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15日,大年三十。
中國人在迎接新年時,會有很多活動,比如洒掃啦、貼窗花、甚至包餃子什麼的……
可這些活動在老林這裡……一概沒有。
林朝夕早上爬起來,老林正好買菜回來。
巷子里早有孩子在放炮仗,和著噼里啪啦的背景音,她很興奮地跑出去翻菜籃,發現老林只買了條魚還有黃豆芽,還有一把青菜。
林朝夕:「……」
「你這什麼表情?」
「爸爸,大過年的,不吃點好嗎?」
「年年有餘,如意發財,還需要什麼?」
「比如蒸蒸日上,學業有成?」
「你讀書已經可以了,不需要再好了。」
林朝夕:「……」
老林說著就要提菜籃子進廚房,林朝夕趕緊套上棉襖,推著老林就往家外走:「再去買點啦,我想吃醬牛肉!」
「已經很胖了。」
「不會嫁不出去的你放心。」林朝夕笑著應和他。
菜場里人聲鼎沸,不少人家都在準備年夜飯的食材。
橫豎掛著的臘肉,各式鮮亮的蔬菜水果,菜場大概是她心目中最有年味兒的地方,
她說是想出來買好吃的,其也是想陪陪老林,所以反而沒買什麼東西。只是路過炸雞攤前,香氣實在誘人,她拉住老林,表示想吃幾個炸雞腿。
「林師傅又帶女兒來了啊?」攤主很熱情地打招呼,「你閨女看著就聰明,要幾個腿啊?」
「老闆好,3個吧。」林朝夕看了眼標價6塊錢一個,三個正好18塊,「我兩個你一個。」她對老林說。
老林掏出20元,攤主忙不迭遞雞腿給他們,可找錢的時候,他翻了翻零錢袋,說:「今天一早上生意太多,我這沒零錢了,林師傅有零頭嗎?」
「沒有。」
「那您過完年來,我把錢找給您。」
「嗯……」老林也沒說什麼。
林朝夕啃著雞腿,心裡有點美滋滋:「爸爸,剛那個老闆,好像眼睜睜在等你說『不用找了』呢。」
「怎麼能不找?」老林氣勢洶洶,「我初一就來等著他。」
「可他剛誇我聰明。」
「你知道『看著聰明』什麼意思嗎?」
「是我的學識已經感染了我的氣質?」
「不是,一般李老闆都誇別人長得漂亮。」
林朝夕扭頭就走。
「你去幹嗎?」老林喊住她。
「去把他攤前等著,等會肯定有人付零錢,我去把他少找我們的錢要回來!」
如果是別的家長,可能不會陪孩子發瘋。可老林不一樣啊,老林比較閑。所以當他們兩個站在炸雞攤前,一人叼著一根雞腿啃等找零的時候,老闆還是崩潰了。他趕緊從收來的錢里掏出兩個硬幣,塞到老林手裡:「林師傅,欠您錢了,真不好意思。」
「沒事。」她和老林不約而同說道。
在菜場逛了一圈,想起老林的廚藝,林朝夕還是決定只買熟菜。
他們兩個人也吃不了什麼,最後也就多了一小袋醬牛肉和涼拌海帶。
往回走的路上,林朝夕已經把最後一根雞腿吃完。巷子里家家戶戶都是過年氛圍,貼對聯的貼對聯,炒菜的炒菜,可林朝夕和老林走在一起,卻莫名沒有任何過年時該有的熱情和激動,反而很平靜。並且她突然發現,如果她不說話,老林也不會主動問她什麼。
為了緩解這種父女間的冷清氣氛,林朝夕特地找了個話題:「您也不問問我集訓隊學的怎麼樣?」
「有什麼好問?」老林反問。
「那你怎麼對我這麼放心啊。」
「你是想聽我說我對女兒很放心,還是想聽我說你隊老師經常電話我打你的小報告?」
「都……都……不想聽。」==
又走了幾步,林朝夕看著老林,她剛想開口,老林卻搶先:「林朝夕同志。」
「在!」
「你和你老父親的關係,已經到了找不到話題還要尬聊的地步嗎?」
林朝夕覺得這天簡直沒法聊。她好不容易想做個孝女,陪親爹買買菜聊聊天,讓老林感受下天倫之樂,卻發現無論聊什麼都只有她被老林秒殺的份。
春天的陽光暖融融的,一回家,林朝夕就準備回房間繼續做作業,用冷酷地態度對待不想和她聊天的老林。
沒想到她剛進屋,坐在小院石凳上的老林同志,就邊擇黃豆芽邊喊她:「這麼好的天氣,不出來陪爸爸嗎?」
林朝夕:「我不!」
「是你自己說的,需要我關心一下你現在的學習情況。」
10秒後,林朝夕抱著書和課本,端端正正坐在老林面前。
「學的怎麼樣?」老林問。
林朝夕沉默了下。
「怎麼了?」
「我在想要怎麼形容,但無論怎麼形容,你都會說,不夠精確。」
「有道理。」老林把擇好的豆芽扔到一邊,「大學數學還挺難的是吧?」
「爸爸,說好不尬聊的,你自己先尬聊了。」
老林愣了愣:「你老父親是在認真思考:該用怎樣的優美語言,帶你進入美妙的數學世界,你怎麼能這樣傷你老父親的心?」
「我看了你讓我借的這本《微積分》。」林朝夕把筆記本拿開,露出下面的課本,「這上面挺多優美的感悟的。」
「那不是我寫的。」老林老臉一紅。
「但是字跡是你的啊?」林朝夕翻開扉頁,「如果非要說,人類近現代文明是建立在一個定義之上,那它的名字一定叫——極限。
她朗誦道。
「那都是年少無知。」老林「咳」了聲。
「我覺得它很優美。」
「是啊。」老林放慢了摘黃豆芽的動作,「但數學這個東西,越到後來,你光在想它很美,是不夠的。這不是說它不美了,它還是很讓人憧憬的東西,但後面每天腳踏實地的工作,會逐漸磨滅你的愛好和熱情。」
老林的話說得非常悠閑,配上他擇黃豆芽的動作,就更像隨意閑聊。
但林朝夕突然就沉默下來,老林特地講這些,是講給她聽的。
他那麼聰明,肯定能感覺到她學習這些的困難。林朝夕不知該如何形容這種困難,它從不來自高山,而來自登山人和這座山頂的距離。
《微積分》是數學系包括很多理綜類學科大一必修課,大家都知道它是基礎,也知道它應該挺困難,可翻開書後才發現,這玩意還是比他們想像的難一點。
光極限的定義就長而艱澀,各種符號、「設」「如果……存在……使得」「只要……並且」混雜,和高中前的知識光相比,光定義的長度就完全不同。
雖然老林提前準備了數學思維和數學語言的課程,很大程度上緩解她對這些定義性語言的陌生程度,可高等數學還是令人倍感陌生的領域。
而當她認真看完書本和註解,以為自己弄懂極限定義後,她拿出紙筆,按備註的方法,準備自己再證一遍時,大腦卻突然一片空白。
她幾乎忘記自己剛才到底學了什麼。
再等她真正搞懂極限定義,掌握證明方法、翻向下一頁時,她又突然發現,她剛才對定義的理解可能還不夠深刻。
如此一點點學下去,不斷地「自以為掌握」和發現「其實沒有「間反覆,甚至讓她感到恐慌,畢竟微積分只是大學數學裡的基礎。
「爸爸……」林朝夕緩緩開口,「為什麼微積分這麼難,你學的時候,是不是不覺得有那麼難?」
「書上有句話吧?」老林問。
「哪句?」
「他用幾乎神一般的思維力,最先說明了行星的運動和圖像,慧星的軌道和大海的潮汐。」老林強調,「這不是我寫的。」
林朝夕翻到那頁,發現是在第一章習題上,用圓珠筆寫的,確實不屬於老林的字體。
「嗯?」
「這是牛頓的墓志銘。」老林問,「你知道為什麼上面有這句話嗎?」
「不知道。」
「因為有人也覺得難。」老林說,「三味大學的學生。」
林朝夕緩緩地點了點頭。
「你知道牛頓和萊布尼茨的智商有多高嗎?」老林又問她。
「不知道。」
「那阿基米德、費馬、笛卡爾、羅伯瓦、笛沙格、巴羅、瓦里士、開普勒、卡瓦列利……」老林吐出一個個舉世聞名的名字,他越說越快,甚至有些名字林朝夕完全沒聽過。
「這些人的智商呢?」
「我也不知道。」林朝夕坐直身體,認真回答。
「我們都不知道。」老林也非常認真,「但我們知道的是,從公元前7世紀到公元後17世紀,剛才那所有偉大的名字前赴後繼,不斷提出問題思考問題解決問題,使『幾乎神一樣的思維力』的那個人在17世紀最終建立了這一學科。」老林停頓下來,「而他,也只是被歷史所承認的創建者,之一。
「但這一切也只是微積分被稱之為『學科』的開始,在那之後的幾百年,數學家們仍在不斷完善它。」老林停下手裡的活看著他,目光很軟,讓林朝夕覺得他要摸摸她的頭,可最終沒有。
他只是說:「幾乎可以不誇張的說,它讓你頭頂有飛機,腳下有鐵軌,讓這個世界最終能變成現在這樣,現在你能慢慢學習它了解它,是多有幸的過程,『難』不是最理所應當的事嗎?」
老林說得很有道理,然後他就繼續擇黃豆芽。
而在那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林朝夕都沒有說話,空氣里只有最輕微的「咔擦」「咔擦」聲音。
她再次把微積分翻開,她想,她和老林在數學面前最大區別可能不是天賦。而是老林看待數學時的姿態,遠比她更加誠懇和謙卑。
在那之後,她開始靜下來看書做題,不再為困難而痛苦,也不因無知而困擾,老林就一直干自己的家務活。
他們坐在小廚房裡,吃著很簡單的年夜飯,老林時不時給她講東西,也時不時拿各種話逗她。
他們這裡卻像往常一樣,完全沒有年味。
唯獨八點後,老林的電話響個不停。
他的學生們一個個電話來拜年,最忙的時候,剛掛電話下一個又響起了。
有花捲、陸志浩,也有安貝貝、姚小甜、陳成成,連章亮都打電話來,雖然沒聊兩句,可反骨仔還是很認真說了「新年好」。
在這種氛圍里,裴之的電話,也變得非常尋常。
老林和誰都沒太多話講,包括裴之在內,林朝夕和他聊了兩句,也很自然地掛斷電話。
煤氣灶上溫著鯽魚豆腐湯,天色已經很晚,窗外爆竹聲不斷炸起,家家戶戶的歡聲笑語飄來。
零點鐘聲和著爆竹聲一併響起。
老林端來兩杯暗紅色的液體,用透明玻璃杯裝的,看上去很像那麼回事。
林朝夕發現,老林遞給她的這杯里,好像也沒有氣泡。
「可口可樂還是葡萄酒?」
「可口可樂。」
林朝夕很不信。
他們舉起杯子,輕輕碰了下杯。
「新年快樂!」
「同樂。」
林朝夕小心翼翼抿了一口……然後差點噴出來,還真是可口可樂。
「未成年不能喝酒。」老林義正詞嚴,「怪裴之,昨天接他電話,瓶蓋忘蓋了,但喝不完多浪費。」
林朝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