幹了半個月之後,沈琳請了一天假回家。婆婆一個人帶著子軒在客廳玩,兩人看到她後驚喜不已,兒子飛奔過來大喊媽媽。半個月不見,他又長大了一些。沈琳叭叭親著兒子,婆婆眼圈紅了,說沈琳瘦了很多,一看就知道當月嫂很辛苦。
沈琳挑下午回家,就是想為全家做一頓飯。晚上老那接了女兒卓越,一推門就聞到了熟悉的味道。卓越抽著鼻子,大叫:「我媽回來了。」她直奔廚房,見沈琳果然在,高興得一把抱住她,又哭又笑,害得沈琳也跟著飆淚。
燈下,全家聚在餐桌前。滿桌都是沈琳的拿手好菜,鹵貨、蒸魚、西芹炒牛柳、蒜蓉粉絲扇貝,還有一道小吃河北肉糕。卓越吃得兩眼放光,叫道:「我希望媽媽永遠在家。」子軒揮舞著他的專用塑料小勺,也跟著大喊媽媽。
老那喝著酒,一家人團聚原是高興的事,卻讓他心裡不好受。有擔當的男人,難道不是能以一己之力撐起一個家,讓年邁的父母安心養老,老婆孩子衣食無憂么?可是他四十多歲了,一事無成,前途渺茫,還要讓老婆出去當月嫂養家,實在丟臉。沈琳臉色黯淡,黑眼圈明顯,整個神態就是長期熬夜人的模樣,再帶著笑,眉宇間也心事重重,不能完全放鬆,和那雋有點像。老那心痛地回憶起從前的沈琳,臉色滋潤,穿著那件軟滑的紫色睡衣坐在沙發上喝咖啡,帶了點富態的慵懶性感。知道自己有堅實後盾的女人,才能有那樣篤定的神態。從前的日子,像流水般一去不復返了,這都是他的錯。
老那一直在復盤人生,到底哪一環出了差錯。有時他後悔得捶胸頓足,比如他年輕時可以更勤奮好學一點,更有遠見卓識從而為人生安排好退路;有時他憤怒得握緊拳頭,為莫名其妙地替王總的小三兒還了一百萬貨款。他想和那個什麼狗屁正大陽光美容聯繫,要求他們把他的法人代表變更過來,可那個許意超在工商局留的手機號是個空號。想向法院起訴公司侵權,又費時費力,連人都找不到。他只好憤憤作罷,但這件事就如智齒隔三岔五發炎般令他難過。
沈琳知道老那心裡難過,越是開心的時刻,越是會勾起他對往昔富足的回憶。他的工作室開張兩個來月,只接到幾個不能稱之為項目的小單子。比如給某傢具店開業鋪個紅毯做個海報,給某個熟人的長輩承辦個壽宴,給某個小網紅髮幾篇稿子之類的,連房租都掙不到。李曉悅陪著生病的那雋在家休養,也無心跑業務。
沈琳想著大家的遭遇,包括沈磊,心止不住地往下沉。難道她的氣場太差,所以周圍聚焦的全是倒霉的人,連那雋這樣的天之驕子,居然也一夜之間跌到谷底。又或者,是這個時代不行,絕大部分人都在走下坡路。比如丁松濤,從前傳說他怎麼怎麼成千上百萬地掙,如今還不是深夜在客廳喝悶酒,顯出頹態來?
晚上,夫妻摟在一起,躺在床上,享受著久違的安寧與親密。沈琳長期缺覺,喝了點酒,睡意濃濃,卻捨不得合眼。老那說起正在跑的幾個單子,長吁短嘆,情緒非常低落。沈琳因為被丁松濤騷擾,心神不寧,本想在丈夫這裡找點精神支持,見狀放棄了這個念頭,轉而鼓勵他,萬事開頭難,再說工作室開張兩個月也並不是顆粒無收,這不還掙了一萬多塊錢嗎?合下來一個月也掙了六七千呢。她一天睡不到四個小時,干一個月,也就掙這個錢。可見還是得做生意,光賣體力是掙不到錢的,公關工作室大有前途。
老那聽完,一句話也沒說,只是緊緊地摟著她。她以為安慰奏效了,殊不知是她那句「一天睡不到四個小時」叫他悲痛得差點號啕大哭出來。他把臉躲開不叫她看見,因為他哭了,這件事太嚴重了。摟在一起相看淚眼的深夜,有過一次就夠了。太多,可能他真的就爬不起來了。
第二天早起,老那送卓越上學,同時上工作室處理事務。沈琳坐在沙發上喝著咖啡機現打出來的咖啡,愜意得直嘆氣。窗台上的那幾盆泡泡果汁玫瑰盛放如初,她走後,婆婆一直幫她精心照料著它們。只是,她的生活再也回不到曾經的悠遊自在了。
沈琳正悵然,母親突然打來微信電話。她看著手機,一下愣了。她這段時間仍沒斷和父母一周一個視頻電話的習慣,弟弟已經脫離正常生活秩序了,她不能再讓父母操心。月嫂培訓時她挑中午吃飯時間,脫了月嫂服,在佳家母嬰的會議室給父母打,假裝自己仍在當白領,是會議之餘打的電話。在白寒寧家時她特地挑外出買菜的周末時間,假裝是給家裡買菜,營造一種日常祥和的氣氛。每次她都能平安糊弄過去,但為什麼父母突然會主動打來電話?一般都是她給家裡打。
萬幸今天正好在家,沈琳定了定神,接通電話,攝像頭那端是母親憂心忡忡的臉。
「琳兒你在哪兒?」母親道。
沈琳歡快地轉著攝像頭:「我在家裡啊媽,你看這是你外孫子,這是你親家母。」
正在陪孫子玩玩具的婆婆沖著鏡頭招了招手。
「聽說你叫公司給辭了,現在在當月嫂?」母親道。
晴天霹靂!沈琳結結巴巴道:「哪有······沒有。你聽誰亂嚼舌頭?」「志國兄弟倆,還說那偉也失業了。」
沈琳非常生氣,提高音量:「什麼失業?我老公開公司創業。」父親的臉從旁邊探了進來:「所以你真的在當月嫂?」
再抵賴也沒用,沈志成兩兄弟肯定在老家什麼話都說了。沈琳沉默。「我們下午的高鐵到北京。」父親說。
沈琳嘆道:「爸,媽,我下午就要回僱主家了。你們來可以,看看卓越,看看子軒,但你們見不著我。」
母親無聲地哭了。沈琳非常惱火:「是,我在當月嫂。讓你們覺得丟臉,我很抱歉。但是媽,我不偷不搶,靠自己的勞動掙錢養家,有什麼見不得人的?那麼多人在從事服務行業呢,難道他們都很卑賤嗎?」
父親的聲音憤怒:「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你是大學生,怎麼能幹這種低等的粗活兒?」
哈哈,沈琳笑了,笑容無奈又困惑:「爸,我那天才知道,沈志國沈志成兩兄弟的包工隊,平均每年可以掙七十八萬。我要到這個歲數才知道,我們空有一張大學文憑,其實就是廢紙。我們到底哪裡來的底氣,去看不起人家藍領呢?萬般無下品,是唯有掙錢高。」
老兩口在那頭默默流淚。他們傾其所有,培養了一兒一女上大學,如今兒女落到了這個結局,實在讓他們想不明白。讀書總歸是沒錯的,那錯在哪裡了呢?
沈琳難得的這半天好心情,全被父母毀了。她尤其痛恨他們流露出來的那種天塌了的倉皇感。天塌了!這樣的倉皇她在自己和老那的臉上都看到過,看過一次就夠了,不用再看一次。
下午,沈琳回到白寒寧家,婆媳倆都一臉盼來救兵的如釋重負。一會兒,父親來電,說已經到北京了,要來看她,不過分打擾,看一眼就走。沈琳非常煩惱,卻又拗不過,只好告訴他們白寒寧家的地址。一個小時後,父母出現在門外,沈琳匆匆出門,母親見她穿著粉色的月嫂服,眼淚又流出來了。她和老伴奮鬥一生,拚命托舉兒女往上爬,可他們一個兩個全掉下來了。這身衣服,坐實了老兩口人生的失敗。兒女就是父母命運的外顯,赤裸裸的證據。沈琳不耐煩,要她不要哭,這樣在僱主家門外哭哭啼啼成何體統。父親要她辭掉這份工作,又怒氣沖沖,說要去問責女婿,為什麼連老婆都養不活,要叫她來當保姆。
沈琳看著夕陽下衰老而傷心的父母,只覺得灰心喪氣,真想返回屋裡立刻跟白寒寧辭職,她正缺這樣一個借口呢。一轉念又怨恨他們不懂事,自己來當月嫂,已經夠難過了,為什麼他們就不會加油鼓勁兒,開導自己不要自卑?
這時,白寒寧推開門,揚聲道:「沈琳,孩子拉了,快回來吧。」沈琳忙回道:「哎,這就來。」
她一扭頭,看著父母。他們明白了,女兒真的當了月嫂。而她也明白了,她不可能辭職。她風雨飄搖的家,需要這份微薄的月薪。
沈琳給孩子洗了屁股,換了紙尿褲,這時手機微信響了,是父親發來的:「閨女,記住,頂不住的話,你還有河北老家。你一家四口人,一層樓都住不完。我這些年弄這個樓,就防著哪天你和你弟弟出點什麼事兒了,能接住你們。你不用怕別人說三道四,咱家屋那麼大,關上門,想幹啥幹啥。」
沈琳眼淚大顆大顆滴落在孩子白胖的小腿兒上,孩子一縮腿,黑眼珠好奇地看著她。她拿紙巾把他腿上的淚水吸干,回了句:「好。」
有了沈琳的精心照顧,白寒寧漸漸從產後的疼痛與虛弱中康復過來,而她令人討厭的天性也同步蘇醒了。
比如一開始白寒寧對沈琳的手藝讚不絕口,最近卻開始挑剔起來,明明說下午點心要吃酒釀元宵,沈琳做了,她又突然說不想吃了,想改吃銀耳蓮子湯。沈琳依言做了,熱騰騰端上桌,她卻又說時間太晚,吃了怕晚飯吃不下,倒了吧,說完漠然走開。沈琳的手僵在桌上,想了三秒鐘,既然你不心疼,我又何必生氣?於是心平氣和,把湯倒掉。
這家比較講吃,每餐桌上都有鮑魚、鮮蝦、排骨、鱖魚、三文魚、牛排之類的好幾種硬菜。沈琳本也好吃,加上體力消耗大,吃起飯來非常香。可她很快發現,只要連著夾兩筷子好菜,白寒寧就會看她一眼。夾幾次,白寒寧又斜了她一眼。幾次下來之後沈琳心裡惱火,連七十歲的白寒寧婆婆都不會在吃上面與她計較,白寒寧為何這麼刻薄呢?
還有比如大家一起吃飯,突然嬰兒哭了,沈琳放下碗給孩子喂完奶,哄他睡著了,回來一看,所有人都吃完飯了,桌上只剩殘羹冷炙。這也沒什麼,沈琳拿起碗,澆點湯汁,匆匆扒了兩口飯,孩子又哭了,原來是尿了。沈琳放下碗,又給孩子換紙尿褲。換完後他精神了,不想睡。這時白寒寧本可以把孩子抱過去,讓沈琳吃完飯,但她靠在沙發上刷著手機,一聲不吭。保姆見沈琳飯都吃得不安生,不忍心地說我替你抱一會兒吧,沒想到白寒寧冷冷地說一聲各司其職,保姆只好縮回手。沈琳哄了孩子四十分鐘,手痛脖子硬,腰都挺不直,白寒寧也沒說要替一下手。
有時候白寒寧突然對沈琳很熱情,會送給她一些自己淘汰下來的東西。比如有一次送沈琳八百多一小瓶的蘭蔻小黑瓶,沈琳不想收,白寒寧硬塞到她手裡,沈琳只好道了謝,收下了。白寒寧又冷不丁來一句你別嫌棄啊,不是滿瓶,但是你沒用過這種好東西,試一試總歸是好的。沈琳忍不住,說我的確沒用過蘭蔻,我之前用海藍之謎。白寒寧一臉「你真能裝蒜」的嘲諷,讓沈琳差點把小黑瓶摔到地上。當然,這隻能是她的想像,實際中的她已經為自己脫口而出的這句話後悔了:為什麼一定要把僱主比下去呢?你比她厲害,為什麼會來給她當月嫂呢?
沈琳已經看清白寒寧與丁松濤的關係了。丁松濤每天很晚才回來,即使偶爾在家,他與白寒寧也幾乎不交流,連視線都很少有交匯。要不是生三胎,這對形同路人的夫妻早就離婚了。丁松濤不是白寒寧生孩子才與她分居,很有可能他們早就分居了。這孩子怎麼懷上的,都可疑。白寒寧就是在丈夫面前太沒有存在感了,才會在月嫂和保姆面前擺威風。只是,感情破裂成這樣,夫妻又為何非要去拼個三胎?實在費解。而且,他們都四十多歲了,拚命要追生個兒子,但兒子生下來後,白寒寧看上去對他並沒有多少感情。丁松濤也幾乎從來不抱他,甚至也不像別的父親那樣,再晚回來,也要悄悄踱到嬰兒床邊,凝視他的臉蛋,目光深情而滿足。這兒子就像不存在一樣。
連婆婆也很少抱孩子,她手臂沒力氣,說怕摔著孩子。可一般的奶奶不是喜歡逗弄孩子,親親孩子的臉嗎?不過有一次婆婆親了一口嬰兒,白寒寧立刻說嬰兒抵抗力低,請你以後不要親他,避免傳染病,連我自己都不親他呢。婆婆大怒,和白寒寧吵了一架,以後果真對孩子冷淡多了,賭氣一般。這個家裡,兩個吵鬧的女兒是唯一的生氣,這最最金貴的兒子彷彿只是權柄的象徵,只為了傳宗接代而存在。他們只愛抽象的兒子、孫子,愛不了這鮮嫩嫩活生生具體的嬰兒。
這個家庭的氣氛如此冰冷,所以白寒寧偶爾又會流露無助,讓沈琳憐憫她。比如久久地靠在床頭愣神,或者坐在陽台默默流淚,一兩個小時都不說一句話。有一次她在廁所坐了一個多小時沒出來,沈琳還以為她暈倒在裡面,緊張地敲門叫著。好一陣子,裡面傳來她帶著哭腔的聲音:「你走開,讓我一個人安靜一會兒。」
沈琳判斷白寒寧有輕微的產後抑鬱症。這樣的歲數,生了三胎,與社會脫節那麼多年,沒有經濟能力,只能看老公和婆婆的臉色,不抑鬱才怪呢。
白寒寧有天對沈琳說:「你有沒有一種感覺,四十歲以後的日子,是一種加速下墜的狀態。我有點暈,想抓住點什麼,可是一直一直往下墜。有種接近終點那個黑洞的味道,我想那是死亡的吸引力吧。」
她凄婉地朝沈琳一笑,沈琳心軟成一攤泥,差點把她攬到懷裡,好好安慰一下。當然她不可能這樣做,只是溫言安慰白寒寧,你可能是剛生完孩子,激素還沒有恢復正常,導致心情起伏波動,別瞎想。她也知道白寒寧懂這些科學道理,白寒寧名牌大學本科生,曾經也是能幹的職場人,什麼不懂呢?
白寒寧搖搖頭,根本不接受安慰,或者說她只是需要一個傾聽者:「我怕有什麼真相我沒看透,等看透時已經無力回天了,你知道這種感受嗎?」這話直擊沈琳的心,她也時常這麼想,那真相是什麼呢?誰能回答?這一刻,冰冷刻薄的白寒寧變得溫暖可親,並且透著深刻。沈琳下決心以後對她好一點,也許她們可以成為交心的朋友呢?
沈琳正感動,白寒寧抽了張紙擦了擦鼻涕,然後把紙遞給沈琳,意思是讓她扔掉,語氣突然變得嚴厲而高傲:「昨天的木瓜牛奶太甜了,希望你從今天起記住,放糖之前要問一下我。」
沈琳愕然,心冷了下去,但她精準控制著自己的表情,沒有一絲失措:「好的。」
白寒寧就是這樣矛盾,讓沈琳對她喜歡不起來。又或者,白寒寧也意識到,讓前同事現月嫂窺見自己最柔軟的一面,非常危險。人們往往不珍惜這樣的柔軟,而只是想趁機撈點什麼,所以她故意要用這樣的方式提醒沈琳:既然你走入我這麼私密的空間,見識了我所有的不堪,我就要在另一方面找補,以提醒你,尊卑有序,主僕有別。我過得再不如意,也比你高一頭。
這天半夜,沈琳一手抱著哇哇哭的孩子,一手去泡奶。丁松濤走入廚房拿酒,見狀抱怨說白寒寧這個母親當得太差勁了,怎麼也得起來抱孩子,好讓月嫂專心泡奶啊,不然萬一燙著孩子怎麼辦?他一邊說著,一邊向沈琳懷中的孩子伸出手,說來,爸爸抱抱你。這是沈琳印象中他第一次抱孩子,還在感覺意外時,丁松濤靠近她,一隻手已經從她的雙乳中插下去,另一隻手熱烘烘地疊上沈琳托著孩子身子的手。沈琳一驚,身子趕緊往後一錯。丁松濤像沒事人一樣,嘴裡嘖嘖有聲,哄著孩子。沈琳機械地泡完奶,一轉身,發現丁松濤正貪饞地看著她,不知在背後看了她多久了。沈琳匆匆把孩子接過來,低著頭回到卧室,胸口那被擦過的一條灼灼發熱,那雙貪饞的眼睛粘在背上似的,叫她又驚又怕。看著白寒寧酣睡的身影,她稍感寬慰。有白寒寧在,丁松濤應該不至於闖進來繼續騷擾吧?
沈琳畢竟是四十歲的中年女人,不是初出茅廬的小姑娘。對於被丁松濤性騷擾這件事,她怒多於羞。她與白寒寧的合約只有一個月,雙方約定先試一個月,如果合作愉快,屆時再續。現在才幹了二十天,如果就這樣翻臉,她的第一份工作就算沒有善終,是很大的遺憾。何況摸一下手、蹭一下乳房這種事死無對證,真嚷嚷出來,說不定丁松濤反而要說她誣陷。而白寒寧幫著老公倒打一耙也是百分百的,背後夫妻再怎麼撕,對外他們可是利益共同體。
沈琳決定先不撕破臉,對丁松濤多加警惕就是。然而她發現,她的沉默令丁松濤益發猖狂起來。有天晚上,沈琳好不容易抽出時間洗澡。推開浴室門時,卻發現丁松濤站在外面的水池邊刷牙。她嚇了一大跳。丁松濤的卧室明明也有浴室和洗手間,他卻特地跑到這邊來上,而且還挑她洗澡的時候。丁松濤滿口牙膏白沫,看著鏡子里的沈琳。脫去月嫂服的她沒有職業身份帶來的疏離感,顯得親切,長發用毛巾裹起來,貼身的淡粉秋衣褲勾勒出身上曼妙的起伏。她比白寒寧小兩歲,但看上去像小五歲也不止,既有活力,又散發著中年女性熟透了的韻味。白寒寧嚴禁家裡請的月嫂在三十五歲以下,就是為了防他。她卻不懂,女人嘛,年輕有年輕的好,老的也有老的妙處。老女人不會大驚小怪。
或者說,只要不是妻子,女人就會立刻變得妙不可言。丁松濤上前一步,沈琳往後退一步。
丁松濤道:「我拿點紙。」
他向沈琳俯來,手伸向掛在旁邊的紙卷。沈琳側身一讓,丁松濤的手臂不經意地又蹭過她的乳房。他已經被撩得受不了了,假裝站立不定,整個人向沈琳撲去。沈琳驚叫了一聲,此時白寒寧恰巧推門進來,見狀怔了。丁松濤一遲疑,沈琳趁機匆匆離開。
坐在白寒寧卧室的小床上,沈琳擦著頭髮,緊張地想著對策。一會兒白寒寧走進卧室,上了床,靠在床頭喘著粗氣,很明顯她剛才對丁松濤動了怒。然而這不意味著她同情沈琳,她對沈琳道:「為什麼這麼晚洗澡?你不知道丁松濤很晚才回來嗎?為什麼不錯過他的時間?」
這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沈琳苦笑道:「我一天從早忙到晚,根本沒時間。我-」
白寒寧輕蔑打斷:「我付你錢了,你忙是應該的,不用在我這裡邀功。我只是告訴你,你一個月嫂,應該注意和男主人保持距離。不要在僱主的家庭中製造矛盾。」
如果說從前沈琳還對白寒寧僱用自己感激不已,對丁家母子那樣對她抱打不平,那麼此刻這種感情已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憤怒。
沈琳強忍著,剛要起身走出卧室,白寒寧厲聲問:「你幹嘛去?」沈琳道:「我去浴室吹頭髮,剛才你老公在,我不方便。」
白寒寧呵斥:「不許去,誰知道他還會不會再回來?就這麼睡吧。」
沈琳瞪著白寒寧,怪不得當年她們會在公司吵翻,原來她果然就是不喜歡這個女人。兩人氣場就是不合,她曾努力過,然而還是無法克服骨子裡的厭惡。她就不該努力,今日的下場就是在懲罰她往錯的方向努力。
沈琳躺下,怒火在心中蔓延。這個地方是一秒鐘也不能再待下去了,然而就這麼翻臉,接下來的工錢掙不到不說,白寒寧一定會在給公司的月嫂評價中打低分,而這會嚴重影響自己接下來在這個行業的發展。豈有此理?她吃了那麼多苦,不應該得到這樣的結果。
第二天,沈琳在客廳遇到了丁松濤,視線相對之際,她趁人不備,沖他嫣然一笑。丁松濤愣了一下,隨即自得地笑了。世間之事,難逃俗套,而他是多麼喜歡這些俗套。俗套是被世人反覆驗證過,既有效又便捷,才會反覆被用,成為俗套的。
晚上,沈琳在廚房給白寒寧做點心,丁松濤走進廚房倒紅酒,身子又不經意地往沈琳那邊湊過去。沈琳往旁邊一錯,開口道:「丁先生,你為什麼要這樣呢?」
丁松濤道:「怎麼了?」
沈琳道:「那天晚上,你在客廳,突然摸我的手;上周五,你在這裡,說要抱抱孩子,手從我的胸口插下去;昨天晚上,我在洗澡,出來之後,你又故意在我身上蹭來蹭去的。你這樣,我很難不產生一些想法。」
丁松濤靠在灶台,搖著紅酒,喝了一口,饒有興緻地撩了一下沈琳紮起來的馬尾。這女人真是越品越有味道,她略帶嬌嗔地說「想法」,簡直就是欲拒還迎,「你有什麼想法?」
「我覺得你在騷擾我。」沈琳笑眯眯,盡量把話說得委婉,聲音放得溫和。
丁松濤一拍她的屁股,彈性十足。能和家中風韻猶存的月嫂有一些這樣的時刻,真是人生一大樂也。他聲音放低,相信這樣會讓聲線變得喑啞因而顯得性感:「那你喜歡嗎?」
「誰會喜歡性騷擾呢?」沈琳笑得嫵媚。丁松濤受到鼓勵,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沈琳身形一扭,走出廚房。丁松濤看著她的背影,心癢難耐,只是家中耳目眾多,他要怎麼樣才能把那件她不喜歡的事情進行得更深入呢?沈琳走進卧室,強抑制住怦怦跳的心,對靠在床頭的白寒寧說:「你老公一直在對我進行性騷擾,我不想幹了。現在我就想走,結賬吧,必須結清一個月的。」
白寒寧不意沈琳突然一反平時的溫和,變得這麼強勢,愣了,上下打量著沈琳,道:「你憑什麼說我老公性騷擾你?」
沈琳道:「昨晚你不是看見了嗎?」白寒寧冷笑道:「我認為你在勾引他。」
沈琳倒吸一口涼氣,本來還想不撕破臉,和平解決此事呢。她尖刻道:「你老公獐頭鼠目,賊眉鼠眼,你以為人人都像你這樣能看得上他?」
白寒寧被她這樣猛烈的攻擊驚到了,反應過來之後臉漲得通紅,使盡渾身力氣罵道:「你一個老女人,全身上下唯一願意讓我請你的理由就是老,
足夠老。我同情你到了這個年紀還要靠出賣勞動力掙錢,才賞賜你一條生路。像你這樣的,無貌無才,到底有什麼值得我老公騷擾的?」
沈琳一揚手,播放手機里方才的錄音。剛才她提前把手機放在灶檯面上,用抹布蓋上,錄下她與丁松濤的全程對話。錄音非常清晰,白寒寧瞪著眼睛,靠在床頭一動不動聽完。
沈琳凌厲道:「我警告你,我已經把這段錄音發到QQ郵箱,設為定時發送。我有任何不測,郵件就會自動發給我老公和公司,他們會替我報警。你現在馬上給我結賬,少一分錢,我立刻撕破臉。光腳不怕穿鞋的,大不了我不幹月嫂了。」
白寒寧渾身發抖,喘息著,連靠在床頭都無法坐穩。沈琳這一連串的操作雷霆霹靂,炸蒙了她。她終於回憶起當年她被沈琳開除時兩人在會議室對罵的場面。是的,這個女人不是什麼善茬,她怎麼就忘了呢?
沈琳開始收拾行李。她的手掌心已經出汗了,與人激烈衝突極耗心力,何況現在已撕破臉,這個地方就是龍潭虎穴。萬一丁家人不怕她的威脅,她被打一頓甚至有生命危險,也不是沒有可能。白寒寧下床,走出卧室。沈琳渾身都繃緊了,眼睛緊張地四處巡視,想抄點什麼順手的東西,萬一丁家人對她不利,她好自衛。檯燈?椅子?梳妝台上瓶瓶罐罐的化妝品?還是那台加濕器······她的眼睛看到了嬰兒床,孩子在床上沖她笑,咿咿呀呀地揮舞著小手小腳。她看出來了,他想讓她抱。她瞬間眼圈發紅,那股飽脹的驚慌殺氣如氣球被刺破般,一泄無餘。相處二十多天,她已經和這孩子產生感情了。這很沒必要,但她沒有辦法。生在這樣一個扭曲的家庭,且生下來就背負著奇怪的傳宗接代的包袱,這孩子長大了也不會快樂的。何止父母和奶奶不愛他?他的兩個姐姐也非常排斥他。也許她們早已感覺到有了這個弟弟,她們在父母心目中只是邊緣角色,提前成了潑出去的水。
孩子沒等到她抱,嚶嚶哭了起來。沈琳抱起孩子,哄著他。一會兒,沈琳聽到兩口子在客廳驚天動地的爭吵。白寒寧歇斯底里地大吼:「你是泰迪嗎,見女人就發情?你到底想把這個家毀到什麼程度?」
丁松濤吼道:「她說什麼你都信啊?一個老女人給我使仙人跳,就是想訛點錢。你不信我,只信外人?」
婆婆也被吵醒,加入了爭吵中,大喊著要白寒寧閉嘴。
沈琳哄著孩子,他咯咯笑著。和外面喧囂的戾氣比,眼前這張臉多麼溫柔啊。一會兒白寒寧婆婆鐵青著臉走進來,對沈琳說:「手機交出來。」
沈琳播放錄音,婆婆聽著,丁松濤兩口子也走了進來。
丁松濤氣急敗壞地要去搶手機,沈琳手指著孩子:「你就不怕我摔一跤磕著你家香火?」
婆婆大叫不要,丁松濤同時止步。
沈琳把孩子放到床上,道:「郵箱我設的是一個小時以後發送,現在馬上給我結賬。」
白寒寧道:「給我八千塊錢。」她手機里一分錢也沒有,她每花一分錢,都要向老公要。
丁松濤點著手機,白寒寧很快把錢轉給沈琳。沈琳拉著行箱走出卧室,路過他們時,他們各自往後退一步,毫無必要的一大步。沈琳往外走,他們在後面跟著,徒勞地,卻又不甘心。
沈琳臨出門前回頭道:「知道給公司的服務表怎麼打分吧?你們要有一點讓我不滿意,立刻魚死網破!」她一揚手機,惡狠狠地一笑。
丁家三人站在客廳,呆若木雞。
沈琳拉著行李箱走在午夜十二點的北京街頭。她本想叫老那開車來接自己,又一想,決定不折騰他了,另外也是怕他知道事情經過後,一時衝動,衝進丁家交涉。她寧可回家添油加醋地把自己的智勇雙全描述一番,讓這件事從頭到尾只有勝利,而無那些煎熬及痛苦。她叫了滴滴,等在路邊。幸好是初春,風仍冷冽,但稜角已柔和下來,這使這件事的慘烈程度減輕了不少。
車來了,沈琳上車。車裡暖氣很足,她感到溫暖而安全,心情平復了許多,因緊張而僵硬的身體放鬆了下來。她打開手機,看著到賬的八千塊錢,嘴角開心地挑了起來。太好了,她又能掙錢了。一個養家糊口的頂樑柱,什麼事情都頂得住。這樣被僱主性騷擾,羞辱,午夜離職,只是好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