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溫熱、指骨清雋。
這些觸覺從頭頂向下,通過髮根緩緩滲透,時間好像一下子被拉長。
餘光瞥見苔綠色的衛衣袖口,林朝夕呆緩緩轉頭,看到少年收回的手。
陽光像被烘化的棉花糖,被拉扯出很柔軟的形狀。
鼻尖有很淡薄荷味道,不知道是洗手液還是洗衣粉,總之很清新香甜。
和喜歡很久的人坐在一起,一起拿獎,一起高興地笑,你揉揉他的影子,他揉揉你的腦袋。
像夢一樣欸。
林朝夕眨了下眼,轉頭去看,心跳得非常快,
在短暫的幾秒鐘內,她完全沒有任何動作,最後揉了揉鼻子,才像從夢裡驚醒。
第一反應是:完了,揉裴哥腦袋的動作被發現了!
臉隨後才紅了起來,哎,反被揉腦袋了。
她不由自主在想,裴哥這到底是什麼意思啊?
如果現在不是在大學禮堂,而是在很安靜的中學課堂,大概是很青春漫畫的場面。
但周圍坐滿了老師和別的同學,大家都很興奮吵吵嚷嚷,為獎項互相拍肩錘背,情況好像就變成了很正常的同學間相互鼓勵。
尤其還揉得那麼重,根本沒有任何親昵曖昧的意思。
想到這裡,林朝夕看著裴之,理理被揉亂的馬尾辮。
少女心思消散不少。
主席台前,劉教授終於出聲,打斷台下學生們的慶祝活動:「恭喜所有獲獎的同學,希望數聯主辦方不要怪我越俎代庖……」
禮堂里安靜下來,大家注視著幕布前的教授。
「我想請曾經在國家級及以上數學聯賽中拿到名次的老師或者同學,舉一下手。」握著話筒的中年人說。
會場里無論師生,都首先互相看了看,大家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無論你曾經拿過幾等獎,都請舉一下手。後面的初中生你們已經知道自己的成績了,也可以舉手。」劉教授抬抬手,給大家鼓勁,「不要不好意思,只要拿過獎項,都代表你們已經非常優秀了。」
在偌大禮堂中,陳楚首先舉手。他姿勢端正,劉教授向他投去很讚賞的目光。
陸志浩是老實孩子,也跟著把手舉了起來。不多時,他們這裡的手嘩啦啦舉起一大片。
國家集訓隊不用說,每位高中生都舉起手。在最前面的專家、老師那裡,也有很多隻手舉了起來。
林朝夕沒有第一時間響應,他下意識去看裴之。
裴之沖她點了點頭,她也沒多想,就把手舉了起來,然後看向馮教授。
台上主講的劉教授打趣:「馮教授您可是拿了舉世矚目的國際大獎,不舉手說不過去吧?」
會場內不少人被逗笑了,於是最後一隻蒼老的手,也舉了起來。
「謝謝大家的配合。」劉教授說完,卻收起笑容,嚴肅起來「今天在坐有很多數學教育方面的專家,也有眾多數學競賽方面取得優異成績的同學,但我站在這裡,反而想找一些不那麼天資優秀,但卻足夠努力的同學,我想請這樣的同學,上台講講自己學習奧數一路來的心路歷程。」
此言一出,很多師生都覺得中計,原來讓他們舉手是因為想找沒能舉手的人。可劉教授話術很有水平,聯想到他這次報告要闡述的主題,無論舉手和不舉手都不覺得有多難堪。
「哎,那位老師別偷偷放手呀,我可都記得了。」劉教授笑道,五指併攏,朝他們這裡做了個請的動作,「我想請倒數第六排這位同學上台,可以嗎?」
林朝夕打了個激靈,他們周圍很多人轉頭,「一二三四五」在數。
「是我們這排。」陸志浩驚訝地道,「誰啊?」
「是誰啊?」
「不是我!」
大家聲音驟然放小,沒拿過全國獎項,還要被點名上台,感覺還是很羞恥的。
而這時,林朝夕突然想到,剛才裴之示意她舉手,她卻不記得,裴之有沒有舉手……
她轉過頭,裴之徐徐站起。他簡單整理了下桌上的耳機線和,拍拍右邊的同學示意對方讓開。
劉教授點了點頭,示意沒選錯人。
於是在一片震驚目光中,裴之緩緩走上台。
裴之一本正經站在台上,林朝夕覺得有點好笑。劉教授大概也沒想到,他處心積慮想挖個平庸學生上台,主動跳進去的人卻是裴之……
今天裴哥穿著苔綠色衛衣,配著黑色運動褲和鞋子,因為發育期竄太快而顯得過於瘦削。但無論是他挺拔的脊背還是從容不迫的態度,都令他顯得清朗而陽光,完全不會因瘦而令人感到孱弱。
不知道,你今天會說什麼?
所有人都注視著舞台上的男生,劉教授從頭到腳審視了一遍裴之,像也對男生的外形和氣質感到滿意。
工作人員遞出一支話筒,裴之伸手接過後,場下他們這裡開始竊竊私語。
陸志浩很緊張:「我裴哥怎麼上去了?」
「我不知道啊?」
「他可別……可別……」
林朝夕很想說老陸同志你放鬆,可遠遠看著裴之,她自己反而有點緊張起來。
劉教授的論文報告和他的幾番鋪墊,早就暗示他會找一些成績不那麼優秀的學生上台。可要在劉教授喊舉手之前,就猜到他的真正目的,還是非常困難的,裴之也太機敏了些。
可裴之為什麼要上台呢?
林朝夕回想裴之示意她舉手時的目光,安靜地思考了會兒。
設想如果她是個沒拿過全國數學獎項的學生,在眾多學霸注視下上台,無論劉教授話術再如何漂亮,她還是會羞愧和難堪。
劉教授會問什麼問題,幾乎不言而喻。
——你心情如何樣?
——學習奧數過程中,遇到過什麼困難?
——你還想繼續學下去嗎?
類似類似的問題,會一步步引導學生說出他想聽到的內容。
——我堅持學奧數很累。
——天賦很重要。
——無論我怎麼努力,也達不到別人能輕鬆達到的成就,其實奧數或者說甚至是數學,都只是少部分人的遊戲。
當然,真正的採訪問答過程,不會這麼簡單直白。然而劉教授請這樣的同學上台的目的卻很清晰。
他最後要證明一點:95%以上的學生,沒必要進行奧數方面的學習,把這項遊戲交給少部分天賦卓絕者就好。
林朝夕坐在台下,看著台上那位不用說前百分之五很可能是前百萬分之五的男生,她很想聽聽,他會說什麼。
——
「感謝這位同學上台。」劉教授很客氣地說。
裴之握著話筒,點點頭。
禮堂里有竊竊私語,大部分都在他們省集訓隊這。
「希望這種同學不要誤會,請你上台並貶低或者看不起你的意思,反而是想請你開誠布公地聊聊,你在學習奧林匹克數學路上有著怎樣的心路歷程。我想比起那些高高在上的,你這樣勤奮努力的孩子,更能反應大多數學人的內心真實想法。」
裴之握著話筒,很難得沉思了下,沒有第一時間說話。
「不用緊張,想講什麼都可以。」劉教授起了個話頭,「你同學能加入省集訓隊,說明你的實力還是非常不俗的,那我想請問一下,你在學習數學的道路上,所獲得的最高獎項是什麼嗎?」
台上兩人背後,是沒被切換的數學聯賽成績單。在密密麻麻的成績中,屬於裴之的那條彷彿格外醒目。
林朝夕有點緊張,沒想到這個問題來得這麼快。
她既不希望裴之說謊,又害怕他一開口引來的尷尬情況。
「全國一等獎。」
裴之回答的很快,沒有任何遲疑,他寧和的話音從話筒中流淌出來,通過音箱,在整個禮堂內回蕩開。
劉教授愣住,隨後臉有點掛不住。但人是他自己不由分說點上台的,實在不能怪裴之什麼。
「這位同學有點調皮。」劉教授只能這麼說,「但請原諒我,這次會議時間有限,我只能請你先下台。」他邊說邊看向觀眾席,「有其他同學願意主動上台嗎?」
這時,裴之的聲音再次響起:「我為什麼不能說說我的看法呢?」
少年的談吐實在太平淡從容,令人很生好感。就算現在,劉教授已經清楚知道裴之是故意的,可也不能馬上趕人下台。
他最後只能說:「這位同學看來有很多話想說啊,會議時間有限,發言請盡量簡短,一到兩分鐘,也請在發言中,盡量尊重其他同學。」
「謝謝您。」
裴之欠身致意,沒有在意劉教授的話中話——別因為你成績好就得意。
他握著話筒,用隨意談話的自然語氣說道:「今天來這座禮堂之前,我們都不知道為什麼要被帶來這裡。」
會場靜了靜,大部分人都很意外地看向主辦方位置。
「聽完劉教授剛才的論文,我才明白,今天研討會的主題是「奧數是否再應繼續進行普及性教育」。劉教授顯然持反面觀點,認為因為奧數的特殊性,它是只屬於小部分學生的遊戲,所以不該再像之前那樣,進行大眾普及性的教育。」
裴之用簡短語句,非常嚴謹認真地總結了前面會議的內容,還用最直白的語言點出劉教授報告的目的。
他言辭中有超出年齡的平靜,也有屬於少年人的銳氣。
劉教授說好讓裴之一個人發言,可聽到這裡,他忍不住提問:「那麼這位同學,你是怎麼看的呢?」
「我認為,無論是奧林匹克數學或者是數學本身,它從來不是少部分人遊戲。」裴之聲音清晰,觀點明確。
劉教授笑了笑:「奧林匹克數學顯然不能等同於數學,數學教育可以也必須普及,但奧數顯然不是。它是為『學有餘力』的學生準備的。你為什麼會覺得,面對無比沉重的課業,學生們還要被迫去學習困難重重地奧數,這個社會現象沒有問題?」
裴之握著話筒,沉思片刻。
林朝夕覺得,他大概想說老師你才在偷換概念,不過忍住了。
劉教授繼續地道:「或許因為你很聰明,你在數學的道路上順利地走到現在,你可能在『玩』奧數。但你有沒有想過,大部分普通孩子面對奧數非常頭疼,覺得它是那麼難那麼枯燥,可他們還必須被下去學家長逼著去學。「
「為什麼家長會逼迫孩子學奧數?」裴之問。
劉教授很樂於講解這點:「這和現代升學體制有關,奧數成績和升學成績掛鉤,只要你奧數成績好,在升學時是有加分的,很多學校甚至直接面試錄取得獎的奧數生。」
「為什麼學校這麼看重奧數成績」裴之又問。
「學校追求升學率和重點高中、重點大學的錄取率。孩子奧數好,數學成績肯定也好,人也更聰明,學校要挑的就是這5%的人。」劉教授說道這裡,自己覺得有問題,他補充道,「可是天才學生能有幾個,大部分學奧數的都是普通孩子,他們都是被父母逼著,為了考名校不停在學。孩子和家庭,為搞出成績付出很大代價,身心疲憊。」
「但為什麼,家長一定要送孩子念更好的學校?」裴之打破砂鍋問到底,像是很軸的那種傻孩子,但林朝夕知道,他的提問非常有目的性。
「現代社會競爭激烈。」劉教授大概也察覺出問題,回答點到即止。
「所以您認為,現在應該採取什麼舉措?」
少年人太從容,甚至連已經不想回答問題的劉教授都不得不繼續回答,不然就很像在心虛。
「首先應該在輿論上明確『奧數』本身的意義,它不適合大部分學習;其次,要逐步取消各類名目繁雜的奧數競賽。最後,要明確禁止奧數成績和升學掛鉤,斬斷根源。」劉教授終於講到了他的核心觀點。
「這一來,競爭就不存在了嗎?」裴之還是問。
「同學,你可以持有你的觀點,但在台上和我鑽牛角尖沒意義?」
「我確實還不太能夠理解,對普通家長來說,在採取您說的『奧數和升學脫鉤』的舉措後,他們要怎樣才能把他們的孩子,送進更好的學校?」他最後問道。
伴隨這個問題的提出,會場陷入寂靜。
老師們對它的答案再清楚不過,而學生們彷彿也能觸摸到問題的核心。
對小學生和初中來說,孩子想上好學校,意味著父母必須有一套昂貴的學區房或者過硬的社會人際關係。而對於高中來,重點高中的名額早就被來自重點中學的孩子佔滿,普通初中考取考重點高中的學生非鳳毛麟角。
斬斷孩子們的升學捷徑,也在很大程度上,讓普通家庭,無路可走。
不知怎麼,林朝夕想到自己。
芝士世界的她曾經是個孤兒,念的是紅星小學,最後通過晉杯賽保送名額,才最終進入安寧實驗初中學習。
如果沒有這個機會呢?
中·林朝夕大概會進紅星中學,未來道路也幾乎清晰可見。
她不清楚,裴之在說這段話時是否想到了她,但很可能不止是她,還有他身邊那麼多的朋友,他們都是這麼一路走來。
台上的的少年人握著話筒,衛衣袖口拉上了一些,露出裡面的灰色毛衣和格紋襯衣,更上一些,是他光潔的手腕,他緩緩開口:「學校只想挑5%的聰明學生,卻意外導致全社會的奧數熱潮。但無論是您論文中描述的社會現象還是您剛才的回答,都似乎在說,有『95%』普通學生和家庭,在為5%的微小希望做著巨大的努力。他們或許是被迫,也可能是主動,這都不重要,您覺得這是疲勞和負擔,我認為這本身就非常了不起。」
裴之微微欠身,他幾乎從頭到尾都在提問,只有這麼一段簡短的觀點陳述。
這段話如果由善於演講者說來,肯定慷慨激昂,可無論是裴之的表情還是音質,都很從容不迫。
甚至整個禮堂,都因為他的平靜,而顯得格外安寧平和。
沒有人說話。
裴之看向身邊的教授,最後說道:「我的老師曾經說過,在真正的數學難題面前,每個人都是穿開襠褲的孩子。奧數可能適合5%的人學,也可能適合10%的人學習,它可能有趣也或許枯燥無論。但無論極具天賦的學生,還是願意付出極大努力的學生,都理應得到更多機會。這是最大的公平,也我們最大的分歧所在。」
他說完這段話,將話筒交換工作人員,也就自然而然下台。
卻彷彿走在藍天下和青草間,有徐徐的清風,和山間的松,帶著少年人的正直和銳氣。
這才是裴之。
從小到大,一如既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