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孩子、老人都睡了,老那和沈琳坐在沙發上,一臉的沉重。王總是這個家的定心丸,沈琳有時比關心老公還要關心王總的健康。知道王總有嚴重抑鬱症的時候,沈琳也快得抑鬱症了。幸虧後來他信佛,給治好了,沈琳的陰霾一掃而空。可現在,陰霾又回來了,且濃度加重,沉沉地籠罩在心頭。
老那二十五歲被王總招到公司,從此就沒換過工作。王總信任他,可並不是對頂樑柱的信任,而是「無論如何你都不會離開我」的那種。老那一開始負責行政部,類似辦公室主任的角色。王總去哪裡都帶著他,他兼任王總的司機,酒桌上又替王總擋酒,公司這一攤人事都歸他管。搞了幾年團建和公司年會後,公司做大了,老那向王總提出不再想管人力行政了,想介入點具有專業含金量的事情。王總認為能做好團建和年會,當然也能幹營銷推廣,專業的事情請專業的人來做就好,部門頭兒必須是自己人。於是老那調到營銷部,半管半學,和下屬學習怎麼搞營銷。他腦子靈活,見識也不差,營銷居然做得也湊合。隨著公司做得更大,營銷的有些大項目漸漸外包,老那隻需要和公關公司對接,提要求、檢視成果、結賬就可以了。事情越來越多,可他做得倒是越來越順手了。
沈琳原以為可以這樣天長地久下去。丈夫是家裡的頂樑柱,多虧他,她才可以有一搭沒一搭地找工作,在工作日下午四點烤蛋糕,喝下午茶,在朋友圈裝經濟適用型貴婦。可王總這一去,未來究竟會如何?丈夫是王總的原汁濃湯,對於秦玲玲來說就是湯的湯,味道淡了許多,那雋的話有道理。兩人正在胡思亂想,突然聽到門鈴響。這麼晚了會是誰呢?開門一看,居然是沈磊。他臉色憔悴,鬍子拉碴,眼裡全是血絲。夫妻倆一驚,沈磊向來淡然,泰山崩於前而不改色,看樣子這陣子內心受盡了煎熬。
沈磊坐定,問姐姐有沒有吃的,一天沒吃了。他下了班,實在不想回家,在街上無心無緒地轉悠了半天,想起姐姐家是個好去處。沈琳給他熱了飯和湯,端來剩下的鹵豬蹄,開了一罐啤酒。沈磊狼吞虎咽,把一罐啤酒都喝完,緊繃的神經鬆弛了下來,才長嘆一聲,靠在沙發上發獃。
「說吧,是不是謝美藍流產的事?到底怎麼回事?」沈琳不想兜圈子。沈磊抬起頭:「她嫌我不上進,掙不到錢。」他眼神里全是困惑,似乎剛知道不上進、掙不到錢是致命的缺陷。
「所以她把孩子打掉?」夫妻倆互視了一眼,這女人太心狠手辣了。沈磊點頭:「她說沒辦法在出租房裡養孩子。」
自老家回來之後,謝美藍就一直很沉默。她的身體已無大礙,休息了兩天就去上班了。回到家她也不跟沈磊說話,家裡氣氛跌到冰點。沈磊終於憋不住了,問她:「老婆,到底怎麼了?咱們倆好好的。」
謝美藍反問了一句:「好好的嗎?」
沈磊左思右想:「是因為你媽生病去世這件事嗎?我自問沒有哪裡做得不好,家裡的存款都給她用了,我一句怨言沒有。可自從她走了之後,你就對我越來越冷漠。」
沈磊向姐姐姐夫複述謝美藍的話,她討厭的就是他這樣。你要用錢嗎?好的,十萬拿去,二十萬拿去。可並不幫著她四處奔走求醫問葯,還會非常不中聽地指出所謂的靶向葯是騙人的,什麼偏方更是無稽之談。他理智到了冷血的地步,在生她養她的寡母在病床上哀號掙扎的時候,在她萬箭穿心走投無路的時候,他站在一旁一臉平靜,像是在說「我可是把所有的錢都給你了,我可儘力了」。這是最最不可原諒的。
沈磊委屈地對姐姐說:「晚期肺癌,多少錢能起死回生?她舅舅出了五十萬,給她媽打了五針所謂的最新基因技術靶向葯,結果還不是一點用也沒有,三個月就死了,那東西就是騙錢的。」
他說,當他說完這段話後,謝美藍徹底爆發了,罵他整三十歲了,還要老婆和他租四十平的小開間,騎電驢,騎共享單車,一個月掙八千塊錢,全部存款只有二十萬,而且這二十萬大半還是她掙的,簡直是廢柴。所以她敢懷孕嗎?叫孩子降生在出租屋裡,這不是造孽嗎?
沈琳聽了弟弟的轉述後覺得謝美藍很過分。兩人戀愛加結婚12年,謝美藍第一天知道沈磊是這樣的人嗎?沈磊不講究吃穿,不抽煙不喝酒不賭博,淡泊名利,一身書卷氣,謝美藍愛的不就是他這些?若不是這樣,沈磊怎麼會下了班就回到家做上飯,八點鐘騎著電驢到地鐵口接謝美藍回家,家裡事情都她說了算?一個能掙大錢的男人,怎麼可能圍著女人轉,讓女人當家?
比如老那,在家不會做家務,而沈琳也不會要求他做家務。他掙錢養家,她打理家庭,這叫分工。沈磊固然沒有掙到如老那一般多的錢,但他不加班,回到家插上電飯煲就到旁邊的公園慢跑,情緒穩定,身材健美。謝美藍在投資公司上班,月薪是沈磊的兩三倍,但長期加班,回到家葛優癱,基本不做家務。這也叫分工。沈磊有北京戶口,據說十年內單位會蓋集資房,他可是金光閃閃的潛力股。他負責穩定,她負責掙錢,這本是美滿的組合不是嗎?
「孩子是你的嗎?」老那問。
沈磊抱著頭沉默,良久方回答:「應該是。」
如果謝美藍是怕意外懷孕打亂事業節奏,想流產,沈磊會同意。問題謝美藍連提都沒提他,偷偷打掉。如果不是在壽宴上流血,他永遠不會知道,他曾有個親骨肉來這世界一遭。她狠心到這程度,他覺得凶多吉少。
沈琳見弟弟這麼萎靡,心裡一酸。
老那道:「我覺得謝美藍外面有人了。」
沈磊並沒有吃驚,這個可能性他也想到了。
老那分析,兩人戀愛結婚12年,平常無風無浪,沈磊以為是美滿的象徵,殊不知有可能是感情進入了平台期,這個時期人最容易厭倦。沈磊不是一個物質慾望強烈的人,謝美藍一早就知道,為什麼此時爆發?指不定有下家了。你跳槽會裸跳嗎?或者,暫時不想跳槽,但頻頻有好的工作在向你招手,你也會有底氣鬧幺蛾子。老那要沈磊留心觀察謝美藍,即使後邊的日子要繼續過下去,他也得知己知彼,摸清敵情,才能有對策。
沈磊走了,兩人感嘆,謝美藍和沈磊如果工作對調,他們將是世間最美滿的夫妻。社會還是不能容忍男人掙得比女人少,甚至女人自己也不能接受。老那問沈琳,現在網上不都把農村考到一線城市名校的學霸稱為「小鎮做題家」嗎?都是小鎮做題家,為什麼他的弟弟和老婆的弟弟差距這麼大?那雋的眼神陰沉發狠,工作起來不要命,渾身每個毛孔都透著「我要贏」的味道;沈磊卻宛如個出家人,四大皆空。也許,學文的和學理的確實精神世界不一樣?
沈琳當然覺得自己的弟弟好,不銅臭,也沒有喜歡訓誡別人的那股爹味,待在一起讓人很舒服。不過老那一句話讓她打臉了。
他問:「你希望咱孩子學文學理?」
沈琳毫不猶豫:「當然是學理,好找工作,工資高。」
兩人哈哈大笑,笑完又有點發愁。女兒那卓越十歲了,正在上四年級,語文八十五,數字八十三,文理雙不修。班裡四十人,她排二十名。該報的班都報了,別人有的她一樣不落,可成績一點沒提高。要是有什麼唱歌跳舞的特長也行,偏偏也沒有,就喜歡摺紙、做發卡之類的手工活兒。摺紙,興緻勃勃折一桌子小船、小星星、紙花;發卡做了半袋,又不做了;改玩彩泥,滿地掉泥屑;跳舞就愛跳廣場舞,一聽樓下小區的廣場舞音樂就眼睛發亮,屁股在凳子上扭來扭去,都是小時候奶奶給帶壞了。
「不然讓她學跳舞吧,我看她還挺喜歡的。」老那說,小區門口就有個舞蹈培訓班。
沈琳堅決不答應,唱歌跳舞第一對考試成績沒幫助,第二對找工作沒幫助。難道長大了真的從事藝術行業嗎?那是多麼窄的一條路啊,誰敢賭?兩口子上床睡覺,摟著彼此,雖然心頭浮著對世事、對明天的重重憂慮,但聽著對方的呼吸聲,又覺得安慰,很快睡著了。
沈磊到家已經十二點了,謝美藍還沒回來。他環視著這個家:這是一個商住樓盤的小開間,月租六千。號稱四十平,其實公攤完只有二十多平。租這裡是因為周圍生活設施齊全,離地鐵步行十五分鐘,騎小電驢三五分鐘就到了,兩人上班都方便。
屋子小,一張雙人沙發、一張書桌、一個雙人床,就把屋子擺得滿滿當當。廚房只有一個灶眼兒,灶下是嵌入式洗衣機。洗衣機有點舊了,用的時候咆哮得像飛機要起飛。衣服只能晾在屋裡,他們買了個摺疊落地晾衣架,謝美藍抱怨想曬一下被子都沒地方。沈磊平常不覺得有問題,可是試著用老婆的眼光打量一下之後,他長嘆了一聲。是,這的確不能算美滿的生活。但北京不就這樣嗎?想住在寸土寸金的市區,當然要忍受狹窄的空間。周圍有的是八九十平的兩居,可一個月要近萬。他們平時都在上班,沒必要花這個冤枉錢。
沈磊並不像所有人理解的那樣,對世事木訥,對錢不屑一顧。錢的重要性他知道,可掙大錢的過程有多煎熬,他也知道。多少人東奔西走,苦心鑽營,殺紅了眼,透支了體力,熬壞了心緒,也掙不到錢。極端愛錢,且能掙到大錢,是兩種罕見的天分,萬中無一,沈磊承認自己沒有。
沒有這天分的人就不配活嗎?沈磊有的是另一種天分。他從小就是鄰里親友間有口皆碑的好孩子,不闖禍,不淘氣,給本書就安安靜靜地坐下來看半天,考試永遠年級前十名。他考上了夢寐以求的大學,學了自己喜歡的圖書與檔案管理專業,考了研,考了公務員,在單位檔案科工作,專業對口,落戶北京。這已經非常成功了。
只是沒想到公務員的工資低到這種程度。
一個月打到卡里七千,加房補一千五,公積金兩千出頭,年底再有一萬來塊錢獎金。房補加公積金,再掏兩千五,覆蓋了房租,剩四千五過日子,這就是三十歲的名校研究生沈磊的全部收入。
這個收入要放在外地,已經不錯了。問題這是北京。
這個收入沈磊微有不滿,但能接受,它匹配他的人設。體制內的工作不就是這樣?慢慢熬年頭,一年漲一點,等到四十歲,就會好一些。當然,和大廠還是比不了。可人不能那麼貪心,又要壓力小,又要穩定,又要豐厚的收入,世界上沒有這樣的工作。況且在世人眼裡,這可是一份好工作呢。沈磊當初是PK掉五百多個競爭對手才得到的,這五百多人,個個名校學歷,伶牙俐齒。公考熱年年升溫,難道大家都傻?
何況它解決戶口!「北京戶口」四個字金光閃閃,咣的一下,雷霆萬鈞,能把所有的不滿砸死,埋到土裡。小時候沈磊聽過《讓我們盪起雙漿》這首兒歌,它唱的是北京孩子去後海划船的童年,當時沈磊不勝羨慕。看,北京孩子隨便就可以去後海划船。而以後,這也將是他的孩子的童年了。他這代人清苦一點,後代將永遠紮根京城。
謝美藍一開始並沒有嫌棄沈磊公考,現在突然要求他上進。一個管理檔案的人,你要他怎麼個「上進」法?
沈磊在屋裡發了半天呆,心裡激烈地吵著,一會兒和自己吵,一會兒和老婆吵。看看錶,十二點半了,謝美藍還沒回來。窗外飄起了雪花,沉沉的夜色里是否隱藏了謝美藍不可告人的秘密?還是,只有她悲傷失望的心緒?沈磊給她打電話,她說打了車,在回來的路上了。沈磊說去接她,這麼晚了,計程車進不了小區,從小區門口走到家裡,有一段路比較黑,怕不安全。
謝美藍下了計程車,雪紛紛揚揚,已經在地面覆了薄薄的一層。抬頭一看,丈夫等在小區入口,一手撐著傘,一手拿著她的黑色羽絨服。大雪紛飛中,他的身影顯得那樣忠貞。謝美藍心頭一暖,同時升起一種沉重。
沈磊快步迎了上來,傘撐在她頭上,衣服披到她身上。「其實這麼近,你不必特地出來迎我。」謝美藍感激道。
「你加班很辛苦。」沈磊道。兩人往家裡走,沈磊伸出手環抱住她的肩,一股暖暖的體息籠住了謝美藍。
回到家,沈磊問謝美藍要不要吃夜宵,他給她下麵條吃。謝美藍說不用,吃過夜宵了。兩人洗漱完畢,上床躺著,都知道對方沒睡著,然而說什麼話都覺得多餘。沈磊並不覺得謝美藍母親治病一事他有過錯,謝美藍也情知事情的根源並不在於此事,那只是借題發揮而已。其實她對生活的不滿由來已久,早先只是一種淡淡的遺憾,後來是不甘。這不甘就像一條裂縫,由內而外,漸漸要讓她的生活崩壞。但丈夫全然沒有覺察,可恨就在於此。兩人就這樣相敬如賓過了一陣子。有一天,謝美藍突然接到沈琳約她吃中午飯的電話。謝美藍有點意外,她與這個大姑姐向來不親近。這也是大城市的好處,妯娌像路人。淡漠疏離還有個同義詞,叫尊重。
一頓飯吃得很拘謹,因為沒有平時的感情鋪墊。不過後來沈琳想,自己三十九歲了,人情練達,有豐富的人生經驗,難道沒有資格說說這個小九歲的弟媳婦嗎?於是她便放開一些,使出老練的態度,問謝美藍流產之後,身體保養得怎麼樣,女人要小心呵護自己的子宮啊,那是一輩子的事情。
「姐,是沈磊讓你找我的吧?」沒想到謝美藍比她還要老練,單刀直入。沈琳支吾道:「不是,是我看他最近狀態非常不好,有點擔心你們。」謝美藍其實心裡也鬱悶,不想繞圈子,於是把苦水一股腦倒給沈琳。大意就是她覺得沈磊不上進,考上公務員五年來,每天心滿意足,只知道按點上下班,回家不是玩遊戲就是看美劇。業餘時間大把,為什麼不能學學英語,或者想想有沒有什麼其他可以兼職、增加收入的辦法。而干檔案管理員這種清苦的工作實屬下策,當初為什麼不去大諮詢公司、大廠找份工作?他們同學就有在這類公司上班的,年薪上百萬呢。
沈琳說:「我弟弟的性格不太適合到外面去闖,體制內的工作挺適合他的,他自己也喜歡現在這個工作。而且當初不就是沖著可以給北京戶口才考的嗎?你不也挺認可的嗎?」
謝美藍一時語塞,又說,「如果不想在花花世界闖出一條血路,那在體制內走仕途也可以呀。人家平時都緊貼著領導,為什麼沈磊永遠表現得非常清高?還有一些可以在領導面前表現的機會,比如說主動加班,和領導一起出差這類的,他也從來不屑一顧。」
沈琳說:「我都說了沈磊不是這樣的人,你讓他去曲意逢迎領導?那還不如去私企大展拳腳。再說了,一個檔案管理崗,到底有什麼可折騰的?」謝美藍反駁,「那可不一定,他們處長不就是從檔案管理員上來的嗎?」
沈琳耐心道:「他才去了五年,總要有幾年踏實工作的積累,才能進入領導的視線內吧?不要著急,給他點時間。」謝美藍道:「我覺得他在那個崗位上要更加用心才行。不然,一天見不到幾個人,不去領導面前多晃晃,盡在庫房修檔案,領導怎麼可能看見他?我也跟他說過了,如果不想走仕途,也可以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看看同單位甚至同系統里有沒有肥一點的崗位,想法子調動嘛。這個時代,人人都在削尖腦袋鑽營,他憑什麼那麼傲慢,在精神和肉體上都不肯吃苦?他都快三十一歲了,還是個小科員,一月掙八千,連個房都沒有,以後怎麼養孩子?
而且,讓她覺得沒意思的,還有沈磊的行事刻板。和他生活,就像被程序控制了一樣。工作日最晚十二點前必須睡覺;看電影必須周六,周日不行,因為第二天是工作日,不宜太勞累;小長假就京郊遊吧,出遠門太匆忙了;長假嘛,最好不去旅遊勝地,因為人擠人沒意思。那去哪裡?出國當然也行,東南亞拼團游提前半年預訂,說走就走的旅行會帶來許多意外。倒不是錢的事,是不舒服······其實他活得如此拘謹,說到底不也是由於掙得太少,不敢突破規則嗎?就是錢的事。
謝美藍滔滔不絕地抱怨,沈琳想,男人的心到底是有多大?謝美藍對沈磊看樣子積怨已久,而他居然一點都沒察覺。聽完後,她不動聲色,循循善誘:「美藍,我弟弟從小就不是一個敢闖敢拼的人,他也不愛錢。小時候我媽給倆零花錢,他能揣兜里一個月。不是他小氣,是他想不起來。他對生活沒有太高的要求,這不也是優點嗎?」
謝美藍道:「如果他孤家寡人,這當然是優點,對他自己來說是優點,活得不累,自在。問題是他結婚了,以後還要生孩子。」
沈琳道:「說句功利一點的話,他這樣沒有物慾,你家的錢不就都讓你掌控、花在你身上嗎?我記得有一次去你家,一斤一百塊錢的進口車厘子,一盆,他一顆也沒吃,全給咱倆吃了。他說他不愛吃,就是給你買的。妹妹,他能不愛吃嗎?他那是捨不得吃啊。我要是得到這樣一個男人真心待我,多窮我都願意跟著他呢。」
謝美藍想起丈夫平時對自己的點點滴滴,心裡一軟,承認他的確時刻把她放心上。但她又覺得厭憎,一個大男人,連車厘子都捨不得吃,站在水果攤前反覆徘徊、掂量、算計的樣子,太難堪了。「捨不得」這三個字與男人不相宜,豪擲百金才是真男人。
「姐,如果我姐夫是沈磊這樣的人,你真敢在四十平的出租屋裡懷孕生娃嗎?」
沈琳心想其實我也不敢,生大女兒時他們倆已經買房了,口中卻說:「只要兩人感情好,我是能接受的。物質不是最重要的。」
這話讓謝美藍心頭火起,她看著沈琳手上大顆的鑽戒,雖已到中年卻無一絲皺紋的臉,淡藍色純羊絨毛衣,覺得這個大姑姐真裝,得了便宜還賣乖。她去過沈琳的家,見過她梳妝台上成套的LAMER。這樣滋潤的日子,不就是她男人在外打拚供出來的?LAMER謝美藍當然也買得起,可如果是男人買來給她用的,豈不是更爽?大姑姐住自家產權的房子,開著五十萬的寶馬,養尊處優,卻大談物質不重要,太可惡了。她們這幫人不就是比她早來幾年北京,吃了房價上漲的時代紅利?否則今天也說不好誰比誰活得更狼狽。
謝美藍這樣想著,口氣就不免帶著輕蔑:「是嗎?怪不得你沒工作還敢生二胎。你們家人行事都是這種風格嗎?」
這話真沖,直擊沈琳的痛點,她臉噌地一下就熱了起來:「沒工作怎麼就不能生二胎呢?」
「你們家全靠姐夫一個人撐著,萬一他有點什麼閃失,你們怎麼辦?」沈琳嘴硬:「我又不是永遠不工作,等子軒大一點,我就會出去找工作呀。」
謝美藍笑了一聲:「你要找工作這件事,五年里我聽了好多次了。也不知道為什麼,一直就沒找到。真是奇了怪了。」
沈琳覺得這一趟真是自取其辱了。謝美藍學歷比她高,學校名頭比她響,一直在大公司上班,怎麼可能聽她這個全職主婦訓誡?是她託大了。兩人低頭不說話,尷尬使飯桌上方沉悶的空氣僵硬成形。
沈琳買了單,兩人走出飯館,臨走時沈琳對謝美藍說:「美藍,你現在還年輕,等你到了我這個歲數就會知道,人活在世界上,一時的掙錢多少並不是最重要的,穩定壓倒一切。隨著年紀的增加,絕大多數人掙錢的能力是下降的。生活不像你想像的那樣能永遠走上坡路,眼光放長遠一點。」
沈琳的聲音誠懇,甚至帶了點沉痛。她想起年輕的時候,父母也勸她考公務員、考教師資格證、考事業編······總之無論如何,謀一份穩定的工作。而當時的自己,也像謝美藍一樣,渾身充滿對未來的憧憬,對穩定的、一眼望得到頭的日子不屑一顧。如今人到中年,才知道,父母正是一眼把自己的娃看透,看透他們像自己一樣,終將露出廢柴本色,才憂心忡忡,希望她們找個安樂窩,一個猛子扎進去生根發芽,避開人生的風雨直到地老天荒。而謝美藍,別看她現在從事光鮮的金融業,「投資業務經理」大概率也將是她職業生涯的巔峰。職場容不下那麼多的部門經理、總監、副總、總裁。絕大部分人,都將淪為戰場的炮灰。
看著沈琳,謝美藍有一瞬間為方才自己的無禮感到內疚,但隨即又想,大姑姐無非是在說丈夫有戶口,是公務員。不過她早看透,買不起房,集體戶口和公務員工作就是雞肋,而遙遙無期的集資房則是掛在驢面前的3D模擬胡蘿蔔。
謝美藍道:「無能的人才一味追求穩定。」
兩人不歡而散。沈琳回到家,氣得晚飯都吃不下。工作沒找成,子軒又饞母乳,她也就半推半就繼續喂上了。此時子軒吃著奶,一手揪著她的衣角,半吃半玩,眼珠烏溜溜地看著母親。這娃可愛得令她心都要化了,為什麼又本能地覺得,他的出生是個天大的錯誤?如果沒有他,她就可以甩開膀子找工作了,根本不用讓弟媳婦這樣羞辱。
老那回到家,見她氣鼓鼓地,問清楚後也覺得謝美藍過分:「管天管地還管得著別人生二胎?太逗了。我覺得她那就是嫉妒,嫉妒你兒女雙全。你以後少過問別人閑事。」
沈琳咬牙道:「我真是多餘,以後再也不管沈磊的事了。」
老那抱著兒子使勁地親,胡茬刺得他咯咯笑。這一刻,儘管心情沉重,沈琳還是很開心。謝美藍再驕傲,能有這樣溫馨的家庭,兒女雙全嗎?年輕的女人就是幼稚,她們根本不知道什麼才是最重要的。
沈琳說:「老公,我想去找工作。這一次是真的,下決心,排除萬難。」老那依戀地繼續拿臉蹭著兒子的臉:「找唄。」
晚上下班,謝美藍走出地鐵,見丈夫照例站在電驢旁等她,一邊刷著手機。他的臉被屏幕光照亮,因而可以看到鼻子呼出的熱氣。看見她,他凍得僵硬的臉上露出歡快的笑容。謝美藍感動,這兩天寒流非常厲害,夜裡溫度零下十八度,難為他了。
謝美藍說:「不是跟你說我打車回去,不用等我嗎?」沈磊說:「天太冷,怕你打不著車。」
謝美藍坐在電驢後面,雖然有沈磊擋著寒風,耳朵卻也被颳得生疼。僅僅過了十幾秒,她的感動沒了,換成了怨氣。二十歲時,坐在電驢後面讓男朋友載著是浪漫;三十歲還這樣干,就是可悲了。她曾提議過要不要買輛車,沈磊說搖車號無異於大海撈針。她說他們同事就跟人租了車牌,三年五萬。沈磊說有這個必要嗎?一輛十五萬的車一年折舊、車牌、保險等各種開支至少五六萬,這還沒提他們租的小區停車位那麼緊張,車停哪裡?買輛車,人成了孫子,車倒成了大爺。
她承認他說的話句句在理。他總是有道理,窮人的道理。路邊掠過各種各樣的車,人家為什麼就不用考慮折舊、車牌、保險、停車位?為什麼偏偏是她,要被來自西伯利亞的寒流吹得頭痛?她比別人差在哪裡?又不缺坐在寬敞暖和的豪車裡的機會。謝美藍坐在電驢後,看著沈磊的背影,他的忠貞再一次令她鄙夷,並感到沉重。
忠貞也許並沒有傳說中的那麼重要。沒本事的男人才忠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