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在八月進入了一年裡最酷熱的時節。
四下泛濫的白光幾乎要把所有的水泥地面烤得冒煙,走在路上,耳朵里都是地面裂開來的聲音,像一口沸騰作響的油鍋。
所有的綠化帶在劇烈的垂直陽光下,萎縮成病懨懨的一小塊。曾經在上海市政府口中無比自豪的「鑲嵌在城市中心的綠寶石」,現在完全就是一塊乾枯萎縮的海苔。就算每天早晨中午晚上都有不怕曬的清潔工澆水,但是它們依然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
那些暴晒在日光下的清潔工人,看著眼前比自己還要舒服的植物,目光里是恨不得它們全部曬死的怨毒,其實我們也可以認為,那些植物的枯死,也許正是因為承受了如此多的怨念。
浦東所有的摩天大樓,像是約好了似的一齊反射刺眼的白光,如同無數座激光發射器一樣,把整個陸家嘴金融區摧毀成一片煉獄一樣的熔爐。
生活不太富裕的人們,穿梭在冷氣強勁的地面之下,地鐵四通八達地把他們送往上海的各個地方,然後再從百貨公司的地鐵口裡鑽進大廈,通過空中連廊或者地下通道,走向一座又一座寫字樓。
他們穿行在冷氣建築起來的狹窄管道里,頑強地頂著惡劣的生存環境,征服著這個貪婪的城市。又或者說,其實是被這個貪婪的城市繼續榨取著最後一滴生命的汁液。我們稱之為「勞動力聚集」。
而稍微高級一點的白領們渾身塗滿了厚厚的防晒霜,戴著巨大的墨鏡,以幾乎要撞上去的姿態,搶奪著來往的TAXI。可能她們內心也曾經幻想過,自己戴上這樣瞎子一樣的大黑超之後,別人也許會覺得她們是維多利亞。但是她們忽略了,維多利亞永遠不會像這樣在馬路上瘋狂地和另外一個穿12厘米高跟鞋的女人搶計程車,戴著遮住半張臉的墨鏡而在大街上來回晃動的,除了她們,也就只剩下些拄著拐杖的瞎子。
而那些金字塔頂端的貴族,坐著賓士S600L或者凱迪拉克SLS穿行在任何他們想要踏足的地方。他們把冷氣開得足了又足,哪怕是在全球油價瘋狂飆升的今天,他們也恨不得把自己的車子籠罩上一層寒霜,這樣他們可以輕蔑地透過車窗玻璃,用眼角的餘光打量著這個城市裡生活在他們腳下的龐大人群。
而那些金字塔底部的人,每天都在自我安慰地期望油價暴漲或者房價大跌,讓富人們的財富縮水,讓窮人們稱霸這個世界。雖然他們內心也非常明白,無論油價瘋狂地飆升成什麼樣子,用不起油的,也只會是那些開著奇瑞QQ的小白領們,而那些開著勞斯萊斯的司機,依然肆無忌憚地轟著油門,肆無忌憚地把冷氣開到最大。
這些肥皂泡般泛濫著彩虹光的白日夢,每天都籠罩在這個城市的上空,成為最美好也最骯髒的海市蜃樓。
恆隆背後剛剛開盤的高端酒店服務公寓的外牆上,耀武揚威地貼著「世界在這,你在哪裡」的巨大標語,以此挑釁所有的年輕貴族。
在全國房價瘋狂縮水的今天,上海的核心區域肆無忌憚地瘋狂漲價,並且日益飛揚跋扈。靜安紫苑六萬多一平米的露台房和翠湖天地的新天地湖景千萬豪宅,像是炸彈一樣,頻繁地轟炸著人們心理對物質的承受底線。
天空里巨大的海市蜃樓。
夜晚沉睡的大陸,無數骯髒的秘密和扭曲的慾望,從潮濕的地面破土而出,它們把濕淋淋的黑色觸手甩向天空,抓緊後,用力把天幕拉垮。
我閉上眼睛,眼淚流在臉頰上,被開得很足的冷氣吹得像要凍成冰。
對面的南湘把被子蒙在頭上,但我還是可以看見她被子里每隔一段時間就亮起來的手機光線。我知道她還在發簡訊,只是沒什麼力氣再去過問別人的事情。
我覺得自己就是一堆發臭了的,腐爛了的,豬大腸。
我躺在床上,想就這樣什麼也不管,然後腐爛成一攤水,也不錯。
學校圖書館下面的咖啡廳,在氣溫日益難以抵擋的夏季,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擁擠危機。學校巨大食堂里的冷氣顯然不足以應付龐大人群產生的熱浪,以及玻璃窗外直白的光線,所以,無數學生紛紛把目光轉向了學校里各種提供冷氣的場所。這家在學校圖書館下面的、我們最喜歡光顧的咖啡廳也不例外,每天人滿為患,門口排著長隊,裡面擠滿了人,完全失去了它應有的高貴和懶散氣質,並且很多人只點五塊錢一杯的最便宜的奶茶,便癱坐在沙發里消耗掉一個下午。
於是,這個周一的時候,這家咖啡廳把所有飲料的價格提高了一倍,並且取消了所有廉價的飲料供應,最便宜的飲料變成了三十二塊的冰拿鐵——這種超越星巴克的價格迅速過濾了大批擁擠來此乘涼的人群。為此,老闆娘深深地握住了顧里的手,並且承諾她和我們另外三個女生:無論我們什麼時候來都可以有位子,不用等排位。
當然,這也是因為上周,不堪忍受一直以來我們聚集的窩點突然變成了超級市場的顧里同學,笑眯眯地遞上了一份關於「致貴CAFé關於夏季特殊時節的幾點建議」的列印紙給老闆娘的緣故。裡面的內容包括「大量的廉價消費力群體佔據了本來具有高端消費能力人群的消費時段,並且造成了CAFé品牌質感的下降,慵懶和精緻的訴求被急速擴張的人群所打破」,以及「大幅提高價格,並不會導致高端消費群體的流失,反倒讓他們更加忠於這個消費環境,以滿足他們企圖與低端消費群體隔離開來的虛榮心理,同時,高價格所帶來的巨大利潤空間,彌補了商品銷量下降帶來的損失,並且降低了員工的工作強度,在利益不下降的情況下,對CAFé的夏季特殊時段的經營效果有建設性的參考意義」。
看著顧里在她的筆記本電腦上飛快地舞動著水晶指甲,以寫論文的形式來寫這個給學校咖啡廳老闆娘的建議書時,我和南湘一致認為,這個女人,是整個上海城區里,某一個族群中最登峰造極的人。這個族群叫做「神經病」。
所以,一周之後,顧里幽幽地坐在咖啡廳清靜而慵懶的環境里,癱倒在沙發上。她用一種花木蘭剛剛砍死了對方軍隊的五個猛男大將勝利凱旋的眼神,極其蔑視地看著我和南湘。而旁邊的老闆娘笑開了花。
唯獨唐宛如憂心忡忡,過了會兒她悄悄地走到吧台後面,握著老闆娘的手,非常感慨:「哎,你最近日子肯定不好過吧,顧客這麼少,你看你這臉蒼老得像一條絲瓜瓤……」
而現在,坐在這樣冷清卻賺得盆滿缽滿的咖啡廳里的,是穿著白色修身T恤的簡溪,T恤領口的兩條紅綠裝飾非常簡約。前段時間和顧源一起新辦的健身卡,讓他的胸膛顯得結實了很多,寬闊的肩膀把他那張本來過分清秀的臉,修飾得稍微野性了些。落地窗外不斷走過去的大一女生,一個一個、一群一群地忍不住往裡面偷看他。簡溪穿著卡其色的短褲,其中幾個彪悍的女人甚至在窗外討論起了「不知道彎腰下去能不能看到他褲子走光,我看他褲腿蠻寬的,又短」、「他腿超結實的啊,又長」、「我丟一把鑰匙你假裝去撿咯,看他內褲」……
簡溪從《外灘畫報》里抬起頭,沖著窗外幾個還沒脫離高中生氣質的大一女生禮貌地笑了笑,白色的牙齒就像是電視里模特們的招牌一樣。
果然,外面的一群女生尖叫著跑走了。可以肯定的是,她們晚上一定會夢見自己和簡溪上床。
簡溪剛剛翻了兩頁報紙,顧源就在他身邊坐了下來。簡溪看著面前渾身是汗、騰騰地往外冒著熱氣的顧源,皺緊了眉頭,「你離我遠點啊,有夠臭的啊你。」
顧源拿過簡溪面前的檸檬水,猛喝了幾大口,不耐煩地說:「你得了吧,誰不知道本少爺的汗是香的,多少女人迷戀啊。」簡溪在報紙後面翻了個白眼,懶得再理他。顧源剛剛剪了個清爽的頭髮,本來打理打理,就是時尚雜誌上最近極其流行的youngboy造型,結果現在被他用毛巾擦乾了之後像一堆亂草一樣頂在頭上,要不是還剩下一張迷人的臉,那他和修樓房的農民工沒什麼區別。
「你來找林蕭啊?」顧源一邊回頭對老闆娘打了個招呼,一邊問簡溪。
「嗯是啊,」簡溪點點頭,嘆了口氣,「我電話里不是把那天晚上的事情告訴你了么。」
顧源沒答話,無所謂地聳聳肩膀,「反正你自己想清楚,我是外人我也不知道你們兩個到底怎麼回事。」
「嗯。」簡溪狹長的眼睛籠罩在眉毛投下的陰影里。
顧源拿過老闆娘裝好的兩杯外帶冰咖啡,站起身對簡溪說:「我不陪你啦,反正等下林蕭也到了。我得去接Neil,他到門口了,我約了他打網球。」
簡溪回過頭看看門外停著的那輛賓士小跑,斜了斜眉毛,問:「他的車啊?」
顧源點點頭。
簡溪咧著一邊的嘴角壞笑:「喲,怪不得也不陪我了,有了新歡了啊。這個Neil是誰啊,顧源少爺還要親自去接。」
顧源抬腿用力踢了簡溪的沙發一下,說:「新歡個屁。是顧里的弟弟,剛從美國回來。」
簡溪歪著頭想了下,「哦,那個混血的金髮小崽子?我記得當初特鬧騰啊,搞得顧里快瘋了。」
顧源點了點頭,臉上是無可奈何的、帶著一點點寵溺的苦笑表情:「現在也一點都不省油。」
「等下再聯繫,」他拉開門走了出去,坐上車之後對簡溪比畫了一個「祝你好運」的手勢,滿臉幸災樂禍的表情。
我在咖啡廳的轉角,深呼吸了大概三分鐘之後,才推門走了進去。
坐在沙發上的簡溪看到我就站了起來。他看上去還是高高瘦瘦的,儘管貼身的T恤讓肌肉看起來結實了很多。他的眉毛微微地皺在一起,沖我揮手。暖黃色的燈光把他籠罩進一片日暮般的氛圍里。
我朝他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來。
他望著我,也不說話,眼睛裡像是起了霧一樣,看不清楚。後來我看見了,是一層薄薄的淚水。他的眼睛在光線下像是被大雨沖刷過一樣發亮。
他剛要張口的時候,我就輕輕地撲到他的肩膀上,用力抱緊他的後背。我聞著他頭髮里乾淨的香味,對他說:「不用和我解釋。我知道,你們只是在一起畫社團的海報,僅此而已,你們沒有發生過什麼。而且你發那條簡訊給我,也是為了不讓我有不必要的擔心而已,你了解我是個小心眼的人。所以,不用解釋。」
簡溪把我從他肩膀上推起來,看著我,過了一會兒,他的眼眶迅速地紅了起來,他把頭埋進我的頭髮,胸膛里發出了幾聲很輕很輕幾乎快要聽不見的嗚咽。他說:「林蕭,我是個混蛋。對不起,從今以後,我再也不會讓你生氣了,而且,我和她真的沒關係。」他的眼淚順著耳朵流進我的脖子里,滾燙的,像是火種一樣。他在我耳邊說:「我愛你。」
在所有人的眼裡,我們都像是童話里最完美的男女主角,爭吵、誤會,然後再次相愛地擁抱在一起,所有的他人都是我們愛情交響樂里微不足道的插曲。在浪漫的燈光下,被這樣英俊而溫柔的人擁抱著,聽著他低沉的聲音對自己說「我愛你」,用他滾燙的眼淚化成裝點自己的鑽石。
這是所有偶像劇里一定會奏響主題曲的戀愛章節。
只是,如果此刻的簡溪把頭抬起來,他一定會看見我臉上滿滿的、像要泛濫出來的惡毒。內心裡陰暗而扭曲的荊棘,肆無忌憚地從我身體里生長出來,就像我黑色的長頭髮一樣把簡溪密密麻麻地包裹纏繞著,無數帶吸盤的觸手、滴血的鋒利的牙齒、劇毒的汁液,從我身上源源不斷地流出來。
毀掉他。徹底地摧毀他。讓他死。讓他生不如死。讓他變成一攤在烈日下發臭的黏液。
這樣的想法,這樣陰暗而惡毒的想法,從我眼睛裡流露出來,像是破土而出的鋼針一樣暴露在空氣中。
我擁抱著簡溪年輕而充滿雄性魅力的身體,心裡這樣瘋狂而又冷靜地想著。
他拿過放在旁邊沙發上的白色背包,拉開拉鏈,從裡面拿出厚厚的三本精裝書。「吶,你一直在找的那套《巴黎20世紀先鋒文藝理論》,我買到啦。我在網上沒找到,後來那天在福州路上的三聯,看見他們架子上還有最後一套,就買下來了。」
他的笑容讓他看上去像是一隻忠厚老實的、懶洋洋的金毛獵犬。我有段時間稱呼他為「大狗狗」,雖然顧里噁心得要死,聲稱「你再當著我的面這麼叫簡溪,我就把你的頭髮放到風扇裡面去絞」,但是簡溪卻笑眯眯地每叫必應。有時候他心情好,還會皺起鼻子學金毛過來伸出舌頭舔我的臉。
我看著面前溫柔微笑的簡溪,和他放在大腿上沉甸甸的一堆書,心裡是滿滿的揮之不去的「你怎麼不去死,你應該去死」的想法。
從咖啡館出來,我們一起去學校的游泳館游泳。
不出所料,所有的女孩子都在看他。他剛買的那一條泳褲有點小,所以更加加劇了視覺上的荷爾蒙效果。他從水裡突然冒出頭來,把坐在游泳池邊上的我拉到水裡,他從背後抱著我,像之前一樣,用臉溫柔地蹭我的耳朵。周圍無數女生的眼睛裡都是憤怒的火焰,但我多少年來早就看慣了。
從高中開始,每次我們去游泳,游泳館裡的男人們都在看南湘,女人們都在看顧源和簡溪。簡溪比較老實,一般都穿寬鬆一點的四角沙灘褲。而顧源那個悶騷男,一直都穿緊身的三角泳褲,唐宛如每次都會一邊尖叫著「顧源你乾脆把褲子脫了算了,你這樣穿了等於沒穿」一邊目不轉睛地盯著顧源的腹肌和腹肌以下的區域來回掃描。
我坐在游泳池邊上發獃。
遠處簡溪在小賣部買可樂。他等待的時候回過頭來,看了看在泳池邊發獃的我,好看地笑了笑。
我看著他的臉,心裡想,這樣的臉,不應該存在在這個世界上,應該埋進土裡,發臭,發黑,爛成被蛆蟲吞噬的腐肉。
吃過晚飯後,簡溪送我回家。路上他一直牽著我的手。
雖然天氣依然悶熱無比,但是他的手卻是乾燥溫暖的,透著一股清新的年輕感。我抬起頭看著他的側臉,他幾乎算是我生命里接觸過的、最乾淨和美好的男孩子了。就連精緻得如同假人的宮洺,在我心裡都比不上他。他有力的擁抱,寬闊的胸膛,和接吻時
口腔里清香的熾熱氣息。他看著我走上了宿舍樓,才背著包轉身一個人走回去。路燈把他的背影拖長在地面上,看上去特別孤單和安靜。我看著他越來越小的背影,心裡想,他應該一出校門,就被車子撞死。這樣美好得
如同肥皂泡一樣的人,不應該存在在這個世界上。我低頭打開自己的手機,把下午見簡溪之前收到的那條來自陌生號碼的彩信又看了
一遍。那張照片上,簡溪閉著眼睛,滿臉溫柔的沉醉。而他對面的林泉,臉紅的樣子也特別讓人心疼。他們安靜地在接吻,就如同我們剛剛的親吻一樣。
巨大的月亮把白天蒸發起來的慾望照得透徹,銀白色的月光把一切醜惡的東西都粉刷成象牙白。芬香花瓣下面是腐爛化膿的傷口。
而此時的唐宛如,卻在看著月亮發慌。學校體育館更衣室的大門不知被誰鎖上了,整個館裡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她的手機放在運動包里,運動包在體育館門口的置物櫃里。唐宛如困在漆黑一片的更衣室里,腦子裡爆炸出無數恐怖片的場景,被死人糾纏、被靈魂附體、被咒怨拖進鏡子里,以及被強姦。
——當然,這樣的想法經常會出現在唐宛如的腦子裡,而每次當她說起「他不會強姦我吧」或者「這條弄堂那麼黑,我一個人萬一被強姦了」的時候,顧里都不屑地回答她「你想得美」。
唐宛如捂著胸口,當她小心地回過頭的時候,突然看見背後半空里飄浮著一個披頭散髮低著頭的女人,她的身體只有一張綠色的臉。唐宛如在足足一分鐘無法呼吸之後,終於用盡丹田的所有力量,發出撕心裂肺的一聲尖叫。
在她的尖叫還持續飄蕩在空中的時候,門突然被撞開了,一個非常熟悉的聲音在黑暗裡響起來:「發生什麼了?唐宛如你沒事吧?」
當唐宛如看清楚黑暗中那個挺拔的身影是衛海的時候,她瞬間就把剛才殺豬一樣的癲狂號叫轉變成了銀鈴般的嬌喘,並且摁住了胸口,把雙腿扭曲成日本小女生的卡哇伊姿勢,如同林黛玉一樣小聲說:「那個角落有個女鬼,好嚇人,人家被嚇到了呢!」
衛海對突然變化的唐宛如有點不適應,像是突然被人沖臉上揍了一拳。他還在考慮如何應答,角落裡的「女鬼」突然說話了:「放什麼屁啊!你們全家都是女鬼!我的手錶是夜光的,我想看一下時間而已!」
衛海轉過頭去看了看,是校隊的另外一個預備隊員。
「你也困在這裡了啊?」他問。
那個女的點點頭,同時極其噁心地看了唐宛如一眼。
衛海回過頭,唐宛如依然保持著那種正常人在任何非正常情況下,也沒辦法擺出來的一種詭異的姿勢,感覺像是瑪麗蓮?夢露——的二姑媽——喝醉了酒之後——做出了一個HipHop的倒立地板動作。
「我受到了驚嚇。」唐宛如嬌弱地說。
一整個晚上,唐宛如內心反覆叨念著的只有一句話:「電視里不是經常演孤男寡女被困密室,乾柴烈火一點就著嗎?那他媽的牆角那個女鬼算什麼?算什麼?!」但她完全忽略了就算沒有牆角那個女鬼,要把衛海點著,也得花些工夫。一來對於作為乾柴的衛海來說,這個有婦之夫已經被裹上了一層防火塗料,並且塗料裡面搞不好還是一根鐵;二來是作為烈火的一方,唐宛如有點太過饑渴,別說烈火了,開一個火葬場都足夠了,哪根乾柴看見了不立馬撒丫子拚老命地跑。
於是一整個晚上三個人就默默地窩在更衣室的公共休息室里。
儘管中途唐宛如不斷小心翼翼地在黑暗中朝沙發上衛海的那個方向小心地挪動,但是每次一靠近,衛海就禮貌地往旁邊讓一讓,「啊對不起,我往旁邊去點。你躺下來睡吧。」衛海熾熱的氣息在黑暗裡,像是緊貼著唐宛如的皮膚一樣。
唐宛如覺得心臟都快要從胸口跳出來了。男生皮膚上沐浴後的熾烈氣息,讓她徹底扭曲了。
第二天早上唐宛如醒過來的時候,她睜開眼,第一眼看見的是對面沙發上那個睡得嘴巴大張、口水流在沙發上的女鬼,之後才莫名其妙地發現自己的頭正枕在衛海的大腿上,而衛海坐著,背靠著沙發的靠背。唐宛如仰望上去,衛海熟睡的臉在早晨的光線里,像一個甜美的大兒童。
但是,在唐宛如稍稍轉動了一下脖子之後,她腦海里關於「大兒童」的少女夢幻,就咣當一聲破碎了。
「那是什麼玩意兒啊!!!!」
第二次的尖叫,再一次地響徹了雲霄。
在這聲尖叫之後,事態朝著難以控制的局面演變下去。
驚醒過來的衛海和那個女的,都驚恐萬分。
隨即衛海在唐宛如的指責里,瞬間羞紅了臉。唐宛如像一隻上躥下跳的海狸鼠一樣,指著衛海運動短褲的褲襠,尖叫著:「那是什麼!那是什麼!」
衛海彎下腰,結巴著,不知道該怎麼解釋,斷續地從牙縫裡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擠:「……這個,是男生……早上都會有的……生理現象……我沒那個……我不是……那個意思……」
唐宛如瞬間像是被遙控器按了暫停一樣,在空中定格成了一個奇妙的姿勢,她歪著頭想了半天,然後一下子憤怒了:「你的意思是我沒有吸引力?你在羞辱我!」
衛海猛吸一口氣,他都快哭了。
早上醒來的時候,已經是9點多了。
我走到客廳,發現只有顧里一個人在沙發上喝咖啡。早晨的陽光照在她剛剛染成深酒紅色的頭髮上,那層如同葡萄酒般的光芒,讓她像是油畫里的那些貴婦——如果她手上拿的不是咖啡杯而是紅酒杯的話,那就更像了。
「南湘昨晚一晚上沒有回來。」我在沙發上坐下,蹭到顧里身邊去,縮成一團。
「唐宛如昨天晚上也沒回來。」顧裡頭也不抬,繼續看她的財經報紙,「她們倆不會是開房去了吧?」
「你的想像力足夠讓中國所有的小說家都去死。你應該去寫一本小說。」我虛弱地回答。
「我只能寫出一本賬簿。」
我把腳蜷縮起來,把頭埋進顧里的肩膀,頭髮散下來搭在她的鎖骨上。我動了動胳膊,用手肘輕輕撞了一下她,「顧里。」
「怎麼了?」她放下報紙,低頭看向我。
我從口袋裡摸出手機,翻出那張照片,然後把手機遞給了她。
我的眼淚在停了一個晚上之後,再一次滾了出來。顧里看著手機沒有說話,過了半晌,她伸出手緊緊地抱著我。
「夏天就快要過去了吧。」她在安靜的客廳里,突然小聲地說了一句。說完,她用手指輕輕地擦去了我臉上的眼淚。
窗戶上因為冷氣的關係,凝結了一層白色的霧氣。
看上去,感覺窗外像是下了雪的冬天一樣,一片空虛的蒼白色。
我和顧里躺著沒有動,直到門鈴響了第三次。顧里不耐煩地問「誰啊」,而門外沒有回答。顧里輕輕扶起我,然後起身去開門。
遲遲不見顧里回來,我就疑惑地走向大門口,結果看見了站在門外的席城,他頭上都是血。胸口的白T恤上,也是血。
他抬起頭,用一種冷漠到讓人恐懼的眼光看著顧里,問她:「南湘呢,你讓她出來。」
衛海走回寢室的路上,一直沮喪地低著頭。他心裡極其懊惱,因為被女生看見那樣的自己,實在是太羞愧的一件事情。甚至是自己的女朋友,都還沒到達這一層關係。他在管理員打開休息室大門之後的第一時間,就趕緊逃走了。他實在受不了在那樣的環境里多待一分鐘。
他走到學校宿舍門口,看見顧源穿著運動短褲和衣服,背著網球包下樓。顧源把網球包丟在門口那輛賓士跑車的后座上,車上是一個戴著墨鏡的的金髮外國人,看上去像是十八歲的貝克漢姆。
顧源沖著衛海打了聲招呼,衛海回報他一個苦笑,然後沖他擺了擺手,「你先去打球吧,回來告訴你我昨天有多倒霉。」
車上的Neil也沖衛海說了聲「Byebye」之後,就腳踩油門走了。
衛海回過頭去,發現車后座上兩個一模一樣的網球包。雖然不能確切地叫出名字,但是那確實是在顧源的時尚雜誌上看見過的只能在香港買到的限量網球包。
「敗家子們啊。」衛海苦笑了下,轉身上樓去了。
剛走到寢室門口,看見坐在地上的自己的女朋友。「遙遙,你幹嗎坐地上,快起來。」衛海心疼地去拉她。
童遙站起來,紅著眼睛,問他:「我聽人說你和那個叫唐宛如的,在更衣室里亂搞了一晚上,是嗎?」
席城站在門口,顧里也站在門口,對峙著。席城身上那股森然的氣勢,讓我覺得站立不穩。他往前一步,把臉湊近顧里的臉,伸出手指著顧里的鼻子,咬牙切齒地說:「我告訴你,姓顧的,你不要再管我和南湘的事情,我他媽受夠你了。識趣的,就讓南湘出來。」
顧里完全沒有表情,她冷冷地看著席城,抬起手拂開他指著自己的手:「我告訴你席城,你給我有多遠滾多遠,你害南湘還不夠是嗎?你看看自己現在的德行!」
我站在他們兩個背後,忍不住哆嗦起來。我甚至在想萬一席城動起手來,我們兩個打一個是否有勝算。如果唐宛如在就好了,我甚至敢衝上去直接甩席城一個耳光,只要有唐宛如撐腰,再來仨男的都不是對手。
正當我在考慮怎麼隔開他們兩個、不要引燃戰局的時候,席城輕蔑地伸出手捏起顧里的下巴,然後用力地甩向一邊,顧里的頭咣當一聲撞到門上。
他說:「操,你他媽在這裡跩個屁啊,裝他媽聖女是吧?當初躺在老子身子下面大聲叫著讓我操你的那副賤樣子,我他媽真應該拿DV拍下來,放給你看看!」
我的大腦像是突然過電一樣,瞬間一片空白。
我甚至沒有能夠在當下,聽懂那句對白是什麼意思,儘管腦海里已經爆炸性地出現了那些骯髒的畫面。我只是茫然地看著坐在地上捂著臉的顧里,她一動不動,頭髮垂下來遮住了臉,我完全看不見她現在的表情。
烈日下突然的一陣心絞痛讓顧源丟下球拍坐到球場邊上的陰涼處。
Neil走過來,在他邊上坐下,「怎麼了?」
顧源揉了揉額頭,「我也不知道,可能中暑了吧。」他輕輕地笑了笑,蒼白的臉看起來像紙面上的模特。
顧源閉上眼睛,他自己也不知道剛才突如其來的那股胸腔里的刺痛是因為什麼。就像是遙遠的地平線處,有一枚炸彈引爆了,而那枚炸彈和自己的心臟中間,連著一根長長的導線。在爆炸之後的幾秒,那種粉碎性的毀滅傳遞到自己的心臟深處。
遙遠的,模糊的,一聲巨響。
鼻子里是一股淡淡的香味,顧源睜開眼睛,面前是Neil遞過來的Hermes白色毛巾。他接過來擦肩膀上的汗水,剛擦了一下,就笑著朝Neil砸過去,「你用過的還給我用,
上面都是你的汗水,惡不噁心啊!」
Neil抬起手接住砸過來的毛巾,斜著嘴,「不用算了。」
顧源看著太陽下挺拔的Neil,陽光照在他高高的鼻樑上,看起來就像好萊塢電影里那些年輕的紈絝貴族。他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說:「你準備……什麼時候告訴顧里?」
Neil搖搖頭,「我也沒想好……你說呢?」
顧源把頭轉過去,眼睛陷入一片黑暗的陰影里,「別問我。」
寢室里是一片死一樣的寂靜。
席城衝進來,沒有找到南湘之後,什麼也沒說就走了。
寢室里剩下我和顧里。
我坐在沙發上,看著靠在門口、坐在地上一動不動的顧里,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她的背影看上去很平靜,像是睡著了一樣。我有點不敢走近她。我像是看見了自己從來不曾了解到的顧里,那個隱藏在強勢而冷靜的計算機外表下的人,有著人類最基本的慾望和醜惡。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當我慢慢恢復力氣,走到顧里身邊蹲下來的時候,我看見了她的臉。平靜的、沒有扭曲的、沒有眼淚的一張臉。只是嘴唇被牙齒咬破後流下的一行淡淡的血跡,依然殘留在她的嘴角。
她慢慢地把視線轉到我的臉上,對我說:「林蕭,你什麼都別問我,可以嗎?」
我從來沒有看見過這樣脆弱的顧里,像是暴風雨里飄零的一片落葉。我攬過她的肩膀,眼淚滑下來。「好,我不問。」
我們兩個像是八點檔電視劇里矯情的姐妹花一樣哭成了一團,然後又互相把狼狽的彼此從地上扶起來。我把她臉上的眼淚擦乾淨,她也重新幫我紮好了頭髮。她又漸漸地恢復成了那個不可一世的小公主。我看著面前重新發光的顧里,感覺身體里的力量也慢慢地回來了。我們彼此約好,讓這個秘密像當初林汀跳樓的那件事情一樣,永遠爛在我們肚子里。既然當初我們曾經在同一個戰線上彼此手拉手衝鋒陷陣,那麼多年後的現在,我也同樣可以為了顧里而死守這個秘密。
那個時候,我才終於發現,自己一直以來都依賴著顧里而存活,像是藤蔓植物攀爬在巨大的樹木上面,把觸手和吸盤牢牢地抓緊她。
如果有一天顧里轟然倒下,我也不復存在了吧。
我看著面前重新出現的顧里,精緻的妝容,一件CommedesGarcons的小白裙子讓她像一朵剛剛開放的山茶花,而我身上的那件Only連衣裙,讓我顯得像是街邊插在塑料桶里販賣的塑料花……並且還有點褪色……
我們手拉手出門準備吃飯,出門的時候,顧里已經恢復了她的死德行,拉著我非要和我分享她昨天在財經雜誌上剛剛看完的關於奢侈品牌擴張的核心覆蓋理論。我剛剛聽了個開頭,就以「給我閉嘴吧你」溫柔地打斷了她。
而在我們離開之後,空蕩蕩的寢室里,洗手間的門輕輕地打開了。
唐宛如失魂落魄地走出來。
她完全不能相信自己剛剛聽見了些什麼,只感覺自己像是處在一群彼此撕扯吞噬的怪物裡面。她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過了會兒,她顫抖著拿起了手機。
之後的幾天,我也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我決定重新原諒簡溪。
無論他到底和林泉是什麼關係,也無論他是否和林泉接吻了,我都覺得沒有關係。因為我總是不斷的回想起顧里紅腫著眼睛對我說「每個人都有一次被原諒的權利」的樣子。而且,我每天都會夢見這些年和簡溪一起走過來的日子。他溫柔的,永恆的,近乎覆蓋性的愛。手機里他的照片依然停留在高中時清新的模樣,像一個剛剛走上T台的小模特,稚嫩的,同時又英氣勃發。
在某一個傍晚,我和他走在他們學校的操場看台上。我抱住了他。我對他說了之前我內心對他的怨恨,和我那些陰暗的齷齪的想法。
他哭了。
他抱著我,對我說他都知道的。早就知道了。在每一次我看向他的目光里,他都可以感受到怨恨,感受到絕望,感受到我扭曲了的心。但他也一直都沒有說。他想,他可以用漫長的一生,來包裹住我的傷口。
他紅了一圈的眼眶,像是動畫片里的狸貓。後來他低下頭和我接吻。
依然是漫長的窒息的清香。來自他的體魄。
隨後的幾天里,我們被一年一度的重大防空警報所持續困擾——顧里的生日到了。
每一年的這個時候,所有的人都處於一種焦慮而驚恐的情緒里,唐宛如除外。因為她在幾次三番遭到了顧里的打擊和譏笑之後,已經不再為顧里的生日禮物費心了,她的應對政策,就是讓我和南湘煩心,她每次都給我們一個預算,然後讓我和南湘幫她挑選禮物。說實話,她這招簡直太陰毒了,我寧願去越南拆地雷,我也不想干這個事情。
而顧里每天雷打不動的事情,就是拿著手機,對著她在MOLESKINS筆記本上寫下來的那些條條款款,一字一句的和所有人核對。
「每位客人的鵝肝是四盎司!我想問一下你準備十盎司,你是企圖用來飼養什麼?」
「我覺得餐桌上還是不要擺上白色的蠟燭台和鏡框了,這畢竟不是一個葬禮,你覺得呢?」
「為什麼你們連這麼簡單的事情都搞不定呢?什麼?我是你們餐廳有史以來最恐怖的客人?那不可能,這麼說實在太沒根據了。」
「媽,看在白娘子和財神爺的份上,你可不可以不要穿那件幾乎要把整個乳房都甩在外面的禮服出席我的生日?我都懷疑你吃飯的時候需要把你的胸部放在餐桌上。」
「爸,如果你當天不趕回來參加我的生日,我就會把你書房裡的雪茄,全部剪成一厘米一節的玩意兒。開玩笑?哦不,我是認真的。你什麼時候見我開過玩笑了?」
「Lucy,為什麼我的那件小禮服上會有狗毛?」
「Neil,你如果再敢送我芍藥花的話……你當然有送過我芍藥花!而且,你還在卡片上寫了『你就像一顆芍藥』,你知道為此唐宛如成功翻身了多少次嗎?」
這樣的狀態一直持續著,我覺得這樣下去,總有一天,全上海的高級餐廳,都會在每年的8月18號這一天,紛紛關門避風頭,而且顧里的名字應該會出現在所有餐廳的黑名單上。而當我們幾個坐在食堂里喝著黑米粥的時候,顧里總算是出現了多少天以來少有的安靜。難得的是顧源也在。
更難得的是許久沒有露面的南湘,神出鬼沒般的坐在我的邊上,鬼祟的問我:「你有沒有覺得周圍一下子安靜了起來?我明天準備去看看醫生,我聽覺應該下降了……」
當然,換來的是顧里的白眼和譏諷:「你那裡不下降,你瘦的都快成生魚片了,你胸口那兩顆遲早咣鐺一聲掉下來。」
南湘低下頭,默默地喝粥,小聲的問我:「唐宛如呢?唐宛如呢?我需要她。」
正說著,唐宛如從遠處飛快地飄了過來,以前是一朵碩大的積雨雲,現在像一顆粉紅色的小棉花糖,跳躍著,跳躍著,撲通一聲落在我們餐桌上。
我們紛紛放下了手裡的粥,突然感覺飽了。
正當我們準備起立,紛紛找借口鳥獸散的時候,我們看見唐宛如身後站了一個幽怨的女人,她臉色發黑,感覺像是背後靈。我、南湘、顧里,我們三個同時抬起手,指著唐宛如的背後。
憑著多年的默契,唐宛如迅速心領神會:「哎呀,你們也看出來我變漂亮了呀,別這樣說,我只是有女人味了些。」
顧里二話沒說拉開椅子站起來走了。
剛走兩步,就聽見唐宛如殺豬一樣的尖叫了起來,這和她剛剛所說的女人味簡直差了三個時區。
站在背後的那個女人,抓起唐宛如的頭髮,雙眼發紅的大聲說:「唐宛如,你是不是和我男朋友亂搞在了一起?」
我和南湘撲通一聲坐回椅子,南湘撫著額頭(更主要的是為了遮住臉),有氣無力地說:「幫她們找一個話筒把,整個餐廳的人都在豎起耳朵聽,看他們脖子伸的太辛苦了。」
我完全沒有理睬南湘,我正專心的在包里翻我的墨鏡準備帶上。
而弄清楚了對方的男朋友是衛海之後,這場罵戰迅速的升級了,比Windows的操作系統升級的都要快。
只是當我們聽著那個女的口裡從「不要臉」迅速升級為「賤貨,爛B,娼婦」之後,我們再也受不了了。顧里走過去扯開那個女的,斜著眼睛問:「你自我介紹完了沒?」然後甩開她,過去拉著像是小鹿般驚恐的唐宛如離開了。
剛走了兩步,顧里像是背後長了眼睛一樣,往旁邊一閃,一碗黑米粥擦著她的耳朵飛過去。
顧里回過頭,冷笑了下,然後轉身輕輕拿起隔壁看傻了的男生桌上那碗碩大的番茄蛋湯,一抬手嘩啦啦潑到那個女的身上。「你看準點呀,」顧里笑了笑「像這樣。」
走出食堂的大門之後,顧里突然回過頭對顧源說:「對了,我生日party,你帶上你的那個好朋友,衛海一起哦,我邀請他。」
我和南湘默默地跟在背後,像兩個小跟班。我們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彼此達成了共識:「得罪誰,都不要得罪顧里,否則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之後我和南湘去學校的圖書館,在聽到衛海要參加生日會後的唐宛如迅速恢復了粉紅色棉花糖的模樣,跳躍著,跳躍著,跳躍著(……),朝體育館跑去了,落日下,她的肌肉又壯了。顧源揮了揮手,「我和Neil約了游泳,你要去嗎?」顧里趕緊搖頭:「請帶著那個小祖宗離我越遠越好。」顧源猶豫了一下,還是沒說什麼,轉身走了。
顧里一個人朝寢室走去。半路上,電話響起來。
她停下來看著手機,過了很久,才把電話接起來。她把呼吸調整的波瀾不驚:「席城,我告訴你,就算我和你上過床,但是你也不用指望用這個來威脅我。你可以告訴我身邊的朋友,沒有關係。但是如果你傷害了我和我的生活,那麼你一定也會用十倍的代價來償還。」
顧里輕輕地掛下了電話。然後踩著高跟鞋走了回去。
她並不知道,剛剛就在他背後三步遠地方,是追過來想要問她事情的顧源。
落日下顧源的身影停留在學校寬闊的道路上。兩邊的梧桐在傍晚的大風裡,被吹得嗚嗚作響。
新天地的這家法國餐廳,一直以來就以昂貴的價格和囂張的服務態度著稱。他們堅持的理念就是「顧客都是錯的」。
不過這個理念在顧裡面前顯然受到了挑戰。我相信在宮洺或者Kitty面前,也一樣會受到挑戰。說白了,他們也就是逮著軟柿子捏。他們在這一群養尊處優的人面前,眼睛都不敢抬起來。
我和唐宛如理所當然變成了接待(……)。本來難逃這個厄運的還有南湘,只是不知道這個天殺的突然消失到哪兒去了。十五分鐘前,她還在電話里慘叫著「上海的交通怎麼不去死啊」,而現在就音訊全無了。以我對她的了解,她在抱怨堵車的時候,應該是該在家裡的沙發上懶著沒有起來。
顧里的生日會極其隆重,在某個方面來說,等於顧家的一場商界晚宴。我們這些顧里的私人朋友,被安排在一個單獨的VIPRoom里。整個晚上顧里像一隻幽藍色的天鵝一樣,穿梭在厚厚的羊毛地毯上。儘管她的那隻鞋跟細的像一個錐子一樣的高跟鞋,走過哪兒,哪兒就是一個窟窿,我看見身邊的服務生都快哭了。
當然,我看見穿著低胸小禮服裙的唐宛如,我也快哭了。她肆無忌憚的抓著胸部扯來扯去,說:「我總覺得我的胸部沒有放對位置。」
知道晚餐開始的時候,南湘都還沒有趕到。顧里叫大家先吃,不用等了。
席間,我盡量少吃。因為我實在被桌子上像是手術台一樣的各種刀、叉給難住了。
我真的覺得我不是在吃飯,而是在搶修三峽水庫的那台大型發電機。我恍惚覺得服務生等下就會換一副電鑽上來對我們說「請慢用」。反倒是唐宛如,非常自然而親切的去招呼服務生說:「給我拿雙筷子過來。」
我保證我清晰的聽見了顧里咬碎一顆牡蠣的聲音。
當上到第二道主菜的時候,南湘鬼鬼祟祟地把門推開了一個小縫,朝里張望著。她先是伸進了一條腿,然後探進了頭,看著正在切牛排的顧里,小心翼翼而緊張地說:「在我進來之前……顧里,請你先把刀放下。」
南湘在我身邊的空位子坐下來,我抬頭想要問她怎麼會遲到這麼多,難道她覺得顧里是台灣偶像劇里較弱的女主角嗎?
我還沒來得及開口,南湘劈頭蓋臉給我一句:「你給我閉嘴。吃你的飯吧」
「好好好!我吃飯!」我緊張地說,「不要激動,先把刀放下……」
唐宛如一邊嚼著牛排,一邊親熱的招呼著南湘:「哎呀南湘,怎麼遲到這麼久呀。大家都在等你,」
南湘扶住額頭,虛弱地說:「大家先把刀放下……」
我、南湘、顧里交換了很多次的眼神,在整個吃飯的途中無數次想要把唐宛如捅死,雖然我們吃飯的刀叉不一定能傷害到她的壯碩肌肉,但是我們也極度想要嘗試。包括她突然說起「哎呀顧里你記得你當年生日時候Neil送你芍藥嗎,說你像芍藥」的時候,我們抬起頭,從Neil的目光里,我們讀懂了他也加入了我們的陣營。而在她傷心欲絕的說完「哎呀,去年的這個時候,顧里和顧源還在一起呢,真可惜。」之後,在喝湯的顧源,也放下了調羹,拿起了刀。
然而,我們都沒有預料到當晚的高潮,其實並不是誕生在唐宛如身上——若果是,也就好了。當我們在計劃著怎麼把唐宛如從我們這個房間弄出去的時候,我們房間的門被推開了。一個氣質高貴,穿著黑色禮服的女人,看上去三十多的樣子,優雅的走了進來。
顧里擺出那張計算機的臉,標誌的微笑著:「Hi,Mia !」
而對面的Neil,冷冷地說:「Get out!」
Mia一點也沒有生氣,微笑著說:「I just wanna say happy birthday to Lily. Sure I’ll get out after that.」
Neil放下刀叉,用餐巾擦了擦嘴:「I don’t wanna be rude, but will you! please! fuck off! right now!」
顧里吧餐巾朝Neil扔過去,她的臉漲得通紅:「Don’t be sush an asshole!」
Neil沒有回答,壓抑著自己的怒氣。
不過Mia迅速的為大家解圍:「He is not an asshole. He just like it.」
那一瞬間,整個房間鴉雀無聲。除了唐宛如,我們所有的人都幾乎聽懂了這句暗示。大家的動作都停留在剛剛切菜的樣子。誰都沒有說話,甚至連唐宛如,她並沒有聽懂,但是她也被整個恐怖的氣場震得不敢說話了。
對於這樣的場景,顯然Mia早就料到了。所以他理所當然的「驚訝」的說:「Oh my god. Neil, you haven’t told Lily that you are gay, do you ?」
在看見Neil和顧里蒼白的臉色之後,Mia心滿意足地說:「I’d better go now.」說完她轉身拉開門出去了,留下一屋子死氣沉沉的人。
「Why you let me know this from Mia but not you? Why you don’t tell me!」顧里顯然被刺激到了,她的胸口劇烈的起伏著。
Neil朝椅子後背一靠,冷笑著:「When? Where? At your party, in front of all the people? Yes, that is really not weired at all!」
我和南湘都不敢說話。我們沒有預想到事態會變得這麼難堪。簡溪在我身邊,從桌子下面悄悄握住我的手。
我剛想說點什麼來轉換這個尷尬的氣氛,Neil接著說:「You wanna know more? Ok, I really want to share my life with you that I am……」
「Shut up!」 我沖Neil大聲的吼了一句,「你放過你姐姐吧!」我幾乎可以肯定Neil等下脫口而出的就是「I am seeing your ex-boyfriend.」
所有人都被我的聲音驚呆了。說實話,我自己也沒有想到會弄成這樣的局面。只是當我抬起頭看向顧里的時候,她冰冷冷的眼神看著我,想在質問一個犯人一樣:「林蕭,你早就知道了?」
我不敢說話,我沒有辦法在這樣的情況下去告訴她我看見了顧源和Neil的接吻。我神過手去抓住她,「顧里,我是不想讓你傷心,我本來想……」
「你省省吧,你有這個力氣不如先管好你的簡溪別和別的女人亂搞。」顧里甩開我的手。
桌子下面,握著我另外那隻手的簡溪。突然鬆開了他的手。他平靜的望著桌上誰吃的菜肴,水晶燈的光芒映照在他的眼睛裡。
高級的定製禮服,男人們閃亮的鱷魚皮鞋,閃爍著高貴顏色的紅酒杯在裙角鬢影中穿梭著。英文和中文互相交換著,在空氣里迴響。彼此的恭維,諂媚,諷刺,鉤心鬥角,在房間外面的大廳里交錯上演。
而沒有人知道,房間裡面,是世界末日般絕望的氣氛。
我坐在座位上,悄悄的流著眼淚。顧里若無其事地繼續吃東西。整個房間沒有一個人講話。所有人都沉默著。不知道怎麼面對這個已經支離破碎的局面。
而這個時候,房間的門突然打開了,「喲,大家都在啊。」穿著牛仔褲的席城,笑嘻嘻的走了進來,慢慢的在南湘身邊坐下來。
顧里的眼睛裡,是閃爍的匕首一樣的怨毒。
當我們都認為,人生已經出現壞的不能再壞的局面的時候,上帝總有辦法超越我們的想像,把一切弄得更加腐爛。我們這群人,從小一起,分享著彼此的秘密、喜悅、悲傷、痛苦。
就像今天一樣,我們歡聚在一起,眾星捧月般的圍繞著顧里,在她生日的這樣歡樂的時刻,一同見證她人生最陰暗的骯髒——從此她走向陰冷的深淵,被黑暗吞噬的屍骨無存。
南湘咳嗽了兩下,拿起紅酒杯,打破了及其難堪的尷尬。
「我們歡聚在一起,為我們從小到大的好朋友顧里,慶祝她的生日,我從小像是被噁心和黑暗的怨靈所光顧,經歷很多很多絕望的時刻。而帶給我最多黑暗和傷害的,就是坐在我身邊的這位席城。」
說完,她站起來走向顧里,站在他的身邊:「無論別人認為顧里有多麼冷酷、不近人情。但是我知道,顧里的內心是滾燙的,所以,她才會那樣奮不顧身的想要拯救我——或者說想要分擔我的痛苦,甚至頂替我的痛苦,所以,她也和我一樣,和席城上床了。」
南湘低下頭,看著面如死灰的顧里,笑了笑:「而且,最諷刺的是,今天在場的人,都知道了這個事情,大家都覺得我並不知曉,可是你們錯了啊,我們如此情誼深厚的姐妹,怎麼會不知道呢?所以今天,我要敬我的好姐妹,祝賀她,分享我的悲慘人生,我也發自內心的祝願她,從今以後,和我的人生一樣,邊長沼澤地里腐爛的淤泥。」
說完,南湘把手上的紅酒,從顧里精緻的頭髮上淋了下去。那些紅色的液體,嘩啦啦順著顧里白色的禮服往下流。
當晚那杯酒之後,南湘把杯子用力的砸到席城頭上,然後輕輕地拉開門,走了。
席城擦了擦額頭留下來的一點血,無所謂的笑著。也起身走了。
整個過程里,我閉著眼睛,全身顫抖著,被前所未有的巨大恐懼緊緊地攫住了。
誰都不知道人群是在什麼時候散去的。
顧里看著空蕩蕩的房間,和站在自己面前的顧源。她想要說話,卻發現連張開口的力氣都沒有了,全身像被陰魂糾纏著,不能動彈。
顧源溫柔的拿著紙巾,動作緩慢地,輕柔地,擦著她臉上的紅酒。他的眼淚從他深邃的眼眶裡滾落出來,滴在他平靜而微笑的臉上。「我多想把你擦乾淨啊。」他在喉嚨里輕輕地說。
Neil找到顧源是在外灘的江邊上。顧源望著江對面自己的家發獃。背影在上海的生夜裡顯得淡薄。像是一片灰色的影子,快要被風吹散了。
Neil走過去,站在他的旁邊,說:」Sorry I don’t mean to get you into this.」
顧源笑了笑,「不管你的事啊。」
顧源提起腳邊那個白色的巨大紙袋,對Neil說:「你知道嗎,之前我把我曾經送顧里的所有禮物,扔進了江里,後來我重新買齊了所有的這些,準備今天重新給她。我想要和她重新開始。」
說完,他抬起手,第二次把所有的東西扔了下去。
「這應該是最後一次了。」
顧里站在太平湖邊上,從新天地出來以後,她像個行屍走肉一樣,不知道怎麼就走到了這裡。她歪著頭,靠在湖邊的樹上,癱坐在地上。白色的禮服裙子托在地上,髒兮兮的。頭髮濕淋淋的全是紅酒。她手邊的手機,在地上震動了起來。顧里看了看來電,是爸爸。
她接起來,「喂,爸爸。」對方卻沒有了聲音。顧里等了一會兒依然還是沒有人說話之後,掛斷了電話。應該是剛下飛機吧。信號不好。等下回打來的。
而顧里並沒有預料到的,是當這些手機的訊號把她的聲音轉化成電磁波,傳遞到城市的另外一邊,父親的手機掉在車子的后座上,沒有人應答。
而一分鐘之前,她父親打通了她的手機,想要告訴她他剛下飛機,正在趕過去的路上。電話通了,還沒來得及說話,車子前面的大型貨車上,捆綁著那些鋼管的鏈條,突然散了開來。無數胳膊粗細的鋼管從車上滾動下來,叮叮噹噹得跳動在高架的路面上。
他還沒有來得及看清楚,一根鋼管就穿破車窗,從他的眼睛裡插了進去,貫穿了他的頭顱。白色的腦漿滴在車子內部的高級真皮上面。
過了一會兒,救護車飛快的開了過來,高架上一片閃動的警燈和救護燈。
醫院的救護車呼嘯在公路上,刺眼的轉動不停的車頂燈和刺耳的喇叭像是鋒利的剪刀,剪破上海夜晚的寂靜。
救護車上的年輕女護士望著擔架上的男人,他英挺的眉毛,深邃的五官。護士眼睛紅得像兔子一樣,忍不住哭起來。「我看過他很多的書,這麼年輕,為什麼要讓他死。」
醫院走廊得射門被撞開。擔架被護士們推著進來。
宮洺跑過去,抱起擔架床上的崇光,像要把它融進自己身體一樣,用力的抱進自己的胸膛。
「別死。別死啊。」
周圍的護士沉默的站著。
我和簡溪緩慢的走在回家的路上。
我牽著簡溪得手,停下來,我用盡自己全部的力氣抱緊他。我沒有力氣了。我甚至不敢去回想剛剛發生的一切。
我簡直不敢去想像顧里之後的日子。我什麼都做不了,除了在這裡,貪婪而又自私的享受著簡溪給我的不去回報的戀愛時光。
那一刻,我像是在戰火里生存下來的倖存者。我覺得自己是最幸福的人。
但是,如果我可以穿越時間,去看看將來,我一定不會這樣想。
我並不知道,這個在我身邊牽著我的手的男人,正在帶著我,和我一起,一步一步走向萬劫不復。
南外灘的夜色里,一個巨大的廣告牌佇立在黃浦江邊上。月光冰冷的籠罩著上面的廣告詞:上海灘最後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