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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老闆突然出家了

所屬書籍: 我不是廢柴

早晨,老那開車,帶著老婆孩子還有小舅子沈磊及其老婆謝美藍,向河北方向駛去。這兩天沈琳婆婆氣鼓鼓的,覺得這個家完全偏向了沈琳的娘家,哪有孫子周歲宴在兒媳婦家辦的道理?大兒子真是窩囊廢,被老婆控制得死死的。老那說服她,那家在河南,開車八個小時,比河北三個小時遠多了,回一趟興師動眾不划算。老太太堅決不一同前往,覺得丟臉。
剛看到寶馬時,任是再清心寡欲,沈磊還是注意到了:「喲,換車啦!」老那笑眯眯道:「是啊。」
謝美藍和沈琳坐後排,一人抱著一個娃。沈磊坐副駕駛。本來說嬰兒必須坐嬰兒椅,老那說不打緊,三個多小時的車程,很快就到了,哪兒那麼多講究。
謝美藍和沈琳一向客氣疏遠,這大概就是現代式的妯娌關係吧。雖然謝美藍和沈磊大一就戀愛了,五年前領的證,頭尾算起來,沈琳認識她已有12年,但這個弟媳婦一向淡淡的,很難讓人親近起來。不過女人都是愛孩子的,向來待人淡漠的謝美藍抱著子軒,一副不知道怎麼愛才好的模樣,一會兒聞聞他的頭髮,一會兒親親他胖乎乎的小臉。沈琳見狀,覺得她親切了些。
好車真的令人心情愉悅。黑色輪胎高大壯實,輕快駛過地面。富有彈性的赫色座椅飽滿而柔軟,散發出皮革好聞的味道,穩穩地托著乘客的身板。前方拐彎,方向盤微微向左,車輕盈轉身,面前現出坦蕩筆直的大道。腳下輕點,發動機已心領神會,車速變快,推背感自肩、腰、臀部傳來,令大家不自覺地挺起胸來。沒有男人不愛好車的,沈磊和老那聊了一路關於車的事。
謝美藍道:「沒想到你對車還挺有研究的,不行你也買一輛唄。」沈磊道:「咱家那塊兒堵,再好的車也比不過小電驢。」
謝美藍笑了一聲。
中午,沈琳一行抵達農村老家。車到了自家的四層小樓門口時,鄰里及親友們早已等在這裡,都看到了這氣派的寶馬、恩愛夫妻攜一兒一女下來的場面。沈琳捕捉到了目光中的傾慕,好車就是精美的包裝盒,誰見了都會認為從盒裡拿出來的東西身價不菲。
父母樂得合不攏嘴,抱過外孫女和外孫子使勁親著。親戚們紛紛稱讚沈琳混得好,她通體舒坦到飄飄然。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在北京奮鬥半生,要的不就是這些嗎?寶馬太管用了,過往回老家,大家的注意力都在沈磊身上,這次則完全聚焦在她身上。
沈磊兩口子照例淡漠,遠遠地站在一旁,不參與這熱情的喧嘩,偶爾互視一眼。沈磊歷來對姐姐和姐夫的虛榮嗤之以鼻,這時對老婆小聲笑道:「我姐這架勢嚇死人,像個豪門的億萬富婆。其實她的名牌好些是假的,俗不可耐。」
外人看沈磊和謝美藍,以為他們不愛說話。只有兩人知道,私底下兩人可以滔滔不絕地說上一天,但只對彼此。對這個世界他們是無話可說的,因為早早看透了。在這個世界上沈磊只有謝美藍,謝美藍也只有沈磊,要不為什麼大一的迎新會上兩人一見鍾情呢?他們就像兩個孤傲的孩子,抱臂站在山上,對著山下的凡夫俗子撇嘴、冷笑。
但此時謝美藍說:「是啊,所有人都俗不可耐,只有你不食人間煙火。」沈磊怔住了。謝美藍臉色有點蒼白,說自己暈車,先進去坐著,不等他回答就走進去了。這時兩輛賓士車開過來,停到了隔壁的小樓門口,是沈琳大伯的兒子沈志國、沈志成,他們是被沈琳父親請回來參加宴席的。兄弟倆這些年一直在北京干裝修,一開始給人打下手,後來當了小包工頭,也沒有公司,就是到處接活兒。在北京時他們和沈琳一家時有往來,沈琳知道他們買的是二十多萬的國產合資低配車,而且是二手車,到手才十來萬。但七大姑八大爺們似懂非懂,驚呼說志成、志國也開上豪車啦。人群的注意力瞬間轉移到他們身上,圍著他們說個不停。沈琳一向看輕這兩個只有初中學歷干粗活兒的表哥,這時倒對他們生出一些敬意,心想僅靠體力勞動能開上這樣的車,證明人家的日子也是芝麻開花節節高了。
慶祝宴將於晚上在縣城的大酒店舉行,一行人先在家休息。吃過午飯,沈琳站在自家樓外,再一次打量著這包含了一家人心血的四層樓,自豪感油然而生。陽光下,對開的銀灰色大鐵門閃著光,瓷磚外牆嶄新亮堂,比隔壁大伯家的四層樓顯得氣派多了。新裝修的房就是漂亮!
農村自建房就是大,每個房間都有二十幾平方米。裝修是沈琳一手主導的,她通過微信視頻指點著父母,給出意見。每個卧室都鋪了木地板,安了空調、抽水馬桶;一樓大客廳已經沒有電視牆了,換成巨大的投影儀,WI—FI的速度非常快。只要關上門,在這樓里生活和在北京城沒有任何區別,只會更舒服。父母供一雙兒女上大學,已是千辛萬苦。這房陸續蓋了十來年,又一點一點裝修,才成今日氣候。想到父母晚年能住上這樣的房,沈琳非常安心。
父母給一兒一女都留了一層樓,每層三個房間,還有個小廚房。父親說萬一你們姐弟都想回來定居,一家一層,各自開火,互不干涉。此時沈琳夫妻躺在二層的卧室里,望著窗外連綿起伏的山脈,心頭很寧靜。沈琳想像了一下父親說的全家老少住在一個樓里又獨立成章的情況,好像也不賴。老那頭枕著雙臂,舒服得直哼哼:「老婆,真不想回去上班。要不回來和爸媽一起種菜吧,我願意倒插門兒。」
沈琳哼了一聲:「休想!你是安逸了,不為兒女考慮?」
睡醒了,沈琳下樓,提了茶壺走進門口的蔬菜大棚里。父母正在忙活,他們種了五畝菜,以芹菜和黃瓜為主。外面氣溫只有七八度,大棚里卻一片蔥鬱,春意盎然。父親只穿了件洗得稀薄的汗衫,母親挽著褲腿,汗珠從額頭上滴落下來。不知名的小蟲子嗡嗡飛著,襯出鄉村的靜謐來。沈琳招呼他們過來休息,三人坐在小板凳上喝茶,父母的目光巡視著綠油油的蔬菜,一臉滿足。父親摘下兩根嫩黃瓜,遞給沈琳,兩人咔嚓咔嚓吃了起來。父親道:「你和你弟弟之前總勸我說別蓋樓別裝修,去縣城買房。其實這點錢去縣城買房,一百平都買不了,知道現在縣城的房多貴嗎?」
沈琳一問才知現在縣城的房居然也要每平方米九千塊錢,不由咂舌。父親說因為通高鐵了,又因為現在十里八鄉的人只要一結婚,女方都要求必須在縣城有房,誰也不愛在村裡住。這麼著,房價就起來了。父親說老家的房不能荒,地不能丟。萬一將來城裡混不下去,這一方基業沒準兒是退路,能穩穩接住在外漂泊的遊子們。但是沒有人懂這個道理。
沈琳道:「爸,您就不盼著我們點好?我在北京21年,比在老家的時間都長。房也有了,家也有了。我弟弟連戶口都遷走了,我們怎麼可能回來呢?」父親笑了,似欣慰,似遺憾。
母親問:「現在北京城裡房價多少錢?」
沈琳道:「這可不好說,五六萬的也有,十幾萬的也有,看買哪裡了。」父親沉默,母親嘖嘖有聲,面有難色。沈琳知道他們是在替兒子操心這個事。如果十年前不買房,現在還想在北京買,只能是個夢。六個錢包湊首付?沈家老兩口只有兩個癟癟的錢包。謝美藍那邊更慘,父親早逝,她由母親帶大,去年她母親得了癌症,花光了沈磊兩口子所有的積蓄也沒救回來。謝美藍傷心了大半年,才慢慢緩過勁來。
沈琳安慰道:「我弟弟單位將來會蓋經濟適用房,比市場上便宜多了。你倆就不用操心了。」老兩口嘆了口氣。
晚上,縣城最好的大酒店,那子軒周歲生日宴兼沈家新居落成宴盛大舉行。宴席擺了十桌,燈火輝煌,舞台中間的大屏上的照片和視頻是老那早早安排李曉悅剪輯出來的。縣城的宴席便宜,老那便在場地布置上極盡所能,彩虹機、鮮花、拱門、紅地毯應有盡有,甚至還從北京請了幾個演員來給宴席助興。其中有個節目是一群美女穿著飄逸的漢服,扮成仙女模樣跳舞。這是李曉悅找的節目,她是個漢服愛好者,平時一有空就參加各類漢服活動。
大多數人都生活在村裡,很少看到這麼新奇的節目,嘖嘖驚嘆。
老那張羅著、指揮著,一會兒爽朗大笑著要老少爺們兒吃好喝好;一會兒俯身謙遜聆聽某位長輩教誨,一會兒舉杯巡桌,仰脖一口喝乾杯中酒,說道:「我們當兒女的在外打拚,不能常在兩位老人家膝前盡孝,感謝各位親友對他們多年的關愛和照顧。」一場宴席,成了他的獨角戲。所有人都喜歡他,「女婿半個兒哇,這個女婿好,聽說是個大公司的副總呢。」「果然行事大方豪爽,是登得了大檯面做得了大事的人。」
沈磊自顧自吃著,既不挨桌喝酒致謝,也不參與談話。不過大家習慣了他這樣,倒也不以為異。有人問沈磊:「現在一個月掙多少錢啊?」
老家的人就是這樣直白,這問題要給其他回鄉的人聽了就會吃一驚,或反感,或敷衍,但沈磊不會。
「八千塊錢。」他說。
問的人語塞,半晌含糊道:「不錯不錯。」
另一個人問:「你看你姐的車多好,你怎麼不也買個寶馬呀,研究生?」「沒錢。」沈磊坦然。
「哪能沒錢呢?名校畢業的研究生,又當上中央的公務員了,哈哈哈。」大家笑,覺得他必定是在下一盤大棋。這年頭,窮人從來不敢承認自己窮,只有有錢人才能把沒錢兩個字說得那麼自然。
沈磊沒接茬,夾起一隻蝦,摘下蝦頭,「噝噝」吸蝦油,剝殼吃肉。謝美藍整晚都很沉默,面色不好、胃口不佳的模樣。沈磊給她剝的蝦一隻沒吃,看樣子暈車有點厲害。這時司儀請姐弟二人偕其伴侶孩子上台,大家依言上台站定。老那抱著兒子,沈琳牽著女兒,春風滿面,沈磊、謝美藍站她身邊。這是宴席的高潮時刻,司儀聲情並茂,把姐弟描述得出類拔萃。
如果說對沈琳的描述有點誇張的話,那沈磊則當之無愧。他一向是沈氏家族的驕傲,別的孩子爬樹玩泥巴早戀的時候,他穩穩釘在教室座位上,一口氣做一本題集。凡是和考試有關的事情,對他來說都輕而易舉,考名校、考研、考公務員都非常順利。這個世界對於會讀書的人還是充滿敬意的,因此眾人艷羨了一陣沈琳後,注意力照例轉到沈磊身上。瘦高的沈磊穿了一條淺藍色牛仔褲配黑毛衣,透著俊逸儒雅的氣質,身邊的謝美藍清麗出塵,好

一對壁人!沈琳父母看著台上這一雙兒女,眼含熱淚,心滿意足。
沈磊淡淡地笑著,轉頭看著老婆,發現她眉心緊蹙,像是在忍受著不適,此時更輕輕呻吟了一聲。
「你怎麼了?」沈磊關切問道。
「頭痛,噁心·····」謝美藍這兩天一直不太舒服,今天自上了車,就覺得小腹墜痛,周身不適。她強忍了這半天,已到了無法控制的地步了。話音剛落,就覺得一股熱流自兩股間流了下來。她低頭一看,褲底已被鮮血洇濕,接著更多的熱流涌下,在褲子上洇出一條暗紅的線。沈磊趕緊扶住她,全場也感到了異樣。沈磊扶著她剛要走下台,謝美藍腳一軟,摔倒在地,全場驚呼。
宴席中斷,謝美藍被緊急送往縣醫院。做了B超後,醫生說是流產沒流乾淨,宮腔里還有血塊。沈磊如晴天霹靂,那表情像是他也頭回知道這個消息。
「怎麼回事?」沈琳看出異樣來。
沈磊剛想說我也不知道,見病床上的謝美藍微微示意他,便含糊道:「上個月小產了,沒休息好。你跟咱爸媽就說月經紊亂,千萬別說漏嘴了。」
自兒子在北京落戶後,父母不做他想,最大的念頭就是趕緊抱孫子。沈琳想仗著大姐的身份說他們兩句,但一想到沈磊從不讓任何人對謝美藍有一絲冒犯,便止住了話頭。走出病房,沈琳用沈磊的話把父母糊弄過去,說沈磊留下來陪床就好,大家都回去休息。
大家都走了,只剩下沈磊、謝美藍兩人。謝美藍睜開眼,見沈磊一臉困惑地看著她,她別過臉。「你說出差一周,其實就是去做流產手術吧?」他畢竟絕頂聰明,很快就把事情連起來了。
謝美藍不答。
「你什麼時候懷的孕?」謝美藍閉上眼。
沈磊再理智,此時也失去了冷靜。「是我的孩子嗎?」
謝美藍一下睜開眼,見沈磊神色倉皇,不覺也鼻子酸了,她知道他有多愛她。是她對不起他,她絕了自己的後患,也絕了他的希望。可不如此,餘生她都會後悔。
「當然是。我們回北京再說好嗎?讓我好好休息一下。」謝美藍說。
沈磊不再說話,低著頭走了出去。這緘默的體貼此刻看在她眼裡分外可恨,但凡他能抓住她的身體使勁晃,咆哮著要她說出真相,她也覺得他是有溫度、可理解的。一個人寬容至此,只能用麻木來形容了。
宴席草草結束,親友們回到沈家,聚在客廳,說著謝美藍的事。沈琳含糊地說因為工作太累,月經失調了而已,無大礙。眾人鬆了口氣,感嘆著北京的工作強度之高。
「據說你們在北京公司上班的都996啊,我聽著這不比我家志成、志國的活兒輕鬆呢。」大伯挺時髦,「996」這種詞都知道。
「我們再怎麼著,也是辛苦活兒,到底不如坐辦公室吹空調。」志成、志國真心實意地謙虛著。
李曉悅道:「兩位沈大哥,我倒覺得你們的工作挺好的,我還挺想乾的呢。」志成笑道:「貼瓷磚,抹牆灰,一頭一身的土,你可干不來。」
李曉悅道:「但是自由啊,不用打卡。打卡上班真是天底下最可怕的生活了。」老那瞪著她,她並不害怕,笑眯眯的。老那是紙老虎,整個部門的人都不怕他。
睡下時已經十二點多了,沈琳和老那說起謝美藍流產的事。兩人沉思了半天,都覺得事情不妙。可沈磊輕易不和別人說自己的事,而平時看上去兩人也一副恩愛模樣,到底發生了什麼,他們也不知道。嘆了半天,兩人滑入被窩,聽著旁邊床上一雙兒女平穩的呼吸聲,摟著彼此,都覺得心裡分外踏實。只有人到中年才知道伴侶的意義。伴侶就是人生同路人,人生路漫漫,一個人走難免心慌,有手可以牽著,有肩膀可以互相依靠,多麼幸運。
凌晨兩點,老那被集團銷售副總姜山的電話吵醒。他的聲音急促緊張:「你還在河北嗎?」
老那睡眼惺忪口齒不清:「是啊。」
「卧槽,趕緊回來吧,王總昨晚坐火車去山西出家了。玲總哭得不行,給我打了電話。」
兩口子一下子清醒了,坐起身來,目瞪口呆。
山西呂梁深山裡的一個廟,老那和王總的老婆秦玲玲還有姜山一起,開車追到這裡。他們走進廟裡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剃度的老和尚手中剃刀嗡嗡,王睿智表情虔誠,跪在他腳下。剃刀移動,青白色的頭皮露出,面色死人般瘮人。佛樂悠揚,木魚聲聲,不到半分鐘,三千煩惱絲掉盡。王睿智死去,和尚覺空誕生。秦玲玲渾身顫抖,被這景象駭住了,不敢上前去鬧。管事的和尚要他們去覺空的廂房等著。
三人在狹窄昏暗的廂房裡等。覺空走進來見他們時,已經穿上了灰色衲衣,頭皮剃得發青,臉上仍有嚴重缺覺的黑眼圈,可神情卻非常平靜。
秦玲玲眼淚唰地一下流了下來,老那和姜山眼圈也紅了。他們實在是無法相信,前幾天還在會議室聽取報告、做出種種指示的老闆,一夜之間出了家。了解一個人到底有多難?
秦玲玲上前拉住覺空的手,叫道:「老公。」覺空微笑道:「叫我覺空。」
秦玲玲號啕大哭,撲到丈夫身上,使勁打著他。覺空不還手,也不擁抱她,表情一直很平靜。
老那和姜山等一干兄弟跟著王睿智創業十五年,陪著他把一家小小的醫療器械公司做成了醫美集團。創業的多年高壓讓王睿智得了抑鬱症,長期失眠,嚴重的時候有自殺傾向,後來信了佛,狀態好轉了很多。他在公司和家裡都設了佛堂,自稱是在家修行的居士。信了佛讓王睿智的經營策略更加老練從容,公司業務蒸蒸日上。老那、姜山這些人因此感到欣慰,沒想到他居然信到這個程度,人到四十五歲,放下妻兒,看破一切。
老那也流淚了:「哥,你這是何必呢?」
姜山性子更急一點,拉起覺空的手:「這是誰把您忽悠成這樣子?我要去報警。走,你跟我們回家。」
覺空微微一掙,擺脫了他:「這些年,我心裡沒有一刻是快樂的。但凡我稍微鬆弛一點,公司立刻出狀況。我就像被綁上一架戰車,永遠沒有停下來的時候,只能往前沖。你們知道這種戰戰兢兢的感覺嗎?如今心裡平安喜樂,於我而言是解脫,是重生。為什麼你們不明白呢?」
秦玲玲道:「A輪融資馬上就要成了,往前沖就是勝利,你怎麼能在這個時候放棄呢?」
覺空的笑容略微帶了點凄涼:「A輪成功,是不是還有B輪、C輪?上不了市,怎麼對投資人交代?上得了市,是不是要對股民有交代?我為什麼要跟那麼多人交代?往前沖不是勝利,是懸崖。這到底是誰的人生?我的弦真的快要斷了,要不是佛祖救我一命,前年王睿智就從天台上跳下去了,哪裡還會有今日的覺空?」
老那退了一步:「就算您真的想出家,那北京也有廟啊。廣濟寺、潭柘寺、龍泉寺,哪裡不能出?為什麼要到這麼偏遠的地方?」
覺空說:「越偏遠,越自在。」
大家一時無話。夕陽照進廂房,投射在黑泥地板上。廂房窗外就是高高的雜草和野花,野蜂嗡嗡飛著,使人備感孤寂。
覺空雙手合十:「一念心清靜,蓮花處處開。父母我已做好安排,養老無憂。公司你想繼續經營或者賣掉,都可以。帶著兒子,天地廣闊,放下我執,必能大圓滿。」
秦玲玲眼神哀怨,還在試圖挽救:「我們談過生死,談過什麼是幸福,什麼是永恆,什麼是存在的意義。我不明白,在這種地方,誦經、粗茶淡飯、硬床板,這就是你要的永恆?」
覺空:「我來這裡,就是要搞清楚,到底有沒有永恆,幸福又是什麼。如果世間並無永恆,上天為何生我們下來?難道人活一場都是空?如果有,永恆的盡頭又是什麼?」
老那和姜山互視無語,王睿智就是太鑽牛角尖,鑽得走火入魔了。
秦玲玲眼淚不停地往下淌:「如果是因為創業使你感到痛苦,我們可以立刻關掉公司,回歸家庭,每日聚在燈下,豐盛的晚餐,父母的笑臉,兒子說著學校的事。早晨起床,一人一杯咖啡,看著露台的花兒綻放。這不也很快樂嗎?為什麼一定要這麼極端呢?」
覺空道:「說來你不信,父母的笑臉,兒子的學業,你說的這些東西,在我心中都是負擔。別的不說,為了使露台的花兒四季都能開,你大動干戈建溫室,選花品,不勝其累。其實花開的時候,你並沒有多少時間欣賞。再說了,走出門去,到處都是花草,為什麼一定要擁有它們才能欣賞呢?玲玲,放下吧。」
秦玲玲啞然,再次開口時已變得冰冷憤恨:「你以為別人不想像你一樣放下嗎?誰沒有被生活壓得喘不過來氣?誰不在苦苦掙扎?只有你做了這種自私的選擇。你傷害了我和兒子,更傷害了你父母。你以為你超凡脫俗?其實你是廢柴!」
她轉身走出廂房。老那、姜山見覺空去意已決,也不好再說,只好悶悶地掉頭跟著走。
臨上車前,老那非常不安。公司這些年雖然給每個創業元老發了郵件,確定了分配到他們頭上的期權份額,但並沒有正式的協議。他和姜山幾個創業元老含蓄地問過幾次,回答是因為分配非常複雜,律師和財務老總與王總開了多次會,正在起草翔實的協議云云。王睿智此番一去,這事恐怕不妙。老那躊躇了下,回頭走向目送他們的覺空,問道:「哥,那,那個期權-」他期期艾艾。
覺空凝視著他,雙手合十,嘆息般:「阿彌陀佛。」
車駛在羊腸小道上,廟被遠遠地拋在後面。秦玲玲開始哭,由小聲地抽泣變成了大聲地號哭。最後一抹斜陽收起餘暉,烏鴉撲稜稜大片飛起,鳴叫聲回蕩在千山萬壑之間,伴著秦玲玲的哭聲,氣氛格外孤寂凄苦。回頭望,暮色四合中,覺空已變成了個模糊的小點。想著昨日王睿智還開著寶馬760Li住大別墅,今天卻甘願躲進這連路都沒有的大山裡度過餘生,老那恍若夢一場,心空得沒有一點力氣。
第二天晚上,坐在自家餐桌邊,老那一直在愣神。難得不加班,弟弟那雋帶著李曉悅一起來家裡吃飯,說來看望母親,順便來吃嫂子做的菜。三十二歲的那雋在一家上市的互聯網企業當工程師,是公司的技術大拿,平常忙得在公司睡行軍床,牙膏、毛巾、拖鞋備在抽屜里。老那一直擔心弟弟這麼幹下去,不知道哪天會猝死。他這哪是996?明明是「007」。不過那雋卻很接受這份辛苦。是啊,年薪總包一百萬加年底分紅,外加兩千萬期權,不把你骨髓油都榨出來,你會以為老闆的錢是他自己印的。
那雋這個人,睜著眼睛呼吸的每一分鐘,不是在上班,就是在健身。健身的時候他也要打開視頻,但從來不看無聊的內容,而是聽TED之類的知識講座。總之不是用來充盈錢包,就是用來建設肉體或者頭腦。一旦要親自動手處理生活小事,他會如機器般精準控制每個環節,將效率提到最高:洗衣機放上水洗衣服,灶上坐上鍋煮蛋,打開咖啡機煮咖啡。做完這一切後洗衣機已放滿水,可以放洗衣液。吃完飯後剛好晾衣服,晾完衣服咖啡溫度正好。順序不能亂,亂了就會浪費三到五分鐘。
老那也不知道弟弟到底存了多少錢,只知道他已經看中一套兩百平的大平層,那個大平層均價已過八萬。而去年父親說要裝修老宅,那雋沒找他平攤,默默打給了父親二十萬,像花二十塊錢買了杯奶茶。
大家談起王睿智變覺空,老那心裡仍空落落的。那雋說:「公司不會倒閉吧?」
「誰要倒閉?」沈琳在廚房聽了一耳朵,她現在對這種詞很敏感。
老那趕緊說當然不會倒閉,秦玲玲也是公司老總之一,秦玲玲的哥哥秦鋒也是高管,整個管理層都非常穩定。王睿智走了,並不會影響公司正常運轉,大不了融資失敗。可是公司本來盈利狀況就不錯,不融資,只不過發展速度變慢而已。
那雋道:「你們這種創業型公司的期權都是紙面富貴。別說沒有以協議框定,就是真的框定了,還有那麼多輪融資。每一輪都滿滿的陷阱,協議里的每一個條款都有可能跟你耍花招。」
老那承認這有道理。但是他跟著王睿智干,一年年漲薪,職位一年年提高,每年年底的獎金由十年前的三萬、五萬,慢慢變成現在的十萬、二十萬,已經非常滿足了。他和弟弟比不了,那雋考上了中國人都期望子女能考上的那所學校的軟體學院,又讀完了研究生,他不過上了老家一個二本。能在北京混到有車有房有二胎,出去別人也副總副總的叫,已經超出他的人生預期了,目前只求保持現狀。
「你們這種家族企業,創始人出狀況,公司凶多吉少。哥,你得趕緊做好準備了。」那雋仍在聒噪。
弟弟就是這樣,仗著自己是學霸,從小到大都透著智商的優越感,好為人師。「能有什麼事兒呢?」老那反感。
「你沒有什麼核心競爭力,而且體力和創造能力都已經遠遠比不過年輕人。我要是你我得夜夜失眠。」
老那不爽道:「我和你走的路線不一樣,我是管理崗,只需要有管理能力就夠了。再說,越是家族企業,越講究忠誠。公司一共沒有幾個和睿智一起創業的老兄弟,這是任何核心技術都代替不了的。」
那雋聳聳肩:「冷暖自知,反正我話點到了。」
老那眉頭擰起來,氣氛緊張起來,幸好沈琳端了一大盆新鹵的豬蹄走過來,歡快道:「好吃的來嘍。」這危險的話頭得以被岔開。大家不再爭執,咽了咽口水,紛紛把手伸向盆,埋頭奮力吃了起來。鹵了五個小時軟糯彈香的膠原蛋白把嘴唇都粘住了,黑啤的苦正解這一份油膩。那雋平常都是快餐打發,每隔一段時間就來嫂子家解饞,奔的就是她的鹵貨。平時他是看不起嫂子的,一個家庭主婦,僅此而已,能怎麼樣呢?但此時他啃著骨縫裡的蹄筋,又覺得,如果一個女人做得一手好菜,持家有方,也算是有極大的價值。他看了一眼李曉悅,見她吃完一塊,意猶未盡地添著手上的醬汁兒,透著一股率性,也可以說幼稚,不由又好氣又好笑。天真是三十歲的李曉悅最大的優點,也是缺點。唉,哪怕她能像嫂子一樣,雖在事業上無建樹,但熱衷於家庭生活,他也不至於如此猶豫。
「卷卷,別總通宵加班。公司是老闆的,身體才是自己的。」沈琳婆婆有點憂愁。卷卷是那雋的小名兒,他天生頭髮有點自來捲兒。
老那吐出塊骨頭,不忘報剛才的口舌之仇:「老闆叫你十個小時攻克技術難題,你絕不敢拖到十個小時零一分,這就是你的核心競爭力唄?你體力好唄?小子,悠著點,小心猝死。」
沈琳打了一下老那,嗔怪道:「烏鴉嘴。」
那雋好笑地看著他們。唉,家庭主婦,能有什麼見識?母親和嫂子這樣的主婦,主婦······最熱衷的就是生孩子了,明明沒有收入,哥哥那個副總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熬來的,工作也並不是鐵飯碗,居然也敢生了個二胎。這一家真是廢柴之家,他們的日子照他看來危機四伏。
不過這二胎的小侄子睜著黑葡萄樣的清亮大眼睛,揮舞著小胖胳膊,看著很可愛,大侄女吃起飯來斯文秀氣有家教,哥嫂恩愛,小小的屋子很整潔,每道菜都可口。廢柴可能也有自己的快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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