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11月逐漸來臨的時候,我們一群人,團聚在我們租的別墅里,慶祝顧里媽的生日.
當我們所有人都圍坐在餐桌前和樂融融地準備開始晚餐的時候,顧里媽偷偷摸摸地溜進廚房,把蛋糕上插的五十一根細蠟燭,迅速而矯健地拔掉了兩根丟進垃圾桶.她看了剩下的四十九根蠟燭,非常地滿意.
顧源做了一桌子的菜,除了顧里之外,我們每一個人都表示了由衷的驚訝和讚歎,而顧里,就算閉著眼睛,都可以想像得出她臉上那副賤兮兮的表情,掩飾不住的得意,卻又要裝作非常不在乎的樣子.Neil跑過來和我坐在一起,拒絕坐在她旁邊.
唐宛如送了顧里媽一件小外套,林衣蘭特別開心,她在晚餐上激動地說:”你知道,我一直穿絲綢和羊毛,從來沒有感受過人造化纖織物的質感,我一定要試一下!”
不知不覺,我們已經在這棟漂亮乾淨`看上去簡直像一棟國家保護建築一樣的別墅里,度過了非常非常多的日子.
我們每天都待在一起,分享著彼此的喜悅和快樂,當然,也總會定時地分享彼此的痛苦(準確點說是把自己的痛苦轉嫁給對方),或者往彼此身上潑咖啡,然後再抱在一起哭哭啼啼地說我愛你.
我和Neil分享了彼此的親吻(),當然這是打牌輸了之後的懲罰.
當我們咬牙切齒地皺著眉頭,分享著彼此的口水的時候,唐宛如在旁邊用粉紅少女的姿勢跺著腳,非常不樂意:”這明明就是獎勵嘛!”
當我們分開之後,Neil深情款款地對我說:”I love you, my sister.”我也動容地回應他:”I love you, my princess!”Neil站起來頭也不回地走進了房間.我很疑惑,轉頭問顧里:”我說錯了什麼嗎?”顧里兩隻手上塗滿了剛買的新的指甲油,正像一隻螃蟹一樣伸展著自己,她把兩隻手擺出百老匯那幫跳Jazz的舞者一樣的姿勢,對我說:”親愛的,你沒有錯,你說的很好,我覺得你應該去寫一本書,叫<生命中那些尖酸和刻薄的事情>.”
我拍拍張牙舞爪的顧里,不好意思地說:”你過獎了.你說的那本書我已經看完了,我特喜歡那個作者,叫做顧里的,這女人肯定有非常非常多的生活體驗,一看就是經歷了滄桑的老女人.”唐宛如依然在我們身邊揉太陽穴,顯然,她還是聽不懂我們在說什麼.
而正在翻報紙的顧源,漫不經心地對我們說:”我想去看賴聲川的話劇<women說相聲>.”
我和顧里停下來,嚴肅地看著他.他緩慢的從報紙後面伸出一隻手,乖乖做了一個”我錯了”的手勢.
當然,顧里和她媽,也分享了一個衣櫃.這聽起來像是”我國自2003年10月1日起同泰國實現一百八十八種蔬菜和水果零關稅”後達成的又一個重要的協議.
儘管之前她們兩個用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演說家口才,彼此說服了整整一周,依然沒有達成任何結果.
顧里淚眼婆娑地握著她媽的手,說,”媽,我生命里的任何東西都可以和你分享,除了我的衣櫃.”
說完之後,她瞄了瞄旁邊正用”Hey,I am here.”的眼光惡狠狠地盯著自己的顧源,說:”你瞪我幹什麼!”
最後,在她實在不能忍受林衣蘭把各種晚禮服掛在客廳里之後,她悲痛欲絕地打開了自己的衣櫃.
當然,她並沒有忘記和別人分享她的痛苦,於是她在打開衣櫃的時候,朝裡面大聲地喊:”Come on Neil, it’s time to come out of the closet!”(暗示Neil出櫃.)
我和Neil、唐宛如、顧里,也會在我們都休息的周末下午,像大學時代一樣圍坐在一起,一邊分享身邊人丟臉的事情,一邊交換彼此最新發明的尖酸刻薄的話,同時品嘗顧里從廚房倒騰出的高級咖啡.我們聊著聊著,就會想起南湘,雖然她再也沒有和我們聯繫過,但是,我們都很想念她.
唐宛如經常淚眼婆娑地說:”我真懷念以前我們四個女孩子的生活.”
顧里總是非常溫柔地抱著她的肩膀,一邊用眼角的餘光瞟著Neil,一邊安慰她說,”別難過,我們現在依然是四個’女孩子’的生活啊.”
唐宛如依然沒有聽懂,滿臉都是問號.她疑惑的臉顯得特別純真可愛,像我夢裡樣的寵物,如如,如果你們還記得的話——對,就是那隻鵪鶉,如如.
當然,顧源三天兩頭地往我們這裡跑,後來,他理所當然地在這裡放了他的一套睡衣,幾條新內褲,他的飛利浦音速振動牙刷,他的LV毛巾,他的Dolce & Gabbana沐浴露.
Neil作為這裡租客中唯一的男性——至少護照上是這樣寫的——他與顧源分享得更多了,多到令人髮指的地步.
我和唐宛如都經常聽見顧里用不耐煩的聲音對他們兩個叫囂(有時候是他們正在一起用同一副耳機聽歌,有時候是顧源問Neil”你洗衣服的時候可以把我的這條短褲一起洗了嗎”,有時候是他們兩個聚在一起看Madonna的演唱會尖叫,有時候是他們健身回來彼此裸著上身,沖著對方的肌肉捏來捏去),說:”You shoud give up! You two can’t married in China!”
而有些人,卻永遠地離開了我們的生活,比如簡溪,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沒有他的簡訊,沒有他的電話.
他消失在冬天慢慢降臨的上海.顧源也沒有提起他.我身邊再也沒有人提起他.
那是一種很怪異的感覺,一個和我們一起生活了那麼多年的人,突然有一天消失在了我們的生命里.好象大家並沒有什麼感覺一樣,繼續地朝前生活著,傷心`悲痛`喜悅`激動我們的生活好象並沒有什麼不一樣.
但我知道,在看上去一模一樣的生活里,有些東西再也回不去了.
在他剛剛離開我的那段時間裡,我總是會夢見他,夢裡經常哭得很傷心.夢裡的他也在哭,要麼就是他在路上走,我叫他,他永遠聽不見.他的面容在夢境里不再那麼青春勃發,而是顯得格外憔悴,很像他有一年高燒不退,連續好多天不刮鬍子的樣子.
但是後來,我漸漸地越來越燒夢見他了.他就這樣,離開了我的世界.
而同樣離開我們生活的,還有南湘.她和簡溪消失得一樣徹底.
在天氣越來越冷的冬天裡,我開始花大量時間和崇光在一起.
我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麼,在回答顧里這個問題的時候,我對她說:”可能是因為我突然間沒有了男朋友,而湊巧的是,他也沒有.”顧里低頭認真而嚴肅地思考著,一邊點頭,一邊說:”有道理那他有女朋友么?”我想沖她吐口水的時候被他捏住了下巴.
崇光申請了大量的院外治療時間.說是治療,但其實只是我陪著他,過一些之前他很少過的生活——普通人的生活.我和戴著帽子墨鏡`用圍巾裹著下巴的他一起,出入各種場合,比如看電影`逛街`在各種小吃街上吃東西.但和普通人不一樣的是,他還是會去恆隆買包報(在這一點上,他和他那個見鬼的哥哥一模一樣).
天氣更冷一些的時候,我還和他一起去了七星滑雪場滑雪,
這是我人生第一次滑雪,我在滑雪場里踩著滑雪板激動地給顧里打電話,告訴她:”顧里!你猜我在哪兒?”
”佐丹奴的秋季折扣會是吧?”顧里在電話那邊尖酸刻薄.
”No!我在七星滑雪場滑雪!滑!雪!”我完全不想理會她的羞辱.
”停,停停!你是打算繼續把h-u-a,滑!x-ue,雪!給我拼寫出來是吧.”顧里在電話那邊打斷了我,”話說回來,七星滑雪場在哪兒?閔行么?好噁心”
”不,在閔行外面,七寶!”我非常同情顧里,她每次坐車只要出了中環,就會嘔吐.
”謝謝你把我弄得更加噁心了.七寶?你要出遠門怎麼不告訴我呀,我可以讓公司幫你訂折扣低的機票!”她憤怒地掛斷了這個來自上海外環郊區的電話.
顧里掛掉電話之後,繼續在筆記本上處理她亂七八糟的公司帳目.
藍訣端著一杯咖啡走了近來,放下之後,又輕輕地把顧里辦公室的窗戶打開了一小點,讓新鮮的空氣吹近來.
顧里喝了一口咖啡,一種從來沒嘗過的味道,她抬起頭用神秘的眼神望著藍訣,滿臉詢問的表情.
藍訣用更加神秘的詭異笑容無聲地回答了她.出門前,他對顧里說:”你下午3點需要吃膠原蛋白藥片,5點的時候你和Jacko有約,之後晚上7點半,別忘記了去歌劇廳.”說完關門出去了.幾秒鐘後門又打開,他笑眯眯地補充道:”不用費心去記,到時間之前,我會再次提醒你的.”
顧里把振動的手機拿起來,看見剛收到的彩信,照片上是穿得極其笨重的我,和同樣笨重的崇光,兩個人在白雪上,開心而燦爛地笑著.
顧里也不由自主地笑起來.
她轉過頭看見剛剛藍訣打開的窗戶,一絲冰涼的風吹近來,舒服地貼在臉上.
我和崇光聊過我和簡溪的故事,他總是很認真的看著我的臉,聽我哭哭啼啼地訴說.我每一次透過眼淚,看著他認真的眼神,就覺得有一種心疼.為什麼面前這個又溫柔又英俊的年輕男孩子,這個被全國各種女生男生瘋狂崇拜的偶像,會活不了多久.因為我是一個無神論者,所以我敢在心裡,痛恨上帝.
但是崇光看起來很精神,一點都不像得了癌症了人.除了看上去有些消瘦之外,他的氣色非常好.只是他幾乎不吃什麼東西,偶爾逛街口渴了,喝點飲料之後,會坐在路邊的椅子上,彎腰休息很久.
我聽人家說起過,並且也問過醫生,在他這個癥狀和階段,是會有很多很多的疼痛的,吃止疼片也無法緩解.但是在我面前,崇光好象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他沒有和我說,也沒表現出來,所以我也沒辦法問.而且,在他面前,我都極力不去提關於癌症的任何事情.我知道自己在逃避什麼.
就像是被捆上定時ZD的人,假裝聽不見計時器滴答滴答倒數的聲音一樣.
都是逃避.
他也需要經常回醫院.
當他覺得孤單的時候,我就從公司去看他.宮銘沒什麼意見,他也希望有個人可以多陪陪崇光——在崇光所剩無幾的生命里.
其實我心裡明白,我根本就不是在陪他,而是需要有一個人可以陪我.
我想要慢慢地恢復力量,以走出離開簡溪的這短黑暗歲月.
在一天接著一天過去的歲月里,有時候我把崇光換下來的衣服帶去乾洗店,然後把他的衣服給他帶去醫院,他不愛穿病人服,覺得穿著那個東西時刻覺得自己快要死了.所以,他病房的衣櫃里掛起了越來越多的名牌,我稱呼他的衣櫃為小恆隆.
有時候他也會拉我在地板上坐下,和他一起打遊戲.但是,我沒有那個天賦,在眼花繚亂的子彈和ZD中間,走不過兩圈,就橫屍倒地.崇光卻像是渾身都有地雷一樣,在槍林彈雨里左右突擊,怎麼都死不了.有一次我非常不服氣地抱怨:”你怎麼還不死!”他聽到後停止了動作,沉默了.過了會兒他小聲的說:”應該快了.”電視屏幕上的戰士隨著他的手柄停止而停了下來,過了一會兒,就中彈倒地了.崇光咧著嘴,滿不在乎地笑著:”你看,死了吧.”他的笑容在夕陽里,看起來有一種悲愴的味道.陽光把他下巴青色的一圈鬍渣,照得一片金黃色,看起來像英俊的英國皇室成員.
有時候我陪他在醫院的湖邊曬太陽.冬天的太陽越來越少.湖邊上的草地變成了介於綠色和黃色之前的一種病怏怏的顏色,看起來特別不精神.崇光有時候坐在草地上發獃,他的頭髮被太陽曬得金燦燦的,包括他的皮膚,他的瞳孔,他修長的手指,都在太陽下變得金燦燦的透明起來,像要融化進空氣里消失不見,我有時候站在遠處,沒有打擾他,偷偷地掏出手機,拍下他在太陽下美好得像是精靈的樣子,他像是年輕的天使一樣,身上鍍了一層耀眼的金邊.
時間在一點一滴地過去、流逝,告別。
我們慢慢地走向一個被上帝作好記號的地點。
在一個下起雨的黃昏,我送了一些水果去崇光那邊之後,回到家裡.
客廳里,顧源和顧里兩個人挨坐著,彼此沒有說話.房間里一片寂靜,我看見顧源臉上的神色,有點被嚇到了.在幾個月前,顧里的生日會上,我看見過相似的神色.
我有點不知所措地走到他們面前坐下來,鼓起所有的勇氣,裝作幽默的樣子,調侃地問:”誰快死了?”
顧源抬起頭看著我,沒有說話.那一瞬間,我的心跳像是停止了一樣,我有一種直覺,我說中了。
在我臉色一片蒼白的時候,顧源輕輕地對我說:”簡溪要走了,離開上海,今天晚上的飛機.”
不知道為什麼.聽見這個消息,我整個人卻突然放鬆了下來,甚至有一種想要喝酒的輕鬆感.
我聳了聳肩膀,笑了笑,說:”你看,差不多啊,無論是死了,還是離開上海,都是可以形容為’他要走了’的一件事情.”
顧里`顧源還有我,我們三個坐在光線越來越暗的客廳里.
後來還是顧里忍不住了,起身把燈打開.
顧源對我說:”林蕭,我知道簡溪一直都是愛你的.我不信那些亂七八糟的鬼東西.我只知道,他肯定愛你.這麼多年,我和他從小一起親密地長大,我了解他就像你了解顧里一樣.”他的面容看起來有些激動,我知道他是一個幾乎不會激動的人.我唯一知道他哭過的場合,就是顧里第一次和他分手.
”我覺得其他的都是狗屁,和誰上床,和誰接吻,這些完全不重要.愛一個人,是想要和他一輩子,漫長的時間裡,陪伴他,溫暖他,和他一起消耗掉巨大的人生。就像顧里一樣,無論她身上發生什麼事情,我還是愛她,儘管她也與那個狗都不如的人糾纏不清.”
我看見顧里動了動,想要和他爭論.但是她看了看我臉上沉痛的表情,忍住了,沒有說話.她站起來,給了顧源一個暗示的眼神,然後他們兩個就走進房間里去了.
我一個人坐在空曠的客廳里流眼淚,雖然沒有哭出聲,但是中途差點被滲透到鼻腔里的眼淚給活活嗆死.
我發現這麼多日子過去了,我還是騙不過自己.
我拿著顧源寫給我的航班時間和航站樓信息,坐在計程車上朝虹橋機場趕。
黃昏連綿的雨,密密麻麻的交織成一張寒冷刺骨的網。他裹住整個上海,把上海托進黑暗而寒冷的洞穴里。
我知道,這是上海永遠都讓人膩煩的冬天。陰冷的,潮濕的,上海冬季。
虹橋機場到處都是人,密密麻麻的擁擠在一起。廣播里冷冰冰的女聲在播報著各個航班起飛或誤點的信息,無數條長隊排在換登機牌的窗口。
我在人群里,艱難地一個一個擠過去,目光尋找著記憶中的那個簡溪,乾乾淨淨、個子高高的簡溪。他的頭髮也許留長了,或者剛剛剪短了劉海。他也許帶著那個黑色的旅行箱子,上面有一條醒目的紅色絲帶。
當我終於越過無人的頭頂和肩膀縫隙,看見前面靜靜站著看電子牌的簡溪的時候,我得眼淚不爭氣的流了下來。
他的側臉在即長白色的燈光下,顯得又清瘦,又孱弱,像是輕輕地捧著也會碎。
我揮舞著手,大聲地喊著他的名字。
簡溪聽見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有點不可置信地回過頭,在尋找了一會兒之後,目光輕輕的落下來。他笑了。
密密麻麻的人群里,他顯得特別孤獨,他的笑容襯托的他更加孤獨。也許是因為他充滿笑意的眼睛裡,同時也充滿了淚水。
他看著跌跌撞撞朝自己跑來的林泉,張開了雙臂。
林泉用力地抱緊簡溪,把臉埋進他寬闊的胸膛,滾燙的眼淚全部流進他深藍色的毛衣里。她一邊哭泣,一邊低著頭說:「我和你一起去。”
那就是了。
我漫長戀愛歲月的最終結局。
我穿著簡溪送我的球鞋,穿著他喜歡的小羊皮外套,站在機場的安檢口,看著他牽著林泉,一步一步的離開我的世界。
一個高大一個小巧的背影,他們依偎在一起,就像我們曾經依偎的樣子一樣。
簡溪提著巨大的旅行包,也提著林泉的白色背包。他伸過手,攬過臨泉的肩頭。
一步,一步,走向他們共同擁有的世界。
我看著機場安檢的人在他們身上來回檢查了幾下,就放他們過去了。
然後他們的背影,就消失在來回擁擠的人群,和密密麻麻的藍色紅色電子數字牌的後面。
我在廁所洗了把臉,掏出包里簡溪的手帕擦乾淨臉上的淚水,然後把手帕丟進了廁所的垃圾桶。
走出航站樓的時候,我看見了站在門口等我的崇光。
他穿著他喜歡的neilbarrett淺灰色的及膝長風衣,軟軟的羊毛絨混合織物,永遠都可以給人的皮膚非常非常柔軟和細膩的觸感。他戴著一頂毛茸茸的毛線帽子,稍微遮掩一下他的偶像身份,但他並沒有戴墨鏡,所以我可以看見他的眼睛,像兩面深沉的湖泊,盛滿了溫柔,和一些難以察覺的悲痛。
風吹過他的眼睛,讓他的眼眶變得發紅。
他朝我伸出手,站在原地等我。
我走過去抱住他的腰,把臉靠近他的胸膛。
他身上的香味溫暖又和煦,但也帶著一點點醫院消毒水的味道,我想到這裡又紅了眼眶。我本來以為經過了剛剛躲在廁所隔間裡面的大肆哭號、差點引來機場保安之後,我的眼淚已經流完了,但是現在,我在他如同太陽般暖煦的羊絨風衣里,再一嗡嗡嗡地哭起來。
他輕輕地抬起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一下一下地拍著,像當初在醫院裡,在白被單上和著音樂拍打的樣子。他什麼都沒說,只是陪著我站在人潮洶湧的航站樓門口。
我越過他的肩膀,看見了暮色里的上海。無數人來到這裡,無數人離開這裡。這個見鬼的城市,這個永恆的城市。我看見周圍年輕的女孩子對崇光投過來疑惑而稍許激動的眼神,也看見夜空中不斷衝上天空的飛機閃燈。
在轟隆隆的飛機轟鳴里,我發現崇光再也不是當初那個頑劣的少年了。他安靜、沉默,像所有那些成熟的男人一樣,年輕的臉龐上甚至有些滄桑,眼角裝點著兩個被風雪輕輕吹亮的冬日清晨。
他輕輕地拍著我的肩膀,像小聲哼歌一樣,說:「沒事,我陪你啊。”
我心裡的惡毒還沒有來得及完全消散,於是我說:「是啊,陪的了一年半年,然後我還得送你。”
他沒有說話,安靜的站在機場周圍上演的巨大的悲歡離合里,風吹不進他的羊絨風衣,他的眼睛藏在我身後,藏在羊毛帽子和濃密的頭髮下面。我溫暖得像要睡過去一樣。
我忘記自己是怎麼回到家的。
只是我打開門的時候,看見坐在客廳里等我的顧里、Neil和唐宛如。他們望著我的眼神,讓我感覺自己三分鐘之後就要死了。
我平靜而緩慢地脫下自己的圍巾、大衣,放下自己的包,解散紮起來的頭髮。整個過程里,我都沒有說話,他們也不知道說什麼。
我慢慢走過他們身邊的時候,顧里說:「……你餓的話,廚房裡有我帶回來的……”
我停也沒停地從他們身邊走了過去,然後打開我房間的門,拉起窗帘,把暖氣開到最高,然後上衣、褲子都沒脫,就倒進了厚厚的被子里。
像是迎面被睡眠突然猛烈一擊,我在兩秒鐘里,就沉沉地睡了過去。
崇光坐在主治醫生的辦公室里。
主治醫生望著他年輕的臉,好像有些覺得可惜,問他:「你真的改變主意要進行手術了?之前只有50%成功率的時候,你不想做。而現在病情比以前要糟糕,手術成功的幾率大概只有15%,你還是想要做么?”
崇光的臉籠罩在檯燈金色的光芒里,散發著軟軟的夢境一樣的柔光,他點頭,說:「我想活下去。”
從來沒有過的漫長的窒息的夢。
卻是溫暖的,滾燙的,像是冬天裹在被子里圍坐在壁爐邊的早晨那麼暖烘烘的夢。
夢裡顧里好像幫我端了一杯紅茶過來,她親切的坐在床邊上,摸摸我的額頭,然後又幫我掖了掖被子,然後憂傷的看著我說:「你知道么,你現在看起來就像漫畫里的那些人物一樣——臉上都是密密麻麻的網點,你的毛孔也太大了吧?”
夢裡唐宛如也在,她非要死命擠到我的被子里來,被兩隻黃鼠狼托進了廚房,不知道是不是丟進了沸騰的大鍋里,我恍惚記得做夢之前顧里有問我餓不餓來著。
夢裡南湘睡在我對面的床上,她的床又大又漂亮,是深檀木色的古典歐洲床,我記得曾經在法國文藝史的圖冊上看見過。還有又高又軟的枕頭,和暖洋洋的羊毛被毯。她在翻一本畫冊,和以前一樣,懶洋洋的,特別好看。
夢裡到處都是一片舒服的暖金色,像是奶精放得過多的咖啡,甜甜的烘培味道。夢裡我昏睡著,枕頭邊上是靠著床頭看書的簡溪。他好像是在幫我念一個故事,又好像只是自己在看書,他戴著老花眼鏡,我從來沒有看過他戴老花眼鏡的樣子,有點像童話故事裡的白鬍子老先生。我記得自己在夢裡呵呵地笑著,然後被他伸手抱進他的腿上,暖烘烘的感覺。
夢裡我好像是醒了,然後簡溪合上問我要不要吃飯。我點點頭,剛要起來,看見窗戶外面在下雨,崇光站在雨里看著我,他的頭髮上、臉上、黑色的西裝上,都是濕淋淋的雨水。一縷黃色的燈光籠罩著他和他頭頂上連綿的冬日寒雨。他隔著玻璃窗和我說話,我卻什麼都聽不見。簡溪在我身邊摟著我,看著我著急起來。崇光在雨里看起來特別悲傷,但臉上又好像是興奮的表情,他最後開心地沖我揮了揮手,看口型好像是說「那我走啦”。我著急地從枕頭下面摸出手機來打給他,結果電話「嘟嘟嘟”的聲音一直持續著,他都沒有接聽。
窗外是一模一樣的雨水,他的身影消失在一片金色的雨里。
當我睜開眼睛的時候,顧里坐在我面前。她在燈光下看起來漂亮極了,比南湘還要漂亮。
我掙扎著像被人打過一樣的痛的身體坐起來,問她:「幾點了,天亮了么?”
顧里搖搖頭:「還沒,不過這是第二個天亮了。你睡了快四十個小時了。”
我低著頭沒有說話。
顧里把手伸出來遞給我說:「宮洺一直打你的電話……你回一個電話給他吧。”
她和我說話的時候沒有看我的眼睛。我看著她伸出來的手,不想去拿手機。手機上的那個綠色信號燈一直跳動著,提醒我有未接電話。
我說過,我討厭上海的冬天。
像是永遠都穿著濕淋淋的衣服站在冰冷的寒風裡。灰白色的氣息,淡寡的天空,連鴿子都不會飛,智慧躲著濕漉漉的屋檐下面,把脖子縮進翅膀里。
城市裡到處都是穿著高級皮草的人,她們像一隻有一隻動物一樣,捂著鼻子愁眉苦臉地路過那些乞丐,路過廉價的路邊攤。
深夜裡所有人都消失了,躲回他們充滿暖氣和地熱的高級別墅,或者躲進廉價的薄被子。他們孤獨地望著窗外灰濛濛的上海,和這片天空下灰濛濛的歲月。只剩下裹著厚厚塑料大衣的環衛工人,用他們凍得通紅的手,在深夜裡掃著大街上腐爛的落葉。
外灘沐浴在寒冷的淤血里,黃金般的光線病怏怏地照著旁邊的江水,江面上漂浮著死魚的屍體,沒有飛鳥啄食它們。
整個上海像是滿天緩慢漂浮著微笑的攝魂怪,雨水就是他們的親吻,他們祝福每個冬天裡的人,新年快樂。
我坐在計程車里,穿過了這一切,像看著一個悲觀主義者設計的櫥窗。
到達醫院的時候,我看見了手術室外坐著的宮洺和kitty。
我朝他們走過去。
宮洺聽見聲音後轉過頭,他看見了我。
我從來沒看過他臉上這種恐怖表情,像是電影里邪惡的巫術師,狹長的眼,白色的牙齒,裹在連身的黑色長袍里。
我一步一步朝我走過來,目光里陰毒像月光下的海浪翻湧不息,潮汐聲音是他巨大沉重的呼吸。
他一把捏住我的下巴,用一種比窗外冬天還要寒冷的語氣對我說:
「你里崇光遠一點,越遠越好。”
「他是我的”
「你有多遠滾多遠”
然後他把我的臉,重重地朝旁邊的椅子甩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