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一開始,都非常會很困難。
每逢周末,林朝夕會去宏景圖書館,這是她和裴之的固定日程。老林有時會在,有時不在。
當老林不在時,林朝夕會放下手頭的高數學習,開始在各個書架之間亂竄。
她站得最多的幾排書架,還是計算機類和數學類,她偶爾也會逛逛交通類的書架,看著大量交通法規、公路施工基礎、橋樑架構犯暈。
她其實並不知道自己要找什麼。
當你有了一個想法,你敲開門進去,站在裡面的感覺和在外面時完全不同,會發現自己其實你進入了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空間。
因為黑暗,她失去大與小的比對,會覺得自己愈發渺小,纖若微塵;而這片空間是那麼廣闊無垠,宇宙一般。
如果是之前的她,有了想法後,想想也就放棄了,不會真的採取行動。但好歹重來一次,如果還因為害怕不成功而不敢嘗試,那簡直像個傻子嘛。
她所知不多,但好歹知道,雖然這個世界的現有知識浩瀚無垠,但它們大部分都藏在圖書館裡,被有識者編纂成書。
當你把網撒下去,應該總能撈到一些東西。
因此書架上的每本書她都會稍微翻一下,觀察目錄和前言,並她會把自己認為有用的書目和信息標註下來。
這是個笨辦法,總體來說,就算是宏景圖書館,它的藏書量也非常龐大,而信息多到一定程度後會難以梳理。因此她有那麼一段時間彷彿身陷蛛網,總覺得看到什麼東西都有用,卻沒能力歸類分理清楚。
覺得每一條都有用,但真的有用嗎,她又沒有能力分辨。
最最困擾的時候,她覺得那些書籍目錄後跟著的「………………」都像粘膩的蜘蛛網。
那段時間她一定表現得非常焦慮,以至於老林都忍不住問她:「你最近怎麼了,微積分有這麼難?」
林朝夕假裝沒這回事:「還好吧,學到後面也沒覺得那麼難。」
「那是為什麼,和裴之表白的學姐太多?」
林朝夕:「……」
老林穿著圍裙,用鍋鏟拍了拍她肩膀,語重心長:「這方面,爸爸幫不了你。」
老林越是顯得輕鬆幽默,對一切都無所謂,林朝夕心底就揪得越緊。
「我需要一點指引。」她說。
「什麼方面的指引?」
林朝夕很想說「我想知道用什麼方法可以救下你」,但如果是老林的話,說不定會說「不用救」,而且不用救的理由很有可能還是「生死都是人生體驗」之類特別無所謂的話。
所以她低頭想了想,決定把問題轉換一下。
「你人生中,有沒有那種毫無方向的時刻?」
「聽不懂你的問題。」
「就比如你在小學的時候,下定決心要攻克一個特別特別難的數學問題,類似於千禧難題,然後你發現自己沒有任何方向,純粹在痴人說夢。」
「千禧難題啊,其實已經累積非常多前人的研究,不至於毫無方向,頂多是需要花點時間來探索。」
「你就沒有那種面對龐大命題、眼前一黑手、特別足無措的時候?」
「有啊。」
「什麼時候?」
「知道我還有個女兒的時候。」
老林非常平靜。
天氣暖融融的,他們坐在花架下,小院里青草勃發,林朝夕卻鼻子一酸:「你不要突然煽情!」
「真的。」
老林講完,轉身進廚房燒菜,嘴裡還嘀咕:「而且還越喂越龐大。」
——
林朝夕後來想,老林大概也沒有說謊。
對他來說,從天而降的女兒,估計是比那些數學難題還要難以處理。
她那麼麻煩,吃那麼多,不僅需要他的教育,還總需要他幫忙。無論是追男孩還是學習,甚至是每天吃什麼,她都離不開他的。
雖然老林嘴上沒有說什麼,但在一次周末的數學補習班上,老林讓窗邊的同學拉上窗帘。教室里新裝了投影設備,完全走進新時代的樣子。
幕布降下,爾後亮起,所有人驚訝地發現,老林竟真準備給他們放片子。
「林老師我們今天不上課嗎,我們要看電影嗎?」學生們很激動地問。
「上課,看片子也可以上課,這是一堂直擊心靈的教育課。」老林擺弄了下設備,屏幕上出現了一行字。
「哇,老師好時尚了!」
「與時俱進、與時俱進。」
老林退坐到教室最後,昏暗的光線里,他靠著黑板,雙手抱臂,仰頭看著幕布。
幕布忽然變黑,只有一隻搖擺的節拍器,林朝夕知道,這部片子開始了。
一開始的時候,她不知道這是部講述什麼的片子,直到輕而靦腆的講述聲響起。
——或許我描述數學研究經歷最恰當的比方,就是進入一個黑暗的大宅中。因為,當人進入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房間里,就會跌跌撞撞地碰到傢具,逐漸你會知道每件傢具的位置,而經過六個月的樣子,你最終會找到開關,打開燈。燈光突然照亮了一切,你能夠清楚看到你所在的位置。
那是很長的一段敘述。
可周圍卻安靜下來,窗帘拉上以後,教室里只有很少一點光。每個孩子都仰頭,在看投影幕布上講述的這個故事。
一切始於三百多近四百年前,數學家費馬的一個玩笑。
費馬在閱讀《算術》時,像三味大學圖書館那些書上發生過的事情一樣,他曾在在書旁空白處寫下不少筆記,。在第八頁頁邊處,他寫下了一條極其簡短,卻成為世界上最困難數學難題的一條手記。
簡單來說,在經過觀察後,他認為,除了畢達哥拉斯定理即x^2+y^2=z^2,不存在任何整數解n,使x^n+y^n=z^n。
他甚至還極其調皮地留下一段話,說「關於此,我確信已發現了一種美妙的證法,可惜這裡空白的地方太小,寫不下。」
後來當安德魯·懷爾斯先生,也就是他們現在所觀看這部紀錄片的主人公真正證明這一簡單猜想後,人們才知道,費馬先生留下的那段話可能完全是個惡作劇。因為當時的數學發展水平,不足以讓他找出那麼一種「優美」的解答方式。
之後的敘述就略顯複雜,當然,紀錄片導演已經竭力想使證明過程變得簡單易懂,因此他只採取講述框架的方式,勾勒出安德魯·懷爾斯先生證明費馬最後定理的艱難過程,可那些遠超他們理解能的數學名詞還是容易讓人困惑。
教室里有竊竊私語。
很多人在問「這是什麼」或者「那是什麼」……
他們不知道那些東西究竟是什麼,卻很清楚知道,這個看似結構,背後是遠超他們想像的複雜問題。
可當艱難的論證過程不斷推進,數學家最終站在黑板前,為全場兩百多名數學家講述自己的全部證明過程時,他們這間小教室又變得完全靜謐。
那是1993年6月23日的劍橋大學,數學家在黑板上不斷不斷寫著演算公式,半個小時過去,他放下粉筆,最後他說:「我已經證明了它,我想我可以停下了」。
我可以停下了。
這個幾百年來的難題,就到這裡了。
畫面只剩下一張照片和掌聲雷動的背景聲。
雖然後續還有論證中的一些波折,可那時的教室卻靜到極點,只剩下投影儀投出的那束光芒,灰塵在飛舞,有星星點點的光。
看著黑板前那位露出燦爛笑容的數學家,林朝夕突然在想,這大概是每位數學家夢寐以求的時刻。
孩提時代,安德魯·懷爾斯先生在圖書館的智力題中,碰巧發現了費馬大定理。在那之後的30年,他的夢想就是解決它,並且也真正解決了它。
林朝夕不禁在想,在老林心目中,是否也有那樣一個夢寐以求要解決的問題,如果有,那是什麼?
她回過頭,望著黑板前的人,她發現,她從不知道這些。
真不容易……可算是看見人了……(感動)
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