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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無用之用,徹底無用

所屬書籍: 我不是廢柴

那雋和李曉悅抵達終南山村子裡的民宿時,沈磊已等在前台。三人沒想到居然會在這裡見面,既親切,又新奇,都笑得有點羞澀。
那雋想像中,一個蹲在山上土屋裡苟活的流浪漢不知有副怎麼樣潦倒的模樣。孰料沈磊小平頭,鬍子刮凈,黑毛衣黑仔褲深藍色薄羽絨服都乾乾淨淨,氣色很好。沒想到流浪這件事,的確可以理解為修身養性。
李曉悅原來定了一家有名氣的民宿。在網上預定之前,沈磊說幫他們實地考察一下,最後建議他們換了一家價格便宜,但風景一樣美的,並提前等在這裡,迎接他們到來。三人登記完畢,沈磊帶他們在村裡轉了一圈,最後找了一家小館子吃飯,看上去他對整個村子熟門熟路。他幫著點了秦嶺的特色山野菜,三人等著上菜,聊著。沈磊知道姐姐姐夫都失業,又都各自找到事情做,也覺得感慨。一眨眼自己在這大山裡待了快一年,這一年裡世界天翻地覆。比如一貫惜時如金的那雋,居然會放下工作,用整整十天的假期來到終南山旅遊。
上了菜,大家吃著。那雋客觀評論道,其實這終南山和密雲懷柔之類的京郊,又有什麼區別呢?一樣農家樂,一樣走地雞野兔,野菜炒柴雞蛋。沈磊笑道,光在這村子裡待著,的確和任何一個山裡的農村沒有區別,特別的景緻要爬到高山才能領略到。那雋又點評道,如果要爬到高處,那京郊隨便一座山,也有著令人驚嘆的景緻。關鍵是要遠離人。人,才是景緻中最大的敗筆。
這說到點子上了,沈磊贊其深刻。
那雋道:「所以你為什麼不到密雲或者懷柔,延慶也可以啊。跑得這麼遠,我嫂子可擔心你了。」
沈磊道:「難道你就沒有感覺在這裡精神很放鬆嗎?物理距離拉開,心理空間才會大。」
那雋環視了這小館子一眼,嘆了一口氣,如今的他可能把物理距離拉到月球也不能放鬆了。來之前他把當年的期權合同下載到手機里,又上網查各種和他類似遭遇的事例,反覆研究,如果自己主動離職,可以保留多少股。如果坐等公司裁他,他又可以保留多少股。他推演各種可能,在各種百分比之間計算、權衡。身體休息了,腦子還在喋喋不休,一趟五個多小時的高鐵把他給累壞了。最後李曉悅不得不把他的手機沒收。
李曉悅對沈磊道:「要不是因為學不會放鬆,他也不會來這裡。」
李曉悅在微信里已經告訴沈磊那雋得了驚恐症,才特地休年假。此刻沈磊同情地看著那雋,他有著熬夜的人特有的暗沉皮膚,才三十三歲,頭上已隱約可見有几絲白髮,高大的身材微微佝僂。心遠地自偏,身體已遠,心還在紅塵中打滾,又怎麼放鬆得起來?
李曉悅打開手機,把網上一段自媒體大號發的視頻給沈磊看。那是關於沈磊山居的一段內容,視頻里出現了土屋外觀、院子里的桌椅、屋後的菜園、水池等。最後一個鏡頭是屋子緊閉的木門的特寫,鏡頭推到黑黑的門縫裡,像是隻眼睛向內偷窺而無所得。配音說沈磊是北京的公務員,名校研究生,因為愛情破裂,心碎了,來到終南山隱居。據村民說他顏值很高,被稱為隱士男神。但保護個人隱私,尊重隱士的心愿,就不讓本人亮相了,云云。
沈磊看呆,隨即又想起當天村長的保證,恍然大悟。村長說的是「保證不發當天拍的那個視頻」,可沒說後面不會再去拍。可視頻里的確沒有提及他的名字,也沒有露出他的臉,所以他也沒什麼可交涉的。
李曉悅嘻嘻笑道:「我上網隨便一搜,就搜到了這個視頻。我一看,就覺得是在說你,果然沒錯。」
沈磊苦笑。
李曉悅饒有興味地看著他,道:「人才是景緻中最大的敗筆,說得沒錯。這幫俗人愣是要把好好一個修行的聖地搞成影視基地。」
沈磊道:「也許我才是這景緻中最大的敗筆。因為我們這幫人來了,終南山的靜與美才被糟蹋了。」
李曉悅換了個話題:「那上面的景色真的有這麼美嗎?」
沈磊道:「改天你上去看看不就得了?我用山泉水泡茶給你們喝。」
李曉悅期待地看著那雋:「我們都到終南山了,不上山住,豈不是對不起我們這一路奔波?」
那雋道:「別胡鬧,山上冷著呢,而且人家沈磊也不一定有地方讓咱們住。」
李曉悅踴躍道:「買兩個睡袋不就行了?去嘛去嘛,就當我們來露營了,還不用扎帳篷,多省事啊。」
沈磊笑著,看著撒嬌的李曉悅,他倒是挺願意他們上山:「這裡收快遞挺方便,下了單,兩天就到。」
李曉悅興奮地看著那雋,那雋無法,她立刻打開手機,開始搜索電商平台上睡袋的相關店家。
兩天以後,睡袋送到。沈磊下山來,幫他們把行李寄存到老柯家。三人帶著睡袋和簡單的衣物,爬了一個多小時,才到沈磊的山居。那雋很久沒有健身了,體能下滑,李曉悅也從未爬過這麼高的山,兩人都爬得氣喘吁吁,只有沈磊腳步輕快,如履平地。越往上爬,李曉悅覺得空氣越冷冽清新。到達的時候已是黃昏,即將落山的太陽竭盡餘力射下萬道金光,半邊天空被染得通紅,遠遠的群鳥在此背景下飛過,幻化為點點符號。它們飛過之後,太陽已往山那邊沉,一層薄薄的霧氣隨著暮色緩緩升起,不動聲色地將群山一點點吞沒。一輪細細的彎月在西邊淡淡懸著。
李曉悅站在小院眺望著整座大山。其實這樣的景色在平地也能看到,但在這高處看,便會有遺世獨立的廣漠感,令人感嘆天地之大,個體之渺小。沈磊看著她安靜的背影,知道她也像當初剛來的自己一樣,被這樣壯麗的景色震懾住了。
李曉悅回頭看著他,道:「我好像夢裡來過這裡。」
沈磊走到她身邊,並肩而立,道:「如果你起得來的話,早晨的雲海才叫美呢。」
李曉悅道:「我定個鬧鐘,幾點?」沈磊看她不像開玩笑:「五點半。」
天黑,沈磊取出一支蠟燭,點燃它,在木桌上的一隻缺了角的瓷碗里滴下幾滴燭淚,再將蠟燭粘上去。三人在燭光下吃沈磊用大灶燜出來的飯,還有沈磊親手炒的幾個小菜,土豆燒乾豆角、涼拌木耳、雞蛋湯。那雋吃著,一邊覺得不可思議:「你真的就這樣在這裡過了十個月?」
沈磊道:「是。」 那雋嘆:「何苦?」
沈磊笑:「並不覺得苦。」那雋道:「孤獨怎麼辦?」
沈磊回憶著自己的確曾有過孤獨到在虛空中出幻覺的情景,他本想承認,本想告訴那雋,覺得孤獨了,就到山下的村子裡去找人聊天,何況就所經歷過的此地的夏秋兩季而言,他不孤獨,這大山裡花草蟲樹果種類繁多,熱鬧得很。而且走著走著,他總能在大山深處發現修行的人,這種遙遙的情感呼應突如其來,讓他非常感動。但沈磊捕捉到那雋口氣中的憐憫,那雋把他當異類,當病態,當失敗者。沈磊現在無法交流的人很多:說話太快且得意於自己口才的人、炫耀才學與見識的人、咄咄慾望從話里噴薄而出的人、把他當成失敗者的人。
沈磊笑了笑,沒回答。李曉悅及時插話,贊飯菜美味。沈磊說你們吃的這些東西,要麼是我自己種的,要麼是我上山採的,純純的綠色食品。李曉悅驚呼說你還會種菜?沈磊道,當然會,屋後有個小菜園。你們來得晚,明天帶你看。
深夜,三人坐在如豆的燭光中,一時無話。門敞著,夜濃得化不開,那雋覺得自己像被拋在史前某個山洞裡,心裡並不覺得安寧,只覺得茫然和惶恐。太黑了,太靜了。人類進化了數百萬年,不就是極力要從這樣純粹的黑和靜里逃出來嗎?為什麼又要逃回去呢?他看著沈磊,沈磊坐在小木頭凳子上,雙手抱膝,凝視著黑夜,表情很安詳。有再重的心結,十個月也該解開了。沈磊迄今為止還不下山,只能說明他果然是廢柴,一個沒有工作、沒有社會關係、沒有任何物質條件傍身的人,當然與這黑與靜很相宜。下了山,進入萬丈紅塵,燈光太刺眼,他很快會因無所遁形而無地自容的。那雋慶幸夜色遮住了他的憐憫。
此時,沈磊的手機突然響了。那雋嚇得一個激靈,抱住頭,蜷起身體。沈磊已經很久沒有接到別人的電話了,因為他平時關機,再說親友們也都知道隱居在終南山的他不接電話,這兩天是因為李曉悅兩人來了,才開著機的,所以他一時沒反應過來。李曉悅趕緊讓沈磊接電話,說那雋現在聽不得一切突如其來的響聲,尤其是電子設備的。
沈磊接了電話,是老那打來微信電話。原來那雋的母親知道兒子身體不太好,來終南山休假了,心裡擔憂,就打來電話問問情況。沈磊把攝像頭轉到那雋和李曉悅那邊,李曉悅歡笑著招手,那雋強打精神,老那聊了幾句,把電話給了母親。母親倒沒有哭哭啼啼,問了幾句,要那雋好好休息,拜託李曉悅好好照顧他。
這話讓李曉悅心情沉重,社會已經把那雋託付給她了,人人都認定她會和那雋結婚,遲或早,宜早不宜遲。那雋現在這情況,人人又都認定她會好好照顧他。他們沒有再去碰分手那個話題,她是走一天算一天的人,不會給自己設一個哪天必須離開他的期限。那雋每晚睡覺時把她摟得緊緊的,她覺得他可憐,又不忍心。她盡心儘力地照顧他,這證明她對他的愛還有餘額,先用著吧。
「您放心吧阿姨,我會照顧好他。」李曉悅應承著。手機信號時斷時續,那頭掛掉了電話。九點,那雋覺得困了,在這黑咕隆咚的地方,沒有任何娛樂,看個網頁也要緩衝半天,不睡覺做什麼呢?那雋滑入羽絨睡袋,頭剛沾到枕頭三秒,就昏昏睡去。
沈磊李曉悅仍靜坐。沈磊是早已習慣寂寞,李曉悅則是捨不得睡。除了這裡,上哪兒找這樣純粹的黑和靜?碗里的蠟燭快燃盡,燭光搖曳,沈磊剛要起身去再續一根蠟燭,李曉悅輕聲道:「不用再點了。」
沈磊依言坐回椅子上。燭芯噼噼啪啪燃盡,最終熄滅。屋裡陷入黑暗中,靜得能聽清呼吸聲。李曉悅覺得黑暗中的自己是透明的,與夜融為一體。兩人各坐在一把椅子上,無人說話,卻不覺得尷尬,有種奇妙的默契在黑暗中流動。
早晨六點,沈磊醒了,那雋還在呼呼大睡,另一個睡袋卻是空的。沈磊起床,在廚房的土灶里燒起柴火,開始煮粥。把粥煮上後,他推門一看,群山萬木竟然掛上了霧凇。初春的樹枝剛剛吐出點點嫩苞,枝條本來單薄嶙峋,但在霧凇的點綴下化身玉樹瓊花,漫山遍野晶瑩剔透。遠處的山頂,壯美的雲海翻卷飄忽,霧氣濃濃地向這邊飄來。
滿樹銀花的蘋果樹下,站著穿著漢服的李曉悅。她的長髮低低挽著,裡面一襲白色的漢服襦裙,外面披一件紅色的斗篷,周身縈繞著霧氣,如畫中不沾染俗世煙塵的仙子活了過來。她忽而側身扭頸,忽而伸開雙臂轉圈,嘴裡哼著不知道什麼曲子,自得其樂。
這一幕如夢似幻,沈磊看傻了,他的臉在霧氣中奇怪地熱了起來。李曉悅留意到有人,一扭頭見是沈磊,微有點羞赧,笑著打了個招呼。沈磊走到她身邊,問她剛才幹嘛呢。李曉悅說這個地方太棒了,感覺好像走進了《西遊記》里的仙境一樣,剛才正想像自己走在天宮裡呢。
沈磊遙遙一指山頂,說那上面才美呢,霧把一切實景都遮住:「我從小到大,反覆做一個夢,夢見我爬到一座山的最高處,就是那幅景象,人在雲里,世界在山腳下,說不出的縹緲。可能我命中注定和終南山有緣。」
李曉悅一臉神往,說不然咱們現在就去吧。沈磊忙阻止她,說爬到上面要一個多小時,把那雋扔這裡不好。而且上面非常冷,她這一身根本就穿不了。李曉悅這才作罷,原地轉了個圈,道:「怎麼樣,這衣服好看吧?」
她的眼眸黑亮清澈,巴掌大的小臉帶著貓科動物的狡黠靈動。沈磊有一萬句真誠的讚美,卻只是裝作誇張的樣子,說了句:「沒想到這居然是我可以免費看的。」
李曉悅笑得前仰後合,她把斗篷脫下來,又轉了一圈,告訴沈磊這是她親手做的漢服。說完打著哆嗦說太冷啦,又把斗篷披上。沈磊的臉又熱了一下。怎麼會有這麼奇怪的女人?他認識她很久了,兩人也說過話,但他的腦海里,她從未以一個「女人」的概念出現過,她只是「姐姐的小叔子的女朋友」。
李曉悅說:「我們漢服社的姐妹們約好了,每個人做一身漢服,到大觀園去再現紅樓夢。她們都說我長得像林黛玉,所以我就做了林妹妹的衣服。第一次做,有點粗糙,所以我特別聰明,買了件斗篷遮起來,反正林妹妹體弱多病,需要保暖。」
說完她跺著腳大笑,沈磊跟著笑了起來。她的確有著和林黛玉一樣的美麗面容,卻沒有她的哀愁和病嬌,顯很爽朗陽光。
沈磊道:「我看你這性格,感覺這個林妹妹不會葬花,倒像是會倒拔垂楊柳。你離我的蘋果樹遠一點。」
李曉悅笑得驚天動地。笑了一陣後,她說:「你真把我們這幫人看透了,我們漢服社有個姐們兒,說「老娘端莊優雅」,要扮薛寶釵。我覺得她這個寶姐姐不會吃冷香丸,只會智取生辰綱。」
沈磊道:「大觀園108將啊,好傢夥!你們去什麼大觀園,應該上水泊梁山。」
李曉悅笑得眼淚都出來了,說你可太搞笑啦。沈磊沒想到自己原來可以這麼幽默。李曉悅漸漸止笑,打量著沈磊,說給那雋帶了一身男裝漢服,要不要給你試一下。沈磊說好啊。李曉悅回屋取來一件天青色的袍子,沈磊說這衣服像睡衣,李曉悅嗔道什麼睡衣,這叫大袖衫。沈磊脫下外套,單穿著毛衣,披上大袖衫。他本就長得儒雅清俊,這漢服與他非常相宜。李曉悅欣賞著,滿眼的讚美。沈磊被她看得有點不意思,剛要脫下,她讓他別動,掏出手機,咔嚓咔嚓地拍著,跟著又讓他給自己拍,說要給漢服社的姐妹們看看。她們知道自己跑到終南山來,都羨慕得不得了。兩人尋找不同的地方,擺著各種各樣的姿勢,拍得不亦樂乎。直到霧氣漸漸散去才回屋。
那雋仍在呼呼大睡,李曉悅輕手輕腳坐到他身邊的椅子上,看著他的睡容,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酣暢淋漓地睡眠了。沈磊到廚房,見粥已熟,柴火已成熄炭,正好給粥保溫,一切剛剛好。他心中有種種旖旎在歡唱,方才的笑容依戀在嘴角,走到卧室門,卻見李曉悅正托腮溫柔地看著那雋。那些旖旎立刻啞然,沈磊悄悄地退了出去。
沈磊在菜園用鋤頭培著土,拔拾著去年冬天殘留的枯萎秧條。村裡的菜園小菜苗已經陸續出土了,這裡溫度比山下低四五度,他還沒開始播種。李曉悅走到他對面的一塊大石頭上,看著他忙活。他的漢服沒脫下,寬袍大袖的,居然也沒影響他幹活兒。看著他這樣子,李曉悅一再地恍惚,覺得自己真的穿越到了古代。
李曉悅道:「你知道我為什麼喜歡漢服嗎?"從前的日色變得慢,車、馬、郵件都慢。」」
沈磊道:「"大家誠誠懇懇,說一句,是一句'。木心。」
李曉悅道:「沒錯。現在的日子什麼都快,走路也快,說話也快,發展也特別快。更高,更快,更強。我總覺得我跟不上,那雋說我是廢柴。」
沈磊笑了笑:「不用那麼快。」李曉悅道:「慢慢來,才會快。」
沈磊道:「慢慢來,也可以真的就是慢,並不打算快。」李曉悅手無意識地拔著身旁的草,道:「打算種什麼?」
沈磊道:「大白菜、甘藍、花椰菜、茼蒿、生菜、香菜,好多呢。去年買的菜籽還剩不少,等天氣再暖一點我就種下去。」
他抬頭擦著汗,比畫著:「你信嗎?我種出來的南瓜臉盆那麼大。耐心一點,等到霜降以後,一敲邦邦硬,那時候就是最甜的,清蒸或者煮粥都好吃。南瓜子兒被我晒乾之後炒熟,全給嗑了。」
他一笑,露出兩排白牙。李曉悅想像他用這一排白牙,在黑夜中一顆顆畢畢剝剝地嗑著南瓜籽,覺得很生動。
「霜降一過,這些老掉的南瓜藤還會結瓜。那些瓜長不大,小小的就可以摘回來,炒著吃又鮮又嫩,比西葫蘆還好吃。」他描述得她咽了一下口水。他手遙遙一指,說那裡有一片桃林。如果他們再待半個月,就可以看到盛開的桃花,到時想怎麼凹「黛玉葬花」的造型都可以。李曉悅悠然神往,一轉念卻嘆,那雋願意在此地停留多久不好說。
沈磊干累了,放下鋤頭,坐到她身邊的另一塊大石頭上休息。李曉悅耳畔聽到有隱隱的流水聲,沈磊撥開她身邊的草叢,現出一條細細的水道。他說這就是屋旁小水池的水源,從最高的山頂上流下,號稱最高端的依雲礦泉水也無非這個品質吧?
李曉悅掬了一捧水,讓透明的水從指縫中流瀉,問:「你會一直在這裡住下去嗎?」
沈磊道:「我也不知道。」
李曉悅道:「你的那件事,過去了嗎?」沈磊一怔,看著她。
其實是沈磊的這件事在李曉悅的心裡一直沒過去。現在很少有男人會為感情傷筋動骨到這個程度,她感動到現在。
他沉默,望著遠方的雲,許久道:「怎麼算過去呢?李曉悅道:「就是不再傷心。」
沈磊道:「這件事我反思了很久。」她想,他果然愛慘了那個女人。
他停下,搖了搖頭,展顏道:「反思的結論是我沒錯。」
來終南山這一遭,也許他們都覺得他是不是脫胎換骨了。不,他沒有改變,甚至也談不上進步。他只是堅定了,謝美藍是他曾有的小小的對這世界的不堅定。他只需要知道自己沒錯就好了,至於別人是不是對的,已不在他考慮的範圍內。他承認自己極端自私且頑固,謝美藍的確非常了解他。
霧氣完全散去,陽光燦爛。舉目遠眺,眼前一片清朗,與方才的縹緲比又是另一番景象。霧凇開始融化,地上濕漉漉的。李曉悅起身,拿起鋤頭鋤著,叫沈磊給自己拍照。沈磊上下左右,或蹲仰或俯身,給她拍了許多照片。又突然來了靈感,叫她把鋤頭扛在肩上,說這才是「黛玉葬花」。看著這把粗笨的帶著泥的大鋤頭,李曉悅笑得扛不住,拄著它大喊「我不行了」。忽看到水渠旁有一簇早春的紫花地丁,小小的紫花從綠葉中探出。她抓住鋤頭走過去,說要來個現場葬花,沈磊慌忙阻止,說「饒了它們吧」。
兩人正笑鬧,旁邊有個人叫了聲:「沈磊。」是董智勇,他脖子上掛著台單反,額頭微微冒汗。他問幹嘛呢,沈磊說把菜園弄一弄。董智勇看著李曉悅,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沈磊忙說親戚和女朋友上山休假,此刻他正在屋裡睡覺,這是他的女朋友,不要誤會。董智勇短促地哦了一聲,說自己上山拍點清晨終南山的素材,放到縣旅遊局的官網上宣傳。接著贊兩人的服裝和這環境很相宜,簡直是古人穿越到現代。
「這個姑娘你太美了,我能給你拍張照片嗎?」董智勇道。
沈磊心中不願意,李曉悅卻大大方方地說可以,跟著擺了造型任董智勇拍。她這些年玩漢服,被人拍慣了。甚至可以說,被拍、被讚美也是她穿漢服的動力之一。
董智勇看著單反里的照片,大加讚美李曉悅顏值堪比明星,又謙卑地問這照片可不可以放到官網上,這是宣傳隱居文化、做大終南山IP最好的素材。
「可以,放吧。」李曉悅豪爽道。
董智勇非常高興,繞到土屋正面,又拍了不少照片,嘖嘖稱讚老柯的房位置好。沈磊警告他不得再提北京公務員之類的狗屁。董智勇再三保證,並得意地說:「哥,你看我們那個視頻,是不是就處理得非常科學?一點也沒看出來那是在說你吧?我幹了好幾年互聯網推廣,這點常識還是有的。」
董智勇走了,李曉悅、沈磊往屋裡走,門突然吱呀一聲拉開了,那雋頭髮亂糟糟的,打著哈欠走了出來。李曉悅道:「你醒啦?這一覺睡得香吧?」那雋含糊地笑:「睡蒙了。」
他打量著沈磊,沈磊把漢服脫下來遞給他,道:「借穿了一上午。」那雋沒接,李曉悅接過來,遞給他:「穿上我給你拍照?」
那雋又打了個哈欠,寵溺卻又不當回事地笑了笑:「一天天,盡整這小孩子的玩意兒。」
他轉身回屋,癱倒在木躺椅上。李曉悅討了個沒趣,撇了撇嘴。沈磊把早餐端過來,三人吃著粥,那雋說睡得渾身骨頭疼,做了一夜的夢,累壞了。沈磊說不如吃完早飯後去爬山,散散心,也當鍛煉身體。翻過這座山,對面山有一條溪。現在春暖花開,溪邊景緻很好,沒準兒還可以抓到魚。小溪里有手指長的小魚,拿麵糊一裹,油炸了吃,鮮香酥脆。李曉悅拍手叫好,問怎麼抓魚,沈磊從門後拿出一個網兜。李曉悅眼睛發亮,催那雋快點吃。那雋苦笑,說自己好像來到了幼兒園。
吃完飯,沈磊帶上網兜,李曉悅提著桶,三人上路。穿過樹林,越過小木橋,沿著羊腸小路不知走了多久,那雋汗流浹背,暗暗不耐煩。他在河南農村長大,眼前的山景對他而言並沒有什麼稀罕的。雜草、雜林、古藤虯結,千篇一律起伏的山巒,嶙峋的溝溝坎坎,山土沁到旅遊鞋的鞋面上,每拍一次,鞋面就臟一重。頂好的風景也不過是兩旁樹木合圍,中間一條石板小道青苔遍生。他好不容易逃離這樣的環境,為什麼要自討苦吃?
沈磊、李曉悅卻興緻勃勃。沈磊一會兒指著石頭縫裡的小嫩苗說那是當歸和黃芪苗,挖出來燉雞可香了;一會兒指著山坡上那貼地長的一叢叢綠,說是芥菜,包餃子一絕;一會兒又站定,手遙遙指向某處,說上回在那裡的樹叢里撿了一窩野雞蛋,炒著吃很香,罪過啊罪過。李曉悅不停地發出大驚小怪的聲音。
那雋想著心事,只覺得兩人聒噪得很。忽然沈磊、李曉悅兩人站定,不約而同地發出「哇」的一聲,那雋隨著他們的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山坡上有個窩棚,一個穿著灰色道士服的人盤腿坐著,旁邊居然停著一輛黑色的舊電驢。
李曉悅又發出驚天動地的大笑,一邊笑一邊小聲說:「昔日張果老倒騎毛驢,今朝終南山隱士騎電驢,沒毛病。」
沈磊道:「說來你可能不信,我有一輛一模一樣的電驢,新舊程度都一樣。我懷疑我前妻是不是把它掛閑魚上,被這個道士給買了。」
李曉悅笑得捂著肚子,大喊不行了,拉著那雋說快給我揉肚子。那雋給她揉著,眼睛盯著前方的一塊石頭愣神,很明顯心思不知道飛到哪裡去了。三人繼續往前走,終於見到了小溪。這小溪遍布鵝卵石,有些深一點的水窩裡可以看到小魚游來游去。水清澈見底,倒映著藍天、白雲,還有小魚游弋的影子。此時已是正午,天熱了起來,兩人脫了鞋和外套,放在石頭上,下水開始撈魚。那雋坐在石塊上,看著兩人玩。沈磊叫他下水,他搖搖頭道:「你們玩吧。」
兩人興緻勃勃地撈著魚,那雋的心事沒想出個最優解,掏出手機,發現信號很足。他刷著朋友圈,見大家不是在上班,就是在開會,一派忙碌奔前程模樣。部門新招來的那個男孩,朋友圈是昨晚加班到凌晨三點的一張照片,照片是對面寫字樓的幾星燈火,配文是「加班的我不孤獨,就不知道和我遙相呼應的人是誰····..」
那雋摁掉手機。加班是一種福氣,但他已經被剝奪這種福氣了。風從面前拂過,樹葉輕晃,流水潺潺,雲緩慢移動,使天地間無聲的運轉清晰可見,這安靜讓他渾身緊繃。他每在這裡耽誤一分鐘,就會被人更遠地拋在後面。這樣的時光,應該揮灑智慧和汗水,博取功名利祿,而不是來什麼傻透了的終南山,在這裡像個弱智一樣撈著傻透了的小魚,這種事小學三年級以後就不應該再幹了。
李曉悅提了桶過來,要他看桶里的魚有多少。那雋敷衍地一探頭,說真不少啊。沈磊把一隻幾近透明的小蝦放在窩起的掌心,另一隻手窩起來,兩手對拍了幾下,再張開手一看,那蝦已彎起腰,變紅。沈磊捏起蝦須,對著李曉悅嘿嘿一笑,扔進嘴裡嚼了兩下,咽下肚子。
李曉悅驚道:「有蝦?這樣能吃?」
沈磊嘻嘻笑道:「最好別這樣吃,抓來油炸安全一點。」
李曉悅大喊我也要抓,沈磊告訴她挨著岸邊草叢的水裡有小蝦,不過像你這樣大聲嚷嚷,它們全嚇跑了。李曉悅放慢動作,舉著網兜躡手躡腳地朝岸邊蹚去。
那雋想,沈磊在這終南山住了十個月,如果他在悟道也行,就是說,雖然沒在工作,但通過一段時間的沉澱和思考過後,看待萬事萬物更通透,從而在下一段人生中可以更有智慧地獲得成功。無用之用,方為大用。就像他,短暫脫離職場,是為了思考下一步該怎麼走。休息不能是純休息,總要產出點什麼智慧結晶,才算高質量的休息,不是嗎?
但沈磊看上去並不是這樣的。無用之用,徹底無用。他好像並沒有從前半生的失敗中得出點什麼經驗教訓,而是活得更加蠅營狗苟了,從頭到尾談的就是吃,吃,吃。開墾菜園也是為了吃,進山探索也是為了吃,各種吃。一個人退化的標誌,就是每天琢磨吃的。就像嫂子沈琳一樣,在家待著,每天琢磨著怎麼給家人花樣翻新做好吃的,廚藝是很高,又有什麼意義?當然,對家人有意義,但對她自己呢?一個人,不到社會上去產生各種關係,只在家庭這一方小天地里自得其樂,這當然算失敗者。而沈磊連個家庭也沒有,索性每天忙忙碌碌就是為能得到各種廉價的食材糊他自己這張嘴,簡直失敗得令人髮指。
那雋心中有了決斷,揚聲道:「我們走吧,下山。」兩人正高興呢,一聽愣了。
那雋道:「關於公司的事兒,我請了律師,他給我發了微信,有些事兒他得和我視頻談。山上信號太差了,耽誤事兒。」
李曉悅道:「咱們的東西還在山上呢。」
那雋道:「東西不要了,我實在爬不動了。回村再買就好。」
李曉悅不知所措,看著沈磊。沈磊說聽那雋的,主要是他來休假,不是嗎?李曉悅戀戀不捨,她還做著多住幾天的打算呢:這小魚兒要拿油香香地炸了;沈磊剛才向她描述灶灰燜地瓜,形容得她直咽口水;明天一早她還要起來在霧氣里扮仙女;後天一早她要爬到山頂,去那更加神秘莫測的霧境中走一遭······但看那雋的神情,她知道不宜再堅持。
那雋、李曉悅下了山,取了行李,重新找了家民宿,草草住下。說草草,因為李曉悅看出那雋根本沒心思在這裡待著,而她的計劃被狙擊,也失去了興緻。兩人默默無言地待到晚上,李曉悅這才記起,那一桶小魚還在房間里呢。她提著魚,問民宿老闆能不能給炸了,給加工費,他說可以。晚飯兩人到了餐廳,民宿老闆端出一大盤金黃的炸小魚,每一條都因裹了麵糊炸而比原來的大一圈。那雋吃了一條,說腥,刺兒多,就不再吃了。李曉悅一條一條,全給吃了。
那雋似笑非笑:「有那麼好吃嗎?」李曉悅一聲不吭。
夜,那雋在房間和律師通電話。電話打了很久,許多術語讓空氣煩躁起來。李曉悅走出房間,在村裡散步。即使在人間,即使開發已漸成氣候,這裡的夜也較城裡安靜。走著走著,她往山頂看去,那裡漆黑一片,什麼也看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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