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過去之後,冬天囂張的氣焰就減弱了很多。
二月過去之後,春天隱隱地撩開了些許她那嫵媚動人的裙擺。
而隨著三月的到來,上海的天空,終於一點一點地散去了春寒料峭時的鉛灰色樣貌,湛藍的天空沒有任何雜質,彷彿一個毫無心機的孩童,將它純潔而美好的面容,無遮無攔地暴露在所有人的面前──「歷史的天空有一張不老的臉」,是的,它是真正的年輕而潔凈,而不是像我們這群末日少女:心機頗深、臉皮頗厚、彩妝頗濃、裙子頗短,恨不得長生不老,打心眼裡崇拜《西遊記》里那些童顏巨乳的女妖精。
我們喜歡這樣湛藍無雲的天空么?喜歡。但僅限於且永遠只限於出現在小說和電影里的時候,我們才有欣賞與直視它的勇氣。然而在真實的世界裡,這樣赤裸地在太陽下暴晒幾個小時,用顧里的話來說就是「哎喲你幫幫忙好,這麼赤條條地在太陽底下溜達幾個鐘頭,你還不如直接把自己的身份證上的出生日期改成1978年好!而且還是出生在非洲的好!你在大街上會迎面聽見一個頭髮染成翠綠色的非主流掏心掏肺地稱呼你『阿姨』的好!你幫幫忙好」。
說到改身份證這件事兒,我的好姐妹顧里,最近就在倒騰這個事情,企圖把自己的出生年月改小三歲……只是一直未遂而已,但準確地說,以我對她的了解,只是「暫時」未遂。我對她的動手能力毫不懷疑,所以,她要打定主意的話,我琢磨著她能把身份證上的性別都改過來。
她這種澎湃而驚人的動手能力,從她小學三年級的一堂手工課上萌芽。那時的她,憑藉九歲幼女之軀,愣是茹毛飲血地做出了一個鐵片鑲嵌、螺絲擰緊、電池驅動的玩具綿羊——她稱呼那個玩意兒為綿羊,但在我們眼裡,那東西看起來更像是一個巴巴爸爸——從那時開始,這種動手能力就從未衰退並日益遞增著。在她小學六年級的時候,這種能力演變得更加不達目的誓不罷休。那一年,我們班主任把年級里分配到班上的唯一一個「小紅花」的名額給了一個叫李旭的男生而沒有給顧里,為此,顧里利用課間的十分鐘,跑去辦公室里,坐在我們班主任的面前,不慌不忙、掏心掏肺地進行主題為「紅花捨我其誰,老娘實至名歸」的演講,舉例子、擺事實、說故事、講道理,從瀏陽河彎過了幾道彎,一直說到最近班裡有幾個女生來了月經,天上地下,說古論今,連續一個月,雷打不動,每周五天,每天三次,每次十分鐘……十一歲的顧里如同滅絕師太一般表情肅穆而又淡定,彷彿一個看破紅塵卻又異常偏執的老嫗,天天端坐在我們班主任的辦公桌前的小凳上,兩鬢蒼蒼十指黑。最後,我們親愛的班主任崩潰了,她顫抖著雙手,把那朵塑料小紅花,從李旭的胸口上扯下來,哆嗦著給顧里別在了她剛剛發育的胸前——為此,李旭賭氣,在他自己家裡一個星期「喂」來「喂」去的,死活不肯喊我們班主任「媽」。
陽光暴烈地照在我們的臉上,彷彿上帝在溫柔地抽我們耳光。南湘已經進屋找防晒霜去了,我愁眉苦臉地暴晒在烈日里,如同一個快要被曬爆炸的吸血鬼般等著南湘從屋子裡出來解救我。
而坐在我旁邊的顧里,卻反而一動不動地揚起她那張如同靜安區的土地一樣寸土寸金的臉,坦然而又豁達地面對著三月里劈頭蓋臉的日晒,一點都不擔心高強度的紫外線傷害到她那張每天早上都需要塗幾百塊錢人民幣上去的嬌嫩面容。我看著她,表情極其焦慮,她轉過頭來望著我,沖我露出一個欲仙欲死般舒服的笑容,她的笑容從她的臉上戴著的那種電焊工常用的面具上的茶色玻璃後面透出來,我感覺她在用《電鋸驚魂》里播放磁帶時的那種低沉的沙啞音對我說:「Iwannaplayagame.」
半個小時之前,我們響應顧里「春季里來柳絲長,姑娘出門曬太陽」的號召(其實是威脅)從房間里不甘願地出來,躺在幾張白色躺椅上,在小區里那塊每天都有園丁修剪澆灌的三十平方米的草坪上沐浴陽光。草地綠油油的,在初夏日照中顯得金光四射。旁邊一塊鋥亮的黃銅牌子上用中英雙語清楚地寫著這片草坪的高貴血統:匍匐馬蹄金與沿階草以三比七混合比例交織種植。顧里特別迷戀這塊牌子,當初她發現了這塊悄然矗立在草坪邊上的牌子時,激動得像是找到了媽媽的小蝌蚪,雙眼含著淚花。我特別能理解她,要知道她生活里最喜歡看的休閑讀物有兩類:一類是保養品外包裝背後貼的那張介紹各種物質配方含量的說明書,另一類就是公司里的財務報表。
因為這塊銅牌的關係,她更加堅定地認為自己租在一個貴氣的小區里,儘管最近搬進這條弄堂,用各種老別墅開文藝書店、文藝咖啡店、文藝花店、文藝香水店的文藝青年們越來越多,但她仍然一意孤行地又去和房主續租了兩年。其實她完全不需要靠這塊銅牌來確認自己租了一個貴氣的小區,她只需要稍微抽空瞄一下自己每個月的房租賬單就能毫不猶豫地確認——那彷彿相當於我六個月的薪水。
其實除了那塊雙語銅牌之外,這個小區值得驕傲的事情還有很多,不僅僅是它的租金。比如,有一天,南湘對正在草坪上鋪著的毯子上做瑜伽的顧里說:「你知道么,以前張愛玲也住這兒。」顧里用一個盤絲洞里倒掛在牆上的妖精的姿勢,半眯著雙眼,幽幽地從她白森森的獠牙里發出氣音:「誰?張愛玲?這女人挺有錢的嘛,拍過什麼電影啊?」
南湘:「……」
不過,無論如何,能在靜安區這樣寸土寸金的地段,開闢出這麼一塊屬於小區自己的綠地來,不是誰都有這個勇氣的。要知道,哪怕隨便在上面蓋個茅草棚之類的玩意兒,都能抵過莘庄一套裝修精美的兩室一廳──當然,物業沒那麼傻,羊毛出在羊身上,這些草坪的地皮價值以及日常養護費用,都算到業主們的頭上了。你以為一個月嘩啦啦的物業費是捐給希望小學的孩子們念書去了么?
我們在躺椅上躺下沒多久,遠處,兩個身材頎長、五官輪廓刀削斧鑿般深邃的帥哥端著硬紙殼托盤裡的幾杯外賣咖啡朝我們走來。你知道,上海的街頭,一般托著硬紙殼托盤行走的人有兩種:一種就是面前的這種嚴格按照時尚雜誌上的廣告模式來生活的人類,他們的紙殼裡是一杯一杯的咖啡;而另一種,則是腳踏實地的居委會大媽,她們手裡的紙殼裡,托著一打新鮮的雞蛋。
如果你關注過我們兩年前的生活,此刻的你一定會猜測,會是簡溪和顧源兩個尤物勾肩搭背地走過來了。他們用背吉他的方式來背網球拍,彷彿兩隻無時無刻不在開屏狀態的雄孔雀。
但是,如果你關注過我最新的近況的話,你一定也會知道,簡溪已經從我的生活里消失了,他留下了一封讓我痛不欲生的信之後,如同八月天里洒水車留下的水漬,一曲婚禮進行曲結束之後,剛剛還濕漉漉的地面,轉眼就被烈日炙烤回了原樣,無影無蹤。
那麼你猜會是誰呢?
顧源和席城?
──謝謝你豐富的想像能力,你應該把張紀中手中的擴音器搶下來,代替他去拍新版的《西遊記》,他在裡面給唐僧安排的那場女兒國的戲份,突然轉檯冷不丁看過去,你會懷疑中國的審查制度怎麼突然放寬連三級片都可以上星播放了。
衛海和崇光?
──謝謝你無窮的編劇能力,你應該去把郭敬明家裡的電腦搶過來,代替他寫《小時代》,我相信肯定用不了多久,「《小時代》系列」就能出到10.0,比殺毒軟體更新換代都快。
宮洺和藍訣?
──謝謝你離奇的創新能力,你應該去國防部研發一顆衛星,然後放到天上當風箏玩兒。
兩個帥哥站在我們面前,如果說混血英倫氣質的Neil再加上如同蒼白年輕死神般的顧准還不夠引發我和南湘的尖叫的話,那麼,此刻,他們中間還有一個兩歲的小男孩兒Jimmy,他正睜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忽閃著長睫毛,趴在Neil寬闊結實的胸口上望著我們,眼前的畫面,曾經多次出現在我和南湘的睡夢裡,一個多麼和諧的三口之家啊。
他們倆在我們身邊坐下來,陽光照在Neil金黃色的頭髮上,他混血的五官和他藍色的瞳孔,帶來一陣遼闊海洋的凜冽氣息,是那種透明而又鋒利的年輕男孩兒的美。而顧准漆黑的眉毛襯托著他蒼白的皮膚,在光線里透出一股《暮光之城》里吸血鬼的貴族美,吸血鬼曬太陽,多新鮮的事兒啊。
「你們這兒周圍可真熱鬧,」因為沒有多餘的躺椅了,顧准就自然地在顧里躺椅的扶手上坐下來,「咖啡店一家接一家地開,STARBUCKS開了三家,還有一家COFFEEBEAN,一家COSTA,剛走過街角的時候,看見McCafe也快開了。過不了幾年,這個地段周圍的小區家裡的水龍頭一擰開就是嘩啦啦的咖啡漿了吧?」多虧他身材修長輕盈,所以能夠用這樣自然而又迷人的姿勢坐在躺椅的扶手上,要是換了唐宛如,直接咔嚓一聲,躺椅就碎了。
「McCafe?月經咖啡?真的假的啊?」唐宛如抬起手扶在胸口上。
顧準的瞳孔劇烈地顫抖了幾下,但還是勉強保持著鎮定。我相信他的內心嚇壞了,因為他進入我們的生活的時候,唐宛如這個妖孽還在外面神遊呢。而現在,是的,她回來了。她再一次重新融入了我們的生活,看起來天衣無縫,融洽無比,彷彿一塊橡皮泥把自己揉進了一塊口香糖一樣。
「Mc是麥當勞。」我有氣無力地回答她。
「哦,我說嘛,我本來還想,這全天下的廠商都怎麼了,鉚著勁兒和月經較勁,月經咖啡,我靠,敢喝下去的人那是真的勇士。你說一本雜誌叫《當時月經》已經夠變態了,除了顧里,誰看啊。」唐宛如幾個月不見,學會諷刺人了。
「麥當勞不是做雞的么,怎麼也摻和起咖啡的生意來了?」南湘一邊歇斯底里地往臉上塗著防晒霜,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接著話。
「這年頭,誰還不會做雞啊?」唐宛如哧溜冷笑一聲,說出了一句警世箴言。
我和南湘正低頭沉思唐宛如怎麼會對這個社會具有如此高度的透視和解析,並且善於運用聯想和比喻的手法時,她突然半坐起身子,有點兒睡醒了的感覺,恍然大悟:「哦,我說錯了,我是說,這年頭,誰還不會做咖啡啊?」
不知道是不是被突然坐起身子的唐宛如嚇到了,Jimmy這時突然小聲地哭起來。顧里閃電般麻利地伸出手,準備把Jimmy抱起來:「哎喲,Jimmy不哭哦,姐姐來照顧你。」
不過,還沒等顧里下毒手,顧准就提前把Neil胸前哭鬧的小Jimmy抱了過來,他溫柔地把Jimmy抱在自己的白襯衣胸前,一邊對顧里說:「姐姐,聽我一句,拿一條愛馬仕的毯子把他包裹起來然後放進保險箱里,是沒用的。」
顧里的臉上浮起一層潮紅,彷彿受到了羞辱,她義憤填膺地說:「你沒試過,你怎麼知道?!」
在顧準的安撫下,一會兒Jimmy就不哭了,他趴在顧準的懷裡,表情天真可愛,就像個天使。
顧里再一次被挫敗了,她的臉上充滿了難以置信的表情。
「姐姐,沒什麼好奇怪的,能夠趴在顧準的胸肌上、聞著他襯衣布料散發出的薰衣草柔順劑味道,這種好事兒要是換了我,我也不哭。」Neil特別掏心掏肺地看著顧里,分析道,一邊說,一邊朝Jimmy投去羨慕忌妒恨的目光。
我和南湘嚴肅地點頭表示同意。
顧准把他漆黑的瞳孔翻進了眉毛里,留給我們整個白眼。
「能回到上海,感覺真是太好了。」Neil沒有坐的地兒,於是就在草坪上坐下來。他天天在健身房拋頭顱灑熱血地雕刻出來的一身肌肉,如果也像顧准那樣坐扶手的話,就是一出人間慘劇。在陽光的烘焙下,他身上那種混血的迷人氣味,變得更加誘人。他半屈著兩條長腿坐在草地上,雙手朝後撐著身體,呈現著一種懶散的精緻。天氣才剛剛轉熱一點,這小崽子就迫不及待地穿起了短褲,陽光照在他毛茸茸的金色小腿上,看起來像個充滿力量的大學生。他總是有這樣的本事,無論出現在哪兒,都能瞬間把周圍變成金光燦燦的法國浪漫電影里的場景,興風作浪般蕩漾起迷魂陣一樣的荷爾蒙氣息。他的姐姐,顧里,也有這樣的本事,無論走到哪兒,都能瞬間把周圍變成「第一財經頻道」的新聞直播間。此刻,這個女主播正裹著一件貂皮大衣,她和Neil兩個人的穿著成功地把彼此都塑造成了精神病,一個不怕冷,一個不怕燙。
如果按照這個邏輯去聯想的話,對宮洺來說,無論出現在哪兒,他都能瞬間將周圍變成米蘭國際時裝周的T台現場。對南湘來說,無論出現在哪兒,她都能瞬間將周圍變成《黛玉葬花圖》的動人畫卷。對於唐宛如來說,無論出現在哪兒,她都能瞬間將周圍變成「不看不知道,世界真奇妙」的演播大廳──當然,有時候也變成2010年的「春晚」現場。
過去的一個月里,Neil離開上海回紐約去了。他的父親之前在曼哈頓西44街買下來的送給他的高級公寓,被一個腰纏萬貫的人看中了,準備用重金買下。他準備回紐約去辦理過戶手續,然後攜帶著萬貫美元榮耀歸國。當然,其實他在離開紐約回上海之前已經將所有的手續委託給中介公司了,他遠程操作也是可以的。他之所以要親力親為不惜坐著越洋航班回去,是因為聽說那個名叫Luc的買主除了腰纏萬貫之外,同時年輕貌美,肌肉結實,長相猶如年輕時還沒有開始掉頭髮的裘德洛,熱愛旅行,對家居設計精通,穿著入時,喜歡聽歌劇,愛好現代藝術,也迷戀古典油畫,最關鍵的地方是他非常喜歡MariahCarey和Madonna——聽起來就差沒有穿上一件胸口寫著「NobodyknowsIamgay」的T恤了。
「你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按照你的戀愛理論,你不是一直都是長線投資,痴情路線的么?」顧里依然頂著那副看起來如同科學怪人的電焊工面具,看起來又神秘又喜感,有點像說相聲的伏地魔,「你應該三個月之後才回來啊!(Neil:……)這才一個月都不到。」
「交易取消了。」Neil撇了撇嘴角。
「對方沒看上你啊?」顧里眼裡赤裸裸地放射著嘲笑的光芒。
「那倒不是。他確實非常年輕,也非常英俊,而且確實很像裘德洛──很像已經開始掉頭髮的裘德洛。但是,我回去之後才發現,買下我房子的人並不是他,而是他的女朋友。」Neil在陽光下聳了聳肩膀,喝了口拿鐵,然後伸出小舌頭把嘴唇上的奶油輕輕地舔去。我和南湘看著他這個動作,都咽了咽口水。這個該死的尤物無論做任何動作,感覺都像是電影里的慢鏡頭。芭比娃娃如果泉下有知,一定恨死他了,她一定會披頭散髮地脫下高跟鞋砸他,同時歇斯底里地沖Neil咆哮:「不要和我搶男人,你這個小騷貨!」
「HumIamsorry.」顧里的語氣非常誠懇,掏心掏肺,但是臉上的表情笑得快爛了,如同一個生意興隆的媽媽桑。
「Iamsorry,too!」Neil把目光轉向每個人,用他在國外從小學會的誇張表情和語氣說道,「他女朋友剛剛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親切地握著她的手:『您一定是Luc的祖母吧?』『哦不,我並不是,』對方優雅地回答我,『還有,交易取消吧,咱們就到這兒。』」
「嗚……」我們各自發出了一聲含義深遠的嘆息。
「你說Luc圖個什麼啊?俗話說得好,『大齡妙女郎,再妙也是絲瓜瓤』,每天晚上摟著一大根的絲瓜瓤睡覺,圖什麼啊?」唐宛如一臉正義地插嘴道。
「算了算了,別說人家了,我們自己也要警惕,高標準要求自己。絲瓜瓤就絲瓜瓤吧,我之前和你睡的時候,不是也半夜尖叫著驚醒么,我還以為我抱著根金箍棒呢,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得饒人處且饒人,乖!」顧里特別誠懇,親切地拉著如如結實硬朗的胳膊,撫摸著,一臉「家家有本難念的經」的表情。
「……」唐宛如兩眼放空,看起來像是原地坐化了。
「喝著香濃的咖啡,聞著草地的芳香,和朋友們相聚在一起,沐浴著燦爛的陽光,這才叫生活。」顧里頂著她的防毒面具在抒情,看起來太有喜感了,她說完就伸手接過顧准遞給她的咖啡,然後小心翼翼地摘了臉上的電焊工面具,送到唇邊深深地喝了一口,然後驚魂未定地趕緊把面具戴上。
南湘坐在我的對面,笑得花枝亂顫的,她一邊聽著一群神經病的聊天,一邊也沒閑著,繼續把從顧里的化妝櫃里偷出來的一管阿瑪尼防晒乳,一層又一層地塗抹到她白皙嬌嫩的臉龐上,優雅而迷人的輕盈手法,看起來彷彿在給一個潔白的陶瓷上釉。
而坐在南湘身邊的唐宛如,此刻也跟著開始塗一罐看不出是什麼、但按照邏輯推斷應該是防晒霜的東西,但從外包裝來看,防晒霜一般不會那麼大支,我有點兒懷疑她抓錯了東西。她同樣優雅而迷人的輕盈手法,看起來彷彿在給一面土坯牆刷水泥。
Neil看著不停忙活著的我們幾個,非常疑惑:「你們女生真的如此怕被晒黑么?我還挺喜歡曬太陽的呢。」
「你是洋鬼子,你頂著一身白化病一樣的皮膚和我們比什麼比,嚇唬誰啊,你怎麼不去挑釁白雪公主啊!你就是在太陽底下給曬化了,也只是化成一攤特侖蘇而已,而我和南湘就會化成一碗清茶,林蕭就會化成一杯卡布奇諾,至於唐宛如,那就是一桶瀝青。」顧里從面具後面瓮聲瓮氣地說。
「我不是洋鬼子,我也挺愛曬太陽的啊。」顧准在邊上,笑著幫Neil。不知道為什麼,他的笑容總讓我覺得彆扭,儘管他的微笑精緻而淡然,透著一股子嚴格的家教產生的修養,但是他的笑容總是淺淺地停留在臉上,笑不進眼睛裡。他的瞳孔看起來始終是兩顆被冰碴包裹著的黑鑽石。融化不開的寒冷。老實說,我一直不太喜歡他,這種不喜歡的表面之下,其實是有點兒怕他。
「但我勸你也別曬太多,」顧里看著顧准唇紅齒白的精緻面容,在面具後面繼續噴射著她的毒液,「我怕等會兒我們正聊得高興呢,你就在我們邊上吱吱幾聲之後默默地化成幾股白煙了。」顧里顯然最近看了很多吸血鬼的電影。
「怪不得姐姐你戴著面具呢,原來是怕化成幾股白煙,我懂了。」顧准喝著咖啡,眼睛望著遠處不知道什麼地方,反正沒看顧里,譏誚地回她,頓了頓,把他精心修剪的濃眉毛一挑,又補了一刀,「怪不得我說你為什麼那麼害怕廚房的抽油煙機呢。」
我聽到顧里在面具後面深吸了一口氣,然後伸出爪子在顧准胸口用力一掐:「要死啊你!」
說到防晒這檔子事兒,我們幾個,連唐宛如在內都如此小心翼翼,不是沒道理的。我們幾個歇斯底里的防晒態度,來源於曾經顧里在高中時給我們留下的陰影。
高中有段時間,顧里鬼迷心竅地想要追求什麼勞什子的「小麥色肌膚」,變成什麼勞什子的「巧克力美人」,於是她在暑假包辦主義地幫我們訂好了機票和酒店,用種種誘惑把我們集體吆喝到了三亞的沙灘上,之後我們四個彷彿屍體一般直挺挺地躺在沙灘上暴晒了七天,用顧里的話說,這是一個關於「兩條美人魚(她和南湘)和一個采蚌女(我)以及一根大型海參(唐宛如)」的美麗傳說──至於別人是否這樣理解,那就是個謎了,期間還因為我們躺得太過直挺的關係,把一個路過的大媽嚇得差點兒尖叫著報警。那會兒,少不更事的我們哪兒懂得防晒霜這種勞什子的東西,而且沒人性的顧里竟然只記得自己塗抹了全身,而忘記提醒我們三個。結局就是我和南湘兩個人回到學校之後,瞬間多了兩個外號,雖然兩個外號都是針對我們變黑了的皮膚,但是南湘因為她美麗的臉而多少緩衝了一下,她的外號叫「黑雪公主」,至於我,因為比南湘稍微遜色一點點,所以,得到了一個類似的外號:「烏骨雞」。
最不要臉的就是顧里,她在層層疊疊塗抹了各種防晒霜的保護之下,只稍微變黑了一點點,剛好達到她想要的那個巧克力的顏色,看起來健康而又勻稱。她在學校里看見晒黑之後的我和南湘,彎下腰,旁若無人地笑了三分鐘,胸罩扣子都笑鬆了。笑累了,她撐起腰,用善解人意而又委屈的表情說:「上帝真是太不公平了,最想晒黑的人是我,結果我只是稍微變化了一點點,反倒是你們兩個撿了個大便宜,你看看你看看,你倆黑得跟兩條老茄子似的。」
虧得我年輕力壯,否則我真他媽差點兒一口氣沒上來。
而說到唐宛如,她是最為慘烈的一個。因為每當有穿著緊身三角泳褲的年輕肌肉男性走過我們所在的沙灘,她就飛快地逃離遮陽傘的區域,追著散發著雄性荷爾蒙的肉體呼嘯而去,一路翻著白眼甩著舌頭搖頭晃腦地灑下她的口水,以此作為沿途的標記──和走進森林沿路撒麵包屑是一個道理,都是為了找到回家的路。但說實話,看起來更像是一條壯碩的拉布拉多肆無忌憚地奔跑在沙灘上。
因此,在三亞的海灘上自由奔跑、天性解放的唐宛如在回到上海之後皮開肉綻,全身蛻皮,彷彿《新白娘子傳奇》。她躺在床上不斷踹著四肢,張著血盆大口不停地叫喚,聲音嘶啞卻又嘹亮,頻率也非常固定,而且又因為她的牙齒一直都非常大顆且極其整齊密集,我恍惚間覺得她是一匹正在臨盆的,馬。
我正自豪於自己精彩的比喻,顧里一句話輕描淡寫地挫敗了我。她指著唐宛如胸口前一片白花花的蛻皮,伴隨著唐宛如「喔喔」不斷的呻吟,她說:「像不像兩顆剛剛剝開還沒撕去糖衣的『喔喔』『奶』『唐』。」
對面的南湘表情莊嚴地豎起了她的大拇指。
我看著顧里彷彿靈光開竅的得意表情,恍惚覺得她腦門兒上籠罩著一層佛光,我想,當初牛頓被蘋果砸到的時候,也就這樣了吧。
我從記憶里回過神來,眼前年輕的他們,一個一個面容姣好、穿金戴銀,我突然覺得有點兒恍惚。四周的空氣被明晃晃的陽光照得盪起漣漪,現在是2009年,還是2010年?我有點兒弄不清楚了。
自從大學畢業之後,我就覺得自己身邊的時間過得異常混亂。還在念書的時候,有無數的坐標供我們參考時間的流逝,每一天有課程表提醒著我們,我們生命中的每一天被分割成每四十五分鐘一個片段,然後組成不同的學期、不同的學年,我們有不同的年級門牌,有寒假暑假有春遊校慶等等等等,來提醒我們歲月的流逝。
但是畢業之後,好像每一天都和過去的一天一模一樣,但是,又似乎和之前的任何一天都不相同。
時間混亂成一片虛焦鏡頭下的薄薄光影,貼在每個人的腦門上。
閉上眼睛,我無比清晰地回憶起幾個月前的自己。
那段時間我除了上班之外,每天都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我百無聊賴而又萬念俱灰地望著窗外翻滾的雪花,它們噼里啪啦地撞碎在窗戶的玻璃上,屋內熱氣騰騰的空調風把窗戶玻璃烤得滾燙,雪片撲上去的瞬間就嘩啦啦地融成水,狼狽地朝著窗沿流下來。
那個時候,屋外是一片肅殺的雪景,看得人滿生絕望。彷彿世界被砸出了一個大洞,暴風雪從這個洞里洶湧而來,一眨眼就吹遍了整個世界,又冷又硬的風頂著人的胸口吹,不費任何力氣就把一顆沉甸甸又暖烘烘的心吹成了冰涼的碎屑。
我日復一日地靠在玻璃窗前發傻,有時候流眼淚,有時候沒有,但眼睛裡總是像撒了鐵砂一樣刺痛,我時不時地還覺得時間停留在簡溪回來的那天,只不過那天他回來並不是為了和我重新在一起。他再次回來,是為了收拾東西,是為了更徹底地離開。
那個時候,每當睡不著的夜晚,我就握著一杯熱水裹著毯子坐在落地窗前發獃的時候,我總是恍惚地覺得簡溪依然在卧室里收拾他的東西,那些他喜歡看的又枯燥又厚的歐洲歷史人物傳記,那些他買來準備和我一起聽的CD,他款式幾乎千篇一律但顏色各異的羊絨毛衣。他的白襯衣和他的水洗牛仔褲。他慢條斯理卻又不容抗拒地進行著搬離這裡的一切準備,有時候他停下來喝口水,然後就繼續。我靠在門邊上問他要幫忙么,他沒有停下手裡的動作,只是透過背影對我說:「沒事兒,沒多少東西。」他的聲音低低的,暖暖的,帶著和他的身體相同的氣味,聞起來像一把煮熱了的沙。他甚至在最後走的時候,還和我安靜地抱了一會兒。他的胳膊還是習慣性地朝上彎成一個弧度,以便他寬厚的手掌剛好能夠握著我的蝴蝶骨。他的胸膛依然滾燙,充滿了我熟悉的氣味。
那個時候,南京西路上掛滿了紅色的燈籠。一朵朵在風雪裡搖曳著的紅暈和路人被凍紅的臉龐呼應著。過年了,所有的商場看起來都熱情洋溢,與之對比的,是過年前依然忙碌的人們臉上陰冷的恨意,他們頂著一張張沒有睡醒的臉,撐著傘匆忙地奔走在迷濛的風雪裡,奔向前面不遠處的那筆年終獎金。
那個時候,全世界都沐浴在這樣百年難遇的寒流里。北京和上海的新聞,每隔幾天,就會預報新的寒流來襲。哥本哈根會議上,那些表情苦大仇深的氣象學家們,紛紛發表言論,說「溫室效應」消失了,地球又進入了小冰川時代──你瞧,一切看起來多像一場鬧劇啊,特別是當義大利的那個地質專家突然面紅耳赤地躥到了桌子上拿起麥克風不停地敲自己的腦袋時。
而現在呢,寒流過去了。一切都過去了。上海又恢復了它初春時節里的千嬌百媚。被高高的工地外牆和綠色腳手架圍起來與世隔絕了兩年多的外灘,終於露出了它嶄新的面貌,奢靡的、嫵媚的、古典的、新銳的、搔首弄姿同時也盛氣凌人的新顏。彷彿一個穿著華貴衣裙的貴族少女,沿著黃浦江岸輕輕地躺了下來,她曼妙的腰臀彎曲成外灘動人的天際線,她雪白的大腿撩動著無數金融家的熾熱春夢,她的眼角眉梢、身體髮膚乃至姓氏靈魂,都在待價而沽。
但是,無論如何翻新,無論如何改造,無論外灘源是否新聳立起了恨不得用黃金貼牆的半島酒店,無論香奈兒和普拉達旗艦店裡嶄新的櫥窗有多麼勾人魂魄,無論外灘源是否拔地而起了嶄新的米蘭國際中心,曾經的英國領事館也被改建成了金融傢俱樂部,這一切閃耀著嶄新光芒的奢華,都不曾、也沒有、並將永遠不可能,帶走那種屬於外灘的蒼涼、冷漠、和無法抵擋的末日氣息。
那是被江風狂暴地吹拂了幾百年,又被雨水侵蝕了幾百年後,才會擁有的頹敗美感。彷彿斷壁頹垣的古堡里,那枚生鏽了的沒落家族徽章,它記錄著榮耀,也記錄著時間無情的飛逝。
現在的我們,看起來似乎又重新回到了大學時代。唐宛如的歸來,讓我們又變成了四人同行,如狼似虎的歲月。說起如如重新融入我們集體的過程,那真是難以啟齒。每一個我們身邊的人問起,南湘和我都難以啟齒卻又樂此不疲地一遍又一遍複述著那個經過。
當然,這種傳奇的事情,一定是發生在顧里的生日會上。是的,這些年裡,彷彿每一年,上帝都會在顧里生日會的那天,為我們的生命打下一個永遠無法磨滅的烙印,讓我們銘記住一年又過去了,看起來就像是一連串打在我們大腦皮質里的等距離木樁。每一次顧里的生日,都標誌著我們的人生翻開了嶄新的篇章:2008年顧里生日的那天,顧里的父親以他沉甸甸的僵硬屍體,用死亡的方式,將顧里蠻橫而粗暴地從衣食無憂的大學伊甸園生活里拉扯出來,丟到毒蠍橫行的熱帶叢林里摸爬滾打,連帶著,我、南湘、唐宛如,我們三個從小就和她同呼吸共命運的三棵溫室里的花朵,也被一起從伊甸園溫暖濕潤的土裡連根拔起,丟到柏油路面上被殘酷的陽光暴晒。從那一天起,我們都超乎想像地變得成熟了起來。
今年顧里生日會上發生了各種各樣值得被津津樂道的事情,並且這些段子都成為了一時間上海灘坊間流傳不息的八卦。
比如那個以瓜子臉著稱的被大眾稱為狐狸精的明星,也出現在了顧里的生日會上,當然,她不認識顧里,她只是順道過來看望一下宮洺的,她的出場讓全場的閃光燈失控一般地閃爍不停。
比如Neil大大方方地換上了白色的三角緊身低腰游泳褲,躺進了空中露台中央的按摩游泳池裡,表情極其淫蕩並充滿了誘惑力,把現場所有出席的雌性動物都看傻了,如果不是我們拚死拉住唐宛如,她一定會穿著禮服當場就撲騰進池子里和Neil同飲一江水。
比如那個現在在上海時尚圈裡極度風靡的模特陸燒出現的時候,沒有人知道他就是曾經名動全國的作家周崇光——除了我。
我胸膛里彷彿裝著一個尖牙利爪的怪獸,我被隨時都呼之欲出的緊張感從頭到尾結結實實地籠罩著。中途好幾次,他偷偷地朝我望過來,目光里依然帶著劇烈的來路不明的血腥氣,那麼滾燙而熱烈,彷彿一汪灼熱的泉,看得人胸口發痛。
當然,最可圈可點的還要算是顧里。在整整一個星期滴米未進,只靠光合作用維持著生命體征的她,終於無比自豪地把自己塞進了公司借來的那件由貝克漢姆那個舉世聞名的老婆維多利亞設計的小黑裙子里。當然,整個生日會,她全程不苟言笑,她甚至在一開場就威脅了我們:「我從現在開始,不能笑,不能哭,不能深呼吸,也不能大幅擺動,因為我的裙子非常緊繃,時刻都會炸開來。如果你們敢逗我發笑,或者敢準備什麼驚喜讓我情緒激動的話,我一定會把你們脫得只剩一條丁字褲然後倒吊到環球金融中心頂上那個風洞上去!」她說這段話的時候,表情清新淡雅,目光空茫幽遠,整個身體紋絲不動,彷彿一個陷入了深沉回憶的尼姑──我絕對相信她可以保持這種靜如止水的狀態一直到結束這個生日party,我對她變態的控制力有信心。
她甚至能夠控制自己是否喝醉——從來沒有人知道她什麼時候是已經喝醉了,而什麼時候是依然清醒。要知道,只要她願意,她就算喝得差不多需要送去醫院裡洗胃的程度,都還是能夠維持著尼姑的淡定姿態和你聊期貨交易和槓桿原理的。
當晚喝醉的名單里理所當然有唐宛如。她不知道從哪兒來的勇氣,彷彿一尊佛一樣,噗通一聲坐到顧里身邊,然後兩眼赤紅地看著顧里說:「顧里!不瞞你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說完,手起刀落,大義凜然,嘩啦一聲從胸口掏了兩個NuBra出來,啪啪兩聲脆響,甩在顧裡面前的香檳托盤上,看起來就像一道冒著熱氣的菜……
顧里一哆嗦,嚇壞了,兩顆黑眼珠子觸電般地顫抖著。不過,幾秒鐘之後,顧里鎮定下來,不愧是見過大風大浪的人,她轉身從背後拿過一大張拆禮物之後剩下的包裝紙,小心謹慎、鎮定自若地將兩顆NuBra包起來。
在這個包裝的過程里,無數路過的人都被這一幕驚住了,紛紛詢問:「這是個禮物?!」當然,顧里每一次都應對自如並且花樣翻新。
當穿著白色泳褲的Neil水淋淋地路過的時候,困惑地問:「Isthatagift?」
顧里回答:「Yep,foryourgrandma!」
當花枝招展的南湘喝得面紅耳赤地路過的時候,嬌羞地問:「這是個禮物?」
顧里回答:「哦不,這是個贓物。」
當依然清醒無比目光凜然的藍訣過來企圖幫忙的時候,他有點兒尷尬地問:「這是個……禮物?」
顧里回答:「哦不,這是個器官。」
當彷彿一座移動冰山般的宮洺路過身邊的時候,他用眼神無聲地詢問:「這是個禮物?」
顧里回答:「哦不,這是件兵器。」
當包裝完之後,顧里所有清醒的神志就消耗乾淨了。她從完全清醒,瞬間進入了完全喝大的狀態。半清醒半喝暈的我,看著她固執地將名片塞到穿燕尾服的服務生手裡,服務生拿著酒瓶特別尷尬,也不知道是繼續幫她加酒,還是應該掐她人中,而顧里露出她經典的虛假笑容,沖著服務生呵呵呵呵地說:「哎喲,劉經理,不愧是做銷售的,真豪邁!直接拿酒瓶子喝!小女子我先干為敬了!」說完一仰頭,把手裡完全沒有酒的空杯子往嘴邊一倒,然後還假裝抬起手,擦了擦嘴角,並且鼓起腮幫子假裝用力咽了下去,我靠,演得跟真的一樣,我在旁邊看得腰子疼。
她在服務生尷尬的目光里鎮定自若地離去,腳踩14cm錐子高跟鞋的她,腳步穩健、目光澄澈、表情優雅地朝廁所靜靜地走去──看見她這副德行,我知道她喝醉了。她清醒的時候,一定是在不停地翻著白眼,然後機關槍一樣點評著眾人的醜態,她豈會如此平靜。
快到十二點的時候,她目光炯炯地從廁所溜了出來,看樣子應該吐了不下八回。她彷彿《黑貓警長》里的那個一隻耳一樣,賊頭賊腦地、眼珠子滴溜溜地掃視了一圈,確認了沒有人發現自己喝醉之後,就趾高氣揚地走到了放生日蛋糕的那個小禮台前,把支架上的麥克風一把卸下來,彷彿土財主般地吼了一嗓子:「你們都給我聽著!」
眾人驚住:「……」
她心滿意足地看著滿場受到了驚嚇的人,繼續發表她驚世駭俗的生日感言:「我先把醜話說在前面,我顧里從小到大,最討厭的事情,就是別人把生日蛋糕往我臉上或者往別人臉上抹!你們聽聽,你們想想,這是多麼惡俗的行為!別以為這是什麼fashion的事情,所以,我告訴你們,無論是誰……」說到「誰」字的時候,她停了下來,然後用滅絕師太般兇狠的冷笑表情,將手裡切蛋糕的刀尖在圍繞著她的來賓們的臉上一個一個地指過去──中途指到宮洺臉上的時候她哆嗦了一下,但馬上就鎮定了過來,畢竟是見過世面的,她繼續一一地指了下去,然後接著說,「無論是誰,我都會用這把刀把他的血放滿這個游泳池。」
在場的每一個人,包括服務生和等在廁所門口準備清理垃圾的大媽都被她拿刀尖一一威脅過了之後,她心滿意足地準備切蛋糕,這時,唐宛如不知道從哪兒冒了出來,搖頭晃腦地從天而降,她走到顧里身邊,目光混沌地環顧了一圈,明顯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她一看就是喝得媽都不認得了,站都站不穩,她沖著顧里嬌弱地說:「我真的是喝多了。」她瞄了一眼身邊高聳入雲的六層巨大生日蛋糕,我事後回憶起來,覺得她肯定是把蛋糕看成了一面牆,否則她不會一邊說著,一邊伸出手就扶了過去,然後整個人毫無保留地摔進了蛋糕裡面。
整個現場瞬間垮棚,一片寂靜。
除了傻眼的顧裏手中的麥克風非常應景地發出一陣持續的嘯叫,響徹了整個上海灘的夜空。
我和南湘看著正在一大堆奶油里尖叫掙扎的唐宛如,憂心忡忡。南湘在我耳邊哆嗦著問我:「你說顧里會把她手裡的刀直接插下去么?」
我皺著眉頭:「說不準,這刺激對顧里來說有點兒忒大了。」
不過,最後顧里還是表現出了她受過高等教育的女性涵養,她並沒有把自己手中的刀插下去,她拎起唐宛如,往廁所走去。
我和南湘趕緊跟了過去,怕顧里把事情鬧大。
我和南湘剛剛推開廁所的門,南湘就驚聲尖叫起來,等我們兩個把視線聚焦之後,她才平靜了下來。很顯然,她被剛剛撞入眼帘的驚悚畫面嚇住了。唐宛如整個人彎腰趴進了馬桶里不停地嘔吐,因為她鑽得太深了,整個頭都消失在了馬桶里,於是此刻正幫她撩頭髮以免垂到馬桶里的顧里,看上去就像一個剛剛把唐宛如摁死在馬桶里的兇手。
此刻,眼前的顧里看上去彷彿一個被母愛的光芒籠罩著的修女,目光慈祥,表情溫暖,她一隻手撫摸著唐宛如的後背,一隻手撩著她額前的幾縷頭髮,我和南湘都被眼前的場景感動了。多像我們大學剛開學的那陣溫暖美好的時光啊,每天白天我們四個一起手拉手地去圖書館,閱讀書籍,貯備知識,準備著為祖國的四化做貢獻,而晚上我們四個就一起手拉手地前往校門口的那家酒吧,然後喝得爛醉。
正當我和南湘沉浸在美好的青春回憶里,悲劇發生了。
唐宛如吐完,把頭抬起來,顧里剛要彎下腰噓寒問暖,迎面馬桶里的嘔吐物滿滿當當地浮動在顧里的眼皮底下,顧里的胃一陣扭曲,兩秒鐘之後,她豁然開朗地張開口哇啦啦啦啦馬不停蹄地沖著唐宛如的腦袋傾囊相授。
安靜。
死寂。
和諧。
整個洗手間的空氣都凝固了,彷彿DVD播放的時候被按了暫停鍵。
我們四個彼此面面相覷,各懷鬼胎,不敢輕舉妄動。
此刻,喝醉的唐宛如並不知道剛剛顧里把晚餐嘔到了她的頭上,並且,她的頭髮今天還盤了一個非常講究的髮髻,彷彿一朵盛開的蓮花──「杯具」的是,這朵蓮花的花心,此刻正如同一隻小碗一樣,盛放著顧里消化了一半的晚餐。伴隨著唐宛如的搖搖晃晃,那碗「晚餐」也隨著晃悠不定,時刻搖搖欲墜。我們三個的目光被唐宛如頭頂的這碗東西給牢牢地吸引住了,轉不開眼,我突然覺得眼前的唐宛如就像電視里那些表演頭頂一碗水保持平衡的雜技演員。
唐宛如站在顧裡面前,非常感動,她說:「謝謝你顧里,你還願意照顧我,我以為你已經不想和我說話了。」
顧里一雙瞳孔此刻驚恐萬分地盯著那碗東西上下左右不停顫抖:「……」
唐宛如:「剛才你撫摸我的後背的時候,別提多感人了。」
顧里的瞳孔跳個不停:「……」
唐宛如:「真的,謝謝你!」
說完,她朝顧里刷地鞠了一個90度的躬。
顧里看著唐宛如頭頂的那碗「粥」朝自己迎面而來,她萬念俱灰地兩眼一閉,然後就感到了滾燙的液體嘩啦啦地從自己的胸口流了進去。
我和南湘看得兩腿發軟,雙膝著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