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上生長工作室開業一個月了,一單業務也沒有。李曉悅一開始去辦公室守著,想著如果有客戶來拜訪,得有人接待。守了一周,老那說不用去了,就在家待著吧,座機電話轉到手機上也是一樣的。李曉悅就在家待著了。長日漫漫,無心睡眠,她的心又開始痒痒,打算出去旅遊了。但一想到剛創業,要與老那共甘苦,也不好意思提,只好找漢服社的姐妹,在市裡隨便玩一玩。
最近漢服社掀起了DIY漢服的熱潮。原因是有新加入的姐妹是學服裝設計的,有天大家聚餐,她鼓動大家手工縫製漢服,說網上就有教程,實操時遇到任何困難,都可以來問她。大家興奮起來,相約要各自做一身漢服,齊聚大觀園,拍一張「紅樓夢眾美再現圖」。這個說我要扮成林黛玉,那個說寶釵非我莫屬,那個又說那我來賈寶玉得了。大家越說越高興,嘰嘰喳喳,笑鬧成一團。
說干就干,李曉悅立刻上網,一查,果然網上的漢服自製教程相當詳細。而上網淘漢服布料,更讓她徹底淪陷。網路上賣漢服布料的店成千上萬,什麼材質都有:厚的,薄的,輕的,軟的,燙金的,暗啞的;棉的,麻的,雪紡的,織錦緞,絲綢提花龍紋緞面,祥雲暗紋紗,閃光縐紗······只叫她眼花繚亂心花怒放,恨不得每樣都買來試試。她買了台兩百多塊錢的電動縫紉機,買了塊棉布和雪紡布,看著教程,開始學做漢服。她埋頭畫呀畫,剪呀剪,吭哧吭哧,拿著縫紉機笨拙地縫合著,滿地滿身布料碎屑和線頭,一邊在大群里直播著自己做「漢服」的樣子,一邊點評著其他人的作品,興緻勃勃。
不過進展並不順。縫紉機不好用,針頭總是跑偏,搞得李曉悅滿頭大汗。縫到一半,針斷了。李曉悅上網查,帖子里過來人教訓,電動縫紉機不能買太便宜的。李曉悅一咬牙,換了一台一千多塊錢的,又把縫廢的布全扔了,上網再採購了一批。她每天全神貫注,電動縫紉機咔嗒咔嗒響著,不亦樂乎。
這天李曉悅在客廳忙著,連著上了三天班的那雋搖搖晃晃推門進來,臉色灰敗,頭髮油得打綹。李曉悅趕緊起身,說你回來了,一邊把沙發上的布料往角上一推,空出位置來給那雋。他一屁股坐下,靠在墊子上,喉嚨里發出沉重的嘆息。
前陣子,公司推出的某個軟體出現了嚴重漏洞,可能會導致不少商家的伺服器被入侵,同時關鍵安全密鑰被破解。那雋帶著同事開始馬不停蹄地加班。不知為什麼,這次的工作非常不順利。他們測試了不同的解決方案,都無法修復那個漏洞,大家都非常焦慮。這個工作就是這樣,你根本無法和領導說「我們解決不了,不如先放一放,讓客戶繼續用,說不定哪一天有靈感了,就會有突破」。每一款被廣泛應用的軟體背後都是一個龐大的系統,它罷工,就會導致多米諾骨牌效應,牽連面極廣,後果極為嚴重。
工作遲遲沒有進展,上頭的催命電話越來越頻繁,話越說越重,部門總監的臉色一小時比一小時難看。那雋的驚恐症發作得越來越頻繁,不幸的是,他越來越找不到機會去地下停車場休息了。有一次他剛在車裡躺下,手機就響了,總監找他。鈴聲讓那雋更加恐懼了,他手顫抖得厲害,一邊喘著氣,一邊去拿手機。拿到的時候卻改變主意了,直接掛掉,他實在接不了這個電話。他把手機扣在胸前,靜待那股驚恐的潮汐漸漸退去。
回到辦公室後,那雋來到總監室。總監臉色很難看,問為什麼掛掉他的電話?有非常要緊的事情找他。手機響三秒必須接,這是公司規定,你負責技術核心研發的不知道?那雋沒好氣地說他在上廁所,最近便秘得厲害。這話半真半假,他的確落下便秘的毛病。這次因為連續三天都睡在公司,他已經三天沒拉出屎來了。
總監說我觀察你,發現你最近一天要去十來趟廁所,這說不過去吧?公司設立廁所電子屏,就是為了讓大家自覺一點,不要在廁所磨洋工。單次時間控制住了,不等於次數可以隨便。
那雋腦子裡嗡的一聲炸了,常年加班,加上身體不適,他的忍耐力已經到了極點了。他暴跳起來,大吼道:「你是不是變態啊?員工上廁所你也要觀察?你他媽的觀察什麼不好,觀察我上廁所?你的性癖也太重口了吧?」總監傻了,大家聽到他居然敢這樣,都轉過頭來看。
總監深吸了口氣道:「出去。」
那雋轉身走了出去,把總監門狠狠地一甩,發出「砰」的一聲巨響。工位上的同事們面面相覷。
吵了一架,那雋卻因禍得福。總監也許意識到不能這樣逼大家,跟上頭爭取了一天時間,讓他們回家休息,換換腦子,也許就能找到靈感。那雋這才得了空回了家。
李曉悅催著他趕緊去洗澡,好好睡一覺。那雋看著滿地的碎布,無比煩躁。剛想發作,又克制自己,拍拍沙發,讓李曉悅把電腦拿過來坐下,說有話想和她談談。李曉悅依言行事,他打開電腦,調出一個PPT,名字叫「那雋李曉悅十年經濟發展計劃」,第一PART叫「A計劃」。
李曉悅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那雋道:「笑什麼?這是非常嚴肅的事情。」
他指著方案,娓娓道來。A計劃是光榮偉大正確的計劃,在這個計劃里,那雋一直在這家公司干著,在三十六歲時轉型技術管理,一步一步走到高層,拿到了更多的期權—搞不好是五千萬。一直干到四十二三歲後,他退出公司,拿著豐厚的積蓄,以及此前投資得來的盈利,干點自己喜歡的事情,在半退休的狀態里享受人生。
李曉悅呢,她將找到正規的大公司上班,用制度把渾身的懶散習氣打磨掉,像淬鍊鋼鐵一樣,鍛造出她堅硬的靈魂。然後,她在三十三歲之前生完第一胎,出了月子後趕緊上班。那雋母親加金牌保姆的組合,將會把育兒及家務打理得井井有條。如果那雋母親屆時因要看老那的一雙兒女,抽不開身,次選方案就是那雋的父親加保姆。雖然老頭看孩子差點意思,只是看著外人幹活的意思,避免重複嫂子沈琳因為育兒而與職場脫節的命運。
李曉悅要爭取將自己的核心優勢—靈動的創意以及出色的文筆,發揮得淋漓盡致,在公司擁有不可替代的位置。以確保即使到了三十五歲,也不會被清理掉。同時利用這優勢,一步一步走到管理崗位,最次也要當上部門領導。
干到四十歲左右,李曉悅可以生二胎。體諒她的工作強度,四十歲前不要生二胎,不要露出人生的軟肋讓公司拿捏。四十歲後,如果公司還願意繼續用她,那就用。不用的話,就回家當個自由職業者。一邊做點自己喜歡的事,一邊與老公孩子享受人生。
李曉悅看到這裡,困惑不已:「我在和你哥創業呢。你怎麼忘了這個事了?」
那雋道:「不是我看不起我哥,你們這個創業成不了,你這半年純屬浪費時間。」
李曉悅不服氣:「已經有好幾個客戶有意向了,也談過一些小的單子。」那雋嗤之以鼻:「那天我聽你打電話,有個單子總價才五千,給人鋪紅毯,賺個差價對吧?而且還要開發票,你們這五千還剩多少?」
李曉悅不說話,的確是開了發票之後根本剩不了幾個錢,甚至可能倒貼。所以老那回絕了。
那雋諷刺道:「你這樣一個連加班都不想加的人,還想創業?創業那得拿出比上班十倍的努力,頭拱地,都不一定成功。你妄想在家守株待兔,接接單子,就能舒舒服服過一生?趁早死心吧。」
李曉悅不服氣地撇撇嘴,卻沒反駁。他的話,句句在理。那雋道:「你再看B計劃。」
李曉悅繼續往下翻,看到了B計劃。B計劃是曲折坎坷卻也努力進取的計劃。在這個計劃里,那雋三十五歲之前就被辭退,期權打了半折。再找工作也非常不順利,不是公司太小,就是薪資太低。三十八歲左右,他已經找不到像樣的工作了。但他並不放棄,降維打擊各類屌絲公司,不放過任何一個能掙到塊兒八毛的機會。最後,他靠前半生掙下的錢,與老婆孩子一起,過著溫飽有餘卻殷實不足的日子。在京城他最終淪為面目模糊的路人甲,電視劇里用以襯托主角們的那些來回走動的人肉背景。國際學校、百萬豪車、國外旅遊頭等艙一擲千金都與他無緣,只有置辦下的那套大平層提醒著他曾與成功僅一步之遙。
李曉悅在大公司上班到三十五歲後,被當成過期商品掃地出門。為此她要在這之前就布局,挖掘自身潛力。比如喜歡漢服,那麼從現在開始就經營抖音號,找准自已定位,精心策劃每期視頻。經過三到五年的經營,把自己培養成漢服界的網紅。哪怕是小網紅,也能接接廣告,收入不比上班差。又或者,鑒於她容貌姣好,口齒伶俐,也可以考慮走母嬰博主路線,講一講怎麼養娃。當然,如果想開店,也可以。比如她喜歡烘焙,那麼趕緊去學西點,爭取失業後可以開店。
總之,愛好不能光是愛好,它得能變現。
李曉悅看完,沒有說話,好像被震撼了。那雋見她陷入沉思,趁機遊說,並提醒自己不要流露出爹味,畢竟她最討厭他這樣。他自言自語,彷彿他的說辭只是一種感嘆,並非要說服她。
「這個世界,留給我們這種窮孩子的機會並不多。不是我過分焦慮,你看看周圍的人,我哥我嫂子,沈磊。他們為什麼失敗?就是因為在該拼搏的時候選擇了安逸。有的時候,安逸不是光指身體上的舒服,還有頭腦的放棄思考。我非常不贊成活在當下這個說法,因為時代是流動的,一直往前。你活在當下,就是原地踏步。你一抬頭,看到所有人都跑到前面,只有你一個人被遠遠地拋下時,後悔已經來不及了。你去問問我哥我嫂子,問問沈磊,後悔不?年輕的時候沒有步步為營,規劃好未來,就活該在享受的年紀去吃苦。這是前車之鑒,我們一定要吸取教訓啊。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那雋說得自己都眼淚汪汪了,他是真的對這三個人的遭遇有切膚之痛,因為離他太近了。危險太近了!他救不了別人,但李曉悅是他最愛的女人,
他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浪費人生。
李曉悅慢慢開口:「可是「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這句話我不贊成啊。」
那雋的熱情冷了下去:「你難道真的要在路邊替別人鼓掌?」
李曉悅冷笑一聲:「我不會替任何人鼓掌,因為我根本就看不見你們,別自我感覺太好。吃那麼多苦,已經精神扭曲了,連人都不是,怎麼會成為人上人呢?我也不想把誰踩在腳下,成為人上人。」
那雋想好好解釋,但李曉悅那股子勁兒叫他惱火,口氣不由沖了起來:「人活在世界上,不可能一點苦都不吃。」他忍不住有訓誡的口吻,這不是他的錯。
李曉悅的倔脾氣上來了:「我就可以一點苦都不吃,我媽生我下來是讓我來享福的,不是讓我來吃苦的。我就不愛吃苦,苦有什麼好吃的?你愛吃苦?」
那雋昂然道:「當我在為自己的未來拼搏時,那種在高壓的刺激下聰明才智被榨出來的感覺,我不覺得叫苦。做人不能那麼短視,那麼任性。」
李曉悅嘲諷道:「是嗎?當你累得都聾了,當你驚恐症發作瑟瑟發抖卻不敢讓任何人發現只能自己屁滾尿流爬到車裡休息,當你在公司緊張到連屎也拉不出來的時候,你也不覺得苦?」
這話太刻薄了。
那雋吼道:「我是一個窮人,我沒有權利自由和放鬆。這就是我的命,這也是你的命。你睜開眼睛看看,從前還是香餑餑的銀行業,去年全球裁員八萬人。報社一家家關門,公務員合同已經五年一簽。滿大街都是找不到工作的人,連大廠現在都增長乏力。說不定我明天就失業了,你就一點危機感也沒有?你是不是不上網,不知道什麼叫內卷?」
李曉悅道:「你看,連你自己都承認,說不定明天就失業了,你那個十年計劃有個屁用啊?那雋,我不做半年以上的計劃,沒用。這些年我跟你說了很多次,你為什麼就不信?」
那雋聲音放低,揉著額頭,他實在太疲倦了:「你的意思是要這樣腳踩西瓜皮,滑到哪兒算哪兒?車到山前必有路?車到山前它就活生生沒有路。」
李曉悅道:「就說你看不上的你哥嫂吧。嫂子,昨天已經考完月嫂證,人公司馬上就能給安排一個月薪八千的工作。你哥,這不是努力在拓展業務嗎?人家沈磊,在終南山上租了房,遊山玩水,好得不得了。怎麼就沒有路?那雋,你的路是自古華山一條路,但不是所有人都要走你指定的路,你壟斷不了人生的最終解釋權。」
那雋搖搖頭,李曉悅眼裡看到的都是一個月掙八千的沈琳和當流浪漢的沈磊。他現在突然明白她和沈磊是一類人,他們為了避免失敗,從來不開始奮鬥。沒有能力得到更多,只好假裝對名利不感興趣。人家都是力爭上遊,他們都力爭下游,一直在爭取墮落的權利。然後不停地去找同樣失敗的例子,去看符合他們心意的理論。一聽到別人說名利不值得,錢這玩意兒一點也不好,他們就引為同道,覺得「吾道不孤」。太可笑了,太可恥了!
「曉悅,不要聽弱者說話。一萬個弱者捆在一起,也不如一個強者對社會的貢獻大,知道嗎?」
李曉悅道:「馬雲也說過對錢不感興趣。」
那雋被氣笑了,李曉悅也笑了。多麼滑稽的話。
那雋長嘆一聲,頭歪在一旁,像是累得連支撐頭顱的力氣都沒有了。李曉悅見他體力不支,想起他一直帶累堅持加班,心軟了。她把語調放緩,雖然仍帶著委屈和酸楚:「我真的求你,別把自己綳太緊了。你為了得到安全感,源源不斷地製造不安全感,其實生活真沒有你想像的那麼恐怖。你只不過是眼睛一直盯著別人,總是在比較,才這麼焦慮。你要的不是過得好,而是過得比別人更好,其實根本就沒有人在意你,人人都只關心自己。你放鬆下來,不行我陪你去看醫生,好不好?」
那雋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李曉悅搭在椅背上的半成品漢服抹胸。多麼拙劣,做工粗陋,不倫不類。李曉悅曾向他抱怨,一套像樣一點的漢服居然要上千塊錢,她越來越玩不起了。有錢就可以避免忍受這種低劣,大大方方買它三五套精緻的漢服,想怎麼玩怎麼玩,為什麼她這麼沒出息呢?
「你逃避壓力逃避得病態,我覺得你才該看醫生。不信你去問問,正常三十幾歲的人,誰會天天做這些玩意兒,到處嘻嘻哈哈沒心沒肺地拍照,遊山玩水,吃喝玩樂?」
李曉悅坦率:「我承認,我是懶,但我不承認那是病態。那雋,我學歷一般,能力也不出眾。我就是個普通人,想要擠進成功的列車裡,要過得非常辛苦,我不願意。何況這列車已經滿員,我根本就擠不上去。你們去加速,我慢慢步行,不可以嗎?而且,無論是坐車,還是走路,人這一輩子走到頭,就是個死。我就願意這樣慢慢走,欣賞風景,為什麼你總是想控制我呢?」
那雋搖搖頭道:「我坐車,你步行,這還怎麼結婚呢?」
他終於說到這一點了。幾個月來,兩人都在迴避這個問題,就是什麼時候去領證。房裝修完好一陣子,味兒也晾得差不多了,沒人提何時搬進去。李曉悅盡量不去想這些事,她從父母死的那一刻就知道,人生總是有缺憾。大平層是很好很好的,和那雋戀愛三年,要斷也且得傷筋動骨一陣。但如果這份婚姻要她交出自由來換,她就要好好考慮一下了。
也許那雋也知道她心裡所想,所以才藉由這個十年經濟計劃來試探她。她忽然悟到了,那雋因為掙得比她多,就以老闆自居,否定她的生活方式,否定她所有的決定,要她將來打好「老婆」這份工。而同居這幾個月,就是試用期。
該來的總要來,李曉悅心中划過一陣銳利的痛。還沒開口,就這麼難過,但她不是一個沒有勇氣的人:「我考慮過了,我們倆不適合結婚,可能婚姻不適合我。而實際上,你的生活方式我也很不滿意。所以我想清楚了,如果你願意改變,比如減少你的工作量,我願意和你同居。請你聽清楚,僅僅是同居。如果你不願意,我們就分手吧。」
那雋眼睛本來一直盯著那件抹胸,這時收回來,無神地盯著她,好像根本沒聽懂她在說什麼。李曉悅看著他的模樣,一陣不舍,但同時又一陣憤怒。這半天的交談中,他竟然是在對自己下最後通牒?他只是他自己生活的主宰,為什麼傲慢到像也同時擁有她生活的話語權一樣?誰給他的幻覺?她也傲慢起來:「你想清楚,這周之內給我答案。房租上周我交了一個季度的,所以你不能趕我走,不然你就得退我錢。順便說一下,我們倆在一起,我沒有佔過你多少便宜,請放下你對所有人的戒備心。」
她起身,不緊不慢地把沙發上的小塊布抹胸裝進塑料袋裡,紮緊袋子,把它放到包里,把桌子上的電動縫紉機收起來,把碎布屑和線頭撣到地上,再去廚房拿來掃帚,把地上清理乾淨,最後她背上包,走向門口。
那雋回過神來問:「你要去哪裡?」
李曉悅道:「我跟朋友們約好了去圓明園滑冰,然後吃飯。」那雋無力:「我剛回來,你就又要出去······」
半個月內,他只在家兩天,所以他要她一直配合他的時間嗎?李曉悅用力把門一甩,砰的一聲,給出了兇猛的回答。
那雋頹然倒在沙發上,漸漸身子蜷縮成一團,抱著頭,昏昏睡去。
圓明園的風很硬,疾速滑行的冰刀激起陣陣冰屑。李曉悅沒有想像中的高興。可能天氣太冷,風颳得她頭痛。夕陽昏黃,讓她心情低落。今天來了八個人,大家玩得鼻頭紅紅,哈著白汽,一直到太陽快落山才盡興出園,跑到西苑吃火鍋。等著上菜的時候,姐妹們把各自做的半成品漢服拿出來秀,點評著,氣氛很熱烈。李曉悅笑著,有點走神,那雋的話這半天一直在腦海里回蕩。她暗暗盤點了下,漢服社三十個成員,她年紀算比較大的。大家普遍都有工作,穩不穩定的不說,至少都在上班,只有她目前無業。
李曉悅恨自己和那雋相處太久,被他傳染了一點點焦慮。或者她心中存了一點希望,希望自己是錯的,好有理由回頭和那雋在一起。她還是捨不得他。
她問起大家對未來的打算,一半女孩說還是要結婚生子,同時拼事業;一半說隨遇而安。有個女孩笑道,你最理想了,結婚對象有錢又帥,還愛你,有那麼大的房子住,等著當太太。我們就前途渺茫嘍。有錢的丑,帥的沒錢,又帥又有錢的只在偶像劇里,要麼就是你的男朋友。
原來在大家的眼裡,自己最大的加分項是那雋?沒有那雋為她的人生加持,她就什麼都不是。
李曉悅說要和那雋分手了:「如果我和他分手,沒有錢,沒有男人,沒有房,沒有工作。是不是未來就一片慘淡?」
眾人安靜。半晌有人說:「看你自己怎麼想。你覺得慘淡,就是慘淡。你覺得有希望,那就有希望。但是你會這麼問,證明你心裡也不堅定。」
李曉悅想像了一下什麼都沒有的自己,和老那創業失敗後,她繼續在各類小公司間輾轉,到了三十七八歲,她再也找不到白領的工作了。只好去打最底層的工作,比如蛋糕店的服務員。不對,服務員一般都要求年輕。比如她就留意到常來的這家火鍋店,一半以上的服務員都換成了年輕男孩,甚至連男性都湧入了傳統的女性服務業,如果打不了這種工,未來還有什麼職業留給四十歲後的自己?對了,月嫂。李曉悅心裡稍感安慰,琢磨著最近要和沈琳好好聊一聊。
接著,李曉悅又給自己找了最後一條退路,就是回老家。父母給她在縣城留了套六十平的小房,目前她租出去了。縣城租不上價,一年也就幾千塊錢。如果在北京混不下去,她帶著半生微薄積蓄,回縣城,能不能用退休金度過下半生呢?那個連大商場和電影院都沒有、滿大街只有德克士和麥肯基的地方,能安放自己北漂半輩子的心嗎?
李曉悅皺了皺眉頭,又想像了一下那雋為她規劃的人生:首先進入大公司,努力拚到骨幹和管理崗位。她不是沒有機會去大公司,有幾個相好的前同事在不錯的公司當領導,可以問問他們。可旋即她又憶起當年為何離開大公司,她曾經在一家4A公司待過一年,當媒介,收入高,福利好,領導也很賞識她。但是一個項目接一個項目,加班太瘋狂了。她渾身長滿濕疹,反覆發作,久治不愈,醫生說就是精神太緊張所致。有一次連續加班半個月,大家晚上十點下班,快到家的時候,領導給李曉悅打了個電話,讓她折回去加班。李曉悅終於崩潰了,勃然大怒,電話里直接辭職。第二天去公司走離職流程時同事跟李曉悅說,所有人都接到回去的電話了。她在路邊哭了十分鐘,但還是回去了。所有人平時聊天都在叫苦,但只有李曉悅真的辭職了。同事的口氣不知道是奚落還是敬佩。
李曉悅回憶到這裡,那曾經令她痛苦萬分的濕疹彷彿又布滿後背,顆顆灼灼刺痛。一股憤懣直躥心頭,她果斷掐斷想像。加班,滾您的蛋!如果她因此失業,無怨無悔。中年人沒有年輕人扛造,廉價勞動力,人口紅利,第一個發明這些說法的人就該拉出去槍斃。人就是人,不應該扛造,不應該廉價,更不是什麼紅利。扛造的都是牲口,牲口都不能往死里用,都得留點喘息的時間,喂把吃的呢。一群混賬王八蛋玩意兒,公然違反勞動法,卻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地大談奮鬥,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接下來的日子裡,李曉悅與那雋沒有再深談。那雋又回到公司加班,那個軟體的漏洞終於被徹底修復了。最關鍵的解決方案不是那雋提出的,是新來不久的一個程序員。那雋心裡酸溜溜的,卻也只能認。
這天,李曉悅和老那在一個活動現場幹活兒。他們的工作室終於開張了,幫老那朋友的母親承辦六十九大壽的壽宴。算下來,利潤有八千塊錢,而且不用開票。兩人都非常高興,雖然算不得什麼正經的公關活動,不過想一想,承辦壽宴,和承辦年會,甚至承辦快消品路演,又有什麼區別呢?兩人正在壽宴現場忙碌著,李曉悅手機響了,一看是個不認識的手機號。她以為是廣告騷擾,就按掉。一會兒那電話又打進來了,現場吵吵鬧鬧,她接通,那頭說話有點聽不清,問她是不是叫李曉悅,他是那雋公司的人力,那雋出事了,讓她馬上來公司一趟。李曉悅嚇了一大跳,問出什麼事。對方說一言難盡,電話講不清,還是趕緊來吧。
掛了電話後李曉悅跟老那說,老那也覺得事態嚴重,讓她趕緊走,現場有搭建公司的人和他一起盯著就行。李曉悅匆匆打了個車往那雋公司趕去。
到了才知道,原來那雋在公司上廁所,由於坐滿了十五分鐘沒有及時出來,電子屏的提醒鬧鐘突然鈴聲大作。他腦子嗡地一聲斷了電,眼前瞬間漆黑一片,倒在地上抽搐,久久出不來。外面洗手池的人聽得撲通一聲,又見他沒出來,覺得不對勁,趕緊叫人破門而入,才把他救出來。
李曉悅趕到人力總監辦公室的時候,那雋正坐在沙發上,抱著墊子。雖然臉色仍不太好,不過李曉悅知道他最痛苦的時候已經過去了。人力總監和顏悅色,要李曉悅帶他去檢查。
那雋道:「徐總,我身體沒有大問題,只不過是最近消化有點不好,上廁所的時間久了一點而已。你看我現在不就什麼事也沒有了?」他站起身,做作地轉了個圈。
人力總監笑了笑:「我覺得你最好還是休息一陣。」李曉悅要帶那雋走,他仍堅持說自己沒事。
人力總監為難道:「那雋,我實在不想把話說得太直接······我們查了一下監控,昨天你去了三趟地下停車場,每次在你的車裡待了至少十五分鐘。」那雋頓時臉色慘白。
人力總監同情道:「身體才是第一位的,工作是為了生活,而不是生活為了工作。你近來工作狀態一直不好,考評已經有兩次不合格。」
那雋的臉色又轉成死灰色。
「我想和你的健康有很大關係。還是回去好好休息吧。」
李曉悅開著車把那雋帶去醫院檢查,診斷是驚恐症和抑鬱症都加重了。李曉悅開了葯,開著車回家。一路那雋沉默,李曉悅心裡也不好受,他這個病很明顯不再適合這份高壓的工作。他做了A計劃B計劃,但沒有想到還有C計劃,那就是他的身體在三十二歲這一年,就扛不住造了。
醫生開了半個月的病假,那雋去請假。部門總監面露難色,那雋這一年,出車禍請了半個月假,這回又請半個月假,直接拖累整個部門的加班時間排名。如果他不生病,那麼上次出車禍還可以理解為他是太著急回來加班所致,是令人讚許的行為。但加上這次,車禍這個事就可疑起來了。也許他的健康狀況已到了很糟糕的地步,才會在慌亂中撞車。
部門總監與人力總監在會議室嘀咕了好一陣子,勉強批了假。那雋說自己可以只請一周的假,總監說算了吧,還是徹底養好了再回來,真要在公司有個什麼三長兩短,大家都不合適。這話又讓那雋如當頭一棒,但總監沒有心情體察他一臉任人宰割的無助,總監自己也正暗無天日呢。他難道沒有長期加班,沒有偏頭痛、失眠、腎虛盜汗等一堆毛病?大牲口級別的骨幹使不上勁了,手頭的活兒又多,說不定下一個驚恐症發作的就是他。
老那忙完活兒,趕過來看那雋。安靜下來的那雋沒有爹味,讓老那找到了當哥哥的感覺。他努力安慰著弟弟,是他的真心話。這一遭失業又創業的歷程讓老那恍若隔世為人,看許多事情都和從前不一樣了。然而那些語重心長的話聽在那雋耳朵里,只是更難過。他剛和李曉悅說過,不要聽弱者說話。現在連哥哥這個弱者也能來當他的人生導師,證明大勢已去。
那雋在家睡了兩天,卻沒有緩過來的跡象。第三天他一個人坐在陽台發獃,李曉悅自從去公司把他接回來之後,就停止了和他冷戰。她買菜、做飯、洗衣服,精心照顧著他的起居飲食。可他沉默寡言。她知道他有多難過。
晚上,那雋靠在床頭,忽然流下了眼淚,李曉悅也傷心。安慰開導他的話她說過那麼多了,可是進不到他的心裡,能怎麼辦?他起床,動作略帶神經質,打開保險柜,拿出一個塑料袋,回到床上,把裡面的東西全倒出來。那是大平層的房產證,三張銀行卡,四個小小的木盒子。打開木盒子,原來是銀行的金條,用透明塑料膜封著,黃澄澄,沉甸甸。他當牲口換來的全部家當,都攤在被面上了。
那雋說:「曉悅,如果我有什麼三長兩短,這些都是你的。」
李曉悅眼淚都掉下來了,她擦掉眼淚,把東西裝回袋裡,笑道:「我不要,你給你爸媽,給你哥。」
那雋握著她的手:「我們明天就回我老家登記。」
李曉悅心裡作難,她不想和那雋結婚。如果她是個壞女人,大可以趁他亮出真心時撈取好處。一般人有了真心,就有了破綻。
那雋黯然鬆開手,他看出她真的不想結婚。他佩服她有原則,正因為她有原則,所以他愛她。又正因為她有原則,所以他恨她。兩人一夜沒睡好,天亮時,李曉悅突然想到一個主意。
她對那雋說:「我們去終南山玩吧,也許離開北京一陣子,對你的病情有利呢?」
那雋睜著滿是血絲的眼睛看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