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時天氣炎熱,太陽終於釋放出威力,炙烤整個世界。
林朝夕跪坐在床上,收拾了一會兒書包,但考試本身也不需要帶什麼。所以最後,她在書包里塞上三袋小浣熊乾脆面,就心滿意足下樓了。
裴之坐在他本人的專屬座位上。那麼十多天來,他永遠坐在靠門那張沙發的左側,永遠比他們所有人起得要早,令人很懷疑他的睡眠時間。
林朝夕掃了眼客廳,發現孩子們都差不多到齊。
他們大部分圍在樂高台前,研究一台黃色的樂高拖拉機。
塑料積木由下至上,相互疊加,變成很完整精緻的模型。陽光溫暖明亮,幼年安納金坐在拖拉機駕駛室的位置,看樣子改行得還不錯。
她盯著拖拉機,越看越眼熟,好像裴之有那麼一段時間沉迷拖拉機模型,無法自拔……想到這裡,她不由得向沙發上的小男生看去。
你搭的?
裴之豎起食指,悄悄對她比了個「噓」,
樂高拖拉機當然沒有緩解壓力的特殊魔法,它只是個很普通的玩具而已。可就算裴之都因為睡不著,要早早爬起來搭樂高解壓,那麼其他孩子的情況肯定不會更好。
——
「受副熱帶高壓影響,我市最高氣溫仍將達到37c左右,白天為晴天,請各單位注意防暑降溫……」
小學、初中、高中組……
所有等待夏令營中期考開始的學生都已站在考場外等待。不知哪裡的氣象播報聲隱約傳來,合著蟬鳴以及背誦數學公式的聲音,讓整個考前氛圍異常緊繃。
「這次卷子肯定很難,我覺得我一定會走。」
「我的錯題本落在宿舍了,有道題目我一直沒弄懂,我想回去拿。」
「你們閉嘴,煩不煩!」
大孩子里爆發一聲怒吼,場間頓時死寂。
陸志浩汗如雨下,不停在松t恤領口,被嚇得打了個嗝,臉色更蒼白。
很多小孩子噤若寒蟬,試圖離那些暴躁的高中生遠一點。
只有裴之像沒事人一樣,緩緩展開隨便帶的練習冊,遞了過去。
「扇扇吧。」他的聲音隨之響起,打破了沉悶氛圍。
太陽格外刺眼,林朝夕也反應過來,抽了張餐巾紙遞給陸志浩,又分發給身邊其他人,像派傳單一樣,見人就往手裡塞。
「你們不緊張嗎?」陸志浩把臉擦了一遍,問。
林朝夕和裴之對視一眼,就在他們開口前,花捲趕緊打斷他們。
「別問了,他們肯定說反正也是滿分,為什麼要緊張!」
「我……我還是緊張的!」林朝夕趕忙舉手。
「為什麼啊?」花捲訝異。
「萬一考不到滿分怎麼辦?」
她話音未落,很自然被小夥伴們圍毆。
——
打鬧聲由下至上,飄到高一點的樓層時經不太清晰。
有人站在辦公室窗邊。
「我兒子高考前我都沒這種雞皮疙瘩起來的感覺。」
高中組老師俯瞰底下像焦躁蟻群的學生們,這麼說道。
「因為你兒子保送了百草大學。」另一位老師嘲諷他。
「不要這麼說嘛。」
他笑著回頭,張副校長正好拿著試卷袋,走進辦公室。
全體老師頓時噤聲,紛紛回到座位,裝作考前嚴陣以待的樣子。
張叔平坐下,,簡要敘述了考試流程,將試卷袋一一發下。
「維護考試公正是第一要務。」
「希望各位老師嚴肅考場紀律。」
「嚴禁作弊行為。」
最後是這麼三句話,說完,樓下傳來孩子們鬧哄哄的打鬧聲。他很清晰聽見林朝夕的聲音,小女孩在笑著哀嚎求饒。
「這幫孩子啊……」
「就一點點也不緊張!」
老師們拿過自己班級的試卷袋,很有些氣憤。
「散會吧。」他說。
窗外灼熱驕陽,樓下的笑鬧聲逐漸散去,辦公室里的老師也走得差不多了。
「有什麼事嗎?」張叔平抬頭。
解然站在桌邊,按著試卷袋,離他很近,辦公室里只有他們兩個人。
解然問:「您還堅持嗎,如果我們班那12個孩子的平均分拿不了第一,就要被淘汰?」
「當然。」
「那中期考以後,我想辭職。」
「可以。」張叔平說。
——
「但要超過章亮他們組的平均分,我們一次都沒超過。」
進考場前,不知道是陸志浩或者是安貝貝,總之他們中一個,又把話題又帶到考不過第一組就要淘汰上。
林朝夕正好撕開一袋乾脆面,差點噴出來:「怎麼又聊章亮,能不能換個話題,講講我為什麼又拿到了一張xx!」
「都說讓我拆了!」花捲搶過卡片,扼腕嘆息,恨不得把乾脆面重新拆一遍……
林朝夕瞪著他不鬆手,耳朵卻緊跟孩子們的討論。
「你們這麼想留下來,張叔平比我們林老師有魅力嗎?」聽了一會兒,她很不服氣地問。
「不是不是,好像就是因為……」安貝貝頓了頓。
「因為什麼?」
「很丟人?」
「對啊,就這麼被淘汰太沒面子!」陸志浩說。
「那就努力考試啊!」林朝夕。
花捲掏了一大塊乾脆面,嘎吱嘎吱邊嚼邊說:「不如這樣,要是最後我們成績還是不如章亮,走之前把他打一頓?」
心裡還裝著好多段雞湯,卻被這幫小破孩堵得什麼都說不出,林朝夕簡直懷疑他們的緊張都是裝出來的。
話題很快進行到討論怎麼半夜去張叔平房間嚇人,孩子們臉上寫滿幸福,明明前一刻還在緊張害怕,後一刻卻恨不得故意考得差一點,這樣就能幹壞事了。
他們聊得興起,以至於當林朝夕把鉛筆、直尺橡皮放在課桌上,才發覺她不知不覺就坐進考場里,而大家好像還沒有互相加個油什麼的?總之和想像的開考流程不一樣。
熟悉的教室,熟悉的湖風,電風扇在頭頂嘩啦啦轉起,一切焦慮煩躁被隔絕在外。
小高組45人被分坐在兩個考場,她所在的考場里沒有同組成員,而章亮和她卻恰好坐在同一個考場對角線位置。
她在看章亮時,章亮也在看她。
陰鷙小少年坐在後門陰影中,沒有挑釁,雖然強行裝出一副你們輸定了的冷酷模樣,但他抿緊的嘴角還是出賣了他。
連章亮都在緊張。
林朝夕發現這點,她指指講台上的試卷,又指指自己,比了個100分的手勢,隨後沖章亮笑了笑,回過了頭。
很奇怪,在那一時刻,林朝夕既不覺得章亮可恨,又好像不再討厭張叔平,彷彿沒有任何情緒。
監考老師在講台上分試卷,一疊考,一疊答題紙,還有一張鵝黃色草稿紙。
穿堂而過的湖風將試卷吹得一張張翻起,有兩張飄到地上,教室里發出一陣低吸氣似地驚呼,老師趕忙壓好桌上那些,低頭去撿。
也就這麼一來一回的工夫,時鐘走到9點缺5分,鈴聲響起,該髮捲了。
周圍很安靜,像空寂的宇宙,又或者是冬天鋪滿積雪的森林。一張又一張試卷傳下,雪片般飛到每張課桌上。
她低頭試了試鉛筆,筆頭沒有斷裂,橡皮也在,沒什麼問題,然後她才將試卷攤開。
10道題,6道選擇4道填空,晉杯賽標準試卷。
張叔平這次不再搞什麼奇怪的考試流程或者獵奇題型,那是再正常不過的奧數題,林朝夕一道道題目看下去,有些吃驚。
難度分布均勻,考點明確,能很好區分出能力水平不同的學生,簡單題一眼差不多能知道答案,而最難的那道題,她一時間也沒有把握。
這是份非常紮實的考卷,林朝夕心裡暗暗評價。
考試鈴響,二十個孩子齊齊舉起鉛筆,班級里很快響起沙沙動筆聲,彷彿春蠶啃食桑葉。
林朝夕也同時拿起筆,不去看最後那道試題,而是從頭開始。
數學本身,還是數學。
彷彿冬日林中清澈的小溪,小溪中有靈活的魚兒在遊動,她像機敏地獵手,伺機將魚叉出。
d/a/c/b……
前面9道題目毫無障礙,而到第十題時,她的筆停下。
9個賽跑團隊,每個團隊有3名賽跑運動員,每一團隊以數字1-9編號,並以9種顏□□分。但在終點線上,他們所處位置和圖形結構發生如下變化……
求問終點時運動員組成的圖形結構。
這道題粗看是邏輯推理問題,但又涉及序列,所以肯定不會那麼簡單。
這是決勝題。
她非常清楚這點。
看了一會兒,她依稀在大學準備智力競賽題庫時看到過答案,但現在完全回憶不起來,說沒有幾秒鐘懊惱也是假的。
但這時候回憶答案毫無用處,之前能依靠成人的經驗優勢,可面對這道實打實考驗能力及智力的試題,任何前期優勢都不復存在,她和所有學生都在同一起跑線上,除了竭盡全力解答,沒有任何捷徑。
林朝夕將注意力完全放在題目中,再次拿起筆。回憶老林曾多次強調的思路問題,她一步步在紙寫出想法,然後開始嘗試。
一種探索不行再換另一種,整張稿紙寫滿,她開始在試卷後打草稿。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她完全沉浸其中,甚至連老師提醒考試結束還有15分鐘的聲音也沒有聽見。
但碰壁、碰壁、還是碰壁,像橫亘山谷的,她杠去最後一個解題方向,發現似乎除了暴力破解外,她找不到任何正確思路。
還有10分鐘考試就將結束。但走這條路,10分鐘內她可能只嘗試很小的方案,她需要一點耐心,以及運氣。
——這世界上任何事情都有可能發生在任何人身上,沒什麼大不了。
林朝夕深深吸了口氣,沒由來想起這句話,開始動筆。
——
走出考場時,林朝夕還有種不確定的恍惚感覺。
灼熱暑氣撲面而來,驕陽燦爛,樹葉縫隙間儘是鑽石般刺眼的陽光。
四周是學生這樣那樣的聲音,他們在說什麼林朝夕並不能聽很清晰,但覺得那很像愉快或者不快的樂曲,說不清調性,但總之非常清澈。
她看了看手掌緣黑糊糊的鉛筆印,還沒從最後一道試題中走出來,跨下台階時,有人拍了拍她的肩。
裴之正把鴨舌帽戴上,邊看著她。
林朝夕趕忙問:「最後一題的答案?」
「只有唯一正確解。」裴之說。
林朝夕想了想,懸著的心突然放下,他們兩人相視一笑,點了點頭。
不光是她,每位走出考場的學生都有類似的恍惚感。好多天來的高壓學習生活,拼盡全力不想被淘汰的心情,在考完這一刻突然煙消雲散。
說不出是什麼滋味,明明在他們未開人生中還會有那麼多考試,但這次又彷彿很不一樣。
好像從沒這麼努力過,也從沒這麼不想輸過。
不知不覺,他們12個人相互拍肩打招呼,重新聚到一起。
老林雙手插袋,站在遠處樹林外,他靠著一顆有風鈴般花朵的樹,密匝而厚實的白色鮮花一串串綴下,讓人看不起他的神情。
當然也有可能是太陽光實在耀眼,視線里是但林朝夕知道,那就是她的父親。
她跳起來,沖他揮揮手。老林卻沒有舉起手,只是遠遠看著她。像無所事事,也像在等待什麼。
大概是在等她結束後,一起去鑒定所拿報告。
林朝夕朝老林走了兩步,身後有人叫住她。
「回教室了。」陸志浩喊道。
——
考試完馬上出成績,是夏令營慣例。越重要的考試出成績越快,也是慣例中的一條。
45位學生集體回到教室,大概半小時後,一半人要離開。
他們在這裡也不過呆了十天,但大概這十天的經歷太刻骨銘心,以至於連課桌上寫的「張叔平大壞蛋」,都散發著令人戀戀不捨的氣息。
窗外還是那片大湖,也就十天,湖上的野鴨都沒長肥。
孩子一開始在低聲交流答案,但說著說著,又覺得馬上就出成績,聊這個沒意思。
林朝夕拿出最後一包乾脆面,扔給花捲。
花捲按住袋口:「你還缺哪張卡?」
「高俅啊。」
「靠,這張我還沒拆到過,根本不存在的卡。」
「我……我們學校一張高俅賣300!」
一聽集卡,安貝貝很激動地湊過來說。那個年代的300塊可不是筆小數目,足以顯示不存在的高俅卡有多麼難得。
「卷哥你行不行,不行不要浪費我最後一包小浣熊。」林朝夕趴在桌上要搶。
花捲趕忙把乾脆面拿到桌板下,不讓她碰:「我試試看、試試看。」
「要真能抽到高俅,我們說不定真的能考第一了……」陸志浩在旁邊嘀咕。
「是嗎?」
「快抽快抽。
孩子們頓時雙眼發亮,就差對她那包小涴熊拜拜,不論哪個時空,迷丨信活動都吃香。
花捲高高舉起乾脆面,雙手捏住袋口,就在即將拆開時,一隻手突然冒出來,從下面,把乾脆面直接抽走。
刺啦一聲,裴之直接撕開包裝袋口。
解然走進教室時,整個小高組教室爆發出海嘯般的歡呼聲。
「哇!真的是高俅!」
「300塊300塊!」
「給我看看、給我看看!」
幾乎男生都圍在後門邊,那裡人頭攢動,數不清的小手伸來伸去,像在搶什麼東西。
解然在講台上站了半天,都沒人理他,他低頭看了眼試卷和那張薄薄的成績單,有些懷疑人生。
終於他清清嗓子,問:「什麼寶貝?」
一開始是靜止,所有孩子都像中了定身魔法,隨後有人緩緩回頭看到他,不知道誰看了一聲「解老師!」
嘩啦一下,像碎掉的鳥巢,孩子們終於反應過來,他們齊齊飛回自己座位。
十多天前,夏令營第一次考試報成績時,他們還會七嘴八舌問這問那,而這次大家坐回座位後,再沒人說一句話。
教室寂靜無聲,湖畔的野鴨傳來,格外孤寂嘹亮。
「成績出來了。」解然說。
45張小臉崩得緊緊的,解然一時間也有點緊張,他很想說什麼,卻發現什麼緩解氣氛的話都不合適。
「那我直接報成績了。」他說。
台下依舊沒有任何回應。
解然低頭,拿著成績單,半舉起。剛填完的成績單,帶著油墨未乾的濕漉漉感,風一吹,紙頁輕輕翻折了下。
解然穩了穩氣息,念道:「第一小組4人。章亮,90分;王風,80;陸明,80;徐釗,90,中期考平均分85。」
教室里還是靜的,這組成績已經很高,但原本每次成績出來後的短暫慶祝也停止,孩子們屏息凝視,在等待下一組人的成績。
解然看向角落裡那群男孩女孩,低頭,念道:「安貝貝,80;花捲,70;陳成成90;陸志浩,90……」
隨著一個又一個成績被念出,教室里越來越靜,林朝夕迅速計算平均分,如坐過山車般,心情忽高忽低。
解然報得很慢。
在10名成績後,他們總分840,平均分84,離第一組均分還差1分。
如果最後兩名是90,那麼他們將與第一組同分,除非……
除非她和裴之同時滿分。
不光是他們,全班其他人都在等待。
就在這時,解然卻停了下來。
年輕的大學生終於不在是從前滿肚子壞水的樣子,彷彿從很多天起的某一個時刻開始,在他身上的某個部分就發生變化。
或許連解然自己都不知道,但認真的眼神從來騙不了人。
解然放下手上的紙,說:「這麼多天來,雖然我是你們的老師,但我其實也只是個大學生,我也處於人生迷茫而不知所措的時期。數學到底是什麼,為什麼要學它,我忽然不太明白了……」
他像在喃喃自語,又像說給他們聽:「但教了你們這麼多天,我好像又看到那些曾經熟悉後來淡忘但實際上、非常非常美妙的東西。我也說不清那是什麼,但非要總結一下,我認為那是在學習數學過程中,你們所展露出的天賦、努力、以及決心……」
「說起來可能有些肉麻,但我希望,為天賦和毅力,為智慧的偶然閃光和艱苦卓絕的努力,為你們自己鼓鼓掌吧……」
一開始,孩子們不了解他在說什麼,還感到茫然,但漸漸的,大概是回憶起自己每天的學習,回憶起和困難搏鬥的日日夜夜,回憶起解題瞬間的狂喜感覺。
全班的掌聲漸次響起,越來越響亮,如同暴雨傾盆,沾在身上卻要沸騰。
在一片掌聲中,林朝夕聽到解然說:「林朝夕,100分;裴之,100分。第2組平均分,86.7分。」
聽到成績的時候,大概是湖邊還帶著暑熱,林朝夕覺得很不真實。
但有人在推她,有人在拍她,還有人在沖她吹口哨,這種鬧哄哄的感覺讓她和世界像隔著一層薄膜,。
她低頭看著桌上的高俅卡,卡上覆膜帶著反光,所以人臉和大半片衣服看不清晰。
她摸了摸卡片,大概是金錢的刺激,她才有了點真實感覺。
她做對了?
她做對了!
他們贏了?
他們贏了!
再抬頭,隔膜消失,周圍聲音完全灌入。
孩子們完全興奮,甚至有人拍桌慶賀,啪啦啪啦,聲音隆隆作響。就算不是他們小組的成員,也彷彿被這種興奮感染,沖他們揮了揮拳。
講台上,解然神情很欣慰,卻又帶著一些惋惜。
教室逐漸安靜。
章亮原本一直低頭,拳頭握得緊緊的,在抬頭看到解然表情的那瞬間,他突然像抓住什麼希望,高舉手喊:「老師,他們前10次考試的平均分是多少?」
「78分。」解然平靜地道
「那我們呢?」
「83.5。」
那天,張叔平站在講台上說過的那句話,再次回蕩開——平時分佔30%,7月15日考試成績佔70%,最後按總成績算小組平均分,進行淘汰。
章亮拍桌而起,用手指著他們說,故意喊得很響,裝作非常理直氣壯的樣子:「你們總分只有84.1,我們有84.55,就你們輸了,我們才第一!」
章亮喊完,他們一伙人已經開始高聲慶祝。
他們喊了兩聲,整個教室都很安靜,孩子們都用一種質疑地眼神看著他們,他們尷尬地停下。
林朝夕算了下,章亮的計算確實沒有問題,他們是在總分中少了零點五分。
「那又怎麼樣?」她非常平靜地問。
驕傲如孔雀的小男生眼神遊移,很明顯縮了縮。
「總分就是我們更高。」章亮說。
「那又怎麼樣!」這是花捲。
「還不是因為你最後換了成績好的人進組?」這是六組的小女生。
「我們到最後就是比你們高啊!」這是安貝貝。
「我們以後會比你們更好!」
「我們會比你們更好!」
孩子們你一言我一語,臉很紅但目光明亮,透著決不不服輸的勁兒。
是啊,他們已經努力了,結果也是好的,是可以問心無愧地沖喜歡或者不喜歡他們的人大喊!
章亮還要再說什麼。
這時,陳成成的聲音響起了。
「我們就算被淘汰,也會繼續學下去。」他說。
這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句話,一直以來像海藻似的小男孩昂起了頭,對曾經總是欺負他的人說。
周圍還是鬧哄哄的,但現在的吵鬧和剛才相比,卻顯得非常真實。
努力過後就有好結果,大概是小說或者熱血漫畫里才有玩意兒,真實世界總是不好不壞,卻不一定會帶給你最想要的結局。
這就結束了嗎?
林朝夕很不確定。
腦海中閃回過無數片段,她非常清醒,她最清楚的就是張叔平說的那句話,因為他們總會放棄,早晚而已。
但他們沒找借口、更沒有放棄,他們已經贏了,只是那該死的,0.5分都不到的差距……
林朝夕握緊拳頭,是要離開了嗎,差生反超最優等生,這樣的離開已經足夠光榮,但就這樣了嗎?
所有人都已經竭盡全力。
但她真的已經竭盡全力了嗎?
林朝夕抬頭看著天花板,看著比天花板更高更高的地方。
最後,她按住課桌,站了起來!
解然怔愣,全班學生都用不理解的目光看著她。
林朝夕她毫不猶豫衝出教室,左轉上樓梯,開始狂奔。
風刮過她耳畔,她覺得渾身上下血液都在燃燒。
最難的就是這樣的時刻,所有預兆都在告訴你,已經可以了,離開吧放棄吧,無謂的堅持毫無意義,甚至連你自己不知道究竟還在堅持什麼。
但她還在爬樓,眼前漫無目的的樓梯都沒有盡頭,但這不對,她仍覺得遺憾,她仍為所有人遺憾。
這不是她想要的,她還不想放棄。
站在那扇熟悉的赭紅色木門前,林朝夕呼吸困難,但她還是舉起沉重手臂,用力敲了三下。
「請進。」
推開門,刺目陽光驟然鋪開,中年校長坐在落地窗前,只能看清他的輪廓,深沉幽暗,巍巍峨峨。
「有什麼事嗎?」張叔平問。
林朝夕喘著粗氣,她知道張叔平叱責過她,甚至骨子裡看不起這種死纏爛打似的努力。
但她還是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
她離張叔平足夠近,但又非常遠,她看著他,盯著他深沉而不知喜樂的眼睛。
也是那一刻她才知道,這不是巨龍,這是那坐山。
但就算是山,人在沒有死之前,仍舊可以去搬。就算死了,也有子子孫孫可以去努力。
人對人如是,人對數學也如是。
人類世界的一切努力,本來就是在不斷不斷搬開那座山。
林朝夕說:「我們中期考成績比章亮他們組高。」
「我知道。」
「但總成績差了不到0.5分。」
「我也知道。」
「但你還是錯的。」
「我錯在哪裡?」
「我們足夠努力也足夠優秀,你用成績來衡量的,只是很小一部分的我們,還有你無法丈量的很多很多的東西,決定我們有資格留下來!」
張叔平看著她,目光中有探尋,也有意味深長的注視。林朝夕不知道那是不是嘲諷。
「所以,就算你那麼討厭我,你還是上樓來求我?」
「不是求你,但是如果我們就這麼走,難道不像你說的那樣,還是放棄了?不管怎麼樣,為了證明我不會放棄,我要再試一次。」
「我知道了。」張叔平看著他,站了起來,他把剛才在辦公桌上整理的東西全部塞進包里,「所以,你贏了。」
——
下樓時,林朝夕仍舊頭腦混亂。
跨下倒數幾級台階,他看到老林同志黝黑的面容。
父親手上拿著一塊光明冰磚,雪糕看上去軟塌塌的,但還是透著潔白鮮美的甜味。
林朝夕三級並做一級,跨下最後的台階,衝上去,緊緊摟著老林。
「等等等,雪糕滴下來了。」老林掙扎。
林朝夕拉著他,強迫他和她視線平齊,她強行咬了一口冰磚,然後說:「師父……」
「叫爸爸。」
林朝夕已經足夠渾渾噩噩,聽到這句話時,她又有好幾秒的怔愣,耳朵里像塞了濕漉漉的棉花,聲音失去形狀。
「你偷偷去鑒定所了?」
「沒去啊,不過這個世界上還有樣東西,叫電話。」
老林面容黝黑,除了眼角有些紅外,幾乎看不出任何情緒。
「你為什麼一點也不激動?」林朝夕追問。
雪白的冰淇淋流淌在她手上。她努力試圖從父親臉上分辨出情緒,但她發現,那應該是高興,一種如夢初醒的不真實感覺。
「以後就有拖油瓶了,為什麼要激動?」
林朝夕目瞪口呆,覺得什麼如夢初醒什麼高興一定是她的幻覺,但下一刻,老林就用力按著她的後腦勺,將她緊緊摟在懷裡。
直到冰淇淋化成奶油,一點點滴下,滴在她手上,將他整片肩頭變成白色,她才聽到老林低聲道:「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呢?
「我會好好照顧你。」
老林沒有回答,只是這樣說。
依舊是夏日灼熱的風,熾熱乾燥,帶著要融化一切的決心,令人皮膚溫熱,血液滾燙。
蟬鳴填充著夏日正午的空間。
林朝夕把手環繞在父親肩頭,和他的額頭蹭了蹭。
不用對不起啊老林。
我已經承蒙你多年的關愛照料,以後應該由我來照顧你。
而這個世界,你的女兒,她才真需要你。
她是我,她也不是我。
她或許還是個孩子,而我,大概已經長大了。
作者有話要說:不要說我不日更了,這可是三章,我還清欠債了,我要去修文了(吐血)
當然,這個平行世界,還是有很多後續的,暫時結束而已(其實還沒完全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