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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09

  你可以通過各種各樣的渠道去了解上海——這個在中國巨大的版圖上最最耀眼的城市之一。或者,去掉「之一」。

  你可以選擇翻看各種時尚雜誌上那些「Only_in_Shanghai」的商品,或者可以在家裡握著遙控器,緊盯著**G旗下的各個落地衛星頻道,就算不是主動追逐,也會被各種電影、電視里不斷出現的外灘金黃色的燦爛光河以及陸家嘴讓人窒息的摩天樓群強行佔領視線。

  但是,你永遠都沒辦法徹底了解「當下的」上海。當你剛剛站穩腳跟,它已經「轟」的一聲像艘航母一樣飛速地駛向遠方。當月刊和半月刊都不能滿足於上海的速度時,《上海一周》、《上海星期三》,甚至Shanghai_Daily_就開始搖旗吶喊招搖過街,無數的照片和版面,向人們展示著當下的上海都在發生些什麼。

  你很可能兩三個月沒有上街,就發現人民廣場突然聳立起一座超過浦西曾經的最高建築恆隆的新地標「世茂」。並且人民廣場中央綠地的下面變成了一個八條地鐵線交錯的地下迷宮。

  而新天地邊上,也突然崛起兩座有著白色蜂巢外觀的准七星酒店,它以平均每日超過四百美元的房價將上海其他一百九十美元日均價的五星酒店遠遠甩在了身後,而它的管理運營者,是Jumeirah——這個單詞出現的時候往往會有一個前綴作為注釋:迪拜集團。

  又或者,當你還在沾沾自喜向別人傳遞著「上海第一高樓已經不是金茂而是環球金融中心了哦」的信息時,也許,你應該去翻閱一下最新的房地產雜誌,世界第一的Shanghai_Center已經確定了龍型方案,並將迅速地矗立在寸土寸金的陸家嘴,和金茂、環球三足鼎立。

  外灘源和南外灘開始翻天覆地,整個外灘將變成之前的四倍。外灘源的洛克菲勒中心,讓蘇州河周圍的地價,活生生翻了兩倍。

  而唯一不會變化的,是浦東陸家嘴金融城裡每天拿著咖啡走進摩天大樓里的正裝精英們。他們在證券市場揮舞著手勢,或者在電話、電腦上用語言或者文字,分秒間決定著數千億資金的流向。而浦西恆隆廣場LV和Hemers的店員永遠都冰冷著一張臉,直到櫥窗外的街邊停下一輛勞斯萊斯幻影,他們才會彎腰屈身,用最恭敬的姿態在戴著白手套的司機打開車門的同時,拉開彷彿千斤重的厚厚玻璃店門。

  而這中間,隔著一條寬闊的黃浦江。它把如此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分割得涇渭分明。江上的游輪里,永遠都是吵吵嚷嚷的各地遊客,他們驚喜地舉著相機拍下如此突兀對峙的江面兩岸。

  所以,我也可以非常平靜地面對眼前的情況:我現在坐在學校圖書館下的咖啡廳里,和顧里、Neil一起悠閑地喝著拿鐵。儘管十幾個小時之前,顧里和我在新天地的廣場上失魂落魄地望著對方,並且我用一杯二十幾塊的星巴克毀了顧里四千多塊的Miu_Miu小禮服裙子。

  而我親愛的顧里,十幾個小時之前還狼狽地坐在地上,滿臉蒼白,直到被Neil送上開來接她的車時都還在發抖;而現在,她擺著一臉酷睿2的欠揍表情坐在我對面,用她新買的OQO上網看財經新聞——如果不知道OQO的話,那麼,簡單說來,那是一台和《最小說》差不多大小的電腦,但是性能卻比我寢室那台重達3.7公斤的筆記本優秀很多。當我看見她輕輕地推上滑蓋設計的鍵盤,再把它輕輕地丟進她剛剛換的LV水印印花袋裡時,我內心非常衝動地想要把沒喝完的咖啡帶回寢室,然後潑在那台笨重得像是286的筆記本上!事實上,我也曾經懷疑過正因為以前我干過類似這樣的事情(不是咖啡就是奶茶),才導致它變得越來越286。

  當然,順便還想把我在茂名路上買的那個包扔下陽台。

  Neil看著氣定神閑的顧里,歪著頭想了會兒,然後挑著一邊眉毛,看上去像電影里的英國紈絝貴族般地問:「那麼,你的意思是說,這件類似恐怖片的匪夷所思的事件現在轉變成了第三者插足的狗血鬧劇?」

  顧里點點頭,「You_got_the_point.」

  我面前的這個外國人在說中文而這個中國人卻在說英文,我在想我是不是應該搞一句火星文出來講一講才可以贏過他們。

  但無論如何,知道了出現在簡溪身邊的那個女人並不是當初在高中時被我們逼得跳樓的林汀,而是她的孿生妹妹林泉之後,我內心的恐懼瞬間煙消雲散了。但是,在心裡的某個角落,卻依然殘留著一小塊玻璃碎渣一樣的東西,它微微刺痛了我的心,讓我隱隱覺得這似乎並不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

  不過顧里的安慰非常有用,「你們家簡溪歷來就招人喜歡,這次也沒什麼不同,只是眾多喜歡簡溪的蕩婦中的一個。當年她的姐姐得不到簡溪,那麼現在她也得不到。」

  我看著面前冷靜而漂亮的顧里,如果我是法海,就會毫不猶豫地用紫金缽朝她的臉上砸過去。於是我瞪大了眼睛對她說:「你說得太對了!我愛你!」

  「Don『t_love_her,she_is_mine!」_Neil誇張地伸出手把顧里攬在懷裡。

  「You_don『t_own_Lily,_you_just_own_Lucy.」_顧里伸出一隻手推開嬉皮笑臉粘過來的這個金髮小崽子。

  「Who『s_Lucy?」_Neil顯然很疑惑。

  「She_is_my_nanny.」_顧里輕輕甩開Neil的手,結果Neil手上那塊昨天剛剛買的手錶,咣當一聲敲在茶几上。

  我尖叫一聲捂住了胸口。然後當我意識到自己極其神似唐宛如時,又迅速地把手放下來閉緊了嘴。

  走出咖啡館的門,顧里轉身走上圖書館巨大的台階。她要去查2007年的一本寫有外灘放棄金融中心而轉型為頂級商業區規劃的《當月時經》。而Neil小跑兩步,開他的跑車去了。他現在正式成為顧里的貼身司機——或者說顧里再一次順利地變成了他的貼身保姆,自從他上個星期開著跑車在學校里四處轟著油門,在各大教學樓之間穿梭了幾趟之後,學校論壇上充滿了無數個「Neil_is_back」的巨大標題。當然,還有很多花痴的女人把之前偷拍到的Neil的照片貼了出來,那個帖子順利地變成了精華,兩天之後,被置頂了……

  Neil把車停在我面前,招手問我要去哪兒,他可以送我。我迅速地擺擺手,拒絕了這個非常誘人的邀請。因為我還不想吃飯的時候在食堂里被瘋狂的女人用菜湯潑臉——大二的時候我就曾經看過這樣的場景,並且她們爭奪的那個男人,用南湘的話來說就是「長得像一個茜色的消防栓」。南湘的國畫非常漂亮,所以,她非常嫻熟地使用著「茜色」這樣只在國畫顏色名里會使用到的生僻字眼。

  Neil揚長而去,留下我走在學校寬闊的水泥道上。說實話,學校有點太過奢侈,這條通往各大教學樓和圖書館的大道修得簡直可以和外灘的八車道相媲美。我孤零零地走在上面,覺得分外蕭條。

  我想起了很多高中的事情,衝動的、荒唐的、讓人無地自容的各種事情,當然也包括其中最最荒唐的我和顧里把別人逼得跳樓的事。我抬手腕看了看錶,現在離吃午飯還有一個多小時的時間,我內心積壓了很多很多的話,想要對別人發泄。可是,我又不能和南湘說,當然,我從來沒有考慮過唐宛如。我非常清楚如果告訴唐宛如的話,那就等於直接把我的秘密寫成一張大字報貼到學校門口去。

  我感覺肚子里裝了太多的東西,快要爆炸了,於是在路邊的黑鐵雕花椅子上坐了下來,手撐著腰,像個孕婦一樣曬太陽。

  我抬起頭,在陽光下眯起眼睛,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周圍空無一人,偌大的校園安靜極了,甚至可以聽見風吹動茂密的梧桐樹葉的沙沙聲,像是有一整座沙漠從我頭頂捲動過去。只有渺小的我,孤單一人地坐在強烈的陽光下。

  空氣里是盛夏時濃郁的樹木香味。

  多悲傷的時刻啊。我在心裡感傷起來。

  在這樣孤單的瞬間,我第一次沒有想起簡溪。我把包放在自己的膝蓋上,安靜地發獃。我挺喜歡這種把自己放空,然後一動不動地坐在並不毒辣的初夏陽光里。

  在高中時代,我和顧里幾乎形影不離。我念文科,顧里念理科,我們兩個分別是學校年級里的文理科第一名。學校的(男)老師們恨不得把我們捧在手掌心裡舔來舔去。當然,面容妖艷氣質高貴的顧里會被舔得更多,而我則以小家碧玉的氣質獨樹一幟。所以,我們,準確來說,是顧里,在學校里囂張跋扈,恨不得上下樓梯都橫著走。

  所以,我們兩個輕而易舉地拿下了學校最惹風騷的兩個校草——顧源和簡溪。不過,下手之前,我們兩個並沒有什麼信心,當然,這裡指的並不是學校其他那些柴火妞,她們不是我們的對手,兩耳光就可以直接撂倒。我們擔心的是他們彼此。他們在學校里的種種詭異行徑,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可以氣死梁山伯和祝英台。

  當我和簡溪、顧里和顧源終於在一起之後,我和顧里心中的石頭才終於落了地,「你們兩個原來並沒有在一起哦。」——說完這句話,簡溪兩天沒有理我。

  於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發生了我和顧里學生時代最最荒唐恐怖的一件事情。

  那天快要放學的時候,我收到隔壁班傳給我的紙條,上面一個匿名的人要我到天台上去,說有事情要和我「徹底解決」。我一聽到「徹底解決」這幾個字,就果斷地拉上了顧里,全世界都知道,她最擅長的就是這個了。任何事情,她都可以三下五除二,迅速徹底解決。並且我也很怕是我的仰慕者準備在天台向我告白,如果告白不成功就把生米煮成熟飯。顧里覺得我的擔憂很有道理,她摸摸我的臉,無限疼愛地說:「是的,搞不好真的有人好你這口,你知道,人的品位有時候真的說不準。」

  我看著顧里,很想朝她吐口水,小時候每次打架打不過她的時候我就這麼干,不過這次沒有——和簡溪開始交往之後,我變得越來越賢良淑德。我覺得顧里講話永遠這麼藝術,可以把一句羞辱人的話說得如此婉轉動聽。她真該去美國當政客,或者去電視購物頻道賣那些鑲水鑽的手錶,聲嘶力竭痛哭流涕像死了親娘一樣哭訴「這個價格我們是賠本在賣呀」。

  我和顧里懷著半不耐煩半刺激的心情上了天台之後,卻發現等待我們的並不是一個洋溢著青春荷爾蒙的男人,而是一個女人。一個女人和我解決個什麼勁?理所當然地,我和顧里瞬間變得不耐煩起來。而在這個女人告訴我們她的目的之後,我和顧里就更加不耐煩了。

  那個女人用激動的聲音表達了她對簡溪的瘋狂迷戀,並且發表了她的種種看法,來證明我和簡溪非常不配,然後又大言不慚地要求我離開簡溪好給她一個機會。這個時候,顧里終於忍不住了。

  「你以為現在是怎樣?有攝像機在對著你拍么?你在演瓊瑤劇啊?」顧里最受不了這種戲碼。她討厭所有生活中dramatic的人,那種人隨時都覺得自己像是電影大屏幕上的人一樣,傷春悲秋小題大做,恨不得全世界都跟著她一起痛哭流涕,尋死覓活。「你喜歡簡溪就自己去追,跑來找林蕭幹什麼?你腦子被馬踢散了吧!」

  顯然,對方被顧里冷嘲熱諷的語氣和一看就不是善類的臉給鎮住了,於是她的眼眶迅速地含起了熱淚。

  顧里轉過頭,翻著白眼對我說:「我要射殺她。」

  我覺得很煩,拉拉顧里的衣服,叫她走了,不要和這個女的浪費時間。雖然我遇到過很多喜歡簡溪的女孩子來和我說各種各樣的話,傳紙條的、發簡訊的,很多我還拿給簡溪看。但是,當面這樣糾纏,讓我覺得特別沒勁。

  我和顧里轉身下樓之前,被她叫住了。

  「……你如果不和簡溪分手……我就從這裡跳下去……」

  那一瞬間,顧里被徹底地激怒了。

  雖然事後,顧里非常後悔當時的那些「你跳啊你!你等個屁啊」、「你死了林蕭又不會哭,甚至簡溪都不會哭」、「我是女人我真為你羞恥,你怎麼不去死啊」之類的話。但是當時,我和顧里都覺得她實在是太失敗了。特別是顧里,她實在不能忍受一個人的人生竟然因為感情這樣的事情而跳樓自殺。對她來說,這是一筆非常冒險並且絕對毫無收益的愚蠢投資決策。

  當我們撂下狠話,丟下全身顫抖的她走下天台的時候,我們並沒有預料到她會真的跳下去。所以,當顧里和我剛剛在樓梯上碰見來學校找我們的Neil,還沒來得及回答他的「你們去天台幹嗎啊」的問題時,就看見一團模糊的影子從Neil身後的走廊外墜落下去。然後就是一聲令人頭皮發麻的沉悶聲響,以及刺破耳膜的女生的尖叫。

  我的大腦在那一瞬間突然空白了,三秒鐘之後,我像個木頭人一樣被同樣臉色發白的顧里迅速地拖到走廊上,被她強行按著腦袋,探出身子往樓下看。「林蕭,不要動,不要說話,裝作和周圍所有人同樣吃驚的樣子趴在這裡看,我們和周圍的人一樣,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聽明白了沒?」

  我轉動著僵硬的頭,看著顧里蒼白得像是鬼一樣的臉,想點點頭,卻完全做不了動作。我眼睛裡只有那攤觸目驚心的血,還有一團我不敢去想是什麼的灰白色的東西,我的大腦甚至自動忽略了血泊上趴在那裡的人。

  當救護車的聲音消失在學校外面的時候,我和顧里在放學後空無一人的教室里,縮在座位上靠著牆壁。

  Neil坐在我們面前,他很驚恐。隔了很久,他碰了碰顧里,「姐,你和林蕭做了什麼?」

  那個傍晚的顧里,沒有回答Neil的問題。她始終抱著腿坐在椅子上。

  直到巨大的黑暗把整個教室籠罩。

  我們三個在寂靜的黑暗裡,慢慢地開始發抖起來。

  那個跳樓的女的,就是林汀。

  而現在,顧里通過各種各樣的方法,查到了簡溪學校的那個女的,是林汀的孿生妹妹,叫做林泉。

  而這一場鬧劇,在隔了多年之後,再一次爆發了。

  它讓我們的生活變得更加戲劇化。「孿生妹妹出賣肉體為姐復仇」、「當年情敵借屍還魂尋覓仇家」,我們的生活可以變成這樣的標題,出現在《知音》雜誌的封面上。

  所以,了解到這一切之後,我們三個人顯然都鬆了一口氣,於是懶洋洋地坐在圖書館下面的咖啡館裡喝咖啡。對於顧里而言,林泉的存在完全不是問題,她並不害怕第三者,相反,她覺得那是一種對愛情的挑戰,並且,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會贏得每一次戰爭的勝利,把鮮紅的勝利旗幟插在對方倒下的屍體上。她害怕的僅僅是鬼,僅僅是「操,老娘還以為當年她跳樓死了現在來找我」。

  但是,放下心中的巨石之後,我內心卻隱隱地覺得不安。我並不能準確地說出哪裡不對,這也不是第一次遇見有人和我競爭簡溪,相反,我見得太多了。和顧里一樣,我到目前為止,都是常勝將軍。但是,卻有一種隱約的直覺,讓我覺得像是光腳走在一片長滿水草的淺水湖泊里,不知道哪一步,就會突然沉進深水潭裡去,被冷水灌進喉嚨,被水草纏住腳腕,拉向黑暗的水底。

  這樣的直覺,就是所有蹩腳的愛情劇里所稱呼的「愛情第六感」。

  我在長椅上大概坐了一個小時,像個坐在莊園里的老婦人一樣度過這樣安靜的午間時光。陸陸續續地,周圍的學生開始多起來,他們下課走出教學樓,前往食堂或者其他更高級一點的餐廳吃飯。

  我摸出手機,約好了南湘和顧源,出於人道主義,又叫上了唐宛如。

  我到達餐廳三樓的包間時(顧源死活不肯在擠滿人的餐廳一樓吃飯,他說他不想在吃飯的時候,周圍有一群人圍著他,發出巨大的喝湯的聲音),顧源已經到了。他穿著一件HugoBoss的窄身棉T恤,下面是一條灰色的短褲,露出修長而又肌肉緊實的腿,正在翻菜單。我看著他們男生濃密的腿毛覺得真是羞澀,腦海里又翻湧出之前趴在簡溪大腿上的場景,如果沒有唐宛如最後那聲驚世駭俗的尖叫的話,那真是一個perfectmoment。我甚至覺得如果沒有唐宛如的打擾,我很可能就邁出了人生最重要的一步,從此告別顧里口中那個極其不文雅的稱號,「雛妹」,這聽上去像是參加殘奧會的運動員,我對此極不樂意。

  我和顧源打好招呼,剛坐下來兩分鐘,南湘就提著巨大的畫箱,抱著兩個顏料板沖了進來,她像是虛脫一樣癱倒在桌子上,拿起杯子猛喝了一口。顧源抬起頭,剛要張口,南湘就伸出手制止了他:「你給我閉嘴。我知道你除了『油漆工』之外還有很多可以羞辱我的辭彙,但是,你給我閉嘴!」南湘知道,在毒舌方面,顧源和顧里是一個級別的。

  顧源聳了聳肩膀,無所謂地低下頭去,繼續研究手上的菜單。

  我沖著南湘抬了抬眉毛,她沖我神秘地點了點頭。我們都心領神會地笑了。

  以我和她多年的默契,她當然可以從我簡單的抬眉毛動作中解讀出「你約好顧里了么」這樣的訊息。

  同樣,我也絕對可以憑藉她輕輕的點頭而知道「放心,我搞定了」。

  我和南湘期待著顧里的到來。

  但兩分鐘後推開門的,除了我們期待的顧里之外,還額外帶來了一份驚喜,Neil不知道什麼時候換了一件緊身的背心,結實的胸肌顯得格外誘人,看上去就像Dolce&Gabbana平面廣告上的那些模特。他拉開椅子坐下來,目光看見對面低頭看菜單的顧源,歪頭想了想,恍然大悟的樣子:「Hey,Iknowyou,youaremysister『sboyfriend!」

  「Ex!」顧里拉開椅子,異常鎮定地坐下,「Boyfriend.」

  顧源抬起頭,伸出手:「Neil,nicetomeetyou.」

  我和南湘都忍不住翻白眼,迅速交換了一下眼神,又憑藉彼此的默契迅速地用腦電波交換了對話:

  「裝個屁啊,死撐什麼!」

  「就是!以為自己是超女啊!假惺惺地抱頭痛哭,惺惺相惜,背地裡恨不得掐死對方。」

  顧里迅速地拿過菜單點了幾樣菜,然後把菜單遞給我們,非常地具有顧氏風範。她和顧源都是一樣的,去餐廳的時候,永遠只點自己的菜,拒絕讓別人給自己點菜,並且也絕對不會幫別人點菜。幾分鐘前,顧源完成了同樣的動作。

  Neil饒有趣味地打量著顧源,好像對他很感興趣,過了會兒,他碰碰顧源的肩膀,說:「喂,你怎麼和我姐姐分手啦?」

  顧里在顧源開口之前,就接過話來:「他媽媽覺得他現在需要一個保姆,而不是一個女朋友。因為在他媽媽眼裡,他還只是一個沒有斷奶的嬰兒,一切都要聽媽媽的,乖孩子。」

  顧源抬起頭望著顧里:「我不需要一個保姆來喂我奶,也不需要她來打我的屁股告訴我我做錯了什麼。我二十三歲,沒有你想的那麼幼稚。」

  顧里像是沒聽見一樣,低頭若無其事地看自己的手機。顧源盯了她一會兒,皺著眉頭把臉轉開。

  Neil把雙手往後腦勺一放,「Iwannahaveananny!Itsoundssoexcitingwhatthenannydoes!」

  「Icanbeyournanny!」我和南湘異口同聲。

  「小賤人。」顧里在旁邊喝水,沖我們鄙視地譏笑。

  「蕩婦!」我和南湘奮起還擊。

  「淫娃。」顧里翻個白眼,非常鎮定。

  「娼妓!」我和南湘不甘示弱。

  「婊子。」顧里格外從容。

  「……」我和南湘一時找不到詞語敗下陣來,顧里露出一張算盤一樣得意的臉,讓人想要朝她吐口水。

  「騷貨。」對面喝水的顧源突然冷靜地說了一句,顧里顯然措手不及,她張大了口,無言以對。

  「哦耶!」我和南湘歡呼起來。顧源從對面抬起頭,聳了聳肩膀,一臉彷彿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的無辜表情。

  取得階段性的勝利之後,我和南湘開始分享今天發生的趣事。當然,我只挑了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和她說,當然不能和她分享「幾年前我和顧里把一個女人逼得跳了樓,而現在這個人的孿生妹妹在勾引我的老公」,這簡直就是我媽昨天晚上看的連續劇嘛。只是當我聊到最近和簡溪聯繫變少的時候,對面的顧源有點欲言又止。雖然我覺得有些奇怪,但他沒說,我也沒追問。

  而相對來說,南湘和我分享的故事就精彩很多。她們剛剛結束的油畫課上,是畫一個年輕貌美的裸男,不過裸男並沒有全裸,而是穿著白色的緊身內褲。但問題在於,那個變態的眼鏡老師竟然要求她們把模特的那個部位用「想像」畫出來。結果,南湘剛要說「這非常不專業」,還沒開口,那個變態老師就說:「喲,害羞啊?沒看過那個東西啊?」

  南湘用一種類似《葫蘆娃》里蛇精的聲音模仿著那個老師的對話,然後格外憤怒地說:「靠,老娘什麼沒看過,老娘當年連兒子都快生出來了。」

  屋裡的男生迅速紅了臉。

  我在內心悠悠地感嘆了一下,同樣一句話,由南湘這樣的美女說出來,就那麼地讓人浮想聯翩、面紅耳赤,而如果換成唐宛如來講的話……

  正想著,包間的門突然被轟的一聲撞開,我不用回頭,也知道是唐宛如來了。除了她之外,能弄出這種動靜的也就只有推土機了。

  她像是一朵巨大飽滿的積雨雲一樣,沉默而又緩慢地飄到座位上,幽幽的,像一個鬼。

  她的怪異行徑迅速引起顧里的好奇。「你又被打了?」顧里關切地問。

  唐宛如完全沒有理睬顧里,她兩眼紅腫,確實像是剛被人在眼睛上揍了兩拳一樣。她輕輕地扶著自己的額頭,幽怨地說:「太傷感了,我剛看了一本非常傷感的小說。」

  「什麼名字?」南湘聽見「小說」二字,格外敏感,就像顧里聽見「財務報表」時的反應一樣。

  「我初中時寫的日記。」唐宛如惆悵地嘆了一口氣。

  我輕輕地拍了拍呼吸急促的顧里,安慰她:「不要動手。」

  「林蕭,」唐宛如抬起頭,抓住我的手,「你可以把這個日記拿給宮洺看么,我覺得完全可以發表在《M.E》上。」

  「唐宛如你太殘忍了!」南湘痛心疾首地看著可憐的我。

  「誰的青春不殘忍呢,青春都是一首殘忍的華麗詩篇。」唐宛如幽怨地說。

  「如果林蕭要辭職的話,或許可以借你的日記用一下,當做辭呈,直接拿給宮洺。」顧里用餘光斜眼看唐宛如。

  唐宛如歪著頭,似乎在消化顧里說的話。顧里看著她疑惑的表情,有點後悔自己說話太過藝術,超越了唐宛如的智商,沒有起到直接羞辱的效果。

  果然,唐宛如搖了搖頭,放棄了企圖理解顧里的話的打算。她轉過頭,對南湘說:「或者,你覺得我應該投稿到其他什麼雜誌社?」

  「投到《最小說》去,一定可以發表。」南湘親切地握著她的手,「他們有個欄目叫『作文教室』。」

  「真的嗎?」唐宛如顯得特別激動。

  「喲,還看《最小說》啊,五年前你就吹滅了十七根蠟燭了吧!」顧里沒有忘記剛剛的戰敗,迅速還擊了南湘。

  「那你對郭敬明就不了解了,喜歡那個妖孽的,從十四歲到四十歲都大有人在。」南湘滿不在乎。

  「我確實不了解,」顧里無所謂地攤了攤手,「我對他唯一的了解就是有一次我在Dior看中一件男式禮服襯衣,結果店員說不賣,說郭敬明已經訂了,是為他預留的,之後就再也沒有進過那一款了。那個賤人。」

  「你幹嗎要買男式襯衣?」唐宛如從悲傷中抬起頭來,臉上是認真的疑惑。

  顧里臉色鐵青,我看她眼睛裡的火幾乎可以把唐宛如燒成灰,而對面的顧源也有點尷尬,低頭翻雜誌。誰都知道顧里買男式襯衣是送給顧源的,大家都心知肚明地默默低頭,唯獨唐宛如,可以不怕死地問出來。

  氣氛瞬間尷尬起來,南湘清了清喉嚨,準備用玩笑緩和氣氛。她像是八點檔連續劇里的人一樣極其做作地「哈哈哈」假笑幾聲後,說:「顧里,你也別羞辱我看十七歲少女的雜誌,我還沒羞辱你看四十歲老女人才看的《當月時經》呢。哈哈哈……」剛笑了兩聲,笑容就僵死在臉上。

  對面顧源抬起頭,冰冷著一張臉,他手上正攤開著一本《當月時經》。我抬起手掩面。而這個時候,服務生送菜過來了。唐宛如非常響亮地逮著人家問:「這是雞吧?」但是她的語氣太過肯定,活生生把

  那個問號念成了句號的口氣。年輕的服務生迅速地面紅耳赤結結巴巴差點盤子都拿不穩……我們周圍的人不約而同地把臉轉向了窗外。我們並不認識她。她應該是過來拼桌的。

  我們剛剛開始吃飯沒多久,顧里和顧源的電話都響了起來。於是,我們共同觀看了

  兩個機器人,用一模一樣的程式設計表演了一出整齊劃一的舞台劇。「OK.」,「沒有問題」,「我十分鐘後到」。兩個人在同樣的時間說了三句一模一樣的話,簡直讓人懷疑他們是約好了的。「我要到學院去一下,院長找我。」顧里用餐巾擦了擦嘴,起身拉開椅子。「我也是。」顧源慢悠悠地站起來,伸手拿過旁邊他的Gucci的白色大包。那個包

  大得我簡直懷疑他裝了一輛自行車進去。

  Neil埋頭吃飯,同時從口袋裡掏出車鑰匙,「走過去要超過十分鐘了吧,開我的車去咯。」顧里想了想也對,轉過身想要伸出手去接鑰匙,結果,Neil輕輕地把鑰匙朝顧源一扔。

  顧里當然也不是吃素的。車剛停在經濟學院門口,她就迅速打開車門揚長而去,留下顧源臉色發黑地去找停車位。總有一個人需要扮演司機,而這個人,往往拿著關鍵的「鑰匙」。

  顧源把車停好,匆忙趕到九樓的辦公室的時候,院長親切地問候了他:「喲,小夥子怎麼動作比小姑娘還慢啊。呵呵。」顧源尷尬地點點頭表示抱歉,同時咬牙切齒地瞪了顧里一眼。

  院長揚了揚手中的資料,說:「《當月時經》的主編、著名的經濟學家賴光信來我們學院做講座的消息你們知道的了,我想讓你們推薦下我們學院里比較適合的人選,來對他做一個面對面的談話訪問。」

  「我可以做這個。」顧源和顧里異口同聲,並且,都同樣是一張極其冷靜的臉——像極了Windows的自帶藍色桌面。

  院長顯然被難住了,他想了一想,憑藉著經濟學院院長的智慧,做出了偉大的決定:「我們就抽籤好了。」

  顧源和顧里兩個人同時輕輕地翻了個白眼。

  「院長,您不覺得用抽籤的形式太不專業了么……」顧里擺出一副白素貞的樣子。

  但很明顯,院長沉浸在製作紙條的樂趣裡面無法自拔。顧源在旁邊拿著一個紙杯喝水,饒有趣味地看著顧里。他當然知道,如果顧里因為抽籤的關係沒有得到這次機會,那一定會讓她抓狂到回去毆打唐宛如的地步。顧里的臉迅速黑了起來。

  「既然這樣,」顧里迅速換了一張臉,就像川劇里唱戲的一樣,「院長,雖然我覺得賴光信一定樂於和年輕漂亮的女孩子掏心掏肺,畢竟,哪個男人願意對另一個男人傾訴內心呢?但是,我覺得還是讓顧源同學去吧,也許賴先生並不喜歡和漂亮的女孩子聊天。不過,也請顧源幫我個忙,訪問的時候,一定要問一下他關於他們雜誌剛剛發表的專題上強調上海比北京更有優勢成為頂級的國際金融中心,但是他們要如何解釋北京擁有的強大的信息不對稱優勢呢?在上海沒辦法獲取『第三套報表』和僅僅擁有證券三大功能中最次要的交易平台功能的情況下,上海也沒有完全的優勢吧?並且,他們雜誌在2006年強調外灘金融中心的地位,和目前上海政府對外灘改造成頂級奢侈品消費區的定位完全背道而馳,對於這樣的結果是雜誌社的判斷失誤還是政府另有打算?這真的是我的個人問題。哦,bytheway,我這裡有《當月時經》從2004年到2008年的剪報整理和筆記,如果顧源需要,我都可以提供給他。」

  顧里像是《新聞聯播》的播報員看著攝影機鏡頭下面的提字器一樣,流暢地完成了自己的演講,然後幽幽地起身倒了一杯水,表情優雅地喝了起來。

  院長抬起頭看了看顧里,笑了笑說:「來,顧里,你抽一個。」

  顧里隨意地抽出了一根院長手裡的紙條。

  「長的短的?」院長問。

  「短的。」顧里胸有成竹地回答。

  「短的好,短的去採訪。就這麼定啦。」院長眯起眼睛,笑得像是一頭慈祥的駱駝。

  顧源坐在一邊,胸悶。

  走出學院大樓的時候,顧源惡狠狠地對顧里說:「你學你的會計,和我們金融系湊什麼熱鬧。」

  顧里徑直走到車子邊上,回過頭來,對顧源說:「非常不幸的是,我在四年裡面修完了雙學士,更不幸的是,我的另外一個專業是國際金融學,最最不幸的是,其中金融地理學科,我的成績是A++。」她頓了頓,說:「過來開車啊,你愣什麼愣。」

  顧源黑著臉,拉開車門坐進去,惡狠狠地說:「2004年到2005年的剪報都是我幫你剪的!」

  顧里回答他:「送我去學校後門。」

  顧源顯然被她的鎮定打敗了,他深吸了一口氣,「Bitch!」

  「Whore!」顧里從包里摸出墨鏡戴上,冷靜地還擊。

  顧源一腳猛踩油門,在車子飛躥出去的同時,顧里的頭嘭的一聲撞到后座椅的靠背上。

  然而幾天之後,當賴光信正式出現在我們學校的時候,顧里同學卻完全喪失了她的理智和冷靜。她在等待上台訪問的候場時間裡坐立不安,走來走去,反覆上廁所,不停喝水,一會兒抓我的手,一會兒扯南湘的頭髮,就差沒有脫了衣服倒立在茶几上尖叫了。在上場前的最後一分鐘,我和南湘真的擔心以她現在的狀況,等下搞不好真的會在台上大小便失禁,或者把內衣扯下來蒙住自己的眼睛。於是南湘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語重心長地說:「顧里,西方最偉大的經濟史學家威爾說過,『當你在刀尖上看見遠處的黎明,那是你羽化前的一次斯坦克里式跳躍!』所以!勇敢地去吧!」

  顧里激動地回過頭來,兩眼放光:「南湘!你說得太好了!藝術家就是不一樣!」說完,她萬分激動地衝上了台。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她在說「藝術家就是不一樣」的時候格外鄙夷地瞥了我一眼。

  我酸溜溜地望著洋洋得意的南湘,問她:「威爾是誰?什麼是斯坦克里式跳躍?」

  「我怎麼知道。隨口說說而已,她不是就愛聽這種么。」南湘沖我翻了個白眼。

  我被激怒了,於是迅速地在人群里找到唐宛如,朝她走了過去。

  訪問非常成功,整個學院那群對數字有強迫症的瘋子們掌聲雷動。當然,其中包括我、南湘和唐宛如三個魚目混珠的,我們三個對這場一個字都沒聽懂的演講報以了雷鳴般的掌聲,表情極其虛偽,但看起來特真誠。

  訪問結束後,賴光信親切地握著顧里的手,表達了他的無限欣賞,同時也對顧里發出了「來我們雜誌社」的邀請。

  顧里端莊地微笑著,「我一定認真考慮。不過之前給你們雜誌社寫過稿子,但那個編輯卻因為給我算錯了稿費而遷怒在我頭上,從此都不再發我的稿子了,讓我有點受挫呢。」

  「哦?我回去查一下。放心,以後你的稿子來了不用審也可以發。」賴光信笑得像一個慈祥的長輩。

  我和南湘遠遠地看著這一切,南湘翹起蘭花指,指著顧里:「她就是一隻蠍子。」

  「沒錯。」我認真地表示了認同。

  「她是螳螂。」突然從我們身後冒出來的顧源冷冰冰地說,「總是把雄性螳螂吃下肚子。」顯然,他還對自己丟掉了這個訪問的機會記恨在心。

  不過我和南湘都會心一笑,誰都可以看得出他眼裡熊熊燃燒的愛的火焰。我們都很高興可以看見他們倆重新回到當初熱戀期時「打是親罵是愛羞辱是關懷」的階段。

  「我走了。」顧源沖我們擺擺手。

  「去哪兒啊你,等下一起吃飯咯。」我挽留他。

  「和Neil約了打網球,這個崽子竟然說我不是他的對手。我好歹是我們學校的前四名。」顧源揮著手,飛快地消失在人群里。

  「讓他來和我打羽毛球呀!」一直躲在我們身後,被無數經濟術語搞得頭昏腦漲的唐宛如終於找到了自信。

  而接下來的時間裡,我們的所有生活重心,都被一個叫做「期末考試」的東西所取代。

  學校的咖啡賣得特別好。學校附近甚至有咖啡店開起了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外送業務。

  無論是走到廁所、客廳,還是學校的圖書館,鼻子里永遠都是濃郁的咖啡味道,只是廉價和高級的區別而已。當然,最高級的香味是在顧里的房間里。但是,比起我們的手忙腳亂,她依然執行著她雷打不動的日程表:依然在固定的時間做瑜伽,依然早上6點起來吃早餐,依然花大量的時間看財經雜誌和財經頻道,依然每天神不知鬼不覺地化完一套看起來可以直接去拍雜誌封面的妝——當然,如果我能每門科目都保持著A++的不敗戰績,我現在也可以蹺著二郎腿坐在沙發上貼面膜咬黃瓜。但問題是,我並沒有。

  我和南湘每天晚上都在頭上扎一個衝天的馬尾,然後綁上一條白頭巾(就差沒寫「必勝」了),坐在檯燈下咬牙切齒地看書。用顧里的話來說,就是「我絲毫不懷疑你們兩個隨時都會抽一把日本刀出來剖腹自盡,唯一有一點點疑惑就是你們會把刀藏在哪兒」。而唐宛如,她就是一個徹底的破罐子,摔都不用摔。我每天糾纏在古往今來國內國外的死去多年屍骨已寒的作家裡面,背誦他們的生平傳記和偉大著作,背到後來恨不得把雨果從墳里挖出來和他同歸於盡。而南湘,每天都是油漆工的打扮回來,最後甚至搬運了一大堆泥土到客廳里做雕塑,顧里徹底被惹毛了。還好南湘迅速完成了她的作品並運出了寢室,否則我絲毫不懷疑顧里會把她從窗台上推出去。

  理所當然,我也停止了《M.E》的實習工作。等待期末考試結束後的暑假,開始全日制的上班實習。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覺得自己離宮洺、Kitty和崇光他們格外遙遠。他們像是活在另外一個光芒萬丈的世界裡,我不小心進去遊覽了一陣子,而現在又回到原來的世界,像是夢一樣。有多次我夢見自己忘記了幫宮洺買咖啡,取錯了他乾洗的衣服,把一杯蛋白粉打翻在他的地毯上,醒來後發現只是一場夢,卻不知道是應該慶幸還是應該失落。

  我的手機再也沒有響起過《M.E》的人打給我的電話,也沒有來自他們那個瘋狂世界的簡訊。我常常想起當初手機震動個不停的周末,那個時候我總是要在身上帶好三塊電池板。

  端午的時候,我悄悄地買了點粽子,準備送到宮洺家去。我壓根兒送不起什麼貴重的禮物。能夠讓他留在身邊使用的東西,差不多是以我月薪的兩到三倍來計算的。

  去之前,我悄悄打了他家裡的電話,確定沒有人在家之後,才提著粽子出發。我準備悄悄地放到他的冰箱里,然後神不知鬼不覺地「不留下一片雲彩」。

  但是,當我用備用鑰匙打開宮洺公寓大門的時候,透過他家牆上那面巨大的鏡子,看見了卧室里正在換衣服的、一個只穿著內褲的男性裸體。他寬闊的肩膀下面是緊實的小腹,再下面是我拒絕描述的東西。

  而且,這個人是崇光。

  我受到了驚嚇。

  我虛弱地爬去廚房,打開冰箱把那些可憐的小粽子放了進去。我回過頭的時候雙腳一軟,看見崇光已經從衣帽間里拿了一件宮洺的白T恤換上了。我無力地撫著胸口,「宮洺有潔癖,他會殺了你的。」

  崇光輕蔑地扯了扯嘴角冷笑一聲:「他敢。」

  說完他把臉湊到我的面前,裝出一副很兇狠的樣子說:「你剛剛偷窺我換衣服。」

  「我沒有!」我迅速舉起雙手發誓,但是立刻發現自己的姿勢就像一隻板鴨。

  我迅速逃離了宮洺的公寓,「逃之夭夭」就是用來形容我的。而且,和上次一樣,在逃出去之後,我才反應過來,為什麼端午節崇光會獨自在宮洺家。

  但是,我在公寓的大堂,卻看見了永遠都不指望可以看見的宮洺。

  他穿著一條D&G的運動短褲,一件半袖的棉製帶兜帽的灰色套頭衫,頭上還扎著一個白色的頭帶。看上去活脫脫就是一個粉嫩的毛頭小子大學生。

  而更要命的,是他手上提著剛剛從超市買來的各種蔬菜和肉。他看見我,面無表情地揚了揚手裡的袋子,「我在家做飯,你要來吃么?」

  宮洺穿運動裝?宮洺去超市?宮洺要做菜?芙蓉姐姐嫁給了JudeLaw?外星人攻打地球了?

  「不了!!」我飛快地一邊衝出了大堂,一邊在內心裡用海豚音尖叫著。我此刻滿腦子都是巨大的粉紅色的感嘆號,這個世界太過瘋狂了。

  走了幾分鐘,我的心情漸漸平靜下來。但是,我非常急切地想要和別人分享這種激動。南湘是最佳人選,但是她卻在學校,太遠。

  我看了看,正好在淮海路上,離Neil家華府天地非常近。於是我打了Neil的電話,約他到新天地喝一杯咖啡。他在電話里爽快地答應了,從他的RichGate里出來找我——頂級樓盤就是不一樣,連英文名字都取得如此赤裸直白。不過能住進這個RichGate的人不多,每平方米十二萬的單價和平均面積四百平方米的大戶豪宅,幾乎攔截掉了整個上海99.9%的人。曾經有一次和顧里一起去Neil家的時候,我就被電梯門一打開就是他家的客廳,給結實地震撼了一下。

  但讓我驚訝的事情是,十分鐘後,坐在我咖啡座對面的,卻是兩個人,Neil和顧源。

  「你們兩個怎麼也搞在一起?」我再一次地激動了。

  「我沒有搞他。」Neil的中文並不好,他過分理解那個「搞」字了。我有點呼吸不過來。

  「我去他家打PS3。」顧源翻著小半個白眼,「而且,你那個『也』字是什麼意思?是在抱怨我之前和你們家簡溪一直『搞』在一起是吧?」

  「你們男人!都廢了!」我惡狠狠地瞪他們兩個。

  「呵呵,你和南湘、顧里、唐宛如,你們手拉手去廁所,晚上只穿著內衣擠在一床被子里聊天,互相梳頭髮……你們比我們厲害多了。我和簡溪至少還沒擠在一個被子里過吧……」顧源說到最後一句的時候,歪起頭想了一想,似乎不太確定地語氣弱了下來。

  「啊!你們有過!我就知道!」我像只被人踩了尾巴的貓一樣,全身的毛都立了起來。

  「Sowhat?」顧源挑釁地看著我。

  我被噎得無語,恨顧里不在我身邊,否則就憑你顧源,那還不是乖乖等著被羞辱死。

  我坐下來,不再答理他,默默地喝著咖啡。

  過了一會兒,顧源像是若無其事地對我說:「你最近沒去看簡溪吧,有空去看看他。」

  我「哦」了一聲之後,覺得氣氛有一點微妙,隱約覺得顧源那張鎮定輕鬆的臉上藏著不肯對我說的秘密。我甚至有錯覺他和Neil還悄悄地交換了一下眼神,感覺像是Neil也知道的樣子。

  我當下決定了,「我等下就去簡溪的學校。」

  「嗯,我們也馬上回學校去了。」顧源喝著咖啡,點點頭。

  當我到了簡溪學校,七拐八彎地找到他寢室的時候,他卻沒在。他的室友告訴我他在學校畫室。我謝過了他的同學,轉身開始再一次詢問去畫室的路。

  終於站在美術教室窗外的時候,我看見教室里孤零零的簡溪。

  他坐在地上,面前攤著一張巨大的排球比賽的宣傳海報,他用畫筆塗抹著。過了會兒就坐在一邊休息。

  教室的光線黃黃的,讓人心裡發暖。簡溪的後背寬闊而結實,在白色T恤的襯托下,洋溢著青春男生特有的力量和吸引力。我趴在窗台上,幻想著是我趴在他的後背上。想起之前他在我教室外面等了我一個下午的事情,於是我也決定耍點甜蜜的小花招。

  我在窗外打了一條「你在幹嗎呢」的消息給他,發送完畢之後,他丟在旁邊地上的手機就響起來。他看了看,露出了好看的笑容,開始回簡訊。

  我在窗外甜蜜地等待著。但是,在簡溪還沒有發完消息的時候,教室的門突然打開了。我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還是清晰地看見長得和林汀一模一樣的那個女人(我知道她就是林泉),提著兩杯咖啡,輕輕地走進去。她在簡溪身邊坐下來,把咖啡遞給他,輕聲地說著:「當心,有一點燙的。」簡溪笑著接了過來,抬起手揉了揉林泉的頭髮。

  就像是曾經無數次揉我的頭髮那樣,那雙溫暖的、骨節修長的手,散發著年輕好聞的類似陽光味道的手。

  我的心突然像是高空彈跳一般地墜下去。

  而簡溪剛剛打完發送給我的消息,讓我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嘀嘀的聲音,讓教室裡面的簡溪和林泉,同時轉過頭來看向我。

  在目光對上我的瞬間,簡溪匆忙地站了起來。

  我慌張地逃離了這個異常尷尬的局面,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大腦里在想些什麼。身後是簡溪追過來的聲音。他走過來拉住我,低著頭,沒有看我。他的手緊緊地抓著我的胳膊。我只能看見他垂在眼睛前面的劉海,卻看不見那雙一直溫柔地看著我眯起來微笑的眼睛。

  我抬起手摸摸他的頭髮,心裡幾乎想要吶喊般地告訴他,這個女的是當年我和顧里搞死的林汀的妹妹,你不要讓她接近你。可是我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簡溪站在我的面前,什麼話都沒有說。他一直低著頭,身上的白色T恤在傍晚的空

  氣里散發出乾淨的洗滌香味來。我在他開口之前,抱住了他。我對他說:「沒有關係,不用解釋的。」然後我轉身快步地跑開了,留下身後眼眶紅紅的簡溪。但是,當我出了校門,拿起手機看到剛剛簡溪在教室里發給我的訊息的時候,才明

  白他為什麼會那樣沉默地站在我的面前。他的簡訊顯示在我的手機屏幕上:「我一個人在寢室看書呢。想你。」

  夏天的夜晚很快降臨了。

  四下里迅速地黑成一片。我坐在回學校的公車的最後一排,無聲無息地往下掉眼淚。我甚至沒有哭出聲音,肩膀也沒有顫抖,就像一個沒有關緊的水龍頭一樣,滴答滴答。周圍的人都不敢靠近我,覺得我是一個瘋子。

  走回寢室的時候,我順便去了男生宿舍。我想找顧源。我覺得顧源一定知道些什麼。那是簡溪告訴了他,而沒有告訴我的。當我失魂落魄地走向顧源寢室的時候,我在半路停了下來。在那一瞬間,我丟掉了

  自己殘留的最後一股魂魄。我看見Neil伸手放在顧源腦後,把他拉向自己,他們的嘴唇咬在一起。但是我的大腦卻拒絕接受這些訊息,我難以反應出,他們是在接吻。當他們兩個分開的時候,顧源有點站不穩的樣子往後退了退,他低下頭,過了一會

  兒抬起頭來望著Neil,皺著眉頭,滿臉悲傷地低聲問他:「顧里怎麼辦?」而隔著他們十米開外距離的我,在聽到這句話之後,轉身悄悄地離開了。我把他們兩個留在了我的身後,就像我剛剛把簡溪留在了我的身後一樣。我根本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他們。

  上海像是突然變成了一個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巨大洞穴,無數的黑暗氣流刷刷地朝地底深淵裡捲去,我在洞穴邊上搖搖欲墜。瞬間從水泥地面下破土而出的那些瘋狂的黑色荊棘,嘩啦啦地搖擺著,隨風躥上天空。長滿尖刺的黑色叢林,一瞬間牢牢地包裹住了整個上海。

  然後,肆無忌憚的吞噬開始了。

  我打開宿舍的門,顧里剛好從她的房間出來。我盯著她的臉,完全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對她說剛剛一個小時內發生的事情。我像是被人突然抽空了大腦,甚至下意識地想要去睡覺,然後醒來一切都只是夢。顧里看著臉色蒼白的我,抓著我的胳膊,她問我:「你怎麼了?」我什麼都沒說,只是平靜地看著她,眼睛裡滾滾地流出眼淚來。她被我嚇住了。我輕輕地把她抓著我的手放下,搖了搖頭,回到自己的房間,把門鎖起來。南湘不在,整個房間里是一片黑壓壓的死寂。我把自己埋在被子里,不停地流眼淚。

  顧里站在客廳里,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她站在自己房間門口,客廳里沒有燈,林蕭的房間也沒有燈,沒有一點聲音。她靜靜地站在黑暗裡。過了一會兒,她推開自己房間的門,壓低聲音說:「你快點走吧。」席城從她的房間里走出來,看了看她,然後沉默地輕輕關上門,離開了寢室。

  三天之後,上海開始了一場大規模的降雨。氣象預報里說,這是最近幾年夏季里,最大規模的一次降雨。無數磅礴的大雨擊打在摩天大樓的玻璃外牆上,整個城市像是被大水包圍的遺迹一

  樣,灰濛濛一片。所有的心跳變得慢慢微弱起來。

  大雨結束之後,一場罕見的冰雹,在六月里,席捲了浦東。乒乓球般大小的冰球,從天空上飛速而劇烈地砸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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