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顧里穿著一身彷彿黑色霧氣般飄逸的紗裙,出現在了酒會上。當然,她的衣服不是公司借的,她的衣櫃里有無數這樣的漂亮裙子供她換來換去。她雙手戴著一幅長長的手套,頭髮上有一枚黑色的羽毛寶石頭飾,脖子上一圈閃爍的寶石項鏈,看上去高貴極了。當然,這一切美麗的背後,充滿了戲劇化的對比——出門之前,她一邊吸氣,一邊尖叫著讓我們幫她把後背的拉鏈拉上去,她裹在緊得快要透不過氣的胸衣里一邊吸氣收腹一邊翻白眼的樣子,讓唐宛如覺得「連我看了都覺得呼吸困難」。當然還包括我和南湘反覆地幫她調整她把她的胸型襯托得更加完美,然後再纏上一圈一圈的膠帶,以達到她死去活來要求的「呼之欲出」的視覺效果。她還在家裡穿著拖鞋走來走去,直到最後一刻,才肯把腳塞進那雙高得簡直不象話的鞋子裡面去,看她站立時痛苦的表情。真讓人懷疑鞋子里是不是灑滿了玻璃渣子。
而這些痛苦,換來了顧里美艷的登場。她從門口的紅毯上走進來,就像一隻修長而又冷眼的天鵝。她走路的姿態優雅而不可方物,讓人感覺之前家裡踩在這雙習跟鞋上齜牙咧嘴的那個女人不是她,她如履平地一般,從半空里漂浮了進來。沿路的閃光燈不斷地捕捉她,她圓滿了,她升天了,她達到了人類新的境界和高度。我看傻了,唐宛如更看傻了,她抓著我問:「你確定走進來的這個女人,就是之前我們在家裡幫她裹胸部的那個齜牙咧嘴的女人?」
然後這個夢幻般飄逸的女人,幽幽地凌空浮到我的身邊。她順手牽了個男人,往我面前一送:「來林蕭,和他聊聊。「我抬頭一看,簡溪。
如果說半個小時之前對我提起簡溪的話,我心裡能夠想起來的,除了傷痛、悲哀、失敗的戀愛、背叛之外,沒有別的。而在半個小時之後,這個我以為再也不會出現在我生命里的男生,正坐在我的身邊,握著我的手,看著我的眼睛,對我講著他過去的一切,講著那些分別的日子,講著當初各種各樣如同肥皂劇般荒謬的故事。他用那雙烏黑的大眼睛望著我,滾燙的目光下,我內心那些鋒利而寒冷的冰塊,漸漸融化開來。所有的感覺都在融化之後復甦,當然,包括那些痛苦和恨。他低沉而充滿磁性的聲音,像一把被煎炒得滾燙的沙子。
「林蕭你知道么,過去的那幾個月,我一直讓著她、遷就她。她讓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我想儘快贖罪,我想讓她儘快厭倦我。等她膩煩我的時侯,我就能回到你身邊了。我總是這麼跟自己說,真的。」
「後來她就開始老折磨我,想和我吵架,想各種方法折磨我,有時侯她大半夜的在外面喝得大醉,大冬天的讓我出門找她,在大街上,下著雪,她把大衣脫了從天橋上丟下去,我脫了衣服給她穿,北京的冬天特別冷。有時侯她大半夜故意說想吃什麼東西,讓我去給她買,我也二話不說,低頭就出門去給她買回來,很多商店關門了,我就滿大街挨著找給她。我什麼都為她做,但是我就是不肯碰她,也不親她,我都是自己睡沙發,或者地板上。」
「還沒去北京之前,我和她吵過一次架,唯一的一次,是我睡著了,她到我身邊來,和我接吻,然後拍了照片,之後發給你了。有一天我看她手機里拍的照片,不小心就看到了那張,我問她這是什麼時侯的事,因為我知道根本沒和她親過,她就告訴我了,說故意發給你的。那次我和她吵得特別凶。」
「你知道么,我在北京老想說回來。好多次,我都快要摔門走了,但是每次都能聽見她在房間里哭,我又忍不下心了。很多時侯我想你,特別想你的時侯,我也受不了。我就對自己說,等結束了這邊的事情,我一定立刻坐飛機回去,大半夜我也立刻飛回去,然後就跟你在一起。這輩子無論你怎麼踢我,怎麼攆我,我都不走了。我怎麼都不走了。」
「我總是安慰自己,甚至開玩笑跟自己說,這就像是小兩口貸款買了房子,老公有責任還房貸。當初是我們惹出來的事,那就由我來還。我把自己當奴隸,陪著她,她想幹嗎我就幹嗎。」
「北京的時侯,我給你寫了好多信,特別多的信,但是我沒敢寄給你,我怕你不肯看,直接燒了。我記得高中那會兒有次吵架,我寫信給你,你也是看也不看就燒了。後來還是得當面哄你。但是我高興,我樂意。我在北京的時侯就想,要是能回傷害當面哄你,該有多好阿,我就死死地抱著你,你拳打腳踢我都不放你走,就讓你在胸口裡發脾氣,反正最後你總會乖的。想到這些有幾次我都哭了,呵呵,真的,你別笑話我。後來她看見了這些信,發了很大的脾氣。她把這些信都從窗戶扔了出來。晚上她睡了之後,我去樓下找,有些找回來了。有些沒有,可能掉到河裡被水沖走了。」
「後來她終於受不了了。因為她知道我不愛她。最後她問我,是不是這輩子,我都不可能愛她,是不是只有林蕭死了,我才會和她在一起。我就和她說,是的,這輩子我都不可能愛她,而且,就算林蕭死了,我也不會和她在一起。」
簡溪抬起頭,抓著我的手放到他的臉上,這麼久沒見,他變成熟了,下巴上甚至有了一些扎手的鬍渣。他的輪廓像是在冬天的風裡被雕刻得更深,眉毛投下的陰影里,是他水汪汪的大眼睛。不再是以前那個陽光下燦爛的少年了,他以前純凈得像是天山上的湖泊般動人的瞳孔里,現在漂浮著一層風沙,他的目光讓人看了胸口發痛。
他的喉結滾動著,沙啞的聲音對我說:「我只愛你,我他媽這輩子只愛你。」他的眼眶紅紅的,在燈光的照耀下,泛濫著悲痛。他張開手臂抱著我,用了很大的力氣,都把我抱痛了,像是要把我揉進他的胸膛一樣。
我的心裡,像是淋了一杯冒著熱氣的檸檬汁,酸澀地皺在一起。我看著面前的簡溪,他凌亂的頭髮軟軟地掛在額前,他睜著他那雙漂亮的大眼睛看著我,臉上是揉碎了的心酸,像是一隻受了委屈的大狗狗坐在面前抬起頭寂寂地望著你一樣。
我的眼眶裡滾落出一顆渾圓的眼淚,我從來沒有看過自己掉出那麼大滴的眼淚。
簡溪往沙發裡面坐了坐,把他長長的腿張開,在面前空出一小塊地方來,他把我拉過去,坐在他的腿中間,從背後抱著我。他把頭放在我的肩膀上,用臉摩挲著我的脖子,皮膚上是他鬍渣的觸感。
周圍的空氣里都是他的氣味。所有的酒味、煙味、香水味,都退散不見。只剩下他身上散發出來的、幾年來我熟悉的那種清香,溫暖而又和煦的陽光味道,如同太陽下發光的溪澗。
而在那一個瞬間,我腦海里一閃而過崇光的面容。我甚至在幻覺中看到酒會大廳的某個角落裡,崇光的身影一閃而逝,我整個後背都僵硬了起來。
「好久沒有被我抱了,都不習慣了吧。」簡溪在我的耳邊,溫柔地說。他肯定也感覺到我後背的僵硬。
我閉上眼睛,點點頭,腦海里是崇光悲傷的臉。就像幾個月前,我和簡溪分手的那天晚上,我做夢夢見的場景一樣。他站在窗外的大雨里,黃色的街燈照著他那張英俊的面孔,大雨把他的頭髮和肩膀都淋濕了,最後他無聲地沖我擺擺手,然後悲哀地轉身消失在黑色的雨夜裡。留給我一雙像被大雨淋濕了的悲傷的眼神,濕漉漉的黑色瞳孔。
與我和簡溪這邊悲傷而寧靜的氣氛不同,唐宛如、南湘和衛海那邊,完全是一副熱火朝天的景象。但是在這番火熱的表面之下,三個人各懷鬼胎。純潔的如如盯著英俊而健壯的衛海盯了一晚上,眼睛都沒挪開過,當然,嘴也沒閑著,一杯一杯地喝著各種雞尾酒。在迷上了mojito之後,她更是連要了三杯,只是對杯子里那些薄荷葉末有意見,所以她都是用嘴把漂浮在表面的薄荷葉吹散,然後喝——動作就和老年人喝蓋碗茶一模一樣。而衛海,看著身邊美麗動人的南湘,也高興得很,於是一不小心,也喝高了。而南湘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地不露出自己和衛海的馬腳。她揉著太陽穴,非常焦急,她一直都沒想好,應該怎樣告訴如如自己和衛海的關係。而身邊的這個大男生,一點心眼兒也沒有,特別是喝醉了之後,好幾次握著自己的手,用炙熱的目光盯著自己。如果唐宛如的神經有顧里十分之一敏銳的話,今晚早就鬧場了。
酒會還沒過半,衛海已經躺在沙發上了,像一隻睡熟的大獅子。南湘頭痛,等下要把這麼大一個龐然大物給搞回家,還真是件麻煩的事情。而旁邊的唐宛如,酒過三巡之後,旁若無人地做起了瑜伽,表情安靜而祥和,目光遊離四散,無法聚焦。她把腳掰到頭上的時侯,南湘都懷疑自己聽見了咔嚓咔嚓的聲音,特別嚇人。
當顧里走過來的時侯,她看見了昏睡過去的衛海,和淡定地坐在原地一動不動像一尊雕塑一樣的唐宛如。她和南湘對望一眼,此刻的南湘也喝得差不多了,眼神迷離,看上去不知道是醒是睡。顧里皺著眉頭打了個電話,過了一會兒,kitty走了過來,顧里問kitty:「公司訂的那些給客人的房間,有多餘的么?我這有個朋友,估計走不了了,讓他住這兒吧。」kitty從包里掏出個本子,查了查,然後掏出一個裝著房卡的小信封給顧里:「上面寫著房號,你讓服務生送他上去吧。」
顧里回頭叫了個服務生,把房卡給他,然後指著沙發上那個龐然大物,說:「你送這位先生去這個房間休息吧。」
過了幾分鐘後,那服務生回來了,把房卡交給顧里,說已經把那位先生送到了。顧里隨手拿了一張一百塊給那個服務生,然後順手就把那張房卡丟進了自己包里。南湘剛要和她說什麼,她就轉身朝舞台邊上走過去了。因為她要代表今天的主辦方發言。
當喧鬧的音樂停下來之後,黑天鵝一般的顧里,優雅地站在了舞台的聚光燈下面。作為這次主辦方的代表,她舉著香檳杯,用她那張精緻到虛假的笑臉,感謝著八方來客。
坐在台下的我、簡溪和顧源,看著燈光下閃閃發光的顧里,都覺得她真美。
簡溪用手撞了撞顧源,對他說:「喂,你不是準備求婚么?就趁現在阿。」
我一口酒噴了出來:「你說什麼?顧源準備求婚?」
簡溪沖我眯起眼睛笑著:「是阿,這小子買了個戒指,今天拿給我問我好不好看,說是準備向顧里求婚了,準備訂婚呢。」
明顯有些酒意的顧源,紅著一雙眼睛,盯著舞台上的顧里,心有不甘地說:「我今天生日,她都忘記了。求個屁。」
「她記著呢,」我心虛地喝了口酒,「我和你說了你不準說是我告的密,她在樓上訂了一個情侶套房,房間裡布置著玫瑰阿蠟燭阿各種各樣的東西,我和南湘忙活半天呢。她晚上要給你個驚喜。」
顧源的眼睛唰的一下就亮了。我發現他和簡溪一樣,都像個小孩兒似的,特別好哄。用南湘的話來說,就是我和顧里簡直把他們兩個吃定了,丟塊骨頭就能樂半天。我以前對簡溪這樣說過,簡溪斜眼看我,鄙視地說:「得瑟什麼呀,那是因為我愛你。我要是不愛你,你捧著金磚跪我面前幫我捶腿你都沒戲,小妞知足吧你。」
「最後,請允許我說一點私人的事情,」台上的顧里把目光投到人群中,「今天我想要向大家介紹一個人,是我生命中最特別一個人,今天是最特殊的日子,我想要大家都認識他。對我來說,他像是上帝給我的一個禮物,我從來沒有奢望過生命里能有這樣的一個人,而且,最特別的,他和我是一個姓氏,請讓我為你們介紹這位顧先生???」
「快去吧,趁現在,多浪漫呀。」簡溪對著顧源起鬨。
顧源撓撓頭髮,揉揉自己發燙的臉,笑了笑,有點不好意思地站起來,把手伸進褲子口袋裡,摸著那個紅色的戒指盒,準備朝台上走。剛走一步,就聽見顧里說:「???他是我的弟弟,顧准。」
顧源剛剛邁出的步子,停在了顧里的話里。他望著舞台上和顧里並肩站立的顧准,兩個人就像是按照一個程序生產出來的機器人一樣,完美、精緻、冷漠、高傲、貴氣。燈光下他們站在一起,就像是一幅最美的畫面。
顧源的手放在口袋裡,用力地捏了捏那個紅色的戒指盒,他的背影在燈光下一動不動,像是一個沉默的黑暗地帶。他退回來,坐到沙發上,拿起面前的一大杯酒抬頭喝了下去。
我和簡溪看著他,都不敢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