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開最新一期的《人物與時代》,封面的選題是《上海與香港,誰是未來的經濟中心》——北京早就被甩出去兩百米的距離了,更不要說經濟瘋狂衰敗的台北。
每一天都有無數的人湧入這個飛快旋轉的城市——帶著他們的宏偉藍圖,或者肥皂泡的白日夢想;每一天,也有無數的人離開這個生硬冷漠的摩天大樓組成的森林——留下他們的眼淚。
拎著Marc_Jacobs包包的年輕白領從地鐵站嘈雜的人群里用力地擠出來,踩著10厘米的高跟鞋飛快地衝上台階,捂著鼻子從衣衫襤褸的乞丐身邊翻著白眼跑過去。
寫字樓的走廊里,坐著排成長隊的面試的人群,每隔十分鐘就會有一個年輕人從房間里出來,把手上的簡歷扔進垃圾桶。
星巴克里無數東方的面孔匆忙地拿起外帶的咖啡袋子推開玻璃門揚長而去。一些人一邊講著電話,一邊從紙袋裡拿出咖啡匆忙喝掉;而另一些人小心地拎著袋子,坐上在路邊等待的黑色轎車,趕往老闆的辦公室。與之相對的是坐在裡面的悠閑的西方面孔,眯著眼睛看著「Shanghai_Daily」,或者拿著手機大聲地笑著:「What_about_your_holiday?」
外灘一號到外灘十八號一字排開的名牌店裡,服務員面若冰霜,店裡偶爾一兩個戴著巨大蛤蟆墨鏡的女人用手指小心地拎起一件衣架上的衣服,虛弱無力,如同衣服上噴洒了毒藥一樣只用兩根手指拉出來斜眼看一看,在所有店員突然容光煥發像借屍還魂一般想要衝過來介紹之前,突然輕輕地放開,衣服「啪」地盪回一整排密密麻麻的衣架中間。外灘的奢侈品店裡,店員永遠比客人要多。他們信奉的理念就是,一定要讓五個人同時伺候一個人。
而一條馬路之隔的外灘對面的江邊大道上,無數從外地慕名而來的遊客正拿著相機,彼此搶佔著絕佳的拍照地點,他們穿著各種大型連鎖低價服裝店裡千篇一律的衣服,用各種口音大聲吼著「看這裡!看這裡」.他們和馬路對面鋒利的奢侈品世界,僅僅相隔二十米的距離。
老式弄堂里有女人頂著睡了一夜的蓬亂捲髮端著馬桶走向公共廁所,她們的眼神里是長年累月累積下來的怨恨和不甘。
而濟南路八號的樓下,停滿了一排豪華的轎車等待著接送裡面的貴婦,她們花了三個小時打扮自己,只為了出門喝一個下午茶。
這是一個以光速往前發展的城市。
旋轉的物慾和蓬勃的生機,把城市變成地下迷宮般錯綜複雜。
這是一個匕首般鋒利的冷漠時代。
在人的心臟上挖出一個又一個洞,然後埋進滴答滴答的炸彈。社會兩極的迅速分裂,活生生把人的靈魂撕成了兩半。
我們躺在自己小小的被窩裡,我們微茫得幾乎什麼都不是。
當我被早晨尖銳的鬧鐘深深刺痛之後,出於求生本能地,我把鬧鐘往遠方一推。然後一片滿意的寧靜。
但結果是,昨天晚上澆花後因為懶惰而沒有放回廁所的水桶被我遺忘在床邊,在我半小時後尖叫著醒來時,看見了安靜地躺在水桶里的那個鬧鐘,於是第二聲尖叫就顯得有點有氣無力。
我拿著鬧鐘放到陽台上,希望水分蒸發之後它還能如同我曾經泡在奶茶杯里的手機一般頑強存活。為了加速水分的蒸發,我拿著鬧鐘猛甩幾下,想要把水分從裡面甩出來。但當我停下來的時候,發現鬧鐘背後的蓋子神奇地不翼而飛,接著就從樓下傳來了一個中年女人的尖叫:「哦喲,要死啊!」
而上一次聽到這句話是在我把一床重達十公斤的棉被從陽台上掉下去的時候。那天樓下的張老太剛剛從街口的髮廊里回來,頭上頂著二十厘米高的盤花頭和差不多一公斤的髮膠,當她顧盼生姿的時候突然感覺到閉上眼睛就是天黑。
而在上海市中心的那個頂級樓盤裡,優雅昂貴的氣息緩慢地流動在黃金麻建造而成的外立面之間。
顧延盛一邊打著手機,一邊招呼著旁邊的女傭往他的Hermes茶杯里倒奶茶的時候,早上7點半的陽光剛好透過那幅巨大的埃及棉窗帘,照射到他的臉上。輪廓鋒利的臉,五十歲的年紀,看上去像是四十歲。當然,這得來源於他女兒每天逼他喝的一些抗衰老保養品和幫他挑選的昂貴的男性護膚保養品。
他的女兒坐在他對面喝咖啡,手上正在「嘩啦啦」地翻著女傭剛剛從樓下取上來的財經報紙。顧里把喝空的咖啡輕輕地遞到女傭面前,沒有說話也沒有從報紙里抬起頭,只是把手停在空氣里。過了一會兒,拿回來的時候,杯子里已經倒滿了新的巴西咖啡。
顧延盛滿意地笑了笑,繼續手中的電話,「沒有什麼不能拆的,就算是墳墓,你也可以直接壓平了在上面給我蓋出房子來。挖出了白骨?那就倒掉它!還有,黑龍江的那塊人工種植林,那邊報價了沒?如果換算成美元的話……對了,今天美元的匯率是多少?如果可以的話,你幫我把……」顧延盛剛停下來喝口奶茶,就聽見對面顧里不動聲色地說了一句:「1比7.46。」
「Lily你說什麼?」顧延盛望過去。
「我是說,今天美元的匯率是,」顧里從報紙里抬起頭,「1比7.46。」然後她繼續低下頭看報紙去了。直到顧延盛準備出門的時候,她才又抬起頭來:「爸,如果你不是要去參加一個夏威夷草裙聚會的話,請把你現在脖子上的那條春花爛漫的領帶換掉好嗎?」顧里停下來,回過頭,對Lucy(她家的保姆)說:「去把我幫他買的那條HERMES的暗藍色領帶拿出來。」
說完,顧里微笑地看著她爸爸。顧延盛額頭上一小顆汗珠。
剛關上門,顧里的媽從卧室鬼鬼祟祟地摸了出來,眼珠滴溜溜地四處打探一番之後,詭異地飄到顧裡面前,對她說:「Lily,借我點錢。」
顧里輕輕地放下咖啡杯:「媽,我昨天已經給Cartier打了電話了,如果他們敢把那串珠寶賣給你,我就叫爸爸的所有朋友和我的所有朋友全部轉投到Bvlgari去。」
在顧里她媽剛要準備尖叫的時候,顧里不耐煩地拿眼斜她,「你得了吧,你一個月買了三條手鏈兩個戒指兩塊手錶了,你有幾隻手啊你,蜈蚣也沒你這麼戴的,你消停會兒吧你。」
說完她提起旁邊的Fendi包,轉身出門了,「Lucy打電話給司機,我馬上下樓了。我不要等。叫他快點。」
關門出去之後十秒鐘,門又打開了:「Lucy把我的漱口水拿給我,我忘記放包里了。」
顧里媽尖叫著:「你沒必要吧你,你把沐浴露、洗髮水、護髮素全部放在包里好了!」
顧里低頭想了一下:「值得考慮。」然後拿過Lucy遞過來的漱口水,頭也不回地走了。
當唐宛如第三次企圖把自己塞進那件L號女裝的時候,坐在她對面的南湘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她嘆氣的原因並不是唐宛如沒有把自己塞進那件衣服里去——說實話,南湘非常不能理解現在唐宛如正在試穿的這件衣服哪裡好,黑色的直線條,碩大的口袋,肩膀上還有一匹奔馬的圖案……在唐宛如試穿之前,南湘就抓著那個店員,反覆地確認了三次,「這真的不是男裝嗎?」
當唐宛如兩眼含淚地放棄了那件衣服的時候,另外一個店員笑臉如花地飄了過來,給了唐宛如致命一擊:「小姐,我們這邊還有這件衣服的男款,一模一樣的,穿在你身上別人絕對看不出來。」
「你是指看不出來是男式,還是看不出來是女式?」南湘反應非常敏捷。
「這個……」店員面露了難色。
唐宛如憤怒地摔下了衣服,嬌嗔地說:「太欺負人了。人家不買了。」然後她走過來,拉起翻著白眼幾乎要缺氧的南湘準備要走。
但是,這對唐宛如來說並不是當天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最致命的遭遇,來自本來已經要走的南湘。她突然看中了店裡另外一件衣服,在拿了S號進去試完之後,出來幽幽地嘆了口氣:「太大了。」
唐宛如憤怒地拂袖離去。
被丟下的南湘自己隨便逛了逛,也沒什麼興趣。本來她就不愛買衣服,更何況是這些百貨公司的,除非打折,或者顧里送給自己,否則她從來不會買。但是上帝是不公平的,每次南湘穿著一百多塊從路邊小店裡淘來的裙子站在女孩子們中間的時候,那些男生都會自動忽略掉其他的女人,把目光牢牢地鎖定在她的身上。為此,唐宛如總是和南湘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在商場四樓的書店逛了一圈之後,南湘準備早一點出發去學校報到。於是她拿著一本畫冊去結賬,然後抱著巨大的書朝公交車站走去。
從公車上下來後南湘慢悠悠地朝學校走,沿路是很多新鮮而亢奮的面孔。每一年開學的時候,都會有無數的新生帶著激動與惶恐的心情走進這所在全中國以建筑前衛奢華同時百分之九十五都是上海本地學生而聞名的大學。很難有人相信,一個大學可以憑藉自己的教學樓和圖書館,就能夠和金茂、東方明珠等建築抗衡,成為上海的十大建築。
走在自己前面的幾個女生剛剛從計程車上下來,說實話,學校的位置並不在市中心,如果不是剛巧住在附近的話,那麼計程車費一定會超過三位數,以此來判斷的話,她們的家境應該都挺富裕。
幾個女生都是典型的上海小姑娘的入時打扮,化著精緻的妝,偶爾側過頭和身邊的夥伴講話的時候,南湘可以清晰地看見她們眼睛上被刷到兩厘米長的根根分明的睫毛,像兩把刷子一樣上下起伏。
其中的一個女生突然用林志玲的聲音高聲朗誦起來:「啊!這些教學樓好高大哦!而且都是白色的大理石!感覺好像宮殿一樣哦!我感覺自己像個公主!」
南湘胃裡突然湧起一陣酸水,於是喉嚨里響亮地發出了一陣乾嘔的聲音。這個聲音剛好接在那句停下來的「我感覺自己像個公主」後面,於是一時間兩邊都有點尷尬。南湘沖她攤了攤手,「當然,我不是針對你。」而顯然對方並不能接受這個解釋,南湘想了想,又誠懇地補充了一句「我懷孕了」。
對方立刻接受了這個解釋,迅速在臉上浮出了一副非常值得尋味的表情,並且發出了一聲纏風卷柳的「啊~」。
晚飯的時候,南湘對我轉述這個插曲,她使用的openning是「林蕭,你完全不知道今年我們學校收進了一群什麼妖獸」。
我一直很佩服南湘的藝術才華,比如她可以推陳出新地在眾多類似「妖精」、「妖孽」、「妖怪」、「怪物」的詞語里,準確地選擇出「妖獸」這樣一個傳神的詞語來。
而這個事件的結尾以「公主」被美術學院門口停的幾十輛名貴私家車深深刺痛作為ending。南湘說:「在她看見無數寶馬、賓士、凱迪拉克甚至勞斯萊斯的標誌時,她終於醒悟了打車來上課的自己其實不是公主,而是女僕。」末了又補充了一句,「當然,我這樣坐公車的自然是女奴。」
南湘這樣說的時候,其實我內心並不好過。南湘是這樣一個才華出眾的人,每一年無論學校還是全國的美術大賽,她都可以拿到非常耀眼的名次。只是她的家庭太過普通,而誰都知道美術學院這樣的地方,就像是一座專門為鈔票修建的焚屍爐,每一年都有無數的家長用車運來成捆成捆的鈔票,然後推進熊熊的火焰里,整個學院上空都是這樣紅色的火舌和烏煙瘴氣的塵埃。每年的獎學金對於這樣的火場來說,只是杯水車薪而已。一杯水灑進去,「滋滋滋」地瞬間就化成白汽。
不過南湘並不是太在乎這些。
而在開學的第一天,想要乾嘔的並不只有南湘一個人。
唐宛如帶著滿身怨氣從商場回到學校之後,就馬不停蹄地訓練去了。現在,她已經圍著室內體育館跑了二十九圈,每次訓練結束之後的體能訓練,雷打不動的三十圈限時跑。每次望著跑在自己前面的那些肌肉壯碩的女人,唐宛如的內心就有一種「不如歸去」的無力感。揮灑的汗水、跳動的肌肉、粗壯的喘息聲……可是這些放在「女人」這個字眼上合適嗎?
做一個優秀的羽毛球選手並不是唐宛如的夢想(成為林志玲才是她的夢想……實在不行的話,徐若瑄也OK),卻是她父親的夢想。而此刻她父親正站在體育館邊上計算著每一個隊員跑步的時間。擁有一個體育教練父親,對唐宛如來說,是一場從童年起就無窮無盡的噩夢。
她四歲的時候,父親第一次帶她去游泳館,準備教她游泳,正好碰見自己的同事,一個游泳教練在訓練自己六歲的兒子。同事得意的談論深深地刺激了她的父親,於是父親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句「我女兒也早就會游泳了」之後,就閃電般地伸出手把她朝游泳池裡一推。於是唐宛如在四歲的時候,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一回事情,就如同一顆鉛球一樣表情獃滯地沉進了池裡。
有時候唐宛如對著鏡子脫衣服的時候,也會在把手舉過頭頂的瞬間看見自己背上發達的肌肉,那一個瞬間,她眼裡都是心酸的淚水,但是她也會在瞬間被自己堅強的樂觀主義精神所挽救:「哇噻,我眼裡充滿了淚水,看上去就像是瓊瑤電視劇里那些嬌弱的女主角!」
她也會經常在學校教室里純凈水喝光了的時候,被大家理所當然地求助:「宛如,扛一下那桶水啦,換上去。」
「那一瞬間我覺得自己有一種涅槃的感覺。」唐宛如曾經這樣對著我們表達她的情緒。但是從我們臉上的複雜表情,她迅速地知道肯定某一個詞語出了問題,「難道涅槃不是形容非常絕望的心情嗎?」
「哦,事實上,涅槃是形容一種柔然的質地。」顧裡面無表情地說。
「真的假的……」唐宛如若有所思,「我多想我的身體變得涅槃!」
南湘和我都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唐宛如後來尋找到了安慰自己的有力證據,在鄭重其事地邀請我們去她家一同欣賞了麥當娜的演唱會之後,她把畫面定格在麥當娜表演瑜伽動作的畫面上。她拿著飲料吸管,像教鞭一樣指著麥當娜手臂上發達的肌肉眉飛色舞地說:「你看,就算是有肌肉,也可以是一個完美的女人。」
但是這種自我催眠被當晚留宿在她家的顧里一舉粉碎。半夜顧里突然尖叫一聲從黑暗裡坐起來,在唐宛如慌忙地按亮床頭燈之後,顧里如釋重負地說:「剛才我突然摸到你的胳膊,半夢半醒間以為自己身邊睡了個男人,嚇死我了!」
在顧里如釋重負的同時,她看見了在自己面前迅速風雲變幻的唐宛如的臉。
「哦,我的意思是說……」顧里嚴肅地補充道。
「顧里!你敢再多說一個字我現在就去廚房開煤氣和你同歸於盡!」唐宛如歇斯底里地大叫。
「別……」
於是唐宛如迅速尖叫著翻身起床沖向了廚房。顧里哆嗦著:「她不會拿刀去了吧……」
作為最後一個完成了三十圈限時跑的隊員,唐宛如抬眼看了看父親,意料之內的難看臉色,可以縮寫為「輕視」兩個字。
唐宛如視若不見動作迅速,轉身走進了運動員休息室里。
她脫下被汗水浸泡的羽毛球服,又脫下了裡面的緊身背心,打開柜子拿出連衣裙和內衣,剛要換上,就聽見推門的聲音,她轉過頭去,看見一張從來沒見過的臉孔。
更重要的是,這張臉孔現在正赤裸著上身,目光盯著唐宛如完全沒有遮擋的胸部無法轉開,在三秒鐘地獄一樣的安靜之後,他漲紅著臉說:「我……我走錯了……嗎?」
那一刻,唐宛如被那個「嗎」字徹底地激怒了。
晚飯的時候,唐宛如揮舞著右手,像舞動羽毛球拍一樣用力,她面紅耳赤激動地說:「我二十二年以來第一次被別人看見我的奶!」
在她喊完這聲號子(……)之後,食堂里我們座位周圍大概二十米直徑範圍內的人都突然轉頭望向了我們。我和南湘迅速地低下了頭。
「是第二次,我記得我也看過你的奶。而且,現在整個食堂的人都知道別人看到了你的奶,你可以把吼聲再氣沉丹田一點,我有一點擔心樓下燒開水的老伯錯過了這次精彩的廣播。」顧里在眾多男生的回頭觀望中,依然鎮定地夾菜。我和南湘把碗舉起來擋在面前。
「而且這不是重點!」唐宛如壓低聲音,但是依然無法掩飾口氣里的激動,「重點是,他憑什麼在那一句『我走錯了』之後再加一個『嗎』字!憑什麼!」
「這不是重點!我不計較這區區的二十四塊錢!重點是你們的扣稅方法完全就是錯的。我可以告訴你們,我是學會計專業的,八百塊以下的部分根本就不用交稅,而且,稿費的標準應該按照百分之十四而不是百分之十七!」顧里提著她爸爸新送她的LV包包,快速地走過一段正在施工的大樓邊上的人行道,並且對著手機大聲發表著嚴肅的演講。
「好了好了,補給你這二十四塊錢,麻煩死了!」對方的回答。
「我並不是需要這二十四塊錢,而是一種態度,專業的態度!如果你們是這樣的態度,那麼這是我最後一次為《當月時經》寫稿子!」顧里義正詞嚴地聲明。
「那麼這也是《當月時經》最後一次用你的稿子。」對方的編輯顯然比她平靜很多。
而一個月之前,顧里還在為自己發表在專業財經時政雜誌《當月時經》上的文章驕傲萬分,只是在她為此請客的飯局上,唐宛如的表現才是真正的可圈可點。當顧里用一種難以用文字來形容只讓人想呼她巴掌的表情從包里拿出那本登有她專業論文的雜誌時,唐宛如若無其事地瞄了一眼,說:「哦,《當時月經》。」於是顧里小心翼翼捧著雜誌如同捧著一個易碎古董般的動作,凝固在了空氣里。
於是那頓飯泡湯了,從顧里請客變成了AA制的聚餐,而且顧里瘋狂地點著昂貴的魚翅撈飯之類的東西,我和南湘苦不堪言。我們固然非常痛恨唐宛如奪走了我們吃白食的一次機會,但是她的解釋讓我們當下就原諒了她。「以我的文化程度,我實在難以接受『當時』中間插進一個『月』字,也無法接受『月經』中間插進一個『時』字,那完全超出了我的知識範疇!」
我們都覺得她說的很有道理。
顧里用這樣一本雜誌去為難一個從初中開始就沒怎麼上過文化課、一直憑藉體育生身份不斷畢業的女人,確實是她的不對。
顧里還想和對方爭辯的時候,手機里傳來對方掛斷的嘟嘟聲。顧里望著手裡的手機,吃驚地張著口,彷彿不能相信眼前發生的事實。一分鐘的震驚之後,顧里憤怒而用力地把手機蓋「啪」的一聲摔上了,於是手機蓋也非常憤怒而用力地從手機機身上脫落了下來……
如果要對「雪上加霜」下一個定義的話,就是當顧里還沒有從手機蓋斷開機身的打擊中恢復過來時,幾個騎漂亮山地車的十五六歲的小男生突然從她身邊飛快地沖了過去,於是滿天紛飛的泥漿劈頭蓋臉地朝顧里撲過來。顧里突然從白雪公主變成了一隻斑點狗,她顯然被這個狀況震住了。
如果要對「最後一擊」下一個定義的話,就是最後的那個漂亮小男孩,回過頭對目瞪口呆的顧里大聲說了句:「大姐,對不起啊。」
顧里把斷成兩半的手機朝食堂的桌子上一丟,望著我的眼睛,咬牙切齒地說:「他憑什麼叫我大姐?他以為自己有多小?」
「被十五歲的男生叫姐姐不是經常有的事情嗎?」南湘喝著食堂送的每日例湯說。
「NO!姐姐和大姐完全是兩種不一樣的物種!就像阿姨和大姨一樣!兩個世界的生物!如果說他們把我濺得一身泥點如同斑點狗一樣是一次意外的話,那麼,那個小孩子叫我大姐,就是一次蓄意的侮辱!蓄意的!侮辱!」顧里把目光從南湘臉上轉過來,繼續望著我,「林蕭,難道我看起來就真的那麼老嗎?!」
「呃,事實上……」唐宛如並不打算錯過這個打擊報復的機會。
「你不準回答這個問題!」顧里果斷地制止了她,然後轉頭,依然把目光誠懇地望向我,「我才二十一歲!」
「你過幾個月就馬上到來的二十二歲生日我還沒想好送你什麼。」唐宛如迅速地把握住了這一次機會。
看著顧里迅速結冰的臉,我趕緊說:「這種事情現在很多見的,我們都遇見過這樣的事情。不用這麼介意。」
「是嗎?」顧里的臉色緩和下來。
「我沒有。」唐宛如說。
「我更不可能有。」南湘演繹了「雪上加霜」。
顧里望著我:「林蕭,你呢?」
「我倒是還沒有啦……」我話說到一半,意識到自己剛剛完成了「致命一擊」的動作,看著顧里慈禧一樣的臉色,我迅速地補充,「……不過我相信會很快!」
南湘看著面容扭曲的顧里,說:「你如果還是這樣每天都打扮得像要去出席慈善酒會,並且永遠不改你對黑色的熱愛,那麼哪天在街上被別人叫媽,我都不會驚訝。」
「你呢,今天遇見什麼事情?」南湘打擊完顧里之後,望向我,她們終於在晚飯快要結束的時候想起了詢問關於我的話題。
我告訴她們我的一天乏善可陳,除了早上差點用鬧鐘殺死一個女人之外沒有任何爆點,早上來學校完成開學的註冊手續,然後順便幫大一的班導師帶領大一文學院新生處理開學的相關事宜。大一的男生裡面,百分之八十的人戴著眼鏡,剩下的百分之二十里有一半的人穿著褲腿短三寸的褲子,露出裡面的白色尼龍襪子,最後剩下的百分之十,扔進人海里,就永遠也不可能再尋找到他們。
彙報完畢之後,我的手機突然響起來。
我翻開屏幕之後變得目瞪口呆,我終於也和她們三個一樣,擁有了開學第一天的爆點事件,而且我相信是所有人裡面最大的爆點。
手機屏幕上的簡訊內容是:「林蕭小姐,我們已經決定聘用您作為《M.E》雜誌執行主編的特別助理。具體情況已經發郵件到您填寫的資料上的電子信箱。請查收。」
在我目瞪口呆的同時,南湘嘴裡交替重複著「我的天!」和「真的假的?」,而顧里則理智地要求我調查清楚,有可能是詐騙集團的簡訊。
剩下唐宛如非常地淡定,我可以理解,因為她完全不看書。她寧願窩在沙發上用一堆爆米花電影打發掉一個下午,也不願意閱讀一本足夠讓人聲淚俱下或者靈魂扭曲甚至毛骨悚然的小說。你就算告訴她「郭敬明是唐朝的一位詩人」,她也依然是這樣淡定地說一聲「哦,是嗎」,而且她一直認為王朔和王蒙是兄弟。
晚飯結束之後,我們就回到了寢室。雖然來自不同的學院,但是我們四個用盡了各種手段調到了同一間寢室里。
學校的寢室極盡奢華之能事。完全沒有尋常大學裡八人一間或者四人一間的擁擠場面,也不需要穿越一整個走廊去盡頭的盥洗室洗澡刷牙,也沒有可能出現莘莘學子打著手電筒挑燈夜讀的場面,顧里將之稱呼為「電視劇里虛構的情節」。我們擁有的真實人生是:二十四小時持續的電源,二十四小時隨時提供的熱水,單獨的衛生間,四個人共同住在一個套間裡面,兩人一個卧室,卧室里有單獨的空調,並且四人共用一個小客廳。顧里甚至從宜家買回了沙發和茶几擺在客廳里,又在客廳中央擺上了一塊羊毛混紡的地毯,於是我們的生活里開始有了下午茶和瑜伽時間。
——看上去,我們的真實生活,更像是「電視劇里虛構的情節」。
雖然回到寢室後我們並沒有繼續關於《M.E》的事情,但是我卻因為這個失眠了,我躺在床上睡不著,於是翻身起來,把書架上的《M.E》雜誌通通搬下來。在搬下來的過程里,有一本落下來砸到了南湘的頭上,導致她差點休克了過去——每本差不多一公斤重、又厚又大的時尚雜誌,確實有當做兇器的潛質。
我翻開最新一期的Cast頁,執行主編位置後面的名字是:宮洺。
這是我第一次注意到這個名字,這就是我即將面對的老闆。
雖然那個時候,我並不知道「宮洺」這兩個字背後所代表的一切。
客廳里顧里用座機打電話給她男朋友顧源,告訴他她的手機壞了,暫時無法用手機聯繫。
我們都覺得她和她男朋友簡直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一個叫顧里,一個叫顧源,也許將來生個兒子可以叫顧城或者顧鄉,那麼他們就是幸福歡樂的吉祥三寶,可以手拉手去大草原上奔跑跳躍了。而且更妙的地方在於,顧里在念會計專業,將來的志向是做註冊會計師;而顧源在念金融投資,多麼般配。投資賺錢,偷稅漏稅,實在是絕妙組合。
而南湘站在陽台上,背對著我沉默地發著簡訊。
我知道她在發給誰。
但是我什麼都不能說,我走到她身邊,輕輕地嘆了一口氣,算是表達了我的立場。她回過頭給我一個苦澀的微笑。
我看見她的眼睛裡閃動的光亮,像夏天裡燦爛的星辰。
在我們平凡而又微茫的生活里,並不是只有輕鬆的歡笑和捧腹的樂趣。在時光日復一日的緩慢推進里,有很多痛苦就像是圖釘一樣,隨著滾滾而過的車輪被壓進我們的心中。
我們的痛苦來源於愛。但我們的幸福也來源於愛。
窗外濃厚的夜色被寂靜襯托得格外沉重,像是一池無風天里的湖水。黃色的路燈下,偶爾會走過一對互相依偎的約會男女。他們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很長,像是大寫的「幸福」二字。
南湘和我一樣,也沒有睡著。她在床上輕輕地翻身,怕吵醒我。
我把頭蓋進被子里,摸出枕頭底下的手機,發了條消息:「你睡了嗎?在幹嗎?」
過了幾秒鐘,手機的屏幕亮起來,簡溪回我說:「我在看書,《愛與匕首》。你怎麼還不睡?」
我飛快地打字過去:「我很想你。」
過了一會兒,消息回過來:「我也是。你快睡吧,睡了也可以想我。我周末去看你啊。」
我把簡溪的簡訊貼在胸口上,覺得一陣溫熱。
我又把手機里簡溪的照片找出來,照片上的他穿著白襯衣,乾淨的頭髮,高高瘦瘦的樣子,像是模特一樣。照片里他還背著書包,這是高三的時候,他對著鏡頭微微笑著,露出一點點牙齒。
他就像一棵樹一樣。
開學的第一天過去了。
其實我們的生命就是這樣一天一天地轉動過去。秒針、分針、時針,拖著虛影轉動成無數密密麻麻的日子,最終匯聚成時間的長河,變成我們所生活的龐大的時代。
而我,和我們,都是其中,最最渺小微茫的一個部分。
夢裡很多搖晃的綠色光暈,後來漸漸看清楚了,那是一整片巨大而安靜的樹。
樹影晃動成的海洋,朝大地的盡頭傾斜著。
滾滾而去的綠色巨浪。
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