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雋的大平層裝修有一段時間了,李曉悅是按他PPT上「中等預算」那一檔來裝修的。地板和牆都鏟掉,灶台、馬桶等全部拆了重裝,但買的品牌並不奢華,主要圖樣式簡潔大方。房太大,裝修進展並不快。李曉悅也不著急,那雋統統不管,都交給她來做。他又進了一個項目,開始瘋狂加班。那雋說同居可以增進彼此的了解,李曉悅也同意。她把自己租的房退了,搬來和他同住。不過搬來之後,那雋卻很少回來。他的工作性質就是這樣,一加班就睡公司的行軍床。有時白天他回家洗個澡睡一覺,等到天黑李曉悅下班,他又走了。這麼著,兩人碰面的時候居然很少。
那雋道:「再過幾年,我也熬不動了,但現在不是放棄的時候。」他熬得臉頰凹了下去。
李曉悅打心眼兒里佩服他,卻又覺得不是滋味。有時她下了班,過來盯裝修,看著那一塊塊實木地板拼接到地面時就想:這一塊塊都是那雋的血汗錢啊。人為了這些虛無的東西去透支體力,把自己累得半死不活的,到底值不值得?
有天那雋好不容易項目告一小段落,李曉悅想著這回兩人可以好好吃個飯說說話了,一打電話,卻聽那頭氣喘吁吁的,他居然在公司的健身房跑步。李曉悅大吃一驚,累成這樣還要健身,為什麼呢?那雋說越忙越要健身,不然身體會垮掉。
健身房,那雋咬牙切齒地拖著沉重的腿,在跑步機上跑著。太久沒來,又兼連日加班,他其實早已體力不支。但體力不支這種事,不是克服一下就過去了?但凡成就非凡業績之人,必定過著非人之生活。據說某電商大佬,創業之初自己做售後客服,持續三年每晚隔兩個小時起來一次,回應用戶的新消息。他不過是連續加班大半個月、每天工作十六個小時而已,這點困難算什麼?公司為了配合他們做此次項目攻關,食堂24小時不間斷備著吃喝,紅牛、咖啡、廣式燒臘、海鮮刺身、牛排、精緻糕點、湯粥,樣樣齊全。這麼好的「投喂」,他哪有臉不振作?
跑了五公里,那雋又去「擼鐵」。君不見美國矽谷大佬都是健身狂人?蘋果CEO庫克每天早上5點起床跑步,甲骨文創始人埃里森網球打得非常好,谷歌聯合創始人布林跳傘、輪滑、曲棍球、吊環樣樣拿手,Airbnb創始人布萊恩·切斯基參加過美國健美先生比賽。和他們的成就比,他算什麼?新時代的IT精英,必須一身腱子肉,讓那幫認為程序員都禿頭瘦弱穿格子襯衫的人見鬼去吧。那雋臉漲得通紅,額頭暴汗,一下又一下推著50公斤的杠鈴。人這種生物是累不死的,不逼一下自己,怎麼知道極限在哪裡?狼性文化是什麼意思?就是要像餓狼一樣全身繃緊,兩眼冒綠光,朝著更高、更快、更強瘋狂地撲過去。
晚上,那雋腳踩棉花一樣回到家。李曉悅心疼他,特地為他下廚做了飯菜。那雋看著李曉悅在廚房忙碌的身影,想自己這一招棋終歸還是走對了。只要李曉悅進入婚姻,她是可以被改造成好妻子和母親的。
家常菜很美味,那雋吃得很高興,出竅的靈魂漸漸回到了體內。晚上他們又痛快淋漓做了愛,滿足地睡去。半夜那雋被李曉悅搖醒了,他睜開眼,見李曉悅拿著他的手機跟他說話,嘴一張一合,但他聽不見。手機上是公司同事來電,他接了電話,那頭卻沒聲音。
「喂,喂。」那雋連聲追問,那頭一直沒聲音,一種奇怪的感覺升上那雋心頭。他茫然地看著李曉悅,她一臉焦急地沖著他喊。他能聽到微弱的聲響,但就像對著瓶子說話時聽到的那種嗡嗡的發悶的聲音,一個字也聽不清。
那雋突然意識到,自己聾了。
他衝下床,跑到浴室,打開花灑,企圖用強刺激喚醒身體。冰涼的水當頭澆下,他凍得渾身哆嗦,但不管用。李曉悅給他拿來乾衣服,他擦乾換上,坐在床上發獃三秒鐘,想到一個辦法。
他大聲對李曉悅道:「不要著急,接下來一切聽我的安排。」
然後他給同事發微信文字,說自己手機突然聽筒壞了,接不了電話。剛才他重啟了,還是不行。
同事回微信文字:「趕緊來公司吧,程序突然有兩個模塊不兼容,我們實在調不動了。」
那雋回:「馬上出發。」
接著他讓李曉悅一起下樓。李曉悅不知道他要幹嘛,但見他神情嚴肅,便照做。兩人穿好外套下樓,那雋站在自己那輛速騰旁邊,張望了下,沉思片刻,上了車。李曉悅一隻腳剛邁進副駕駛座下,那雋使勁揮手,讓她下去。李曉悅覺得奇怪,關上車門。只見那雋啟動車,朝前方快速駛去,開到小區拐角處時突然加速,車衝上馬路牙子,重重地撞到牆,發出砰的一聲巨響。
李曉悅尖叫了一聲,趕緊跑過去。只見左車頭已撞爛,水箱撞壞了,水滴答流下。那雋下了車,人一點沒事,李曉悅不知道他到底葫蘆里賣的什麼葯。
那雋比畫著:「把你手機給我。」
李曉悅掏出手機,那雋啪啪啪,拍了幾張車禍的現場圖。然後對她說:「帶我上醫院。」
李曉悅用滴滴叫了輛車。和那雋坐上車時,她忽然醒悟到那雋的用意,一時間驚到了。他的世界剛剛四分五裂,但他立刻以強大的控制力把它粘合起來了。她看著那雋,他的笑容很自得,同時她意識到,他也明白了她的醒悟。
在醫院,李曉悅帶著那雋掛急診,拍片。那雋對醫院說自己車撞了,頭也撞了一下,頭痛,噁心,聽力下降。雖然CT片看不出任何異樣,但醫院根據他的自訴還是給他下了診斷:輕微腦震蕩。
李曉悅依那雋之言,給他的同事打電話,說他由於太著急工作的事,又由於夜太黑,開車一時不慎,出了車禍。沒有大事,但輕微腦震蕩,醫院建議休息兩周。看著那雋微信上發過來的車撞壞的慘烈模樣,以及醫院的診斷書,同事們肅然起敬,為他高度的工作責任心。到了天亮,李曉悅給保險公司打了電話,保險公司的人來把車拖走。
那雋接著看了五官科,果不其然,醫生診斷他的突發性耳聾就是由於太勞累引起的,必須住院治療。
公司技術部本來要派同事代表前來看望,李曉悅怕他們來了之後看出端倪,婉拒了,說醫生建議多休息,避免被打擾。同事見照片上腦震蕩的那雋閉著眼,一臉痛苦,也就同意了。
病房裡,李曉悅為男友的機智而驚嘆,卻又覺得他心機太深,何必活得這麼辛苦?那雋對她的幼稚嗤之以鼻,用聾人特有的大嗓門說著:「如果他們知道我的身體頂不住了,你猜我會不會被踢出公司?現在這樣,我不但不會被辭掉,還會得到公司的表揚。有什麼問題?」他把研發中心老總慰問他的微信給她看,李曉悅只好承認,自己不懂大廠的生存遊戲。
那雋憑空得了兩周的病假。本不可能這麼久,不過最近業內接連出了幾樁員工猝死的新聞,轟動全國,老闆怕他帶病上班,給公司惹麻煩,索性批了假。他在醫院住了一周,聽力漸漸恢復,體力也恢復得差不多了。但戲要演全套,接下來一周他要在家裡休息。閑著沒事,他索性跑到自己的房子里盯裝修。
大平層里,地板已鋪得差不多了,牆刷完了,吊頂弄好了,開始裝廚房的灶台。沈琳的兩個表哥沈志成、沈志國從沒見過房屋的正主兒出現,一時有點拘謹,那雋讓他們放心裝修。
李曉悅上班,一般中午抽空過來看看。中午她來了,那雋摟著她,這屋看看,那屋看看,像國王帶著王后檢視城堡,豪情萬丈。為了他的王國,007都可以,996算什麼?
李曉悅看著這寬敞得不像話的屋子,嘆:「太大了。」
那雋不以為然:「這算什麼大?你沒見過人家四五百平方米的別墅,那才叫大。地下還有K歌房呢。」
李曉悅道:「其實我覺得吧,八九十平方米就夠了。這麼大收拾起來好睏難。」
那雋笑道:「貧窮限制了你的想像力,到時請保姆唄。」
中間,沈志成等停下施工,喝水休息,大家閑聊。沈志成說你們知道嗎?沈磊居然不辭而別,去流浪了。李曉悅和那雋非常驚訝,他們倆在沈琳家見過幾次沈磊,彼此都認識。
原來沈磊父母一般一周和兒子女兒通一次電話,這陣子卻打不通兒子的電話了,不免著急。頭兩次沈琳推說弟弟在外地培訓,不方便接電話。第三周怎麼也搪塞不過去了,只好實話實說。父母火速從河北趕到北京,非要沈琳馬上出發去找弟弟。沈琳無奈,沈磊既已安全,警方便不再查找他的下落。她現在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哪裡。再說了,她難道不用上班嗎?
她打了無數個電話,父母在微信里對沈磊以死相逼,沈磊終於接電話了。父親舉著電話說:「兒子,跟爸回家,咱不在北京待了。」
話一出口,父親泣不成聲,沈琳和母親在一旁淚流滿面,那頭電話沉默。
父親道:「你不用怕別人說三道四,咱家屋那麼大,關上門,想幹啥幹啥。我這些年弄這個房,就防著哪天有點什麼事兒了,我能接住你們倆。你放心,真有人說閑話,爸替你拚命去。」
母親含淚在旁邊喊:「乖兒子,跟爸爸媽媽回家。咱們種菜也能過。」沈磊終於開口了:「爸,媽,我現在在陝西一個山上,風景特別好,我在這裡生活得很平靜。你們不用擔心,我只是想一個人待一段時間。生活方面不用替我發愁,山上沒什麼開銷,我還有些存款。」
沈磊掛了電話,沈琳父母稍放下了心,卻又憂心如焚。想著曾經那麼優秀的兒子受到離婚打擊,在外流浪,不由心如刀割,老淚縱橫。沈琳跟著流淚,一會兒覺得弟弟可憐,一會兒怨他不爭氣。
沈志成把自己知道的這些情況大致說完後,評論道:「這可是讀書讀太多,人都讀傻了。天底下離婚的人那麼多,也沒聽說幾個跑去流浪的。」想到曾經是他們仰望對象的表弟混成這樣,他們不由噓唏,又同情又帶了點優越感。
李曉悅卻是另一番感受:沈磊肯定是愛慘了妻子,才會做出這樣的舉動。這年頭難得有如此重情的男子了。她嘆口氣,心裡說不出什麼滋味。
回到家,那雋對李曉悅說:「讀書只會使人更聰明,不會使人變傻,是這個人本來就傻,不過需要一點觸發他傻氣的契機而已。但凡殺不死你的,都會使你更強大,那是對於聰明人而言的。對於沈磊這類廢柴而言,殺不死他的,往往會使他變得奇怪。」
說完他哈哈大笑,為自己難得的幽默。李曉悅心裡很不舒服,她和沈磊聊過幾次天,對溫和內斂的他印象很好。她想起男友耳聾那一晚令人髮指的機敏,心中起了反感。那雋並不知李曉悅心中所想,向她談起了自己的事業規劃。
那雋本來打算干技術干到三十五歲,約莫公司已從他身上榨不出技術金礦後,轉型做管理。但這次突發性的耳聾提醒他,他的身體可能熬不到那個時候,所以轉型要提早。其間他要一邊學習從技術層面做戰略規劃的格局,還有人事管理協調能力,一邊兼顧技術工作。相當於原來他背了一座大山,現在再背上一座大山,所以他要更努力才行。
那雋深情地看著李曉悅,握住她的手,像是要把人生的分量整個傳遞給她,讓她明白,他現在可是背負著兩個人的未來在努力,要支持他才是。
李曉悅笑容帶了點嘲諷,那雋還好意思用「殺不死他的,使他變得更奇怪」來形容沈磊?其實他自己更甚。她說,你現在都累成這樣了,再加個要學習管理,不是更累?那雋摟住她,說現在累,三十五歲以後才會輕鬆。IT業,三十五歲是「死線」,不,幾乎所有行業,三十五歲都是「死線」。看看他嫂子,三十九歲了,到處投簡歷沒人要。虧了前下屬幫忙,才找了個月薪八千的工作。那種生活不是生不如死?
李曉悅道:「也還好吧?如果三十九歲了還能找到八千的工作,我會挺滿意的。」
那雋的眉頭攢了起來,嘴角剛彎成輕蔑的弧度,立刻想起李曉悅的脾氣。她似脾氣倔,只能順著,慢慢哄。於是把嘴角的弧度調整成寵溺的笑,道:「我好好努力,你才不用在三十九歲的時候為了八千塊錢出去奔忙嘛。」李曉悅毫不猶豫:「我不會在家當全職主婦的。」
那敢情好!那雋想,他的妻子,要麼術業有專攻,要麼賢良淑德,總之不能是「三和大神」。不過慢慢來。他不再繼續這個話題,只是把李曉悅抱在懷裡,開始他們倆最喜愛的遊戲。
李曉悅這段時間活得非常累,簡直比所有她上過的班都累。不止因為盯著裝修累,心更累。上班嘛,她不高興就可以辭職。但是談戀愛,尤其是與那雋重歸於好,他擺出一副要把終身託付給她的架勢,她就不好隨時撂挑子了。那雋這樣條件的男人能看上她,她也感到高興。她的確愛他,他高大帥氣,對她大方,尤其他的聰明讓她心折。可同時又因為聰明,導致他有著不容置疑的傲慢和控制欲,這讓她始終在內心深處對這段感情帶了點抗拒。兩人若想長久經營一段婚姻,必要有人妥協,一般是女人妥協。她馬上三十一歲了,這樣完美的男人要娶她,把二百平的房子依她的意思裝修得漂漂亮亮,還交給她做主。這種人生給一般女人,都會迫不及待地一頭扎進去,但她不是一般的女人。
李曉悅通常不去想未來,未來太遙遠。父母的離世讓她意識到,人生無常,所有想把人生牢牢掌握在手心的人都是徒勞,人就應該活在當下。可那雋不允許她逃,他捕捉到她內心的那一點點無助彷徨,給了她一把二百平方米的房子的鑰匙,要她落地生根,再也不漂泊,試著去行走在他規劃好的人生軌道上。
李曉悅非常猶豫。房裝修完,依那雋的意思,就該去領證了。結了婚,住進那個房,她還能是李曉悅嗎?
那雋回去上班,他們又開始了「同屋的陌生人」的生活。公司這段時間風平浪靜,秦玲玲沒有什麼動作,討債風波平息,老那生活回到了從前。直屬領導的日子好過了,李曉悅的日子便也好過了。每天準點上下班,最多稍微加個班到七點,活兒也就幹完了,所以她那顆渴望遠行的心又蠢蠢欲動了。
漢服社的姐妹們邀她周末去西安,那裡即將舉行一場服裝博覽會,國內最頂尖的漢服品牌會聯合起來舉行的一次大秀。李曉悅心痒痒,不過周末兩天不夠玩的,她打算請上兩天年假,順便把西安逛一逛。最好能穿著漢服在西安的古城牆上待一下午,再和兵馬俑合個影,體會下古今融合的穿越感,那才棒呢!
對老那她不撒謊,如實相告。老那罵她任性,李曉悅道:「哥,如果我說請兩天年假是因為家人生病,我得回去看他們,你一準兒批了。我父母雙亡,年假不拿來玩,幹什麼呢?」
老那罵著她,還是批了,這就是李曉悅喜歡老那的原因。
回到家,那雋意外地早早下班,躺在床上發獃。李曉悅坐過去,想跟他說自己要離京四天。還沒開口,那雋摟住她,把頭埋在她的脖子旁。
李曉悅感受到他呼吸的沉重:「怎麼了?」那雋聲音發悶:「老闆不同意我轉崗。」
前幾天,那雋遞交了想轉崗當技術經理的申請。幾個月前,老闆在年會上鼓勵每個員工都應該有對自己長遠的事業規劃,所以那雋想,他的轉型申請一定會得到老闆准許。沒想到三天後,老闆叫他談話,不但沒有同意,還批評他年紀輕輕就這麼浮躁,失去了工匠精神,這給了那雋當頭一棒。他想像中的自己,是技術拔尖且有遠見因而備受老闆青睞的年輕才俊,而現實的他卻是公司事業大樓一塊小小的磚,非常重要是沒錯,但嵌在哪裡,老闆說了算。
那雋憤憤:「我都三十二歲了,再不開始攢管理經驗,到了三十五歲,熬不動夜了,公司又沒有管理崗給我,我就會像被榨乾汁的甘蔗渣一樣被倒進垃圾桶。那時再跳槽,又有哪個大公司會要我?我可堅決不會去小公司。」
李曉悅安慰他道:「到時候也不見得就會辭掉你,你是老員工,又能幹,頂多當不了領導,還是會有你一席之地的。」
那雋道:「怎麼可能留著我?你知道今年應屆畢業生多少嗎?超過800萬!你覺得這意味著什麼?」
李曉悅思索:「意味著工作非常難找。」
那雋神經質道:「錯,意味著有鋪天蓋地聰明絕頂身強力壯的985和211的小崽子隨時可以幹掉我這樣的老傢伙。」
那雋說,最近他參與了公司的校招,發現現在大公司招人居然需要考「行政職業能力測驗」,就是國家公務員考試必考的那一套東西。那些題,那雋大部分都答不上來。據他所知,其他大廠校招也如此。拿到這些卷子時,他虎軀一震,和幾個老員工面面相覷。事後他們算了一下,以投簡歷和最後簽約的人數算,公司的錄取率比公務員和央企都要低。放到今天,他們這些人都不一定能被公司錄用。看著被錄取的小崽子們個個摩拳擦掌意氣風發,大家都覺得沉重的壓迫感撲面而來。
李曉悅感到不可思議:「你們公司招的大部分是技術開發和市場吧?為什麼要考公務員的那一套?哪兒跟哪兒啊?」
那雋冷笑道:「你還不明白嗎?它的目的不是考察求職者的專業能力,而是用一套奇怪的標準篩人。說白了,人太多了,只能抬高生存門檻。」
李曉悅勸他不要焦慮,他才三十二歲,離三十五歲還有好幾年。屆時公司不一定會辭掉他,即使辭掉,他也很快能找到下家。哪怕工資待遇不那麼高,也低不到哪裡去。他和他嫂子不一樣,首先有技術;其次他在職場從來沒有斷過檔,找工作不用發愁的;最後,他還有豐厚的存款和可兌現的期權;最後的最後,找到次一點的工作,就不能活了嗎?大街上那麼多人,幾人985,幾人211,幾人研究生?幾人年薪百萬、期權千萬?不都一樣開開心心地活著?
那雋被她苦口婆心一頓勸,心情起伏不定,忽而感到欣慰,忽而想反駁她。最後他還是決定不管認同還是不認同,少開口,以免引發爭論。屋裡一時安靜下來。那雋道:「明天我們去看電影吧,好久沒有一起出去了。」
李曉悅沉吟了又沉吟,終於說:「我明天要去西安,去四天。」那雋:「出差啊?」
李曉悅說:「不是,和漢服社的朋友們一起去玩。」那雋說:「哦。」
「玩」這個詞那麼刺耳,他一陣反感。李曉悅這是怎麼了,舊病複發了?這陣子看她安安分分地盯著裝修,上班,回家,還以為她收心了呢。「玩」和成年人多麼不相宜。他剛才說的關於生存和發展的重大議題完全沒在她心裡激起一絲漣漪,一說到「玩」字,整個人透露出來的興高采烈的勁兒,就像五歲的小孩子聽到門外有同伴在叫她去玩的一樣手舞足蹈,迫不及待。她那麼蔑視所有人都在意的這套系統,這太僭越了。
她快三十一歲了!
李曉悅聽出這個「哦」字里蘊含的大段抨擊,她本能地抗拒,剛豎起眉毛,又想起他病剛好,而且今天受了打擊,便放緩了口氣,說:「要不,你和我一起去玩吧。」
話一說出口,她高興起來了。那雋既然能跟她去露營聽脫口秀,為什麼不能和她一起玩漢服呢?漢服社裡也有幾個男孩,穿起漢服來眉目都顯得溫潤,那雋穿漢服一定比他們好看。
那雋冷冷道:「我沒有「玩'的權利,我要上班。」李曉悅道:「你有年假呀,為什麼不用?」
那雋道:「我有年假也不會用來浪費在這種毫無意義的事情上。」又不是拍戲,正常人穿著戲服一樣的東西扭捏作態,不合時宜,不切實際,莫名其妙!再說了,年假也不可能說請就請。上個月他的部門有一個同事請了事假,再加上他出車禍請了假,直接拖累整個部門加班時間全公司倒數。部門總被領導約談,挨了頓臭罵。
李曉悅如當頭被澆一瓢冷水,她的興緻沒了,空氣頓時緊張起來。
李曉悅道:「什麼事情有意義呢?上次我叫你和我去青海參加六月會,你也說沒意義。你到底想從「玩'這件事里得到什麼?」
那雋道:「千里迢迢去參加什麼少數民族的民俗大會,對正常人來說太奢侈了。李曉悅,沒有人活得像你這樣散漫。」
李曉悅針鋒相對:「那雋,沒有人活得像你這樣焦慮。」那雋火了,指著窗外:「所有人都像我這樣焦慮。」
李曉悅冷笑:「所有人都焦慮,所有人都不正常。」
「焦慮才正常,你這種活一天算一天的三和大神,才不正常。」
「一天天的狼性文化,活著乾死了算,不苦不光榮,苦難是財富,被資本家榨乾最後一滴血汗進棺材那一天,你才會明白這輩子白活了。」
那雋吼道:「去吧,你想玩就去吧,就這樣一輩子玩下去不結婚不生子,我看誰敢要你。」
李曉悅倒吸了一口涼氣,摔摔打打地收拾著行李,一邊憤憤道:「我就不該相信你這個王八蛋,哄我把房退了,害我沒處去。」
那雋後悔了。見她一件件把東西扔進行李箱,明顯是要散夥的樣子,他走上前去,把衣服一件件拿出來扔到床上。李曉悅不幹,兩人搶著,那雋聲音放軟:「曉悅,別這樣。我錯了,收回剛才的話,別走。」
李曉悅是個吃軟不吃硬的性格,見那雋這樣,她委屈得鼻子都酸了,眼圈紅了,抽噎著道:「我就是去玩,又沒有傷害誰,為什麼你們都覺得我好像殺人放火一樣?」
那雋苦笑道:「大人怎麼能為了玩放下工作?怎麼能跟小孩子一樣呢?」他擦著她臉上的淚,一邊也納悶,為何一看她掉淚就心軟?上一刻還在鄙夷她像孩子般的天真,這一刻又為她的可憐而心疼。
李曉悅道:「我請的是年假呀,你哥都准我假了,到底為什麼我不能玩?」
因為一個成年人為了「玩」興緻勃勃,全心全意的「玩」,真的讓人覺得被冒犯。但這件事「只能意會,不可言傳」,那雋只能久久、久久地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