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迦別過頭去,見一個黑人小夥子紅了眼眶。她想到了尼瑪,走過去問:「小象救得活么?」
小夥子用蹩腳的英語說:「存活率不高,他們很多會不吃不喝,慘叫,撞籠子,撞牆。」
「為什麼?」
「因為想媽媽呀。」
大象是有感情的,親人朋友的缺失會讓他們患上嚴重的創傷後應激障礙症。
世界各地的大象孤兒院數不勝數,少部分幫助小象走出心理陰影,大部分把它們當作吸引遊客的招財樹。
小象被關進籠子里,垂頭趴著,沒什麼生氣。
它很快被帶走,一行人開始戴手套穿鞋套,搬出工具,像對待犯罪現場一樣檢測腳印,纖維,彈殼,子彈。
程迦這才明白彭野此行的目的。
克魯格不僅最早把盜獵列為犯罪,還在這一層面上往前邁了一大步。他們把每一次殺戮視為謀殺和犯罪現場,提取彈道和犯罪者遺留的諸如腳印指紋衣服纖維毛髮皮脂等信息,列入資料庫;同時把被害動物的dna等生物信息也保存起來。
這樣,有朝一日,追回丟失的象牙和犀牛角,就能知道這是哪頭大象和犀牛身上的;
有朝一日,抓到盜獵分子,就能找到是哪桿槍進行殺戮,哪個人開了槍。
即使不是現場抓獲,這些犯罪證據也能將罪犯送入審判庭。
他們把動物當人對待。
而可可西里保護區目前並沒有這一舉措。
所以彭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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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場取證完畢後,一行人往回走。走到半路,前方出現騷動,摩根立刻警惕對弟兄們示意。來了盜獵者。
一瞬間,荷槍實彈的隊員們迅速發動攻擊。
彭野飛撲過來將程迦摁在身下。兩人趴在草叢裡,看見子彈亂飛。幾聲槍響,一位隊員直接爆了對方的頭。對其他盜獵者也毫不手軟,根本不避開關鍵部位。直到對方繳械投降。
戰鬥迅速結束。
摩根的隊員們把盜獵者綁起來,彭野說:「你們比我們那兒狠。」
摩根說:「對他們手軟,他們還會再來。」
彭野點點頭,若有所思。
一天的考察結束,往回走時,彭野仍和摩根討論著。
程迦在拍照的間隙,偶爾會看他,他一身迷彩服,背影高大,英氣十足。他認真說話時會習慣性地微微皺眉,側臉棱廓分明。
他也不知怎麼,在說話的間隙會時不時回頭瞄一眼,看看她,神色不變,又轉頭繼續說話。
往回走的路上,程迦想了很多。這段時間以來,她的內心是平靜的。
以前,她一直是個進攻者。冷漠疏離的外表是她進攻的武器。她想創造自己的世界,走自己的節奏,過上隨心所欲的刺激的生活。
可漸漸,她從彭野身上看到了一種不一樣的力量,防守的力量。
看似枯燥,寂寞,平庸,卻是責任,決心,和堅守。
她想,她應該學他,做一個防守者,不再消耗,保守本心,在自然中獲得寧靜與沉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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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半路,彭野落到後邊來,到程迦身邊,低頭問:「累么?」
程迦:「我睡了大半天才出來的。」
他笑了笑,又走到前邊去了。
等到和保護隊的人分開,回到住處爬樓梯去房間時,程迦問:「你從什麼時候開始關注這件事?」
「幾年前。」
「把這個借鑒回去,難度大么?」
「沒錢沒人沒時間。」
程迦:「那怎麼辦?」
彭野:「找上頭撥款,拉贊助收捐款。」
「你們那兒慈善捐款多麼?」
「很少。關注度不大,沒什麼宣傳效應,企業都不情願把錢往這兒捐。」
程迦默了,隔一會兒,說:「攝影展的錢過段時間會轉給保護區。」
彭野「嗯」一聲,剛要說什麼,程迦一皺眉,捂著嘴別過頭去,像要嘔吐。往複幾下,臉色發白。
彭野握住她手腕,拍她後背:「怎麼了?」
程迦搖搖頭:「有點兒反胃,沒事兒。」
彭野微微皺眉,想了想,說:「這邊到傍晚了氣溫低,你衣服穿少了。」說著,握緊她有些發涼的手。
程迦似有隱憂,垂著眼,也想了想,說:「嗯,或許受涼了。」
回到房間,程迦還是一陣噁心,跑去洗手間嘔吐。
彭野見狀,重新穿上衣服,說:「去看醫生。」
程迦卻不肯,鑽床上躺著,縮進被子捂住口鼻:「睡一覺就好了。」
彭野沒料她也會跟孩子一樣犯脾氣,伏床上摸她額頭,問:「有沒有別的地方不舒服?」
「沒。」程迦闔著眼睛,沒什麼力氣的樣子,「今天走累了,還有點兒水土不服。我上次來非洲也這樣。休息就好了。」
彭野掀開被子把她身上翻來覆去檢查一遍,看有沒有毒蟲叮咬的地方,確定沒了,讓她好好休息。自己還是連夜出了趟門買了治水土不服的葯,程迦卻不吃,幾乎要吵起來。
彭野擰不過她,晚上兩人早早睡了。
到了第二天,程迦身上輕微發燙,仍是不肯下床。彭野叫來醫生,說是水土不服,沒什麼問題,也開了葯。
接下來幾天,程迦沒跟彭野出門,留在屋裡休息。她說吃了葯,情況好轉了。
直到有天晚上,彭野回來得早,進門時意外聽見程迦的嘔吐聲,走進洗手間就撞見她把葯衝進下水道。
彭野站在門邊,臉色微變。
程迦察覺到,回頭見了彭野,她若無其事站起身,走過他身邊,坐到床邊。
彭野回頭,略微惱怒:「解釋一下。」
程迦冷淡道:「不想吃。」
彭野皺眉:「這是任性的時候?」
程迦扭頭望著窗外的樹林,面無表情。
「說話都沒力氣了。」彭野拿了葯,倒杯水,過去她面前,「吃了葯才會好。」
程迦無端煩躁,打他的手:「說了不吃。」
彭野手心的葯灑在地板上,水也出來,潑濕了他的手腕。他抿緊嘴唇,低頭看她,她倒恢復了淡漠平定的樣子。
他問:「這兩天你原本的葯也沒吃?」方妍開的葯。
程迦垂著眼坐在床邊,也知道觸怒了他,就冷靜地等著他發火。
房間里安安靜靜的,外邊的風吹進來。彭野轉身去把水杯放好。程迦看他一眼,他剛好回頭在看她。
她別過眼睛去,他又走回來,彎腰把葯粒撿起扔進垃圾桶。
撿完了,彭野來她腳邊蹲下,仰望她。
兩人都沒說話。
他握住她的雙手,拇指肚撫著手背,問:「一個人困在家裡很無聊。再一天就回去了。抱歉,你生病,我也不能陪著照顧你。」
程迦默了半刻,低聲道:「回去就好了,我不想吃藥。」
「那就不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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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野的考察之行很快結束,程迦的身體沒好轉也沒惡化。
兩人從約翰內斯堡回去。
過安檢後,程迦去了趟洗手間,彭野等待的時候,看見對面精緻堂皇的鑽石店,一世界白燦燦的光。
南非鑽石,世界聞名。
彭野看著,不經意咬起了嘴唇。
他所有積蓄都準備用來給保護站建立保護區現場勘查小組。
他看了一會兒,從塑料袋裡拿瓶水來喝,卻意外抓出一張小票。
無意間一瞥,彭野看見了stk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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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候機廳等飛機時,兩人沒怎麼說話。
程迦很平靜,彭野起初有些心事重重,後來平靜了;反倒是程迦,漸漸變得心事重重。
飛機得在香港中轉,頭一段從約翰內斯堡去香港的旅程13個小時。
彭野票早定了,程迦後買的,跟著他坐,沒買頭等艙。
上了飛機,程迦把小登機箱舉起來放進行李櫃,後邊彭野幾步上去接過,嗓音低沉,說:「我來,你別動。」
「就兩件衣服,很輕。」程迦說。
坐下後,旁邊有人往上塞行李,彭野看著,抬手護住程迦的頭。
程迦看他一眼:「矯情了。」
彭野平靜道:「別摔下來砸到你的頭。」
「……這黑人兄弟比你還壯,他那箱子比我的還小。」
彭野:「……」
兩人各自想著自己的事兒,又有很長一段時間沒別的對話。
起飛後不久,空姐過來送餐,問要什麼飲料,程迦說:「咖啡。」
彭野攔住,說:「不用了,牛奶。」
程迦略微皺眉,覺著他今天不大對勁,但也說:「那就牛奶。」
彭野問:「還犯噁心么?」
程迦:「沒。」
過了一會兒,她發現他還在看她,淡淡問:「怎麼了?」
彭野說:「辛苦你了。」
程迦想想跑南非一趟,的確折騰,但:「還行,說不上辛苦。」
坐了快七八個小時,程迦腿有些水腫,她彎下腰揉腿。彭野見了,俯身給她揉捏。
程迦並不習慣。彭野是不喜歡在公共場合舉止緊密的人,她也是。
但男人手勁兒大,收著力,捏得又酸又軟,程迦也就沒掙。
隔著走廊,坐了個帶著女兒的父親;小孩坐飛機時間太長,辛苦又累,發脾氣嗚嗚直哭,父親把小孩兒摟在懷裡,輕聲細語地哄。
小女孩不依,越哭越傷心,父親把她抱起來,在走廊上走來走去,哄著她,親吻著小姑娘淚濕的臉頰。
程迦看著。彭野也看。
程迦說:「我小時候也這樣。」
那小女孩趴在爸爸肩上吧嗒吧嗒掉銀豆豆,彭野略微笑笑:「難以想像。」
程迦說:「我爸也這麼溫柔。」
彭野想起什麼,笑容就收了。
程迦並未察覺,看了那對父女一會兒。她想起她的父親,也有母親,還有原野上的小犀牛和象寶寶。她想,懷孕是慎重,孩子是責任,是託付。
彭野說:「你父親走的時候,你多大?」
「十四歲多。」程迦淡淡說,「對方車裡的人喝酒了。」
彭野是知道的,被他弟弟晃了的那輛車司機是酒駕,所以沖向程迦父親的車時,沒踩剎車。
早該是時候了。他鬆開她的腿,直起身,剛要說什麼,程迦調低座椅,說:「我睡了。」
彭野於是說:「好。」
接下來的旅途,他沒睡著。
到了香港,轉機去上海就快了。要到上海時,程迦身體不舒服的癥狀徹底好轉,她才想起來問:「去西寧的票買了么?」
「沒。」
「原就打算回來的時候順道看我?」
彭野看她:「嗯。」
程迦尋常說:「沒地兒住,讓你應召上門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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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野第一次去程迦家,乾淨,冷感,看得見黃浦江上東方明珠。
彭野也看到了整面牆上擺滿的相機,他覺得像程迦的眼睛。
他特意走近了看,程迦回頭見了,道:「不怕么?來過我家的人都怕那個。」
彭野說:「那他們應該怕你。」
程迦於是問:「你不怕我?」
彭野淡淡笑笑,想起那個夜晚,中學女生身上沾著血,懷裡抱著相機,她的眼睛和相機鏡頭一樣。
彭野心口一塊石頭壓著,在她面前格外沉重無力。他終於轉頭看她,聲音不大:「程……」
「你先去洗澡吧。」程迦說。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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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野立在淋浴間里,用冷水狠狠搓了幾把臉,不禁譏笑自己,當初走青海的時候也沒此刻躊躇不定。
程迦沐浴液的味道瀰漫在四周,是青橄欖,他早已熟悉的她的體香。
半路,程迦推門:「彭野,我來了。」
彭野回頭,隔著水流縱橫的玻璃,她一件件脫了衣服,赤條條地走進來。他這才反應過來,立刻轉一下水龍頭,把水溫調熱。
她人已過來,淋著水摟住他的身體,在冷水裡顫了顫,她吻他的鎖骨,舔他肌膚上的水珠。
彭野把她籠到懷裡護著,轉了個身,自己背對著花灑。
她一邊吻,一邊抬腿蹭他,緊實筆直的大腿,往上了有韌性的褶皺,柔軟帶著毛髮。
「程迦……」他這次克制著。
程迦蹲下去含,彭野腿顫了顫,最終還是壓抑住,把濕漉漉的她拎起來。
水溫變熱了,霧氣蒙蒙。
程迦頭髮上臉上全是水,安靜地問:「你累了?」
「你累了。」
「我不累。」程迦說。
他低頭,目光落在她平坦的小腹上,大掌撫著,黑眼睛濕潤:「洗完澡去床上,我來。」
程迦看了他一會兒,忽然間,他一路怪異的舉動都有了解釋。
她吸了口氣,說:「彭野,我沒懷孕。」
彭野一愣。
「就是水土不服。」
彭野一時間沒說話。程迦看他那表情,不是失落,也不是慶幸。
她說:「你看到小票了?」
「嗯。」
「被嚇到?」
「那倒沒有。」他笑了笑。
「我很惶恐。」程迦微垂下眼。
她的身體不適合,還有她的心態。
她抬眸看他:「現在並不是最好的時機。」
「我知道。」彭野握住她後腦勺,用力吻了一下她的額頭。她那時的緊張和謹慎,他都看進了眼裡。
「彭野,」她睫毛刮過他的下巴,輕聲說,「我沒準備好。」
「我也知道。」他說。
「你等我一段時間。」
「好。——對不起。最近我失控了。」
「我也是。」她說。
他輕輕笑了,攏住她的腰身,低頭吻她,問:「家裡有安全套么?」
「一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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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野,你再等我一段時間。等我的身體與心靈都準備好了。我願意給你生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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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擁著她,從浴室一路吻到客廳,再到卧室。程迦第一次迎男人過夜。
床如海,一望無際。
那海藍色的大圓床上,她身軀白得扎眼,像海上一輪皎月。
他挪不開目光,從頭至腳都燒得火熱。她趴在床上,美麗的背如一匹白緞,他人覆上去,她連喘氣都困難,遑論出聲。
彭野按捺不住,推動身體;她乖順趴著,呼吸漸促;他撥開她的頭髮,吻她細細的頸子,吻她汗濕的臉頰。
程迦的視線穿過散亂的髮絲,望見他骨節分明的手握住了她的手,十指相交,緊緊摁在深藍的床單上。
幾番動作了,他微直起身,也不出來,還抵著就把她翻轉過來。程迦經不住他這麼攪,神魂出竅,滿面潮紅。
他握住她柔白的手臂,搭在自己脖頸上,一抬頭,望見床頭牆上程迦的裸.照。他看了好一會兒,才低頭看她,略微笑笑:「誰拍的?」話說得雲淡風輕,身體動作卻下了力道。
程迦咬牙:「自己拍的。」
她這火氣叫他受用,他抬高那細細的腰肢,風起雲湧。她像一條小白魚,滑溜溜地在海浪里扭擺翻滾。連翻幾下,如玉肩臂滑出床沿,黑髮如瀑流淌至床下。
從髮絲到腳趾尖,她軟成一汪水,眼眸也是濕潤清亮的,筆直望住他。
他的臉如同以往,嚴肅又認真,帶著無盡的溫存,渾厚隱忍的低吼發自胸腔,眼睛像捕食的野狼一樣死死盯著她。
她被那雙黑色的眸子吸著,似醉似醒,怎麼就從睡一夜,變成了睡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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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差顛倒,程迦在正午醒來,拉著黑窗帘,卧室里光線很暗。
彭野在她身邊沉睡。
程迦輕輕下床,赤身赤腳,走到吧台邊喝水,照例吃了方妍開的葯,卻減了量。
慢慢來。
她點了根煙,思索。她知道她心裡那道坎兒是什麼。她拿起手機,考慮很久了,撥通母親的電話。
「喂?」
「……媽。」
「嗯?」
「在幹嘛呢?」程迦不自在地搓著後頸,煙灰搖搖欲墜,趕緊把煙拿到前邊來。
「……做頭髮。」程母聲音也有所緩和,問,「最近忙嗎?」
「不忙的。……我明天回家吃飯。」
「好。我讓張嫂給你買好吃的菜。」程母又說,「你今天中午就可以過來。」
「我中午有事。明天來。」
程母說:「那好。」
程迦掛下電話,略略呼出一口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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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野從昏暗的卧室出來,客廳里一地陽光,把他刺激得眯起眼睛。
程迦光著身子和腳丫,翹著二郎腿坐在高腳凳上,面前一個木質畫架。她一邊畫畫,一邊抽煙。
落地窗外陽光燦爛,她的身軀籠在光霧裡,白得幾乎透明。
彭野走過去,彎腰從背後摟住她滑溜溜的身體,她在畫油畫,類似波洛克的抽象主義風格,但色彩更明快。
彭野問:「畫心情?」
程迦回頭仰望他,愣了愣,才說:「是啊。」
「我以前不配合方妍,不和她說話,她就讓我畫給她看。」
「以前的畫呢?」
「在暗室里。」
「我去看看。」他通知她。
「隨意。」
彭野起身,看一眼窗外,又看看程迦的裸.體,拉上了窗帘內層的白紗。
他走進暗室,看到很多照片一排排晾在牆上。顯影紙,相機紙,膠捲,顯影水,油墨,數碼沖印機,電腦……齊全得像在照相館。
程迦聲音在外邊:「抽屜里。」
彭野拉開抽屜,看見了畫。密密麻麻的點,雜亂無章的線條,深淺不一的斑塊,陰暗冷淡的色系,不像外邊她正在畫的那副。
他一張張看完,以為還有,拉開下邊的抽屜,結果看見了自己。一摞a3紙大小的照片上全是他。每張照片都有文字描述,他看到他立在走風坡上,風馬旗,瑪尼堆,他望著藍色的天空。
高原風情,一行小字:
「彭野,保護站三隊隊長,脾氣很硬,心卻很軟,他說追捕盜獵者不是為了把他們關起來,而是讓他們不再做。他喜歡畫地圖,看星空,知道風從哪個方向來……」.
彭野此刻心是軟的。
他又看到一張:黃昏時分,荒涼的高原上青藏公路綿延遠方,燒羊皮的火堆只剩灰燼,他站在灰堆邊。暮靄沉沉,西天只剩最後一絲紅光。
這張下邊只有一句:「最後一個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