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那那段時間,過得非常艱難。
那一天,沒有任何徵兆,秦玲玲就把他叫到總裁辦公室,跟他說營銷部併入廣告部,公司沒有地方安置他,請他離開,公司會按年限給他補償。老那呆住了,那部門的人怎麼辦?秦玲玲說全部走人。老那看著她平靜的臉,反應過來,情急地大聲問:「為什麼呀?我們犯什麼錯了?」
秦玲玲道:「這是公司的戰略需要,組織需要優化,和個人無關。」
老那腦中混亂,一會兒想是不是王總女朋友的事曝光了,所以秦玲玲遷怒於他;一會兒又覺得如果遷怒,為何等了這麼長時間,必有其他原因。秦玲玲不容他再想,道:「老那,我知道你為公司服務了很多年,對公司有感情。可是公司發展由不得個人私情,A輪融資失敗以後,公司經營遇到了困難。這一次裁員也不光裁你一個部門,所有部門都至少裁百分之二十。」
老那急道:「那別人至少還能留下百分之八十,為什麼我的部門連鍋端?」
秦玲玲解釋道:「其實董事會開過幾次會了,我也問過其他部門主管,願不願意接收你們。但是老那你想想,讓你屈居廣告部總監之下,接受他的領導,你願意嗎?」
老那果斷:「不願意。」廣告部總監是個九零年的小朋友,接受他的領導?笑話。
秦玲玲說,和營銷職能最接近的,就是廣告部。廣告部要是不願意去,她也沒有辦法。再說她看了下營銷部門兩年來的業績,除了向公關公司購買服務外,幾乎沒有自己主導的項目。這樣的職能,廣告部也完全可以完成。廣告部當然不可能執行營銷部的職能,秦玲玲分明是對自己反感到了極點,自己的人一個都不用,寧可全開了另起爐灶。她到底為什麼這麼討厭自己?
老那還在爭辯,秦玲玲笑了笑,問:「老那,在營銷部五年,你寫過稿嗎?」
老那支吾著,秦玲玲不容他思考,接著問:「你做過創意嗎?親自執行過任何一場地堆嗎?有哪一次的事件營銷是經由你創意並全程操盤主導的?」
老那的後背唰地驚出一層薄薄的冷汗。他稿件水準平平,創意是大路貨,的確連現場也沒有親自執行過。他是個領導,是王總忠心耿耿的守門人。在王總時代,他什麼都不用親自做,只需要對下屬交過來的成果發表意見即可。他知道什麼是好東西,但他做不出好東西,所以只好當個領導。哪個公司沒有這樣的人?為什麼別人可以,他不可以?為什麼從前可以,現在不可以?
秦玲玲嚴厲道:「第一,營銷部的領導,應該是部門最核心的創意人才,可以在營銷理念上引領下屬,而不是只會檢視他人勞動成果;第二,我成立營銷部,是要你們幹活兒的,結果你們只會購買服務。如果這樣,我自己不會買嗎?」
秦玲玲這個女人,一點情面不講,的確和王總太不一樣了,王總從來不會這樣疾言厲色。怪不得王總出家,和這種女人生活,誰能不抑鬱?牝雞司晨,公司要完。老那氣急敗壞,說要去打勞務官司。
秦玲玲冷冷道:「李曉悅是你弟弟的女朋友,你推薦到公司來上班,帶她干私活,對嗎?」
老那愣住了,立刻記起回沈家辦宴席一事:「那是周末,她出於私情幫我回岳父家操辦宴席,不可以嗎?」
秦玲玲道:「但我完全有理由懷疑你帶她干私活兒,不止這一次。而且你當天用的紅毯、氣球拱門、彩虹機之類的物料,是跟公司常用的那家物料供應商租的,後來賬記在公司的賬上,對嗎?」
老那大聲:「冤枉,絕對冤枉!錢我自己結了,只不過用了公司的名頭而已。咱們公司跟那家供應商合作了很多年,給的折扣力度很大,為什麼我不能用?」
秦玲玲聳聳肩道:「瓜田李下,那筆賬是沒查出你有什麼問題,但焉知從前的沒有?還有,去年和今年,你報銷的招待費用有相當一部分不合理。你跟了老王很多年,老王的作風就是酒桌文化,兄弟會,講人情,拼交際。舊人舊規矩,我也不想細究了,怕大家難看。但你要真想打官司,我也不怕你。」
老那說不出話來了。每家公司的市場部門都是這樣,部門領導名下都會有一些經費,用於宴請媒體或者合作夥伴。老那的確有過帶著家人吃喝但把發票開成公務支出的行為,但他非常有分寸,次數不多且金額都不大。王總在的時候默許,這也可以看成他給兄弟們的福利。可秦玲玲真要較勁兒,這事怎麼也說不清楚。
門開了,秦玲玲的哥哥秦鋒帶著手下幾個小夥子進來,看著這架勢,竟像是分分鐘要把他掃地出門,老那隻好走出總裁室。
進到自己的營銷副總辦公室,老那發現電腦已經被鎖了,人力總監居然已經等在這裡,手裡拿著兩份解聘合同。看樣子,秦玲玲謀劃已久。老那瞪著人力總監,她不敢和他對視,小聲道:「那總,簽了吧,好多人都簽了。這次裁員公司事先跟主管的勞動行政部門打過招呼,合規合法,打官司沒用。」
老那憤恨地抽過合同,看了看,上面只給了一年的工資補償,五十萬。他想起那影影綽綽的八百萬期權,心中升起痛苦,對人力總監說:「補償金我不滿意,我不簽。」人力總監無助地看著門口,老那轉頭一看,秦鋒抱臂站在門口。
秦鋒道:「那偉,你要是不簽,可能一分錢補償都沒有。」
老那說:「那就打勞務官司吧。你們覺得可以抓到我的小辮子,焉知我手裡沒有你們的小辮子?」
他虛張聲勢地獰笑一下,連工位上的東西都沒有收拾,背著包走了。走到開放式辦公區一看,李曉悅等人已經在收拾東西了。秦玲玲長達幾個月的不動聲色,原來是為了安撫住他們,暗地裡把每個人查了個底兒,好來個突然襲擊,一鍋端。
晚上,老那請全部門吃了一頓散夥飯。大家心情都極為低落,老那向大家道歉,說自己也完全不知情。他對於秦玲玲來說不是個好員工,對於下屬而言卻是個好領導,平素他們都很信服他。大家紛紛說不怪你,甚至有人還安慰他,說拿著補償金再找工作就是了。公司還算仗義,沒在年底開人。夏天找工作好受一點,不像年底,從腳冷到心裡。聽著這話,老那心如刀絞。早知道如此,還不如不替王總女朋友的公司還一百萬呢。他真是徹頭徹尾的冤大頭。
李曉悅剛從西安玩回來上班,就被搞了個措手不及。一開始她也非常錯愕,但很快就想開了。失業這種事她早已習慣,不是她開別人,就是別人開她。被別人開還划算一點,因為能拿到補償金,所以她看上去並不難過,甚至有點高興,終於又有一段可以放空的時間了。她蹭老那的車回家,老那開著車,數落她沒心沒肺,要她暫時不要向那雋和沈氏兩兄弟透露任何風聲,他還不想讓家人知道自己失業,何況他還沒有放棄向公司爭取留下來的念頭。
李曉悅道:「哥,別想了。反正我要是你,絕不會再去浪費時間的。再找一份工作就是了。」
老那罵道:「說得輕巧,你還年輕,找工作當然容易。我們老傢伙,上哪兒找工作?」
李曉悅道:「你上班這麼多年,就沒有結交下什麼人脈、機會,或者攢點自己做生意的資源嗎?」
是啊,這話老那也一直在問自己。是上班上傻了嗎?怎麼這麼多年,從來沒有動過留一手的想法?想來想去,他只好繼續怨恨王總,像失婚的賢妻
怨恨變心的丈夫。這能怪他嗎?職場一直講什麼?講忠誠。他對王總從無二心,把自己的前途命運和王總、集團緊密捆綁在一起,錯了嗎?忠誠在職場不是被人口口讚頌的嗎?怎麼那些胼手胝足、掏心掏肺竟落得個被掃地出門的下場?
或者,王總對秦玲玲即將做什麼心知肚明。他享受了老兄弟們的忠誠後,秦玲玲再來用現代管理原則收拾他們。他講與公司同甘苦共命運,她講生意就是生意。夫妻倆一個吃頭,一個吃尾,把他們吃干抹凈,一滴不剩。他們以為和王總那些心照不宣的情感鏈接,到頭來不過自作多情。
把車開進自家小區停車位,在車裡待坐了許久,老那長嘆一聲,無可奈何地拔下車鑰匙,拖著沉重的腳步上樓。一家人早都吃過飯,收拾停當了。見他回家,沈琳笑著迎了上去,母親問吃過沒,又給他端水果,憐惜他加班太辛苦。兒子已經滿屋跑了,中午睡足了,此刻還不想睡,跑過來爬到老那的膝蓋上「爸爸、爸爸」地叫。女兒過來,要他看自己做的手工在學校獲獎的獎狀。老的小的圍著老那,目光都帶著親切和溫暖。他機械地笑著,心裡卻很想哭,他馬上就要支付不起這份溫馨了。他這根家庭頂樑柱已然空心,即將倒塌。
第二天,老那按上班點兒出門,開著車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轉悠。他約了姜山中午吃飯。現在還有四個小時,他不知道去哪裡。其實從前九點到了單位,也不是每天都很忙,他會先讓助理去茶水間做一杯鮮咖啡,看看新聞。但單位就像個容器一樣,把你的魂魄盛住。你在容器里很踏實,哪怕手頭沒事情做,心態也從容。不像沒組織可依的人,被宣告社會性死亡,魂魄四下飛散,惶然無主。老那開著車,越開心越慌,看街邊個有星巴克,於是停了車進去。他現在必須待在狹窄的空間里,不是車裡就得是什麼建築。一個本該上班的人在工作時間逛街,會讓他覺得自己像遊盪的亡靈一樣。
一推門,老那差點踩到拖把。一看,一個店員正在墩地,另外兩個店員在擦桌子、歸置收銀台桌面。他很尷尬,剛要走,店員說我們已經營業了,您想喝點什麼?他胡亂點了杯當日咖啡,挨著窗坐下。
喝著咖啡,闊大無邊的時間潮水一樣涌過來,快讓老那窒息了,感覺已經待了很久了,可一看手機,才九點四十,看來一杯當日不夠他磨蹭的。他假裝接到了什麼重要微信,把手機貼到耳邊聽著,果斷起身,匆忙離開。
走出星巴克,一抬頭,前面就是商場,這可救了老那。他剛要推開玻璃門,卻發現門沒開,商場十點才開門,此刻還差十分鐘。他站在門口,一邊刷著手機,一邊覺得自己荒唐,環視了一下周圍,還好,沒有任何人注意到他這個九點五十五就要來逛商場的無所事事的失業中年男人。
十點到,工作人員來開門,老那走了進去。除了他之外,裡面沒有一個顧客。這些年來實體店被電商殺得奄奄一息,何況這是工作日的上午十點。冷氣很足,這樣的地段,這樣的運營成本,要怎麼樣才能不虧損?老那在一層轉了轉,看到自己同款的歐米茄手錶,一陣心酸。前陣子來看錶,他還在想,手上這塊表戴了好多年了,要不要等年終獎發後,跟老婆申請買塊新的。人家姜山好幾款十萬塊的名表呢。現在這一切都成了泡影,也許不知哪天,自己就得把手上戴著的這塊當出去······他轉身離開,無意識地踏上了去二樓的滾梯。
滾梯到了二層頂頭時,突然有什麼東西狠狠拽住腳似的,老那站立不穩,摔倒了。他本能地用手一撐,掌心蹭破了皮,一低頭,見不知什麼時候左腳皮鞋的帶子已經鬆了,兩頭的帶子都被卷進滾梯里卡住了。他坐在地上,趕緊脫下鞋,使勁拽那帶子,但始終拽不出。他站起身,穿著乾淨白襪的腳不敢著地,踉蹌著,四望無人,只好放聲叫:「有沒有人哪,保安,服務員。」
等了許久,一個人也沒有。難道鞋不要了?老那滿頭大汗,氣急敗壞,方才摔了一跤的左臀隱隱作痛。他可以一腳深一腳淺地走過過道,去營業區隨便一個櫃檯讓服務員找商場的工作人員,讓他們幫著把鞋取出來。但是,去他媽的,這都什麼事兒啊?
老那從另一側滾梯下一樓,賭氣在鞋區買了雙一千塊錢的新鞋。這些東西平常都是沈琳買給他,雖然不便宜,畢竟不是自己兜里花出去的,沒什麼概念。此刻他付錢的時候就有點心疼,但又有什麼辦法?那些打折的鞋,三百五百的,的確有,都很醜。一分價錢一分貨,從前的標準都在那裡,一時半會兒降不下來了。
老那下到地下車庫,坐在車裡,驚魂未定。年紀大的人禁不起摔,摔了
一跤,嚇了一大跳,再加上整個上午都過得莫名其妙,他感覺像長跑到盡頭,元氣大傷,倦意襲來。他把座椅放平,剛閉上眼睛想睡一覺,忽然前方的角落裡傳來刺耳的電鑽聲。他下了車一看,原來那裡正在施工。他問這打算幹嘛,施工者答這裡想修個賣寵物糧的店。車庫修小店?這麼小的角落,也要充分利用起來,一寸空間都不浪費。
到處都物盡其用,只有他是廢的。
老那上車,把車開出地庫,開到和姜山約好的飯店外,放平座駕,閉上眼,睡著了。這一覺睡得不安生,以至於坐到飯桌旁和姜山吃飯時,他一點胃口也沒有,頭疼,疲乏。
姜山被留下了,但是從此銷售提點降了一半,而且秦鋒已經開始介入銷售部的工作了。形勢很明顯,等資源與積累一步步轉移到秦鋒手裡,他就會被公司踢走。秦玲玲的態度是愛干不幹吧。姜山惡狠狠地道:「她這是一步一步逼我走呢。」
「那你幹嘛去?」老那問。姜山和他一樣,對王總忠心耿耿,此前並沒有在外面開公司,攬私活兒,這他都清楚。
「創業。」姜山把滿滿一杯啤酒一飲而盡,牙縫裡擠出兩個字。老那心裡一動,一股豪情隱約被勾了起來。
姜山說月底拿完季度提成後,他就會開始謀劃創業的事。但他不會主動辭職,先把公司開起來,等運營一段時間有利潤後他再辭,或者等秦玲玲辭他,一大筆補償金不要白不要嘛。他鼓動老那和他一起,王睿智是怎麼做起來的,他能行,為什麼他們不行?一個好漢三個幫,姜山和老那多少年的交情了。他負責銷售,老那負責公司管理和營銷,真是天作之合。
老那被說得熱血沸騰,上午走投無路的空虛蕩然無存,腦海里浮現出一個小一點的「每一天醫美集團」。失去的辦公室再次回到他身邊,而且變成了總裁辦公室。他是創始人,當然是總裁,而且這回是名副其實的「總」。
「股份制公司,啟動資金咱們倆一人掏一半兒。」股份制公司和啟動資金這兩個詞讓老那從遐想中醒來。
「大概投入得多少呢?」老那小心翼翼。他名下曾經有過個公司,他為了這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公司掏了一百萬。這回可是真格兒的要開公司,還不定得花多少錢呢。姜山說前期投入不用太多,但租辦公室、進貨、養人、拓展業務,怎麼著賬上也得趴著個兩百萬才像樣。
老那的興緻沒了。什麼都沒幹,先搭進去一百萬,他買不起這麼昂貴的總裁理想。姜山見狀,說前期一人先投三五十萬也行,先把框架搭起來。實在不行,他全投了,老那算技術入股,佔百分之十。
老那說回去想一下。他現在對於把身份證拿出來註冊公司這種事心有餘悸,那個許意超人都找不著,他現在名義上還是正大陽光的法人呢。再註冊一家公司,那不是雙倍的危險?
而且,不當法人就沒有危險了嗎?也未必。到時公司出問題,債主還是會跑到他這個「股東」家來糾纏。不想打工,就得擔創業的風險。不想擔風險,就只能打工,道理他明白。但這不是剛失業嘛,到底選哪條路,他還有時間再想想,橫豎現在有的是時間。姜山說也好,他先在公司干到月底。老那慢慢琢磨下,實在不行先跑跑寫字樓,看哪兒租金便宜,又不失體面。
兩人說著,姜山一抬表,說得回去上班了,最近抓考勤抓得嚴。他一邊發著牢騷說真想立刻辭職,一邊步履匆匆地離開。老那羨慕地看著他的背影,還有班上的人,背影都透著挺拔。
老那下午在公司附近轉悠,看著寫字樓,心中不勝凄涼,像亡靈看著自己的肉身一樣。他本想上去找一趟秦玲玲,再好好談談。可進門卡被收回,他進不去。何況到底找她談有沒有用,他也實在心裡沒底。第三天,老那想明白了,與其糾纏,不如拿著五十萬補償金,創業也好,做其他事情也好,那也是一筆不小的錢呢。他給秦玲玲打電話,說同意簽解聘合同。
秦玲玲道:「不用來了,你被開除了。補償金沒有。」老那驚呆了:「為什麼?」
秦玲玲:「正大陽光你是法人?」
老那被定在車座上,一句話說不出,一點也動彈不得。
秦玲玲的聲音像刀尖刮在鐵板上那樣刺耳:「你這種德不配位的職場混混,老王在時我不能把你怎麼樣也就算了,居然還敢偷偷在外開公司,利用集團的渠道中飽私囊,已嚴重違背了同業競爭條例。趁我還不想費勁對付你,趕緊給我滾得遠遠的。」
老那無力地掙扎:「玲總,我真的不認識許意美······」
秦玲玲打斷他,語氣中的憤怒已抑制不住,老那覺得她簡直想順著電波把手伸過來掐住他的喉嚨:「你再敢提一下這個名字,我送你坐牢。」
老那嚇了一大跳,掛了電話,手心全是汗,心跳得非常快,雙腿發軟,快要虛脫了。
接下來的日子裡,老那照常每天出門。他去圖書館,然而一本書也看不下去。他在手機上註冊了求職網上賬號,瀏覽了一些職位,然而一份簡歷也沒有寄出去過。妻子過去五年間找工作有多困難,他看在眼裡。她那時才三十五六歲,都舉步維艱。他四十一歲了,誰會要他?再說了,月薪萬八千的工作,就是要他,他真去嗎?
有時他去拜訪朋友。他人緣非常好,朋友一大堆。不過這幫中年的朋友們,要麼在公司混著,漸顯頹勢,他一眼看出他們失業是遲早的;要麼自己創業,生意不死不活,成功者寥寥無幾。有個開文化公司的哥們兒陸總,才四十歲,已兩鬢斑白,一臉操勞過度的皺紋。他還沒開口討教創業之道,陸總卻滔滔不絕地訴苦,要他千萬別蹚創業的渾水,這個世界容不下那麼多成功。
他們全都知道他失業了,或同情地唏噓,或同仇敵仡地大罵王總兩口子過河拆橋,或慫恿他起訴每一天集團。每個人都請他吃飯,但這些都不是老那想要的。沒人說「老那,不然我給你介紹個工作」或者「你來我這兒上班吧」,而他也實在張不開口主動要。就在幾天前,他還是個開寶馬的公司副總,豈能淪落到像乞丐一樣地乞討?何況他早已捕捉到那些同情或同仇敵愾背後統一的戒備。一個失業的人,只會給別人帶來麻煩。無論是借錢還是藉資源,都麻煩。也許年輕十歲,他會成為別人的資源,從而博得一些機會,可惜時光無法倒流。現在人們知道,在他身上投資,純屬浪費。
老那也給某個認識的獵頭打過電話,三十五歲之前他偶爾會接到獵頭電話。但業內的人後來都知道,他是王睿智的人,挖是挖不走的。再加上他也不算是什麼非常核心的職位,所以他很快與獵頭市場絕緣了。
這個獵頭組織了長長的一套話,措辭非常客氣。老那聽出來了,他在說他年紀太大了,而且之前沒有什麼成功的案例。再找同等職位的工作沒有任何機會。「那找等而次之的呢,比如市場總監?」「抱歉,基本要求三十五歲以下。」
老那頹然掛了手機。
他每日開著車在城市亂逛,後來找到了個好去處,洗浴中心。白天的價格很便宜,四十五塊錢就可以待一天。溫熱的水擁上來,包裹住赤裸的身體,讓他覺得安全。有時他加八十塊錢叫女技師捏頭推背,除了這,他真的什麼也沒幹。他不是那樣的人,而且也沒有心情。他只是不間斷地頭疼,頸椎疼,心情不好,想找個遮天蔽日的地方躲起來,在氤氳的水汽中思考一下人生的前路該怎麼走。大多數時候他昏昏沉沉,毫無頭緒。
泡澡泡到手指肚起皺,老那就去KTV待著。白天的價格在團購網上買便宜到不像話,檸檬水管夠,五十塊錢可以待一下午。他一首首唱著年輕時的老歌,劉德華的、周華健的、李宗盛的,借著傷感的樂聲流下眼淚,心中充滿了迷茫、憤怒和悔恨。唱膩了他又翻著最新流行歌曲,那些歌他一首也沒有聽過,一首也不會唱。什麼時候他被時代遠遠地拋在後面卻渾然未覺呢?他發狠又點了首老歌,成龍的《男兒當自強》,唱到站起來,聲嘶力竭,青筋暴起,右手握拳,熱血沸騰,要和不知身在何處的敵人決一死戰。音樂一停,他宛如靈魂被抽走,萬分空虛地癱倒在卡座里。
二十天過去了,老那沒有找到任何出路。在這期間他和姜山又見了幾次面,姜山要他先跑跑工商註冊的事,他們也認真地討論了下公司的主營業務,當然還是做醫美產品的銷售:醫美面膜、肉毒毒素、透明質酸一類的東西。未來業務做大了,可以拓展到微整容領域。老那想參與,就得決定,他是技術入股還是投資占股。他思來想去,想明白一個道理:技術入股,前期他就等於是免費勞動力,幫著姜山把公司的框架搭起來。後期姜山也變相是他的老闆,他還是個打工的。若投資入股,他現在就要把錢掏出來,與姜山在「公司」的話語權上等重,風險共擔。可公司是否能做起來,他心裡完全沒底。
到底怎麼辦?醫美是非常熱的領域,傳說中掙錢簡直手拿把攥。但是到了老那這裡,他只能眼巴巴地看著。到最後老那看清了,其實做什麼生意不是重點,問題在他自己。他就不是一個能開疆拓土的人,他是永恆的守門人,他最大的賣點就是忠誠。但時代翻篇了,忠誠賣不出價了。
時間那麼漫長,卻又不夠老那猶豫的,他很快沒錢了。從前每月發完工資後,他留幾千塊錢零用,其他的都打給沈琳存起來。本月發薪日,他沒錢給沈琳,卡里的錢連加油都不夠了。他想索性跟沈琳坦白,反正職場已經向他關上大門,未來他只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自謀生路。無論是和姜山合夥創業,還是去投資干點什麼,他都需要啟動資金。可看著老婆的眼睛,他失去了勇氣,反而一轉念編了謊話從她那裡拿來錢,好有錢能自暴自棄地吃喝、唱歌、給車加油、四處遊盪。
老那去過雍和宮燒香。從前他根本不信這個玩意兒,那天經過,他停下來,燒了一炷香。恰逢誦經時間,聲音在殿堂中久久回蕩著。老那凝視著眾佛慈和悲憫的面容,想起王睿智,非常困惑。多少人來燒香拜佛,求的就是名利,名也是為了利。世間最難求的是財,有錢到王睿智那種程度,怎麼還能走投無路遁入空門呢?該逃避的恰恰是自己啊。生活對中年男子如此充滿惡意,把所有生路都堵上了,不如自己也找個廟出家好了。
佛像前酥油燈搖曳,誦經聲連綿不絕,忽而低沉忽而洪亮,起伏跌宕,有一種攝人心魄的神秘力量。幾百米外就是北京三環的滾滾紅塵,這裡卻肅穆莊重。老那被這奇異的反差控制住了,一時心神恍惚。但一陣細細的哭聲穿透宏大的誦經聲直抵他的耳膜,越來越響。那是秦玲玲在呂梁山中的哭聲,悲傷無比。每一個逃避生活的男人背後,都有一個這樣無助的女人。那個女人也會是沈琳,他最親愛的老婆。
「嗆啷!」一聲巨大的鈸聲炸在耳畔,老那震了一下,如夢初醒,掉頭走出了雍和宮。他決定,向沈琳坦白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