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種緊張而讓人窒息的氣氛,隨著宮洺轉過頭去不再看向我和Kitty而消散。我和她兩個人不約而同地悄悄鬆了口氣。
宮洺低沉而優雅的聲音,通過話筒和那套頂級的音響設備,擴散在布置得非常具有工業設計感的秀場里。說實話,我一直不太能接受這麼強烈的後工業設計,頭頂暴露的管道、黑色的水泥地面、鋒利的直線條裝飾,感覺像是一個陰暗的屠宰場。
宮洺輕鬆地用著各種優雅而又得體的措辭,不時配上他那美好得接近虛假的笑容(說實話,他的牙齒白得像是陶瓷的,我真的覺得他把所有牙齒都換成了烤瓷,但是我鼓不起勇氣問Kitty,更不敢問他——這和自殺差不多),感覺他幾乎就是夏洛蒂?勃朗特小說里浪漫的歐洲古典男主角,隨時都像是牽著一匹白馬一樣氣宇軒昂。而且他在念完中文發言之後,又簡短地致了幾句英文辭。我回過頭去望向Kitty,我實在太佩服她寫的發言稿了,極其優雅——雖然英文部分我並沒有完全聽懂……
但是我並沒有看到預想中Kitty滿臉得意或者如釋重負的表情。
她滿臉蒼白地望著我,嘴唇都有點發紫了,像是要休克過去的樣子。我不由得伸出手抓住她的胳膊:「你怎麼了?不要嚇我。」
Kitty不知道是因為憤怒還是恐懼,她咬牙切齒地問我:「這稿子是你遞給宮洺的么?」
我點點頭:「怎麼了?」
Kitty說:「他剛剛念的,沒有一句是我寫的。」
我一下子呼吸不過來,感覺要休克的人應該是我。
在一片掌聲中,我和Kitty面如死灰地站在角落裡,眼睜睜地看著宮洺頂著一張冰山一樣的臉朝我們走過來,那感覺比中學的時候看見貞子從電視機里爬出來更可怕。
宮洺走到我們面前,拿著手裡的稿子揚了揚,對我說:「Thanks_for_your_help.」然後轉過身把那張紙啪的一聲摔到Kitty的身上:「我要的是演講稿,不是你的自我介紹。」
說完宮洺轉身走了。
我轉過臉去,看見Kitty手上攤開的那張紙的時候,我覺得我的脖子像被人掐住了一樣。那句加粗加黑的「Kitty_is_a_bitch」像是一把匕首朝我的太陽穴一下子捅過來。
「這是你給宮洺的?」Kitty轉過頭來望著我,她眼睛裡的眼淚快要漫出來了,不過
臉上還是沒有什麼表情。我站在原地,不知道該說什麼。
Kitty沒有看我,也沒再說任何一句話。她從我身邊無聲無息地走過去。走到門外的宮洺面前,她把那張紙遞給了宮洺,然後說了些什麼。
我隔得太遠,聽不見。只是我從宮洺轉過頭看我的眼神里讀不出任何的訊息。他的目光是理智的、冷漠的,帶著別人永遠不敢靠近的居高臨下感。他的眼睛像是隔著冬天厚重而寒冷的霧氣,遙遠地藏在一片白茫茫的世界裡。而Kitty站在他的旁邊,她也回過頭來看向我。他們都穿著黑色的禮服,身後的那輛黑色凱迪拉克把他們兩個襯托得像時尚雜誌上的模特。
我站在離他們遙遠的地方,腳上踩著宮洺送給我的那雙高跟鞋。
這是我人生里第一次穿高跟鞋。
他看了我一會兒,然後轉身拉開車門。Kitty也坐了進去,車子就開走了。
我茫然地站在會場里,不知道該做什麼。
口袋裡的手機響了,是Kitty的簡訊。
「你等會兒把東西收拾一下,也可以走了。」
我趕緊回了消息,說:「好的。」
合上手機的時候,眼淚啪地掉了下來。
轉身走回後台的時候,我看見面前站著的女人非常眼熟。我想了一下,記起來了,是昨天Kitty對我提過的、宮洺的前助手。她微笑著對我打招呼:「你是宮洺的新助手吧,剛看見你和Kitty在一起。我是Doris。」
我有點尷尬地笑了笑。因為誰都可以看得到我剛剛哭完的一張臉。
Doris看著我,嘆了口氣。她對我說:「是不是搞砸了?」
我點點頭,告訴了她演講稿弄錯的事情。但是我沒告訴她那張紙上的那句髒話,只是大略地說了下演講稿搞錯了的經過。其實我也想不明白,Kitty的包放在我們《M.E》內部工作人員的區域,又是我親自拿出來的,都沒有開封過,怎麼會弄錯。
她看了看我,欲言又止。我雖然很好奇她這樣的表情,但是也沒追問。過了會兒,她有點同情地看了看我,低聲說:「你怎麼斗得過Kitty。當初我就是這麼被她趕出《M.E》的。她在宮洺的地毯上撒了一整地的瓜子殼,然後假惺惺地撿了一夜。」
我一瞬間抓緊了裙角。
她看著我,輕輕地嘆了口氣,然後拍了拍我的肩膀離開了。她走的時候對我說:「這個圈子不適合你。這個圈子裡發光的那些人,都是踩著屍體和刀尖往前沖的,他們沒有痛覺,沒有愧疚,甚至沒有靈魂地一步一步朝巔峰瘋狂地跑。你受不了的。」
時裝作品發布會很成功。人們在一片夾雜著各種語言的討論聲祝賀聲寒暄聲里紛紛散場。我盤腿坐在空曠的T台邊上,高跟鞋脫下來放在了一邊。頭頂是黃色的大燈,地面是滿地的彩紙屑,還有各種扯出來鋪在地上的電線。
周圍一個人都沒有,安靜得有些可怕。
我回憶著腦海里Kitty精緻妝容的臉,她被粉底修飾得完美無瑕的肌膚和煙熏的眼妝,她永遠得體的穿著和優雅的談吐。我很難想像她在宮洺的地毯上撒下一把瓜子殼的樣子,或者在包里放進一張寫著自己是一個婊子的列印稿。
我發現自己像是一個幼稚園的小孩子,站在一群戴著面具的巫師堆里。
我摸出電話,發了一條消息給簡溪:「我好難過。我想辭職了。」過了會兒,又把這條簡訊轉發給了顧里。
隔了會兒,電話在空曠的房間里震動起來(工作的時候,我們所有人都被要求一定要用靜音震動狀態)。翻開電話,是顧里的來電。我接起來,剛說了聲「喂」,眼淚就忍不住掉了下來。
我發了個消息給Kitty,說:「我想辭職。」過了三秒鐘,Kitty的簡訊回了過來,只有簡單的兩個英文字母:OK。
我看著屏幕發了一會兒呆。簡溪還是沒有回我的消息,我就起身準備走了。走到門口遇見Doris,她拍拍我的肩膀,和我說了再見。
我走出黑暗的展廳,窗外是南京西路逼人的奢華氣息。無數高級轎車從面前開過去。那些從櫥窗里發射出來的物質光芒,幾乎要刺瞎人的眼睛。這是上海最頂級的地段,也是上海最冷漠的區域。這裡的人們內心都懷著劇烈的嫉妒和仇恨,這些濃烈而紮實的恨,是上帝扔在這個上海頂級區域里的一枚枚炸彈,沒有人能夠倖免,所有人都在持續不斷的轟隆聲里,血肉橫飛,魂飛魄散。
Doris走回自己的辦公室,坐下來,拉開自己的抽屜,從裡面拿出一份灰色的特種紙,打開,看了看裡面優雅而精美的致辭,笑了笑,隨手放進了碎紙機里,然後按動按鈕。
咔嚓咔嚓。無數碎屑掉進下面的桶中。
我回到公司的時候,已經快要晚上8點了。我腳步沉重地走出電梯門,內心卻有一種「終於解脫了」的感覺。也許從一開始,我就根本沒有走進過這個光芒萬丈卻又鋒利無比的世界。我始終都是一個看客,觀望著他們在水晶宮殿里的瘋狂表演。
我走進《M.E》大門的時候,Kitty剛好從茶水間走出來。她手上拿著一杯冒著熱氣的咖啡。她喝了一口,在我還沒有開口說話的時候,對我說:「在你辭職之前,我有必要讓你弄清楚幾件事情。」
在Kitty的指導下,我拿過Doris的電話號碼,撥通了之後,一字一句按照Kitty教的對著按下免提通話鍵的電話機和Doris說話。在聲淚俱下地表演完我已經辭職的戲碼之後,我按照Kitty的指導,輕描淡寫地對著Doris抱怨:「你說Kitty怎麼能下得了狠手,在演講稿上那樣罵自己呢?」果然,Doris的回答和Kitty預料的一模一樣:「因為Kitty她本身就是個婊子,她肯定自己都認為自己是bitch!」我馬上接過話頭:「哎?我沒告訴你演講稿里寫了什麼啊,你怎麼知道?」
果然,電話機里,對方像是突然被槍殺了一樣,沒有了聲音。過了會兒,她就把電話直接掛斷了。
我抬起頭,看見Kitty平靜地喝咖啡的樣子,彷彿一切她早就知道。
我有點羞愧,恨不得把自己塞進碎紙機里然後按下按鈕。
我剛要開口,Kitty揮了揮手,制止了我的「懺悔陳詞」。她說:「好了,你回去吧。我沒有和宮洺說你要辭職的事情,所以你也不用擔心。我還要忙呢,要是不對他解釋清楚我的『自我介紹』事件,搞不好需要辭職的人是我。」
她轉過身,沒有再理我,開始在電腦上忙了起來。
我朝宮洺辦公室的方向望了望,他在辦公室里光著腳走來走去。不知道在想什麼。
我小聲地說了句「拜拜」,然後悄悄離開了《M.E》。
我從心裡相信Kitty不會害我。這和善良或者手段沒有關係,純粹是智商問題。我覺得對於我這種智商的人,Kitty根本不需要親自動手,如果有一天我威脅到她的存在,她要搞定我簡直是幾分鐘的事情——而且我覺得,以她的修行和道行,我永遠沒有能夠威脅到她的一天。我們從來就不在一個重量級上。我的級別只夠讓我去威脅威脅唐宛如。
當電腦上顧里的MSN突然跳出一個窗口,並且還連續發了三個振動過來的時候,她正在床上半躺著,一邊在臉上實驗著一種新買的美白面膜(每一張的價格差不多夠我和南湘猛吃一頓——欣慰的是這個價錢只夠在學校的食堂猛吃一頓),一邊以平均兩秒鐘一頁的速度嘩啦嘩啦地翻著6月號的《VOGUE》。
顧里瞄了一眼窗口,走過去,看了看,然後點了對方發過來的視頻邀請。幾秒鐘連接之後,一聲驚天動地的叫聲從電腦里傳出來:「Hey!_Lily!_I_am_coming_back_from_New_York!_See_you_soon_honey!」顧里看著窗口裡那個金黃頭髮、眉目深邃的男孩子,彎下的腰一動不動,再也直不起來。過了會兒,她的面膜「啪」的一聲從臉上掉下來,砸在鍵盤上。
顧里一腳把她媽房間的門踹開,她媽正在看韓國催淚劇,被這一下子搞得從小沙發上噌的一聲跳起來,跟當年爬火車的鐵道游擊隊一樣矯健,同時嘴裡尖叫著:「哎喲要死啊你小棺材!」
顧裡面若寒霜地看著她媽,足足有三分鐘,如果眼神可以殺人的話,她媽早就已經天地人鬼畜妖魔不知道輪迴多少遍了。
她媽看見顧里這個樣子,捂住了胸口(看上去有點像唐宛如),小聲地問:「你是不是懷孕了?」
顧里咬牙切齒,一字一頓地說:「我寧願懷孕!」停了停,她面若寒霜地說:「Neil從美國回來了。」
然後顧里她媽「咣當」一下從沙發上摔了下來。
本來打算周一早上再回學校的顧里,二話不說,連夜迅速換了身衣服,提上她的LV包包,然後打電話給她們家的司機,迅速地出門逃回學校去了。她一定要在Neil從美國回到上海之前躲到學校里去,讓他找不到她。她一分鐘都不願意待在家裡——畢竟Neil現在人還在美國,就算他能搞到機器貓的任意門,也要收拾一會兒行李吧。
顧里一陣旋風一樣衝進寢室,把她的包往沙發上一扔的時候,我和南湘正在看電視里播放的肥皂劇,我們被她嚇了一跳。
我和南湘從顧里的臉色上判斷,應該是計程車司機沒有給她發票或者是她沒有訂到哪家餐廳的位子。這對她來說都是很嚴重的事情。
顧里看著我和南湘,一字一頓地說:「Neil回上海了。」
「真的?」我和南湘迅速從沙發上雀躍起來,滿臉放光,但是馬上就意識到了我們這種無比期待的反應很容易被顧里當場射殺。所以,我們馬上撫住了胸口(……),異口同聲地:「那真是太糟糕了呀!」
如果說全世界還有人能夠治得住顧里的話,那麼就一定是Neil了。這個僅僅比顧里小半年,從小和她一起長大的表弟,在顧里的整個童年時代,是一個天使的象徵。
混血兒特有的俊美面容,和顧里旗鼓相當甚至更勝一籌的家世,以及無時無刻不縈繞身邊的「姐姐,姐姐」的甜蜜呼喚,都讓顧里對他傾注了無數的愛。結果,當這個天使開始進入初中,經過荷爾蒙劇烈增長的青春期之後,天使小朋友順利成為惡魔小祖宗,而顧里,則順利升級成為幫他處理爛攤子的保姆。
比如在初中的時候,Neil同時和四個女生談戀愛,結果最後穿幫了,他躲到顧里家死活不出去,那四個女生在顧里當時住的小區里鬧了整整一天,而Neil心安理得地倒在她家沙發上看DVD——如果換到現在,只要第一聲開罵,估計就被頂級物業小區的保安套上麻袋拖走了吧。
比如在初三畢業考高中的時候,考試前一天Neil喝醉了,一大早打電話給顧里,讓顧里去接他,「我也不知道這裡是哪兒,我在路邊上,身上沒有錢,手機快沒電了,姐姐快救我呀,我還要考試呢!!」——最後顧里和他兩個人在英文考試已經開始十三分鐘之後,才進了考場,前面的聽力全部錯過。而更讓顧里生氣的地方在於Neil的英文除了聽力部分,接近滿分——當然,他在家和他的美國爸爸都是用英文對話的。
比如在高一的時候,他又一不小心把一個女生的肚子搞大了。顧里和我兩個人哆嗦著帶那個女生去墮胎。我們嚇得要死,戰戰兢兢,結果隔天那個女的不怕死地和Neil兩個人游泳去了。
比如大一開學第一天,在沒有拿到駕照的情況下,Neil企圖把一輛敞篷跑車開進大學裡,在門口和保安大吵特吵,從而一戰成名。
這些,都是Neil成長史上的冰山一角。
但是,Neil對身邊的女孩子卻非常非常地紳士。我和南湘作為顧里的朋友,受到不少的好處。他每次都會體貼地為我們埋單,會經常送我們小禮物,會為我們出頭打架,和我們一起走路時會走在靠馬路的一邊,會幫我們買咖啡……這些也是他紳士風度的冰山一角。
並且,每次看著他那張混血兒的臉,我和南湘都會走神老半天,《指環王》風靡的時候,每次在電影院看見精靈王子出場,我們都手舞足蹈歡呼「Neil!_Neil」,有好幾次顧里忍不住丟下我們揚長而去。
並且,在生活品質和囂張高調方面,如果Neil是祖師爺的話,顧里就是剛入門的茶水小弟。在我們都還不知道LV是什麼東西的時候,Neil就拿著他爸爸從美國帶回來的LV錢包在學校里買可樂了。Nike運動鞋出現在Neil腳上的時候,我們都還不知道Nike代表著什麼,那個時候顧里穿著上海產的小皮鞋覺得自己很了不起。顧里和我們還在吃著和路雪的時候,Neil已經提著放著乾冰冒著冷氣的哈根達斯紙袋來上課了,並且慷慨地分給我們。顧里和我們在剛開張的某家生意火爆的夜店門口苦苦哀求店員放我們進去的時候,Neil已經學會把五張一百的鈔票摔在門童的胸口上,然後帶著我們幾個大搖大擺地走進去。
我和南湘享受著這樣的福利,但是顧里卻因此而抓狂。
這種狀態一直持續到大一結束,Neil去美國念書才得到改善。但是在一年的時間裡,幾乎全學校的人都知道了Neil。他的中文名字和英文名字聽上去挺像,而且活生生就是他的人生寫照,他叫:黎傲。
第一天上課的時候自我介紹,他用不標準的中文說:「我叫黎傲。」班導師聽成了李敖,以為他在開玩笑,就說「我還叫巴金呢」,結果Neil睜著他那雙深邃的長睫毛覆蓋的眼睛,天真地說:「巴金你好。」——我們都非常理解,這個從小看英文書長大的人不知道巴金,但是班導師震怒了。
但是,顧里這個刀子嘴豆腐心的女人,在Neil剛剛到美國兩天之後,就耐不住慈母般的天性,每天打越洋電話過去噓寒問暖,結果被Neil撒嬌般的抱怨和哭訴搞得心神不寧,「姐姐,我在這邊都沒有親人」,「姐姐,同學都不理我」,「姐姐,這邊東西超難吃的」……結果,第二個星期,顧里就買了一張機票飛了過去。但是,她到達的時候,看見Neil同學正在和兩個金髮碧眼的漂亮洋妞勾肩搭背,商量著去看電影的事情。顧里恨不得拿出西瓜刀砍死他!Neil無比開心地伸出長長的胳膊攬著顧里的肩膀,根本不管她冷得可以凍成冰的臉色。
——你不是說非常無聊非常痛苦嗎?
——是啊!!每天都要念書,fucking_boring!
——……_
大二期間Neil短暫地回來過一次,但是他一到顧里家,知道顧里家的保姆叫Lucy的時候,就開始沒心沒肺地背誦初中英文書的課文:「Lucy_and_Lily_are_best_friends.」……因為顧里的英文名字就叫Lily……
所以,我和南湘都非常能夠理解顧里的恐懼。
但是,我們依然夜不能寐地激動著,期待著Neil帥哥從美國空降上海。
我和南湘懷著熱烈期待的心情,顧里懷著死亡倒計時的心情,唐宛如懷著少女情懷總是詩的心情(……),度過了三天的時間。
周三的時候,我收到Kitty的簡訊,大概內容是講周末的時候,去催一下崇光的稿子。我才突然意識到,我並沒有把崇光上次要我轉達宮洺的事情告訴宮洺或者Kitty。因為我打心眼兒里覺得那簡直是一件天方夜譚——特別是在我知道了以前崇光對付Kitty催稿時種種匪夷所思的手段之後,我覺得胃癌簡直太像是他能找出來的借口了!
我翻了翻課表,發現下午沒有課,於是我決定出發去再顧一次崇光的茅廬,劉備算什麼,三顧而已,老娘為了拿到稿子,三百顧也OK!必要的時候甚至可以犧牲色相……只要簡溪不介意!(當我這樣說的時候,顧里幽幽地對我說:但是崇光可能會介意。)
當我打起崇光的手機時,非常符合我的預料,關機。
不過也沒有關係,和尚可以跑,廟卻沒法挪!老娘知道你住在蘇州河邊上!你有本事把一整棟塔式的酒店公寓給我搬到別的地方去!
我按照上一次的地址去了崇光的家,站在門口整理了一下儀容,準備用Kitty般職業的態度和他周旋,我已經做好了打持久戰的準備(老娘甚至在包裡帶了乾糧和水)。結果,我按了兩下門鈴之後,門就開了。
我抬起頭,拿出練習已久的微笑,但是我的目光剛剛抬起來,整個笑容就僵死在臉上。我有點想把自己的頭放進洗衣機里,倒上洗衣粉一陣猛轉!
因為門的後面,宮洺一隻手扶著門框,一隻手拿著一隻剛剛削好的蘋果,冷冰冰地問我:「你來幹嗎?」
我一時不知道怎麼回答,卻聽見從浴室里傳來嘩啦啦的水聲,以及崇光磁性的聲音:「宮洺,誰在外面?」
我兩眼一黑,腦海里的想法是:「不要管我,讓我就此長眠吧。」
我滿臉漲紅,腦子裡迅速升騰起高中時代看見顧源、簡溪時的一系列豆腐渣聯想。宮洺把眉毛一皺,像是猜到了我在想什麼,面無表情地說:「你亂七八糟的漫畫看多了吧。」說完他轉身把蘋果放到桌子上的玻璃盤子里,然後提上他的那個紅色的Gucci包,從我身邊走過去,說:「我要走了。」
說完,他徑直走進電梯里。
我傻站在門口,不知道是該進去還是轉身離開。這個時候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過頭,從頭髮到胸口都水淋淋的崇光笑眯眯地站在我的面前,全身上下只在腰上圍著一條白色毛巾,他抬了抬眉毛:「喲,你把宮洺嚇跑啦?」
我感到有點虛弱。他一邊拿過一條新的白毛巾擦頭髮,一邊對我說:「進來啊。」然後轉身朝房間里走進去了,路過桌子的時候順手把宮洺削好的蘋果拿過來咬了一口。之後順手扯下了腰上的白毛巾……
我伸手扶住了門框……我承認我的心跳漏了好多拍……
崇光的房間和我上次來的時候相比,簡直像是一個妖孽突然偷吃了仙丹,修成正果。之前滿地的臟衣服(雖然都是名牌)、滿地的可樂罐、四處散落的書和DVD碟片,還有各種時尚雜誌、電動手柄……而現在,乾淨得像是五星級酒店的套房一樣。
「你房間被打劫了吧?」我難以接受眼前的事實。
「你不是看到宮洺剛剛出去嗎?他怎麼可能忍受我房間的狀態。」崇光擦著頭髮,對我翻白眼。
我猛吸了一口氣:「你是說?!你是說宮洺幫你收拾的房間?!」我內心又開始起伏了。
崇光鄙視地看了我一眼:「你做夢吧……他來我家之前,會叫他家的用人提前三個小時來把我家徹底打掃一遍,之後他才進來。否則,你打死他,他也不願意踏進我家一步。他就是個潔癖變態。」
我一陣點頭,內心非常認同他對宮洺的定位,甚至忍不住想要伸手和他相握。
但是,我也不會忘記此行的目的,我不會因為在某個程度上和他達成統一陣線,就敵我不分。
我迅速地攤出底牌:你把專欄給老娘交出來!
之後整整兩個小時,我和他都在進行漫長的拉鋸戰。我也更加清晰地知道了胃癌是他徹底欺騙我的幌子,他冰箱里都是冰激凌和辛辣的菜,胃癌個鬼!並且還知道了他之前用糖尿病和膽結石分別欺騙過Kitty和另外一個編輯。但是他卻覺得「這沒什麼」,還理直氣壯地對我說:「喲,你是沒去催過郭敬明的稿子,你要去催他試試看,之前我認識的一個編輯曾經對我說郭敬明告訴她已經寫好了,但是他正在登機,下飛機就發給她。結果,她打了一個星期的電話,連續十幾次,無論晝夜晨昏,郭敬明永遠在登機……和郭敬明比,我簡直就是個勤勞模範嘛!」
我聽得牙痒痒,這些大牌作家都應該被拖去浸豬籠!崇光頑劣地看著我,瘦瘦的身子肌肉線條倒是挺好看。我默默吞了下口水,然後迅速在心裡默念了好幾句「阿彌陀佛」,並且把簡溪的模樣在腦子裡迅速放大供奉起來。
在爭論的最後,我獲得暫時性的勝利。因為他答應我繼續寫下去,但是什麼時候交稿就不知道了,因為他忙著玩他剛到手的XBOX360——他是《光環》系列的狂熱玩家,而且這台天殺的遊戲機是宮洺送他的——宮洺你就不能別在這兒幫倒忙嗎?
我含著憤恨和不甘離開了崇光的家。
走到樓下,我聽見有人喊我,回過身抬起頭,崇光在樓上窗口,伸出一隻胳膊,胳膊上夾著一個黑乎乎的東西:「你的包~林蕭同學,你要不要啊?」
「當然要!」我沖樓上吼。
「哦!」於是崇光手一松,把包給我丟了下來……
……十八樓,他就把包丟了下來……
我黑色的包墜落在一堆闊葉矮綠灌木叢里……我抬起頭,咬牙切齒。崇光胳膊支在窗台上,兩隻手托著他那張雜誌上經常看到的標準的英俊臉孔,一臉天真無邪:「你說你要的呀。」
我二話不說,轉身就走了。
上車的時候,我才突然想起來:宮洺怎麼會在他家?
崇光從陽台上縮回身子,自顧自地笑了笑。他把宮洺帶過來的食物放到冰箱里,然後繼續窩在電視機前打遊戲。他剛坐下來,就覺得胃裡一陣難受。他衝到廁所里,彎下腰,沖著馬桶哇地吐出一口黑血。腥臭的、黏糊的、半凝固的血液混雜在馬桶的底部。崇光伸出手按了沖水。他拿過手機,撥了個號碼。「喂,劉醫生,我崇光啦。你不是叫我如果發生吐血癥狀就給你打電話嗎?」崇光
頓了頓,說:「所以我現在打啦。」他拿過一張紙巾擦掉嘴角的血,在電話里苦笑了幾聲。他在床邊坐下來,安靜地聽那邊的人講話,不時地點點頭,「嗯」幾聲。過了會
兒,他眼圈紅紅的,喉嚨含混地說:「可是我不想死……」電視機上是華麗的遊戲畫面,無數的戰士拿著槍支衝鋒陷陣。他揉了揉眼眶,吸了下鼻子,沙啞地小聲重複著:「可是我不想死啊。」
躺在床上可以看見雪白的天花板。再加上雪白的床單。就可以幻想自己是在一個雪白的世界。我們所熟悉的雪白的世界,有醫院或者天堂。崇光躺在床上,一動不動。他拿起電話想了想,還是沒有撥打宮洺的電話。「他不知道也好。」他這樣想著,翻身起來拿起手柄,「死前至少要過關啊!」他
睜著紅紅的眼睛,盤腿坐在地板上。
公交車開到離學校還有五站路的時候,南湘打我的電話。我接起來,就聽見電話里春潮湧動的聲音。隔著電話我都知道她現在一定像一條喝了雄黃酒的蛇一樣,扭得火樹銀花的。
「林蕭!Neil在學校啊!他到了!你快點快點回來啊!」她在電話里感覺都快休克了。
電話里,南湘告訴了我中午Neil把一輛敞篷的賓士直接開到女生宿舍樓下(不用說,肯定又是搞定了門衛),整棟樓女人的內分泌都被他搞得失調了——當然除了顧里。顧里拖著沉重的身軀,用一副人之將死的表情迎接了Neil一個大力的擁抱,整棟樓的女人們在那一瞬間都屏住了呼吸。之後,南湘也獲得了一個胸膛瀰漫著Dolce&Gabbana香水的擁抱。
我也迅速地在公車上熱血沸騰了起來。
不過五分鐘之後,公車就堵在了馬路中間,一動不動。
我在食堂里找到南湘的時候,天色已晚,大勢已去。
她老遠就沖我揮手。我一坐下來,她就立刻開始和我分享Neil的各種訊息。其中自然也包括「又長高了」、「帥得沒道理啊」、「他的眼睛哦,就是一汪湖」、「金融系的那個系花看見他話都不會說了」、「他身上的香味太迷人了」……
我和南湘正聊得熱火朝天,並沒有發現顧源板著冷冰冰的一張臉坐在了我們對面。等我和南湘發現他的時候,他已經瞪了我們足足五分鐘了。
我和南湘尷尬地轉過身對他打招呼。
自從他和顧里搞成那副局面之後,我和南湘面對他的時候都有點尷尬。平心而論,我們和顧源本身就是非常好的朋友,但是,絕對沒有和顧里的關係鐵,顧里幾乎是我們的親人了。所以,在這種時候,我和南湘在感情上還是更偏向顧里。
——無論他們誰對誰錯。我和南湘兩個瘋子都是典型的幫親不幫理。
顧源把一杯水往桌子上重重地一放,滿臉不高興地沖我們說:「我今天下午看見顧里了。和一個男的摟摟抱抱走在校園裡!成什麼樣子!」
我和南湘迅速交換了一個眼神,我們都知道那個男的一定是Neil,但是我和南湘都不準備告訴他。說實話,看著一向和顧里幾乎一個模子印出來的、機器人一樣冷靜的顧源發火,實在是一件賞心悅目的事情。我和南湘在許願時,經常會有一個願望是「希望有生之年可以看見顧里情緒激動失控的狀態」。當然,這是比看見顧源失控要困難得多的事情。
顧源繼續陰著一張臉:「我們那麼多年的感情,就算現在在鬧矛盾,她竟然一轉眼就可以被一個男人抱著四處招搖!如果她做得出來,我也可以!」
南湘眼睛一眯:「顧源,我不太能想像你被一個男人抱著四處招搖,你真的可以嗎?」
顧源一口水嗆在喉嚨里。
我有點不忍心南湘再捉弄他,於是告訴他那是顧里的弟弟Neil,剛從紐約回來。
顧源臉上馬上釋然了,但是轉瞬又裝出冷靜的樣子:「隨便是她弟弟還是哥哥,關我什麼事情。」
南湘又來了興趣,說:「就是啊,太不應該了!顧里等下就過來,我們一起批評她!」
顧源臉色尷尬,站起來:「我先走了。要上課。」
我和南湘笑得肚子疼。
其實我們都不太擔心他和顧里,畢竟那麼多年的感情。只是目前兩個倔脾氣都在耗著,哪天耗不動了,自然又抱在一起了。
他們倆實在是太般配了,就像計算機和Windows操作系統一樣般配,他們都不能在一起的話,微軟就該倒閉了。
我和南湘剛剛吃兩口飯,顧里就來了。不過Neil沒在她的身邊。
我和南湘完全沒把她放在眼裡,焦急地問:「Neil呢?他人呢?他不吃飯嗎?」
顧里翻了個很大的白眼:「他被他媽媽抓去吃飯了……約你們吃飯的人是我,是我!你們這兩個水性楊花的!」
我和南湘沒有掩蓋住自己巨大的失望。
吃飯的時候,顧里非常無力地和我們分享了她今天一下午陪Neil的痛苦經歷。多少年過去之後,她依然是他的保姆。他在學校散了一會兒步,就招惹了三個不同系的女孩子,顧里都得認真地抓著她們的手,告訴她們:「他是紐約的,馬上要回去。」才讓她們消散,其中一個甚至還回了顧里一句:「那不重要。」顧里恨不得一耳光甩過去。
再然後,明明學校後門就兩步路,他非要開車,結果倒車的時候就把路邊的燈撞壞了。顧里只能又打起精神來安撫學校的保安,並且從包里掏出錢來賠償……
顧里趴在桌子上,虛脫了。
但是我和南湘都聽得很羨慕。就算是做保姆,能夠整天跟著這樣一個金頭髮咖啡色眼珠的混血帥哥遊手好閒吃喝玩樂……不羨鴛鴦不羨仙吶!
正說著,顧里電話響了。她拿過屏幕看了看,愣住了,過了會兒,有氣無力地說:「又是Neil!」她接起電話,一邊站起來一邊往外面走,不耐煩地說著「你又怎麼了」,走出食堂去了。
顧里拿著電話走到外面,站在食堂後面的一塊草坪空地上。她的臉色很難看,慘白慘白的。她對著電話說:「你瘋了嗎?你打電話給我幹什麼?」
她低著頭,聽著電話,過了會兒,說:「你要多少?」
又過了會兒,她說:「那你用簡訊把賬戶發到我的手機上。我叫人劃給你。」
說完,顧里掛上了電話。
她站在夜色里,遠處有一些正在陸續走進食堂的學生。他們穿著普通尋常的衣服,離她名牌環繞的世界那麼遙遠。但是在這個時候,她突然好希望自己是他們其中的一個,最最平凡的一個。遠離自己的世界,遠離自己的、像是一個旋渦般的世界。
她的手機「嘀嘀」地響起來。她看了看簡訊,是一串銀行賬號。然後她撥通了她爸爸公司的一個助理叫做阿Chen的電話。
「喂,阿Chen,我是顧里。我等下轉發一個銀行賬號和姓名給你,你幫我往這個賬號里打五千塊錢進去好嗎?回頭我私人給你……好的,謝謝。」
顧里掛掉了電話。她繼續撥了另外一個號碼,響了兩聲之後接起來:「我已經叫人把錢划過去了。還有,我告訴你,這是最後一次,最後一次!你不要再用這個事情威脅我。我告訴你,如果你敢讓林蕭或者南湘知道任何關於那件事情的一星半點,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我要死,也一定拉著你一起死!」
顧里掛掉電話,然後找到剛剛收到的銀行賬號,發給了阿Chen。
顧里又編輯了一條簡訊過去:
「劃五千到這個賬號上。工商銀行的。收款人姓名:席城。」
顧里回來的時候,無比疲憊。「Neil找我逛街。我可沒力氣了。」她趴在桌子上,筋疲力盡地說。
我和南湘閃動著星星眼,滿臉寫滿了「羨慕」二字:「我們有力氣!」顧里閉上眼睛,不再理睬我們兩個花痴。
桌子下面她緊握手機的手指骨節發白,過了一會兒,她的手開始顫抖起來。
之後的兩天,我和南湘如願地見到了Neil。並且他還帶我們四處兜風,胡吃海喝,並且和我們在CLOUD9花天酒地。我們趴在金茂高層的落地窗上,看著腳下模型一樣的上海,在酒精的作用下哈哈大笑。感覺又回到了高中時他帶著我們四處胡鬧的歲月。那個時候我們經常喝醉在大街上,Neil一邊跑一邊脫衣服給我們看,他的身材真好,在昏黃的路燈下泛出微微古銅色的性感。有一次他還把牛仔褲脫了下來,顧里恨不得要戳瞎自己的眼睛。又或者我們會突然翻牆到五星級酒店的游泳池裡跳水,最後被保安關起來,直到讓Neil的爸爸來領我們回去——保安在看見Neil爸爸的時候,都嚇得不敢說話,其實他們從看見Neil爸爸開著黑色牌照的車子進酒店的時候,就已經立正敬禮了。
經過筋疲力盡的兩天之後,周六,我再也搞不動了,窩在家裡。我向Kitty請了我有史以來的第一次病假,癱在床上,等待著身體恢復元氣。
不過,Neil超人是不會休息的。所以,顧里同學被他拉出去了,手機簡訊一直在不斷報告他們的方位。一個小時之前他們在浦東一家高級餐廳里用手吃法國菜(當然受到周圍人的白眼以及侍從的禮貌性規勸),一個小時之後顧里打電話告訴我他們在錦江樂園,電話里她一邊和我說話,一邊死命地大叫:「我不要坐那個東西!我不要坐!!」
當我披著一條毯子起來吃飯的時候,顧里發簡訊給我,說他們在新天地,Neil沒有帶錢,用她的卡刷了一隻七萬四千塊的腕錶……我有點吃不下去了。
當Neil買下那隻腕錶之後,他好像稍微有一點消停的意思。
於是他拉著顧里在新天地的露天咖啡座里,兩個人點了飲料休息,他一會兒用英文,一會兒用中文和她聊天,顧里都快被搞瘋了。
正當顧里覺得自己身體里的保險絲快要燒斷的時候,她看見了簡溪。她像是當初舊社會的農民看見毛主席一樣看見了救星,她站起來,也顧不得自己平時優雅的形象了,大聲沖著簡溪的背影喊。
簡溪回過頭來,看見顧里,他先是下意識地打招呼,然後臉色馬上尷尬了起來,在他局促的表情旁邊,林泉安靜地站在他的左面,簡溪肩膀上掛著她的紅色的女式挎包。
簡溪站在原地,有點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顧里。他看著對面的顧里臉色漸漸陰沉下來,眼睛裡是一種他無法解讀的目光,混合著費解、恐懼、仇恨、驚訝……種種複雜的情緒滲透進她的表情和肢體語言。她身邊的那個金頭髮的男生,很眼熟的樣子,也和顧里一樣的表情。但簡溪有點想不起他是誰。
他們四個人站在新天地的廣場上,一動不動。周圍燈光流淌,穿著高貴的人群匆忙地在他們身邊行走。其中摻雜著很多來觀光的外地遊客。他們頭頂巨大的屏幕上,是剛剛上映的電影宣傳片,劇情精彩,高潮迭起。
他們各自的想法和目光,像是深深海底的交錯急流,寒暖衝撞。
唯獨簡溪身邊的林泉,安靜地微笑起來。
而此時,離新天地不遠的淮海路上,宮洺正站在落地窗前。他把額頭貼在窗戶玻璃上發獃。
周圍的人都下班了,唯獨他和Kitty還在公司。
敲門聲打斷了他。
他回過頭,看見面色凝重的Kitty站在他的面前。
他很少看見Kitty這麼緊張的樣子,他走過去,低下頭問她:「怎麼了?」
Kitty努力地控制著自己的情緒,盡量顯得鎮定和專業,因為宮洺的習慣是就算是火警,你也要鎮定地提醒他。
Kitty拿出一份文件,說:「這個是我無意中從公司內部網路里找到的……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宮洺接過來,他低下頭看了幾頁。迅速地抬起頭來,抓著Kitty的肩膀,聲音里是從來沒有出現過的恐懼:「這個文件是……真的?」
Kitty閉上眼睛,點點頭,她的身體輕輕顫抖著,像是快要站不穩了。
宮洺退了幾步,坐下來。接著他拿起了電話,響了幾聲,電話接起來,他說:「我是宮洺。你現在來我公司,我要給你看個東西。」
「這麼晚了,看什麼?」對方懶洋洋的聲音。
「你過來了我告訴你,如果這個是真的,爸媽都完蛋了。」
「誰爸媽?」
「我爸爸,和你媽媽。他們下半輩子,都完蛋了……」宮洺的聲音輕微地發著抖。
「你在公司不要走。我馬上過去。」電話那邊,崇光迅速翻身起床,隨便穿了雙鞋子就衝下了樓。
電話響起來的時候,我都幾乎已經要睡著了,雖然我知道才晚上9點。
我接起來,顧里的聲音像是三天沒吃飯一樣虛弱,我調侃她:「你不至於吧?逛個街搞得像被毆打了一樣。」她根本沒有聽我在說什麼,或者說,她現在的智商根本聽不懂我在說什麼,隔著電話,我也能聽見她慌張而又恐懼的聲音,語無倫次地說:「林蕭!你到新天地找我!快點來……你快點來新天地找我……來新天地……」
「我都睡了……」
「你快點過來!!」不知道是我的錯覺還是什麼,我覺得顧里在電話那邊哭——這簡直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我也有點緊張了起來,於是我一邊從被子里爬起來,一邊夾著電話說:「好,那你在那裡等我,我馬上過去。你不要動哦。」
我衣服也沒換,穿著睡衣,穿了雙拖鞋,下樓打車。出門的時候我媽還一個勁問我這麼晚了去哪兒,我頭也沒回地說去找顧里,然後就衝下樓去了。
一路上,顧里平均五分鐘就給我打一個電話問我到了沒有,說實話,我被這麼反常的顧里搞得毛骨悚然。我內心漫延出一些恐懼,像是冰冷而黏稠的液體滲透進我的心臟……我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讓一向如同冰川一樣的顧里如此驚慌。我問Neil和她在一起嗎,她說在,這讓我稍微安了點心。
到達新天地的時候,我迅速在路邊的星巴克買了一杯咖啡,我要把睡意趕走,免得等一下面對著驚慌失措的顧里打出呵欠來——日後我一定會被她追殺的,我太了解她了。
我拿著紙杯外賣咖啡朝I.T店那邊跑,一路上的外國人和錦衣夜行的濃妝女人,都紛紛打量著我這個穿著睡衣和拖鞋的女人——沒有被警察帶走,真是我的運氣。
我在大屏幕下面找到顧里和Neil,他們兩個看上去糟透了。
我可以理解顧里看上去像是見了鬼一樣的表情——雖然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是我看見蹲在一邊的Neil也臉色發白,沒有血色,心裡就一下子慌了。
我說話也跟著哆嗦,我一小步一小步地走近顧里,不知道為什麼,我有點不敢走近她——可能是她披散著頭髮、抱著肩膀哆嗦的樣子嚇到我了。
坐在台階上的顧里抬起頭看向我,她的臉色像死人一樣白,嘴唇也一點血色也沒有。她站起來,抓著我的手,幾次想要說話,都沒有說出來。
我被她搞得快窒息了,一種像是冰刀一樣的恐懼插進我的心臟里。我抓著她的手,說:「無論發生什麼事情,你告訴我,你告訴我,顧里。」
「她還活著……」顧里哆嗦著嘴唇,「那個女人還活著,她和簡溪在一起……」
我看著面前陷入巨大恐懼的顧里,完全聽不懂她在說什麼。我抬起頭看Neil,他發抖地站在邊上,肩膀收緊,雙眼裡都是恐懼。
我腦子裡匆忙閃現過一些畫面——我知道一定是一件我們都知道的事情。但是有什麼事情會讓我和顧里還有Neil三個人都那麼恐懼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然後,突然的,像是一道閃電一樣,我被擊中了。
心臟上像是瞬間破土而出一棵瘋狂生長的巨大食人花,在幾秒鐘的時間內就用它肥碩的枝葉遮蓋了所有的光線,巨大的黑暗裡,無數帶刺的藤蔓纏繞攫緊我的喉嚨……
我僵硬地轉動著脖子,聽見咔嚓的聲音,整個頭皮和後背都在發麻,像是身後有一個鬼魂在撲向我。我望向顧里,我知道此刻我的臉色和她一樣死白,Neil也是一樣。
——那是唯一發生在我們三個人身上的秘密,我們死守著誰都沒說,連和我最親近的南湘,都沒有告訴過。這麼多年以來,我們像是埋葬屍體一樣掘地三丈,把這個秘密埋進記憶里。
而現在,它破土而出了,張開巨大的食人花盤血淋淋地對著我和顧里。
我站不穩,手上的咖啡翻倒下來,淋在我和顧里的裙子上,我們彼此失去魂魄般對望著,沒有反應,一動不動。
顧里抓著我的手越來越緊,像要掐進我的血肉里。她的聲音聽起來像鬼在哭:
「高中時,我們把她逼得跳樓自殺的那個女的……她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