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上海漸漸地進入夏天。
早上五點多,天就亮了起來。為了應付這種惡劣的天氣情況(……),我和南湘偷偷摸摸從網上買了兩個絲綢的眼罩,準備每天晚上睡覺的時候都戴上,這樣,哪怕睡到中午十二點,都不會受到窗外光線的任何影響。更何況早在一年前,我和南湘就把我們卧室的窗帘換成了密不透光的厚重型,並且最外面一層還加了隔熱的UV布料。所以,我和南湘的房間,必要的時候審問犯人都沒問題。那首歌怎麼唱的來著,「我閉上眼睛就是天黑」。
但是,我們收到眼罩的第一天,就被顧里發現了,她一邊喝著從家裡帶來的瑞典紅茶(並不是我和南湘在超市裡買的那種袋裝茶葉包,而是裝在一個古典的鐵盒裡的紅茶葉,用一套專門的濾壓壺來泡,每次顧里為了喝兩杯茶,就能折騰半個小時,我和南湘都覺得,這不是正常人可以承受的生活方式),一邊對這個東西進行了嚴重的批判,她實在不能容忍直到中午十二點都依然在睡覺這個事情。
「這個東西簡直影響中國經濟的發展,你知道,中國的經濟就是被你們這種人給拖垮的,你們應該感到羞恥。」她最後認真地總結了自己的看法。我和南湘默默地把眼罩放進口袋裡。
就在今天早上,當顧里走進我們房間,企圖拖我們起來去吃早餐的時候,她看見兩個戴著墨鏡一樣的眼罩、死死昏睡無法醒來的女人,於是她徹底地憤怒了。我在迷迷糊糊中感覺似乎遭到了毆打,醒來的時候全身痛。南湘和我有同樣的感覺,她走出房間的時候幽怨地對我說:「林蕭,我昨晚夢見被人打了,真可怕。」
當我們坐在顧里新發現的西餐廳里吃煎蛋喝咖啡的時候,是早上六點零七分。天才剛剛亮。
而此時唐宛如正在寢室里沉睡。
顧里並沒有拖上她。自從被她奔放的行徑和赤裸的修辭搞得灰頭土臉之後,對於和唐宛如一起出現在公開場合這件事情,我們都顯得比較謹慎和保守。
特別是顧里,她很難接受一邊用刀叉切割牛排,一邊聽一個女人在旁邊聊她的奶。所以,顧里拉著我和南湘悄悄地離開了寢室。出門的時候我探過頭往唐宛如床上瞄了一眼,她四仰八叉並且勇敢翻出白眼的熟睡程度讓我有點焦慮,南湘一邊穿鞋,一邊側過頭來小聲問我:「我靠,唐宛如該不是被顧里下了葯吧……」我一邊扎頭髮,一邊回應她:「我覺得這極有可能。」
顧里一邊吃飯,一邊翻著餐廳剛剛送來的晨報。我不用睜開眼睛也知道她在看財經版,上面一大串密密麻麻的數字讓我想死。我索性閉上眼睛,眼不見為凈。
南湘和我一樣,差不多也是閉著眼睛,拿著叉子往嘴裡送煎蛋。在半夢半醒間,我甚至覺得她說了幾句夢話。
最近的這幾天,我、南湘,還有唐宛如,都還沒有從上個月的打擊里恢復過來。我和南湘總是窩在沙發里,耳鬢廝磨、竊竊私語。偶爾她幫我撩撩頭髮,撫摸我的後背,或者我拿紙巾幫她擦擦眼淚,她撫摩著我的雙手。顧里經過客廳倒水的時候,都會翻個白眼對我們說「getaroom」。
而唐宛如的表現讓人有點難以評價。特別是有一天我打開門,看見她坐在沙發上,淚眼朦朧地看一本三島由紀夫的《金閣寺》。說實話,我受到了驚嚇,那感覺就像是顧里在錢櫃里舉著話筒極其投入地唱《老鼠愛大米》一樣。
但事實證明那本書不是她的,當天晚上南湘在房間里翻箱倒櫃一個小時之後問我:「你有看見我的一本《金閣寺》么?」
但顧里是不允許自己沉浸在這樣消極而又低落的生活狀態里的。她的人生就應該是一台每天定時殺毒、保持高速正確運轉的電腦。她看見我鬱鬱寡歡的臉,總是恨鐵不成鋼地說:「你無時無刻不在帶妝綵排,準備去瓊瑤的劇組試鏡是吧?」
南湘從小就怕顧里,所以,每次出現在顧裡面前,她都滿臉放光,和電視里那些扭秧歌的大媽一樣精神矍鑠,看起來就像那些幾分鐘後就要去世的病人們一樣精神。所以顧里的炮火一般都是針對我來的。但是顧里一走,她就虛弱下來,再一次和我互相梳頭髮,分享女孩子的酸澀心事。必要的時候也會倒在我的懷裡哭哭啼啼,彼此把眼淚鼻涕往對方身上抹。只是這場景要是被顧里看到的話,不排除我和南湘被她謀殺的可能。
顧里抬起手看了看錶,對我說六點半了。
我驚醒般地睜開眼睛,身邊的南湘依然鎮定地切著煎蛋,雙眼微閉,感覺夢境很甜美。在那一刻我很痛恨她們。
學校的晨跑制度,絕對可以列入所有學生最討厭的事情排行榜前三名。南湘憑藉自己動人的美貌成功地勾引了體育部的一個負責敲章的學弟,得以每日高枕無憂。顧里連續做了三年的人民幣戰士,再一次證明了她的理論:錢是萬能的。而唐宛如本來就是體育生,所以當然不用晨跑。
我傷心欲絕地丟下煎蛋,說了句「我恨你們」,然後起身準備晨跑去了。南湘閉著眼,在夢裡安詳地回答我:「你除了你生母之外哪一個人不恨,你連福娃都恨。」
在我起身的時候,顧里也站了起來,她說:「我和你一起去。」
南湘突然驚醒,她瞬間睜開了眼睛,醍醐灌頂般地說:「誰埋單?」
顧里翻了個白眼,「我已經埋好了。」
南湘對這個答案很滿意,閉上眼睛繼續吃她的煎蛋。
繞著學校的人工湖跑了差不多十五分鐘後,我的腦子終於在寒冷的霧氣里漸漸清醒起來,我也明白了顧里為什麼要來陪我晨跑。毛主席說不打沒把握的仗,顧里從來就不做沒意義的事兒。她是為了從我口裡打探口風的,關於南湘和席城。
「我不知道呀,這幾天我都睡得很早,而且下載了幾張新的專輯,一直在聽,晚上也沒怎麼和南湘聊天,你知道的呀,她也上網到很晚……」我一邊跑,一邊鎮定地說。
顧里從鼻子里冷笑了一聲,她用四分之一眼角餘光瞄了瞄我,說:「林蕭,你每次說謊的時候,都會把所有的細枝末節編得淋漓盡致,一句『我不知道』就行了的事情,你可以說出三百字的小論文來。」
我望著顧里精緻的臉(他媽的早上五點多也可以化完一整套妝,你有幾隻手啊?你是不是人啊?你昨天晚上沒卸妝吧?你怎麼不去拍電視劇啊),無語,我覺得在這條白素貞面前,我就是一條蚯蚓。
我深吸了一口氣,撫住胸口說:「告訴你可以,但是你得保證不對我或者南湘動手。」
顧里輕蔑地說:「我從來不打人。」
「滾吧你,上次不知道是哪個賤人扯斷我十幾根頭髮。」
「是唐宛如。」顧里非常鎮定地看著我撒謊,目不轉睛的。
在跑到終點的時候,我打算學習南湘,用美色出擊。我在所有負責敲章的學生會成員里挑了一個滿臉青春痘、油光滿面的男生,因為起點越低勝算越大,我總不能一下子去挑那個田徑隊的二號校草來下手吧,人家看過的美女比我存的硬幣還要多。
我像是林志玲一樣嗲聲嗲氣地對他說了很多話,總而言之就是「你可不可以一次就把後面所有的章給我敲完呀」。那個男的抬起頭看了我很久,我也在他面前不斷地換著各種嬌羞的姿勢,就差直接把腿盤到他腰上去了,最後,他一言不發地轉頭走了。
我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過了半晌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失敗了。那一刻,我覺得他深深地傷害了我。如果一定要被傷害,我寧願去找那個跑短跑的小帥哥,你那張長滿青春痘的臉,看上去活脫脫就是一顆荔枝,你跩個屁啊!
顧里同情地站在我的身邊,臉上是幸災樂禍的表情,她「嘩啦啦」地翻著手裡的報紙,心情極其愉悅,她問我:「你等下有課么?」
我翻了翻課程表,今天第一節課是十二點十五分的。顧里非常滿意,刷地抽出那一疊報紙中的一張,指著上面一個廣告對我說:「你不覺得這家新開的SPA水療會所,看上去很有誘惑力么?而且就在學校的後門外。」
我迅速地振奮了精神:「誰埋單?」
顧里:「我。」
於是我迅速地撥通了南湘的電話,叫她趕緊來匯合。她和我問了同樣的問題:「誰埋單?」
我們神不知鬼不覺地摸到了後門——最近我們擺脫唐宛如單獨行動的次數越來越多。當我剛跨出校門的時候,赫然看見了提著一袋小籠湯包、披頭散髮的唐宛如站在我們面前。她的頭髮上扎著一根非常粗壯的粉紅色橡皮筋……
唐宛如迅速地加入了我們SPA的隊伍。
一路上我看見顧里和南湘都心事重重。
不過唐宛如好像心情還不錯,雖然昨天晚上還在客廳里一邊敷面膜,一邊哭訴衛海沒有感受到她粉紅色的暗戀心情,但是看目前的狀態,好像已經恢復了。不過也有可能是迴光返照。說實話我這麼多年來一直都不能理解唐宛如的各種詭異行徑,她的人生哲學和生活原動力,均遠遠超出了我的知識範疇。南湘說如果國家肯好好花點精力研究一下唐宛如,那就根本不用費了吃奶的力氣往外太空發送什麼電波企圖和外星人溝通,可以直接讓唐宛如給他們發簡訊嘛。
這家新開的SPA水療會所里到處都是粉紅色的燈光和傢具,瀰漫著無比少女的浪漫氣息,隨處可見粉紅色的窗帘和粉紅色的蠟燭,甚至連馬桶都是粉紅色的。唐宛如用一種怪力亂神的姿勢斜躺在沙發上——老實說我有點弄不清楚她是躺著還是站著,也許還有點像是在倒立……她的姿勢非常違反人體工學——抱著那個粉紅色的心形靠墊非常嬌羞地說:「這個超可愛的~人家喜歡~」
顧里在我旁邊捂著胸口乾嘔了一聲……我看她臉都白了,非常難受。
南湘捂著耳朵直接進去換衣服沐浴去了,裝作不認識我們。
我也迅速地丟下了唐宛如,扶起看上去快要休克的顧里,進去換衣服洗澡了。
洗好出來,穿得像護士一樣的小姐熱情地拉著我們,介紹各種項目。我和顧里的目光都被一個叫做「乳腺及胸部精油按摩」的項目吸引了。特別是下面的那行「可以使胸部緊實,充滿彈性,防止乳腺堵塞等等年輕女性所易患的疾病。同時可促進乳房的再次發育」。
說實話,我和顧里都被最後一句打動了。「再次發育」這種話聽上去就像「六合彩頭獎」一樣,非常地具有誘惑力也非常地虛假。
我們曾經聽見過簡溪和顧源對關於胸部的討論。他們的結論曾經讓我和顧里兩個星期沒有搭理他們。
我和顧里迅速對了一個目光,然後把臉別向牆壁,羞澀地伸出手指,指著項目表上的「乳腺及胸部精油按摩」說:「就這個了。」因為情緒太過激動,哆嗦著差點指到了下面一行「產後子宮保養」。(……)
然而接下來的場面,讓我和顧里都覺得氣氛極其詭異。
我和顧裡面面相覷,看著對方被一個女人用手把胸部抓來抓去(……)的時候,我們都覺得這個場景有點TMTH。(toomuchtohandle)。我面對著顧里被上下左右搓揉的胸部和她計算機一樣的臉,有點缺氧……我想如果現在觀世音菩薩正在天空飄過的話,那她一定會看見一股黑色的妖氣從這個房間直衝雲霄。
這個場景實在太扭曲了。
按摩小姐估計也受不了這樣無聲的壓力,於是和顧里搭訕,她問:「小姐你們是第一次來吧,要不要辦一張會員卡啊?免費的,可以打折呢。」
顧里毫不猶豫地說:「當然。」按摩小姐燦若桃花地笑著問:「小姐你怎麼稱呼啊?」
顧裡面不改色地說:「唐宛如。」
我迅速地加入了她的陣營:「我叫南湘,南方的南,湘就是湖南的簡稱那個湘,我媽給我起名字的時候……」
就在這個時候,我清晰地看見顧里突然翻了一個巨大的白眼,感覺眼珠都快翻進天靈蓋里去了。
因為大門突然被推了開來,然後伴隨著一聲嘹亮的「哎呀,顧里,我找了你們好久!林蕭你也在啊,南湘呢」!
我有點呼吸困難,剛想說話,就聽見了唐宛如的下一句:「哎呀,你們擠奶幹嗎?」
我兩眼一黑。
觀世音應該此刻怒不可遏地飛身而下了吧:「妖物!」
虛弱的我們在蒸氣房裡找到了南湘。
說實話,我沒敢認她。她全身,包括臉上,都塗著一種綠色的海藻泥一樣的東西,感覺像一具腐爛了的屍體。但是她的表情卻非常地超然塵世,一副快要到達彼岸的樣子。她的目光充滿了祥和和淡定,直到看見唐宛如的瞬間,目光里才流露出了難以掩飾的驚恐……感覺像是看到了鬼。
我們在她身邊坐下來,完全不想去理會唐宛如。
霧氣里,南湘幽幽的聲音傳來:「林蕭,你們去哪兒了?」
我還沒回答,唐宛如氣壯山河的聲音就從蒸氣里翻滾而出:「擠奶!」
我胸悶,剛要反駁,唐宛如又補了一句:「顧里也擠了!」
我隔著霧氣看見身邊面容扭曲的顧里,感覺她快死了。
但是,憑藉顧里的智商,她輕易地找到了還擊的時機。唐宛如把圍在胸口的毛巾一扯,「熱死我了,我覺得我就是一隻大閘蟹!」顧里就迅速補充:「你一定是陽澄湖的,你看這肉,又結實又粗壯。」
南湘不顧滿身的綠泥,迅速撲向唐宛如並抱住她,以免場面一發不可收拾——要知道,幾個裸體女人打架的場面,都足夠上《新民晚報》的頭版了,何況其中一個女人滿身都是綠色的泥……搞不好還會上科學版、外星探索之類的。
誰都不想看見裸體的女人在蒸氣房裡打起來。我悄悄地離顧里遠了點,怕她動手殃及到我。上一次她拿枕頭砸唐宛如的時候,就直接把我從床上砸得摔了出去,騰空高度可以氣死跳馬冠軍李小鵬。
換衣服的時候,我和顧里先換好,坐在供客人休息的沙發上,彼此說著唐宛如的壞話。這個時候,南湘的手機響了。她的手機正好放在毛巾上,我和顧里同時看過去,然後看見了那條信息:「我到學校門口了。」
發件人是席城。
顧裡面無表情地丟了一沓錢給我(數了下大概兩千塊,我有點被嚇住了)叫我埋單,然後她穿好衣服直接提著包就衝出去了。
我還愣在原地,看見南湘穿衣服出來。她擦著還有點濕漉漉的頭髮,問我:「顧里呢?」我伸出還在發抖的手,指了指她的手機,南湘彎下身子去看了看屏幕,然後兩眼一黑就倒了下去。
直到南湘也沖了出去,我都還沒有回過神來,甚至在潛意識裡拒絕承認自己認識「席城」這兩個漢字。直到唐宛如也出來了,看見我一個人在更衣室,她拍拍我的腦袋,問:「你擠奶擠傻了啊?」
我抬起頭來,對她說:「顧里和南湘去校門口找席城了……」
唐宛如身子一軟倒在我邊上,嬌弱地撫著她的胸口(或者胸肌),說:「林蕭!我真的受到了驚嚇!」
我用眼角餘光看見她肌肉結實的大腿,忍不住和顧里一樣乾嘔了起來。
當我和唐宛如哆哆嗦嗦地趕到學校門口的時候,顧里和南湘已經站在席城面前了。顧里的背影散發著一圈冰冷的寒氣,像是隨時都會打出一記鑽石星塵拳一樣。南湘尷尬地隔在他們中間。
我有點不敢靠過去。我對身邊的唐宛如說:「宛如,關鍵的時刻你可要保護我!」
唐宛如再一次撫住胸口:「林蕭!對方可是男的!」
我有點不耐煩地吼她:「那你就和他決一雌雄!」
唐宛如對著我的耳朵嘶吼回來:「老娘決不決,都是雌的!」
我抬起眼睛看著站在逆光處的席城,這是我在這麼多年後,第一次看見他。記憶里他還是高中學生,而現在站在面前的,卻是一個年輕的男人了。被水洗得發舊的牛仔褲,上身是一件白色的T恤。說實話,如果不是知道他是一個多麼不要臉的人渣的話,我覺得他挺吸引人的。就像那些搖滾明星一樣,他身上瀰漫著一種又危險又讓人著迷的氣質,感覺像一把非常鋒利精緻卻極度危險的武士刀。講不清楚究竟是一種什麼東西,但是就讓人覺得很迷戀他。
他的眼睛不知道是因為光線還是什麼而半眯著,嘴角揚起一半。他的頭髮被風吹得亂糟糟的,像極了那種黑白照片里的英倫搖滾歌手。
他用手把頭髮攏到後面,張開口笑眯眯地對顧里說:「你怎麼那麼賤啊?我和南湘怎麼樣關你屁事啊?你以為我是來找你的啊?」
南湘走過去一耳光打到他臉上:「你再罵顧里試試看!」
席城有點不屑地揉著他的臉,把頭轉向一邊,不再說話。
南湘走到顧裡面前,不知道說什麼。剛要開口,顧里就冷冰冰地說:「南湘,有一天你被他弄死了,也別打電話來讓我給你收屍。」說完轉過身走了,留下低著頭的南湘。
我尷尬地站在那裡,不知道說什麼,我和唐宛如也轉身走了。
正午劇烈的太陽把我的眼睛刺得發痛,我在包里找了半天,沒有找到墨鏡。
南湘看著面前的席城。他的側臉一半暴露在正午的光線下另一半浸沒在黑暗裡,高高的鼻樑在臉上投下狹長的陰影。他的眉尾處有一塊小小的疤痕,那是高中的時候有一次南湘從圍牆上摔下來,席城去接她,被她的項鏈劃傷的。那個時候席城滿臉的血,把南湘嚇哭了。他把血擦乾淨,笑著揉南湘的頭髮,「哭什麼啦,這點血沒事的。」
南湘看著面前沉默不語的他,心裡像撒了一把咖啡末。
她想了一會兒,走過去拉了拉他的T恤下擺,席城回過頭來,低頭看著面前眼圈發紅的南湘,然後伸開手把她抱向自己的胸膛。
南湘貼著他厚實的胸口,T恤下是他有力的心跳聲。她閉上眼睛,平靜地說:「席城,你以後再也別來找我了。我永遠都不想見你了。」
過了一會兒,南湘覺得像是下起了雨,後背上掉下了幾顆雨點來。溫熱的,浸濕了她的後背。
南湘看著席城的背影消失在校門外滾滾的人流里。
他沉默的影子在劇烈的光線下漆黑一片。
她想,這是最後一次,看見他了。
她打開手上的那個袋子,這是席城剛剛給她的,裡面是一袋糖炒栗子。初中的時候
南湘特別愛吃。「好像有點冷了。不想吃了就丟掉吧。」他行走在巨大的逆光陰影里。寬闊的肩膀像是可以撐開頭頂夏日遼遠的藍天。
她走到垃圾桶前,輕輕地把紙袋丟了進去。
她把少女所有的青春歲月都給了他。
像是在自己生命的錦緞上,裁剪下最美好的一段歲月,然後親手縫進他生命里。她少女的無數個第一次。第一次牽手,第一次擁抱,第一次接吻,第一次被人打了耳光,第一次懷孕,第一次離家出走。這些事情都和他的生命軌跡重疊到一起。
酸脹的青春,叛逆的歲月,發酵成一碗青綠色的草汁,倒進心臟里。在過去了這麼多的歲月之後,依然刺痛她,但是也溫暖她。他的背影像是相框里的黑白照片,如同一棵沉默的樹。她咬咬牙告訴自己,在未來漫長的生命里,這是最後一次,看見他了。
她走了一會兒,像是累了一樣,在路邊的草地邊上坐下來,把臉埋進膝蓋里。過了一會兒,她乾脆朝旁邊倒下去,靜靜地側躺在草地上,像是安睡了一樣,陽光照著濕潤的臉頰,有種滾燙的溫暖。胸腔抽動著,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來。
劇烈的光線下,路人來來往往。他們冷漠的眼睛只看得見前方的道路。他們麻木地
用手機打著電話。他們完全不在乎路邊一個倒在草地里的少女。白光四下流淌,逐漸炎熱起來的空曠街道像是一部黑白默片。無限膨脹開來的寂靜。消失了所有聲音的、蜷縮抽動著的小小身影。
——我多想和他在一起。
——我多想和他像從前一樣,在一起。
我一整個下午都心緒不寧。也許是南湘的事情影響了我,我長時間地沉浸在一種對愛情的巨大失望里。整整一個下午,我都趴在教室的課桌上,把臉貼著桌面,噼里啪啦地發著簡訊。簡溪的簡訊一條一條地衝進我的手機,我也不知道自己說了多少,反正到最後不得不把收件箱清空一次,信息多到滿。
快要下課的時候,我發消息給簡溪:「我下課了。回寢室再給你發吧。」
我直起身子收拾書包,手機響起來,是簡溪的簡訊。
「你終於下課了,我在外面腳都快站麻了。」
我猛地回過頭去,然後看見了站在窗外,戴著一頂白色的薄毛線帽子,對我招手微笑的簡溪。
他的臉被窗外的陽光照得一片金黃色,像油畫里那些年輕的貴族一樣好看。他把白襯衣的袖子卷了起來,露出修長的小臂,顯得特別乾淨利落,iPod耳機線軟軟地搭在他的胸口上。
我看著這樣在窗外等候了我一個下午的、和我發消息的簡溪,突然忍不住大哭起來。
我承認我把簡溪嚇住了。他匆忙地從教室後門跑進來,也沒管剛剛下課的學生和老師都沒離開教室。他走到我的桌子面前,輕輕一跳,坐到桌子上,伸出手捏了捏我的臉,問我:「林同學,你怎麼啦?」
我說:「林同學心情持續低落,需要溫暖。」
簡溪拍了拍胸口,說:「我簡神醫行走江湖多年,包治百病……」
我看著他滑稽的樣子,忍不住笑了。他也跟著我笑,呵呵的,露出一排整齊的白牙齒,像在播放高露潔的廣告一樣。
我前面的幾個女生一直在回頭,竊竊私語地議論著他。
我也已經習慣了。從初中到高中一直到大學,他就像一塊大磁鐵一樣一直吸引著各種妖蛾子往他身上撲。我曾經非常吃醋地說不知道他身上有什麼味道,值得她們這樣前仆後繼的。簡溪低頭想了想,認真地回答說:「我覺得是男性荷爾蒙的味道。我看書上說,那類似一種薄荷的香味,可以吸引異性。」
我開始收拾我的書和筆記本,簡溪突然把他的提包拿過來,「給你看個東西。」然後掏出一個八音盒。
「你從我寢室偷的啊?」
「林蕭你真是什麼嘴裡吐不出什麼啊。我剛路過你們學校門口的那個小店看見的。你寢室床頭不是放著一個一樣的么。我就想,我也買一個,放我的床頭。」他笑呵呵地擰著發條,過了會兒,「叮叮咚咚」的鋼琴聲就傳了出來。
我望著他安靜而美好的側臉,再也忍不住了。我趴到他的大腿上,又開始嗡嗡地哭。八音盒裡的悠揚的音樂讓我覺得自己像是浪漫愛情電影里的女主角。他拍拍我的頭,說:「你還真會挑地方啊,你這哭完別人肯定覺得我撒尿滴到褲子上了。」
我猛地直起身子,結果撞到了簡溪的下巴,他齜牙咧嘴地怪叫。他揉著下巴對我說:「林蕭,我發現你最近對我這個地方很感興趣啊。」他斜著嘴
角,有點得意,看上去就像老套八點檔電視劇里的調戲良家婦女的公子哥。「屁!」我輕蔑地回答。「沒事呀,我給你看,不收你錢。」簡溪攤開手,把兩條長腿伸開,很大方的樣
子。我有點沒忍住,往他牛仔褲的拉鏈那個地方瞄了一下。瞄完之後我就有點後悔,因為抬起頭就看見簡溪「嘖嘖嘖嘖」一副「林蕭原來你也有今天」的樣子。我竭盡畢生力氣,對他翻了一個巨大的白眼,儘管翻完之後覺得有點頭暈。
我和簡溪從學校走出來,朝學校宿舍區馬路對面的新開的商業廣場走去。簡溪還是像在冬天時一樣,把我的手握著,插到他的牛仔褲口袋裡。不過放進去了
之後他認真地對我說:「林蕭,警告你,大街上不準亂摸。」我用力地在他的口袋裡朝他大腿上掐了下去。他痛得大叫一聲。但他的那一聲「啊」實在是太過微妙,介於痛苦和享受中間,很難讓人分辨,並且
很容易讓人遐想。我周圍的幾個女生回過頭來,正好看見他彎著腰用一種難以形容的表
情皺著眉毛「啊」著……而我的手正插在他前面的牛仔褲口袋裡……我有種直接衝到馬路中間躺下來兩腿一蹬的感覺。簡溪把帽子往下死命地拉,想要遮住他的臉。
我們在廣場里挑了一家新開的全聚德烤鴨店。
整個吃飯的過程里,我都在對簡溪講述南湘和席城的事情。途中簡溪一邊聽我講述,一邊不斷地用薄餅卷好烤鴨肉片,塞進我的嘴裡。我想可能是他怕我餓著,或者是實在受不了我的婆媽想要用食物制止我。我覺得兩者都有。
講到動情處,我忍不住又微微紅了眼睛。我問簡溪:「如果哪天真把你惹毛了,你會動手打我嗎?」
簡溪聽了一臉鄙視地看著我:「得了吧,去年你和顧里在我生日的時候用蠟燭把我的頭髮燒了,我當時沒給你好臉色看,你一個星期沒有理我。我要是敢打你,指不定你和顧里怎麼對付我,按你和顧里的手段,我能留個全屍就算家裡祖墳埋進龍脈里了。我就是天生被你欺負的命,」頓了頓,他低下頭笑了笑,像是自言自語地說,「不過也挺好。」
我聽了別提多感動了,站起來朝他探過身子,抱著他的臉在他嘴上重重地親了一下。親完後,我擦擦嘴,說:「鴨子的味道。」
簡溪也探過身子來親我,親完後,他說:「雞的味道。」
我抬起腿用力地在桌子下面朝他踢過去,結果踢到了桌子腿,痛得我齜牙咧嘴的。
吃完飯簡溪說去看電影。我一想明天早上反正也沒有課,就去了。他排隊買票的時候,我給南湘和顧里都發了信息,結果誰都沒有回我。
電影是《功夫之王》,李連杰和成龍的對打讓我提心弔膽。裡面的李冰冰真是太帥了,我從小就崇拜白髮魔女。有好幾次驚險的時刻,我都忍不住抬起手撫住自己的胸口,但是立刻就覺得自己太像唐宛如,於是趕緊把手放下來。
中途簡溪的電話響了好多次,他拿出來看了看屏幕,就掛斷了。連續好多次之後,他就關了機。我問他是否要緊,要不要去外面打。他搖搖頭,說沒事,學校排球隊的,煩。
看完電影出來,我去上廁所,簡溪在路邊的長椅上等我。
我回來的時候,看見他在低著頭髮簡訊,好像寫了很多字的樣子。我站在遠處看了一會兒,剛要叫他,就看見他把手機再次關機了,然後放進口袋裡。
我朝他走過去。
我們一路散步回宿舍,在宿舍樓下擁抱了一會兒才分開。
他摟著我的肩膀,說:「周末你來我家吃飯吧。好久沒一起過周末了。」
我剛點頭,突然想起周末公司有一個重要的SHOW,於是猛搖頭:「這周末我不能請假,下周末吧。」
簡溪低低地嘆了口氣,把挎包往肩上一掛,說:「好吧,那我先走了。」
昏黃的路燈下,簡溪的身影看上去有點孤單。長長的道路上只有他一個人。
他的影子被拉得又瘦又長。
我花了很大的力氣,才忍住沒有叫他的名字。
中間他回過頭看了我兩三次,我對他笑著揮揮手,反正隔了很遠,他看不見我在哭。他也對我揮揮手,夜色里他溫柔的聲音從遠方傳來,「你快上樓吧。」
我回到房間,客廳漆黑一片,我小聲地推開自己房間的門。沒有燈,窗外的燈光漏進來,隱約可以看見南湘躺在床上。她聽見我的聲音坐了起來。「你回來啦。」她的嗓子啞啞的。
我轉身去客廳倒了一杯熱水,回來在她身邊坐下,把熱水遞給她。
她輕輕地靠著我的肩膀,長頭髮垂在我的大腿上。我伸出手在她臉上擦了擦,濕漉漉的溫熱。
周六的早上,簡溪還在蒙頭大睡的時候,突然聽到自己房間的門被打開了。他第一反應是「林蕭?」隨即覺得自己真沒出息像一個戀愛中的高中生一樣。於是他繼續蒙在被子里,說:「媽,我今天沒事,我要多睡一會,你先……」
還沒說完,被子就被人一把掀掉了。
簡溪抬起頭,揉了揉眼,面前是衣冠楚楚的顧源。「簡溪,快起來了,出門逛逛。」
簡溪又躺下,閉著眼睛繼續睡,「你就是想看我穿內褲的樣子是吧,直接說嘛,別害羞。」
顧源被簡溪激了一下,來了興緻:「你再睡我就保證你內褲都沒得穿。」
簡溪四平八穩一動不動。
顧源走過去在他身邊趴下來,貼著他的耳朵小聲說了句什麼,簡溪刷地一下翻身起來,三秒鐘就穿上了牛仔褲。然後頂著一個爆炸頭,非常鄙視地看著癱在床上笑得七葷八素的顧源。
十五分鐘之後,簡溪一邊打呵欠,一邊被顧源拖進了他家那輛奧迪A8L里。
顧源對司機說:「恆隆。」
簡溪低聲說:「敗家子。」顧源斜眼瞪他:「我沒看錯的話你身上這件白T恤是Kenzo的吧。」
簡溪說:「我五折買的。」
顧源哼了一聲:「一折也是Kenzo。」
周六的上午,上海人滿為患。僅存的可以避難的地方就是類似恆隆、波特曼或者世茂皇家酒店這種地方,以價格來過濾人群。
和其他的商場相比,恆隆無論什麼時候,都冷清得像要倒閉一樣。顧源和顧里都喜歡這種氣氛,特別是顧里,她非常不喜歡人多的地方。就算是吃火鍋,她也會挑一家私房菜火鍋店,儘管這些高級餐廳的味道讓我和南湘作嘔——唐宛如是永遠吃不出味道來的,對她來說,東西只分為「可食用」與「不可食用」兩種。但是她也會抱怨:「我操,這盤子里的菜也太少了吧?給耗子吃都不夠!」
顧源在DiorHomme店裡看中了掛在最外面的那件禮服。不過讓人意外的是,店員小姐臉上露出了難色。她小聲地對他們說這件禮服早上已經被人預定了。
顧源的臉有點陰沉下來。他說:「那可以電話對方,讓他轉給我么?」
店員小姐有點呼吸困難,抬起頭望向簡溪,希望尋找到幫助。不過簡溪也攤攤手,一副「我也沒辦法」的樣子。
正僵著,門口一陣高跟鞋「咔嗒咔嗒」的聲音。一個穿著黑色連衣裙的女生走了進來,取下剛剛顧源看中的那件禮服,然後徑直走到裡面讓另外一個男店員包起來。
顧源來了興緻,走到那個女的面前,對她說:「美女,幫男朋友買的啊?可以讓給我嗎?拜託啦。」他露出一張標準的貴族帥哥臉,企圖使用美色。
女孩子轉過頭來,是一張非常精緻而好看的臉,睫毛刷得又濃又密,黑色的煙熏妝讓她的眼睛看起來格外動人。她看了看顧源,笑了:「小弟弟,別搞得像拍台灣偶像劇一樣啊,這套把戲留著去表演給你學校的小妹妹們看吧,一定吃香。姐姐這兒忙呢,乖。」
顧源的表情像吞了個雞蛋一樣。
她提好店員包好的禮服袋,轉身離開了。身後店員恭敬地說:「Kitty小姐,代問宮洺先生好。」
顧源和簡溪的臉色同時變得特別難看。
Kitty把禮服小心地平放進黑色轎車寬大的後備廂里,拉開門坐了進去。她翻開手上的工作記錄,看了看,然後對司機說:「現在送我去外灘16號,我去拿鞋子。之後送我去香格里拉,在那裡把晚宴的菜單拿回來之後,去新天地,然後你再把我送回會展中心的綵排現場。務必十二點半之前把我送回去。」
司機在前面輕蔑地說:「小姐,你以為我開的是飛機啊。」
Kitty拿出手機發簡訊,頭都沒有抬,非常無所謂地對他說:「隨便你,反正送不到的話我就會被fire,但是在我被fire之前,我應該會爭取讓你也被fire。」
司機一腳油門刷地躥了出去。
任何事物的好壞標準,都是建立在對比之上的。
相比較我現在的狀況,我真的覺得Kitty的工作輕鬆很多。因為我從早上開始就一直待在綵排現場手忙腳亂,感覺整個人像是踩著高蹺般的彈簧一樣跳來跳去。
明天的一場秀是美國一檔設計師真人秀的前4名的設計作品展示,有大量的媒體和廠商參加。《M.E》作為承辦方,幾乎調動了所有的工作人員。寬闊的秀場里,無論是T型台,還是周圍的座椅、走廊上,到處擠滿了要麼穿著內褲,要麼穿著價值連城的高級成衣走來走去的男女模特們。
而我忙著採集每個人的身材尺寸,核對服裝的修改細節,調整衣服的大小,並且安排他們的午餐。從早上8點鐘踏進大門開始一直到現在,我都沒有找到機會上一趟廁所。整個上午我絆倒椅子三次,從T台上摔下來一次,踩到女模特的拖地裙擺兩次(說實話,那個裙擺幾乎需要四個結婚的花童才可以展開來),用大頭針扎到一個男模的屁股一次(被他大聲地吼了一句「shit」),打翻一杯水在一件西裝上一次……所以,當我看見和那些模特同樣化著煙熏妝的Kttiy走進來的時候,簡直像是看見了救星,我一把抓著她的手,都快哭了。
接著一整個下午,我和Kitty在會場忙著各種事情。有一次還在廁所聽見Kitty在隔間打電話的聲音:「我不管你用什麼方法,你死活都要把那個雕塑從門口扛進來,門沒那麼大?你把門砸了也要扛進來!保安不讓你砸門?那你直接砸他啊,客氣什麼!」
聽得我都尿不出來了。
那些模特們對Kitty也格外地親熱,對於英文不好的我來說,幾乎和其中那些金髮碧眼的妖孽們(又瘦又高又漂亮,臉還那麼小,不是妖孽是什麼?怎麼不去死!)沒有任何的交集。所以在看見Kitty在用英文流暢地和他們交流的時候,特別是她和一個法國男模簡單地用法語對話了兩句之後,我有種想要下跪參拜她的感覺。
終於在下午五點多的時候,我們的任務差不多告一段落。剩下的部分就交給秀導了。秀導是一個台灣女人,個子高高瘦瘦的,卻剪了一個板刷頭,以前應該也是個模特。我和Kitty坐在場邊休息,耳邊是那個女人對著T台上那些模特的怒吼:「我要的是『嚴肅、高貴』的表情,不是『我媽昨天查出有肺癌』的表情!還有你!說你呢,那個穿胸罩的!你臉上那是什麼妝?那簡直就是一堆屎,你去洗乾淨了再過來!」
整個現場一副忙碌而又和樂融融的景象。(……)
我看著身邊的Kitty,黑色的連身裙、精緻的妝容,看上去和她身邊這個灰頭土臉、穿著牛仔褲和白色套頭衫的我完全不是一個世界的人。說實話,我從心裡羨慕她。雖然我也希望自己出現在別人面前時永遠都是精緻的、專業的,但是,每當我想到早上需要提前一個小時起床挑衣服、化妝,就什麼力氣都沒有了。「算了算了,牛仔褲和大T恤也不錯。」我總是這樣安慰自己。
記得我曾經問過Kitty,為什麼她和宮洺總是穿著黑色的、看上去又嚴肅又冷漠的衣服。Kitty的回答是:「當你在商業談判或者溝通的場合,你所需要的氣質就是嚴肅、理智和一點點的冷酷。而黑色的衣服,就是以這種不盡人情的特點,賦予或者增強你的這種氣質。當這樣冷酷而理性的你,稍微表現出一點點的溫和或者讓步的時候,對方都會覺得你做出了非常大的妥協。反之,當你穿得浪漫如同粉紅的少女,又或者大紅大綠像要去過除夕的話,對方絕對不願意把時間浪費在你身上。以前有一個廠商的企劃部經理,約宮洺談事情,結果對方穿得像一個剛剛畢業的大學少女,滿身的蕾絲花邊和一雙破球鞋,宮洺坐下來,喝了一口咖啡,什麼話都沒說,就站起來走了。」
說完這些,Kitty回過頭對我說:「我並不是歧視你的穿著,但還是建議你如果在工作,就盡量得著裝穩重些。別怕黑色顯得人老,你看宮洺那張臉,就算把他丟到墨水裡去,他那張蒼白的臉還是嫩得像20歲的人。」
我覺得Kitty說得太對了,因為當時我看著一身黑色的她,覺得她真是個大好人。因為她並沒有歧視我。
我還沒有從回憶里抽身出來,就被Kitty的電話聲打斷了思路。她對著手機用一種讓人聽了恨不得把鞋子扔到她臉上去的聲音說:「我看了你交給我的背板設計,沒有創意,也沒有細節,更別談任何錶現廠商品牌訴求的地方了,沒有任何的商業價值。我丟到大街上,也沒有人會對它多看一眼,更別說撿回家去。我實在是非常地失望,也很困惑你以前那些作品到底是怎麼做出來的。你重新做吧。」
說完她掛了電話。我感覺一陣森然的冷氣從背上爬起來。我覺得「她是個好人」這個定論,我有點下得太早了。
她剛喝了一口水,又把電話拿了起來:「我說的是重做。不是修改,是重做。你現在設計上的任何一個元素,我都不想要再看到了。重做。Bye。」
我看著她氣定神閑的臉,胃都快絞起來了。
她拿著筆在綵排流程上圈圈畫畫,遠處有人叫她的名字。
我和Kitty同時抬起頭來,看見一個花枝招展的女人朝我們走過來,如果不是因為她的身高不到1米6的話,她的穿著會讓我覺得是個模特。
Kitty和她寒暄了一陣,這個女的就走了。
我問Kitty說:「你朋友啊?」
Kitty說:「宮洺的助手。」我剛要「啊」的一聲,她就補充道:「之前的。」
「她和我是同時成為宮洺的助手的,不過兩個月後她就被fire了。因為她竟然在宮洺的辦公室里吃瓜子。我用了一晚上的時間跪在宮洺的長毛地毯上把那些瓜子殼全部撿起來。但是第二天,當宮洺赤著腳在地毯上踩來踩去的時候,還是有一片堅硬的瓜子殼,深深地扎進了宮洺的腳掌心裡。」
「然後她現在就在會展中心工作?」我問Kitty。
「對啊。」Kitty抬起眼看了看我,接著說,「你是不是覺得在這裡工作也挺不錯的啊?」
我發現自己的任何小想法都瞞不過她,只能點點頭。
Kitty冷笑一聲,說:「你在外面,對別人說是在《M.E》上班,就算你是掃廁所的,別人也會對你立正敬禮。但你說你在會展中心上班,就算你是會展中心主任,別人也覺得你是掃廁所的。」
我有點佩服Kitty的比喻能力。她應該去寫書,那樣安妮寶貝之流的,就只剩下回家一邊哭一邊帶孩子的份兒了。
一直到晚上12點,我才拖著麻袋一樣的身子,回到家。
我把鬧鐘設定成早上5點半。定完之後,我發出了一聲悲慘的嚎叫。任何事物的好壞標準,都是建立在對比之上的。
當我覺得周六是人類的忙碌極限之後,我才發現,如果和周日發布會當天相比,周六簡直就是一個躺在沙灘上看小說喝冰茶的悠閑假期。
整個上午我的耳朵都在嗡嗡作響。並且一大早宮洺就到場了。
他穿著昨天Kitty幫他取回來的黑色禮服,脖子上一條黑色的蠶絲方巾。他剛剛從化妝室出來,整張臉立體得像是被放在陰影里。說實話我第一次看見他化完妝的樣子,有點像我在杜莎夫人蠟像館裡看見的那些精緻的假人……
宮洺走過我身邊的時候,看了看目瞪口呆的我,說:「你是不是很閑?」
我趕緊逃得遠遠的。
後台到處都是模特在走來走去,我好不容易找到Kitty,她正在修改宮洺的發言稿。她仔細核對了兩遍之後,就用一張淡灰色的特種紙列印了出來,然後折好放在了包里。
我問她有沒有什麼事情可以幫忙,她看了看我,說:「你跟我來,多得很。」
整個過程我都是一種缺氧的狀態。
身邊戴著各種對講機的人走來走去,英文、中文、法文、上海話、台灣腔彼此交錯。我聽得都快耳鳴了。
但是,在快要三點的時候,我才真正感覺到了什麼是抓狂。因為三點半正式開始的秀,現在還有一個房間的模特沒有拿到衣服。而昨天晚上連夜送去修改的服裝,正堵在來的路上。
我在房間里坐立不安,身邊是十幾個化著誇張妝容、頭髮梳得像剛剛在頭上引爆了一顆原子彈一樣的模特們,他們現在只穿著內褲內衣,光著身子,所有眼睛都齊刷刷地看著我。我實在承受不了這種壓力。其中一個很活潑的英國年輕男孩子,對著焦躁不安的我說:「Hey,_relax._What『s_your_problem?」
我看著他的眼睛,認真地說:「I_am_looking_for_a_gun_to_shoot_myself.」
在離開場還有十五分鐘的時候,我哆嗦著告訴了Kitty關於一屋子模特沒有衣服穿的問題。Kitty看著我,對我說:「林蕭,如果殺人不犯法,我現在一定槍殺你。」
「就算犯法,也請你現在槍殺我吧!」我都快哭了。
Kitty抓起她的手機,對我說:「你去後台我的包里拿演講稿,在我包的內夾層里,然後在宮洺上台之前給他就行,我去把衣服從高架上弄到會場里來。」
我問:「能弄來么?剛司機和我說現在堵成一片。」
Kitty像一個女特務一樣踩著高跟鞋飛快地跑了出去,「交給我,沒問題。」
時間一秒一秒過去,我看著宮洺在和其他的高層們交談,微笑著,不時擺出完美的姿勢被記者們捕捉。我都不敢去告訴他現在有一車衣服被困在高架上。
人群開始漸漸入座了。在隆重的音樂聲里,宮洺緩緩地站起來,我把演講稿遞給他,然後躲在門口,不停地朝外面張望Kitty的身影。我已經打了無數個電話,她的手機都沒人接。我甚至做好了等下就直接自盡的準備。
當所有人開始鼓掌的時候,我看見披頭散髮的Kitty沖了進來。她滿頭的汗水,黑色的頭髮貼在臉上,眼妝暈開一大塊。我從來沒看見過她這麼狼狽的樣子。
「我操那個司機,賤人,死活不肯幫忙。要我一個弱女子自己把那麼兩大袋衣服扛過來!」
我看著她,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來表達我此刻內心翻湧的情緒,看她的樣子,實在不能和「弱女子」扯上關係,而是像個消防隊員。
「哭什麼啊!你把稿子給宮洺了沒?有什麼問題沒?」
我擦了眼淚,趕緊搖頭。
我看見Kitty長舒了一口氣。
我和她悄悄走到助手區域。看著舞台上被聚光燈籠罩的宮洺。Kitty在我耳邊小聲說:「宮洺化妝後真好看。」我猛點頭。
但是,我們兩個同時發現,宮洺攤開稿子之後,並沒有開始致辭,而是轉過頭來,一動不動地看著我和Kitty兩個人。我心中猛然升起一股異常強烈的不好的預感。
Kitty猛然抓著我的手,我甚至感覺到她在發抖。「出什麼事了?」她緊張地問我。但是我完全不知道。
我抬起頭看宮洺,我從來沒看見過他的表情那麼森然,像是剛剛從冰櫃里拿出來的鋒利的冰塊一樣,颼颼地冒著寒霧。
他一動不動地看著我們兩個,眉毛在頭頂的燈光下投射出狹長的陰影,把雙眼完全掩藏在了黑暗裡。時間分秒流逝,空氣像是從某一個洞口刷刷地被吸進去。我連自己的心跳都聽不見了。
台下閃光燈一片亂閃。
我因為太過恐懼,什麼聲音都聽不見了,四周死一樣的寂靜。整個會場像是慢鏡頭中的無聲電影。
我和Kitty都不知道,當宮洺攤開他手上的發言稿的時候,紙上一片空白。
——除了一行大號字,加粗列印出來的:
Kitty_is_a_bitc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