下撿到的,上面有漢字,所以我認為它應該是你的。」
艾景初狐疑地接過信。
那與其說是信,不如說是一沓紙,全部都是浸了水又風乾後留下的水漬,有好幾張,大概因為沒有立刻分開晾乾的關係,全部粘到了一起,顯得厚厚的。
艾景初粗略地瞄了一眼。
那韓國人除了那點過剩的民族心,其他都還好,也有一副熱心腸,當下便跟艾景初解釋:「不知道誰撕郵票的時候把信封剪壞了,之後大概在雪水裡泡了很久,又臟又濕,我就把信封扔了。」
艾景初道過謝,關上門。
他垂頭看了看,信沒有抬頭,因為第一頁已經不知所終,上面的漢字娟秀可愛,卻是完全陌生的筆跡。
隨後,他回身去廚房關火,然後坐在沙發上從第一行開始細細地看這封奇怪的信。
紙上的大部分字跡已經因為紙張被浸濕而暈染開了,而且一頁粘著一頁,需要極大的細心和耐心才能將它們完整地分開,可是仍然沒有妨礙到他的閱讀。
寫信的人書寫了很多小時候的家庭瑣事,以及和「你」相處的點點滴滴。從初中補課開始到父母離異,字裡行間流露的不單是一種心情的傾訴,更是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對愛的嚮往。
看到此時,艾景初已經完全確認這封信要送達的人並不是他,而是於易。
於易搬來不久,韓國人不太了解情況,便以為這棟樓只有艾景初一個中國人,因而誤認為這封信肯定是他的。
得出這個結論後他沒有繼續再看,而是靜靜地將信擱在了書桌上,轉而去做別的事情。
之後又過了幾天。
那段時間,老闆去了英國,門診的病人也不多,而義工卻很多。
醫院裡有很多孩子爭著來做義工,有的義工不但替護士幹活,還會陪住院的病人打發時間。
二樓有位老太太,長了左頰瘤,在醫院裡住了很久,是個退休的華裔教師,對艾景初特別熱情。艾景初去探望老太太的時候,做義工的小姑娘剛給她念完了一部小說。
小姑娘感嘆:「真糟糕,為什麼她不先告訴他?」
老太太答:「這就是愛情令人不解的地方。」
「他都不認識她,她怎麼會那麼愛他?」
「那肯定是因為男主角像艾這麼英俊。」老太太笑了。
艾景初本沒有在意,聽見一老一少將話題引到自己身上,便隨口問:「你們在聊什麼?」
「剛才的小說。」小姑娘遞出手中的書。
艾景初接過來,將書朝前翻了幾頁,看到了標題。
他很少接觸文學作品,所以除了必要的東西,其他的基本不太了解。可是不知怎麼的,當他看到這幾個字,卻有了一絲好奇心。
「寫的什麼?」他問。
「一個作家,在他生日的早上收到一封奇怪的信,是一個陌生女人寫給他的告白信。」小姑娘想了想,又說,「但在信發出之前,那個女人已經死了。」
聽見這句話,艾景初翻書的那隻手頓了一下。
之後的整整一天,他都有些心不在焉。
晚上回到家,他解了大衣和圍巾就去拿前些天他隨手擱在書桌上的那封信。
帶著猶豫和遲疑,他繼續將信讀了下去。看到最後,他長長地舒了口氣,還好沒看到什麼壞消息。但隨之而來的卻是一種奇怪的情緒,也許是感動,也許是憐惜。
一位少女的愛在字裡行間滲透出來,那麼真摯,那麼羞澀,那麼潔凈,不是不讓人羨慕。
他看了看時間,按著於易留給他的國內電話,撥了一次,卻沒人接。
第二天一早他去醫院的時候遇見了一個熟識的中國學妹,她問艾景初:「怎麼最近沒看到於易?」
「他臨時回國了。」艾景初答。
「我看到他有一封國內來的信,擱在那兒好久了,後來我路過你們公寓時放在了你們樓下的信箱里,沒弄丟吧?」
「沒有。」艾景初答。
轉過身後,他又想起昨天的那件事情,第二次撥通於易的電話,還是沒人接。無奈中,他回了趟家,找到女孩寫在信件末尾的落款和電話,然後打了過去。
響了十多下,對方才接通。
「喂—」一個女孩的聲音透過無線電波從地球的那一端傳來,軟軟糯糯,忐忑彷徨。
「你是Carol嗎?我是於易的室友。」艾景初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