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竹父親是位很好的交警。
用「很好」來形容一個人,總有些未盡的餘味。
當時老林車禍,陳竹父親接警後來到醫院。
所謂車禍只是醫生的猜想,對她來說,找到肇事者的最大意義,就是對方可以負擔老林的高額治療費用。
可她又覺得,交警叔叔每天處理那麼多事故,或許不會有人認真對待她父親這起「疑似」車禍,所以她其實對調查沒抱太大希望。
但陳竹的父親讓人感覺有些不同。
他先是花了不少時間安慰她,再認真詢問醫生老林的病情,最後表示他一定會認真調查。
他確實也是那麼做的。
那時她不停為老林的治療費用打工奔波,陳竹父親有空時,也會來醫院看她,他告訴她一些調查進度。
比如看了多少交通攝像頭的記錄,詢問了多少路人……
但其實……基本等於沒有進度。
最終調查無疾而終,或許是因為沒有完成許諾,又或許是見她太可憐,陳竹父親還私下塞了5000塊錢給她。林朝夕不願意接受施捨,但她和昏迷不醒的老林又確實需要錢,所以沒矯情,她把錢還是收下,並寫了欠條。
他們最後見面那天,是個下著冷雨的冬夜。
她在醫院邊上的小飯店打工,陳竹的父親把她領到隔壁,在便利店給她買了兩個熱乎乎的奶黃包。
她那時候狀態不好,也知道調查就此結束,所以邊啃包子,她的眼淚邊在眼眶裡打轉。
陳竹的父親心疼她,就有點手忙腳亂地絮絮叨叨講話寬慰她。
講人生,講勵志故事,講很有點空洞的道理。
這位叔叔確實不善言辭,卻總是很努力認真在做事,甚至包括安慰她。
因為她哭了很久,陳竹的父親也講了很久,講到後來,他實在沒話題,甚至說到自己的兒子,語氣裡帶著種難以言說的抱歉意味。
他說他離婚了,有個兒子,今年16歲。
因為工作忙,所以兒子監護權不在他手上,他只有探視權。
前妻再婚嫁人,後來又生了個女兒,現在不怎麼管兒子了,她覺得每天給夠錢就行,隨便兒子幹什麼都可以。
而他呢,他和前妻家住太遠,經常加班日夜顛倒,所以對兒子的教育也插不上什麼手,只能任由孩子自由發展。
陳竹的爸爸又說,他兒子其實很聰明,並用了父母慣常評價孩子的那些句子:如果努力的話,他的兒子其實完全可以上重點高中。雖然兒子現在念了職高,但其實還是有希望考個大專,再專升本,如果真能念上本科,那就好了……
陳竹父親還問她,怎麼看待孩子沉迷遊戲這件事。
她那時才是高中生,很難講出什麼有用見解。
如果換到現在的,她經歷未來遊戲行業的興盛,可以很有底氣地說出如果喜歡那就鼓勵孩子去做這些類似的話……
可她她那時只是抽噎著說:我也不不知道,但如果沉迷遊戲,好像是不太好……
她和陳竹父親的交集就此結束。
林朝夕想,或許是他們對彼此都抱有一種難以言說的遺憾情緒,才會最終導致這次重逢。
林朝夕想到這裡,忽然覺得頭頂有細微的響動。
她抬起頭,在上一層樓梯轉角處,她看到兩條長腿杵在那。褲腿褶皺分明,雖然看不清臉,可林朝夕卻大概認出那是誰。
她往上走了一點,有些意外卻又很不意外的看到瘦成竹竿的睡神兄和他那張睡眼惺忪的臉。
故事總會這樣,和人講話被偷聽,而偷聽者又會被發現。
陳竹的父親來去時機都不湊巧,來時被兒子發現,去時又被兒子聽到他在背後偷偷問別的女生問題。
陳竹打了個哈欠,裝作不在意地拖著書包,從樓梯上緩步走下,和她擦肩而過,然後繼續向下。
「你去哪?」
陳竹百無聊賴地看他一眼,眼神很酷,意思好像也很明顯:他本來只準備逃課半天,現在既然他爸來了,那麼他準備逃課一整天。
「你爸爸挺擔心你的,不然和他聊聊?」林朝夕試探著問道,可陳竹卻沒有任何回應,只是冷冷看著她。
林朝夕投降:「好了好了我錯了,你可千萬別說什麼『有你什麼事』、『你什麼都不懂』這種台詞,我會尷尬……」雖然你好像真的就是這個意思。
陳竹轉頭下來,什麼都沒說。
同樣的樓道,她先後目送父子兩人,不由得微微嘆了口氣。
她那時並不清楚,為何陳竹的父親總耷拉著眉眼,一副很疲憊焦慮的樣子。
現在想來,那肯定還是同陳竹有關。
但那夜的談話不夠深入,她得到的信息也非常有限,她很難插手他們父子間的關係,更遑論幫助他們其中某一方。
同樣的,她也冷靜下來,見到陳竹父親的激動情緒消散後,她忽然清醒認識到,當年對方也沒有查明老林車禍的真相,而現在車禍並未發生,就算他找到了未來的交警,又能改變什麼?
好像暫時,她還是什麼都做不了。
林朝夕有些沮喪,但也強行給自己找到了希望。
如果她來這裡是某種命運的安排,而她遇到的所有人和事,以及她面對這些人和事時做出的選擇都有其意義。
那或許,在這些安排和意義之下,她真能改變老林所遭受的那場車禍。
既然來了,她總能改變些什麼,她依舊堅信這點。
——
在那之後的日子裡,林朝夕過得有些辛苦。
比起單純回來學習升級,在一個吵鬧的環境里學習升級,顯然更不容易。
她時不時還會被鄭馬特在窗口彈耳朵,中也經常會被教室里的吵鬧環境攪得看不進書。
但往往這種時候,她會回頭看看在鄭馬特身邊旁若無人看書的裴之,然後就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了。
而她的同桌睡神兄自從上次被父親找到學校後,就從上課睡覺進化到不太來上課了。
林朝夕偶爾會看著身旁的空位發獃,總覺得比起空落落的座位,她寧願有人填充下這裡,哪怕是睡覺也不錯。
而不知道為什麼,包小萌被李老師調離她後排位置。
林朝夕覺得,這恐怕是包小萌特意要求的。
期間,她也又找過兩次包小萌。
一次在上閱讀課的時候,那看上去是個很好的談心機會,而另一次在包小萌最喜歡的飾品店外。
那是在星期日,她去買練習本,看到包小萌在店裡理貨。
女孩已經換上店員粉色圍裙,開開心心地在打工,像是為畢業後在這裡工作做準備。
林朝夕又忍不住想和她說點什麼。
講人生的艱辛,講未來的可能,講22歲時,她非常後悔強人淚水卻拚命安慰自己沒辦法,誰讓你已經晚了的那個時刻……
但最終,她還是什麼都沒能說出口。因為包小萌直接站了起來,和她擦肩而過,當做完全不認識她。
林朝夕看著她的故作堅定樂觀臉龐,很清楚一點,現在的她去找現在的包小萌,並不會任何結果。
所以,她只能默默結賬。
林朝夕捧著練習冊從店裡離開。
也同樣試圖寬慰自己,可能15歲的包小萌真心喜歡一條不需要太努力隨便過過就可以的人生道路。
但在18歲那年,她也真心認為,選個聽起來很厲害的專業、畢業後出來當老師,是她想要的東西。
但其實,完全不是。
——
日子一天天過去,林朝夕總覺得自己是不是助人為樂精神過頭,所以遭到反噬。
雖然想改變些什麼,可無論是包小萌和陳竹,都像離岸的船隻,跟隨水流漂泊,彷彿最終只能去往他們必然會去往的方向。
林朝夕還是很想為他們做點什麼,卻不知道能做什麼,或者說她不知道,她應該做什麼。
許多事情她無法控制,間接導致她把更多精力投注在她能夠控制的事情上,比如更加專註的學習。
白天時,她的精力大多放在學校課業上。把初中三年內容複習補完後,她又去買了高中數學的輔導書繼續學習。如果學習進度順利,大概在元旦後,她就可以開始正式學習大學數學的內容。
晚上時,初中數學聯賽則擠佔了她全部時間。
她和花捲陸志浩裴之他們一起上老林的奧數補習班,課後拖著老林繼續給他們開小灶。老林每每都說要額外收費,可當陸志浩真傻到把錢遞到老林手上的時候,就被老林按在桌上一頓揍。
每天學習任務繁重,但每逢空閑時,她都在試圖整理老林車禍前後的所有事件。
她把她所能回憶起的細節、對話、零零總總都一條條寫下來。
並不斷、不斷在想,老林當天究竟走了哪條路,做了什麼事情,或者又是什麼事情影響了他那天的選擇。
可事實上,老林的車禍當年調查無疾而終,重返一年前的她,也並沒有掌握更多信息。
她很難通過那些細節找到阻止車禍的方法。
並且在那麼多天的整理後,她總是會不由自主想起裴之翻譯的那場講座。
如果p/np問題解決,出現了那麼一個超級演算法,她估算老林未來行動軌跡這件事,可能就不會這麼難了。
大部分事情令人無能無力,而對林朝夕來說,這段時間唯一讓人能讓她稍微放鬆下的有趣人物,除了一如既往活得瀟洒恣意的老林同志,就只有永川中學四人組了。
他們和永川中學的孽緣遠未束,有了上次全年級的驚嚇體驗,花捲真的不敢對對永川中學四人組放置play。
怕這四個人再跑來發瘋,他們對永川中學有求必應。
約著一起做卷子(通過qq),下五子棋,甚至被迫答應如果有機會的話,他們一定會去永川中學找他們玩。
「找個鬼,老子還想多活幾年。」
花捲同學是這麼吐槽的。
——
20xx年,她高一那年的12月1號,老林因車禍昏迷。
而在一年前,她還念初三的這個12月1號,他們進行了學期期中考試。
周一語文數學英語,周二政治物理化學,而緊接著的周三下午,學校安排了一場家長會,公開處刑。
不知是否因為要開家長會。
期中考試前那幾天,全班陷入一種前所未有的瘋狂學習態度。
他們班的「狂熱」和1班正常學習狀態肯定還有差別,但林朝夕一天也能被問上十幾次問題,而有問必答的學霸裴之同學再度成為全班最炙手可熱的人。
鄭馬特體育課也不去打籃球,直接成了裴之的跟屁蟲。
無論吃飯、上課、還是去男廁所,他一天到晚圍著裴之跪求數學速成法則。每當裴之回答「沒有」,他就哭著說什麼「如果我奶奶知道我考不及格一定會用晾衣架打死我」這種句子。
更可怕的是,林朝夕還遇到了威脅他的男生。她和對方平時都沒說過話。男生卻在得知期中考會和她分在同一考場後,要求她偷偷遞答案作弊給他,不然就放學打她。
當時小組長正好經過,直接絆著那個男生的腿,把人推倒在地。
小組長一腳踩在男生小腿上,很酷地說:「那我現在就打好不好?」
那個男生撲起要反抗,可直接被女生按在牆上。
林朝夕站在旁邊,呆若木雞,只會默默鼓掌。
也就是在這種雞飛狗跳的氛圍里,他們終於迎來了初三年級第一次期中考試。
林朝夕坐在重新打亂的考場里。
天已經冷了下來,她裹著厚棉衣,搓了搓手。
窗戶上蒙著層水汽,考場四周有嗡嗡響起的背書聲,整個教室就很像煮開的小鍋粥,咕嚕咕嚕。
她和陳竹很有緣,又被分在一個考場。
已經不太來上學的睡神兄終於還是來參加了考試,他幾乎是踏著開考鈴聲走進考場,對監考老師的教育充耳不聞,林朝夕看著男生瘦削的背影和重重耷拉下的腦袋,皺了皺眉頭。
她知道,陳竹身上肯定發生了什麼事情。因為他現在就像那種在風浪里隨波逐流的舢板,全然自我放逐,怎麼樣都可以,甚至船體傾覆也完全沒問題。
但陳竹也不出現,更不開口,她根本沒有任何同他對話的機會。
可能是語文考試前,所以她用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比喻。
然而當考試鈴響,試捲髮下,她就再也不去想其他任何事情了。
考試進程很平淡無奇,唯一讓林朝夕意外的數學考試似乎難度超綱。
考完交卷後,整個考場有那麼幾秒的全場肅靜。
隨後,學生們開始瘋狂抱怨。
「怎麼那麼難啊?」
「你也不會做?」
「最後兩道大題我都不會。」
「靠你還做出一道,我三道都不會。」
林朝夕收拾完文具出門,發現陸志浩直接在考場門口堵她。
「你做出來了嗎?」陸志浩問。
「嗯……」
「什麼!!!」
「我瞎證的,也可能做錯。」林朝夕寬慰他。
「我信你就有鬼!」陸志浩很鬱悶,「連你都做出來了……」
「我做出來有什麼問題嗎?我,林朝夕,一直都還可以的。」林朝夕拍了拍陸志浩的肩,謙虛地道。
「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