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憂書城
返回 無憂書城目錄

Chapter 02

上海的天空,隨著2月的過去,3月的過去,4月的到來,一點兒一點兒地散去了那種春寒料峭的灰色樣貌,湛藍的天空沒有任何的雜質,彷彿一個毫無心機的孩童一樣,將他純潔而美好的面容,毫無遮攔地暴露在所有人面前——不像是我們這群心機頗深、臉皮頗厚、崇拜《西遊記》里的妖精、恨不得長生不老的末日少女。

這樣湛藍無雲的天空,永遠只能出現在小說和電影里,才能讓人提起欣賞的勇氣,否則,這樣赤裸地在太陽下暴晒幾個小時,無疑等於把自己身份證上的出生日期改成1978年,然後你就會在大街上迎面聽見一個非主流對你掏心掏肺的問候「阿姨早上好」。說到改身份證這事兒,我的好姐妹顧里,最近就在倒騰這個事情,企圖把自己的出生年份改小三歲……只是未遂而已,準確的說,是目前未遂。我絲毫不懷疑她的動手能力,她要打定主意的話,我覺得她能把身份證上的性別都改了。

她這種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行動力,早在她小學五年級就表現出來了,那個時候,我們班主任把年級里分配到班上的唯一一個「小紅花」名額給了一個叫李旭的男生而沒有給顧里,為此,顧里每節課間的十分鐘,都會跑去辦公室里,坐在我們班主任的面前,不慌不忙、掏心掏肺地進行名為「小紅花捨我其誰」的演講,舉例子、擺事實、說故事、講道理,從瀏陽河彎過了幾道彎,一直說道最近班裡有幾個女生來了月經(……),天上地下,引經據典,連續一個月,雷打不動,每天七次,每次十分鐘……11歲的顧里如同滅絕師太一般表情肅穆而又淡定,彷彿一個看破紅塵而又異常堅定的老嫗般天天端坐在我們班主任的辦公桌前的小凳上,兩鬢蒼蒼十指黑。最後,老師崩潰了,把那朵塑料小紅花,從李旭的胸口上扯下來,哆嗦著給顧里別在了她剛剛發育的胸前。為此,李旭賭氣,在家裡一個星期「喂」來「喂」去,死活不肯喊我們班主任「媽」。

陽光暴烈地照在我們的臉上,彷彿上帝在溫柔地抽我們耳光。南湘已經進屋找防晒霜去了,我愁眉苦臉地暴晒在太陽里,如同一個快要被曬死的吸血鬼般等著南湘從屋子裡出來解救我。

而坐在我旁邊的顧里,卻反而一動不動地揚起她如同靜安區的土地一樣寸土寸金的臉,坦然而又豁達地面對著四月里劈頭蓋臉的暴烈日光,一點兒都不擔心高強度的紫外線傷害到她那張每天早上都要塗幾百塊錢上去的嬌嫩面容。我看著她,表情極其焦慮,她轉過頭來望著我,沖我露出一個欲仙欲死般舒服的笑容,她的笑容從她臉上帶著的那種電焊工常用的面具上的茶色玻璃後面透出來,我感覺她在用《電鋸驚魂》里播放磁帶時的那種低沉的沙啞音對我說:「I wanna play a game.」

我們躺在幾張白色躺椅上,在小區里那塊每天都有園丁修剪澆灌的三十平方米的草坪上沐浴陽光。草地綠油油的,在初夏的陽光里顯得金光四射。旁邊一塊錚亮的黃銅牌子上用中英雙語清楚的寫著這片草坪的高貴血統:匍匐馬蹄金、沿階草以3:7的混合比例交織種植。顧里特別迷戀這塊牌子,當初她發現了這塊悄然矗立在草坪邊上的牌子時,激動得像是找到了媽媽的小蝌蚪,雙眼含著淚花。我特別能理解她,要知道她生活里最喜歡看的休閑讀物,就是保養品里介紹各種物質配方含量的說明書,和公司里的財務報表。因為這塊銅牌,她更加認定了自己租在一個貴氣的小區里,於是她果斷地又去和房東續租了兩年。其實她完全不需要靠這塊銅牌來確定自己租了一個貴氣的小區,她只需要抽空瞄一下自己每個月的房租賬單就能知道,那相當於我六個月的薪水。

而且除了那塊雙語銅牌外,這個小區值得驕傲的事情還有很多,不僅僅是它的租金。比如,有一天,南湘對正在草坪上鋪著的毯子上做瑜伽的顧里說:「你知道么,以前張愛玲也住這兒。」顧里用一個盤絲洞里倒掛在牆上的妖精的姿勢,半眯著雙眼,幽幽地從她白森森的獠牙里發出氣音,「誰?張愛玲?這女人挺有錢的嘛,拍過什麼電影啊?」

南湘:「……」

不過,無論如何,能在靜安區這樣寸土寸金的地段,開闢出這麼一塊屬於小區自己的綠地來,不是誰都有這個勇氣的。要知道,哪怕隨便在上面蓋個茅草棚之類的玩意兒,都能抵過莘庄一套裝修精美的兩室一廳——當然,物業沒那麼傻,羊毛出在羊身上,都算到業主們的頭上了。你以為一個月嘩啦啦的物業費是捐給希望小學的孩子們念書去了么?

我們在躺椅上躺下沒多久,遠處,兩個身材欣長、五官輪廓刀削斧鑿般深邃的帥哥端著硬紙殼托盤裡的幾杯外賣咖啡朝我們走來。如果你關注過我們兩年前的生活的話,此刻的你一定會猜測,會是簡溪和顧源兩個尤物勾肩搭背地走過來了。但是,如果你關注過我最新的近況的話,你也一定會知道,簡溪已經從我的生活里消失了,他留下了一封讓我痛不欲生的信之後,如同陽光下蒸發的露水一樣,無影無蹤。那麼你猜會是誰呢?

顧源和席城?

——謝謝你豐富的想像力,你應該把張紀中手中的擴音器搶下來,代替他去拍新版《西遊記》。

衛海和崇光?

——謝謝你無窮的編劇能力,你應該去把郭敬明家裡的電腦搶過來,代替他寫《小時代》。

宮洺和藍訣?

——謝謝你離奇的創新能力,你應該去國防部研發一顆衛星,然後放到天上玩兒。

兩個帥哥站在我們面前,如果說混血英倫氣質的Neil再加上如同蒼白年輕死神般的顧准還不夠引發我和南湘的尖叫的話,那麼,此刻,他們中間還有一個兩歲的小男孩兒Jimmy,此刻他正睜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忽閃著長睫毛,趴在Neil寬闊結實的胸口上望著我們,眼前的畫面,曾經多次出現在我和南湘的睡夢裡,一個多麼和諧的家庭。

他們倆在我們身邊坐下來,陽光照在Neil金黃色的頭髮上,他混血的五官和他藍色的瞳孔,帶來一陣遼闊海洋的凜冽氣息,是那種透明而又鋒利的年輕男孩兒的美。而顧准漆黑的眉毛襯托著他蒼白的皮膚,在光線里透出一股《暮光之城》里吸血鬼的貴族美,吸血鬼曬太陽,多新鮮的事兒啊。

「你們這兒周圍可真熱鬧,」因為沒有多的躺椅了,他就自然地在顧里躺椅的扶手上坐下來,「咖啡店一家接一家地開,STARBUCKS開了三家,還有一家COFFEE BEAN,一家COSTA,剛走過拐角的時候,看見Mc Cafe也快開了。過不了幾年,這個地段周圍的小區家裡的水龍頭一擰開就是嘩啦啦的咖啡漿了吧?」多虧了他身材修長輕盈,所以能夠用這樣自然而又迷人的姿勢坐在扶手上,要是換了唐宛如,直接「咔嚓」一聲,躺椅就碎了。

「Mc Cafe?月經咖啡?真的假的啊?」唐宛如抬起手扶在胸口。

顧準的瞳孔劇烈地顫抖了幾下,但還是勉強保持著鎮定。我相信他的內心嚇壞了,因為他進入我們的生活的時候,唐宛如這個妖孽還在外面神遊呢。

「Mc是麥當勞。」我有氣無力地回答她。

「哦,我說嘛,我本來還想,這全天下的廠商都怎麼了,鉚著勁兒和月經較勁,你說一本雜誌叫《當時月經》已經夠變態了,除了顧里,誰看啊。」唐宛如幾個月不見,學會諷刺人了。

「麥當勞不是做雞的么,怎麼也摻活起咖啡的生意來了?」南湘一邊塗著防晒霜,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接著話。

「這年頭,誰還不會做雞啊?」唐宛如哧溜冷笑一聲,說出了一句警世箴言。

我和南湘正低頭沉思唐宛如怎麼會對這個社會具有這樣的高度透視和解析,並且善於運用聯想和比喻的手法,她突然半坐起身子,有點兒睡醒了的感覺,恍然大悟,「哦,我說錯了,我是說,這年頭,誰還不會做咖啡啊?」

不知道是不是被突然坐起身子的唐宛如嚇到了,Jimmy這時突然小聲地哭起來。顧里閃電般麻利地伸出手,準備把Jimmy抱起來,「哎呦,Jimmy不哭哦,姐姐來照顧你。」

不過,還沒等顧里下毒手,顧准就提前把Neil胸前哭鬧的小Jimmy抱了過來,他溫柔地把Jimmy抱在自己的白襯衣胸前,一邊對顧里說:「姐姐,聽我一句,拿一條愛馬仕的毯子把他包裹起來然後放進保險箱里,是沒用的。」

顧里滿臉通紅,彷彿收到了羞辱,她義憤填膺地說:「真的么?!」

果然,一會兒,Jimmy就不哭了,他趴在顧準的懷裡,表情天真可愛,就像個天使。

顧里再一次被挫敗了,她的臉上充滿了難以置信的表情。

「姐姐,沒什麼好奇怪的,趴在顧準的胸肌上、聞著她襯衣上的薰衣草柔順劑的味道,這種好事兒要是換了我,我也不哭。」Neil特別掏心掏肺地看著顧里,分析道。

我和南湘嚴肅地點頭。

顧准用他漆黑的瞳孔,沖我們翻了個白眼。

「能回到上海來,感覺真是太好了。」Neil沒有坐的地兒,於是就在草坪上坐下來。天天在健身房雕刻出來的一身肌肉,如果也想顧准那樣坐扶手的話,就是一出人間慘劇。不過,他身上的那種混血的迷人氣質,依然格外誘人。他半屈著兩條長腿,天氣剛剛轉熱一點兒,這小崽子就迫不及待地穿起了短褲,陽光照在他金色的毛茸茸的小腿上,看起來像個充滿力量的大學生。他總是有這樣的本事,無論出現在哪兒,都能瞬間把周圍變成金光燦燦的法國浪漫電影里的場景,興風作浪般蕩漾起迷魂陣一樣的荷爾蒙氣息。她的姐姐,顧里,也有這樣的本事,無論走到哪兒,都能瞬間把周圍變成「第一財經頻道」的新聞直播間。

如果按照這個邏輯去聯想的話,對宮洺來說,無論出現在哪兒,他都能瞬間把周圍變成米蘭國際時裝周的T台現場。對南湘來說,無論出現在哪兒,她都能瞬間將周圍變成《黛玉葬花圖》的動人畫卷。對於唐宛如來說,無論出現在哪兒,她都能瞬間將周圍變成「不看不知道,世界真奇妙」的演播大廳——當然,有時候也變成2010年的「春晚」現場。

過去的一個月里,Neil離開上海會紐約去了。他父親之前在曼哈頓西四十四街買下來的送給他的高級公寓,被一個腰纏萬貫的人看中了,準備用重金買下。他準備回紐約去辦理過戶手續,然後攜帶著萬貫美元榮耀歸國。當然,其實他在離開紐約回上海之前已經將所有手續委託給中介公司了,他遠程操作也是可以的。他之所以要親力親為坐著越洋航班回去,是因為聽說那個叫Luc的買主除了腰纏萬貫之外,同樣年輕貌美,肌肉結實,如同年輕時還沒有開始掉頭髮的裘德洛 ,同時非常喜歡Mariah Carey和Madonna。

「你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按照你的戀愛理論,你不是一直都是長線投資,痴情路線的么?」顧里依然頂著科學怪人的面具,看起來又神秘又喜感,「你應該三個月之後才回來啊!這才一個月都不到。」

「交易取消了。」Neil撇了撇嘴角。

「對方沒看上你啊?」顧里眼裡赤裸裸地放射著嘲笑的光芒。

「那倒不是。他確實非常年輕,也非常英俊,而且確實也很像裘德洛——很像已經開始掉頭髮的裘德洛。但是,我回去之後才發現,買下我房子的人並不是他,而是他的女朋友。」Neil在陽光下聳了聳肩膀,喝了口拿鐵,然後伸出小舌頭把嘴唇上的奶油輕輕地舔去。我和南湘看著他這個動作,都咽了咽口水。這個該死的尤物無論做任何動作,感覺都像是電影里是慢鏡頭。芭比娃娃如果活過來了,一定恨死他了,她一定會披頭散髮地用高跟鞋砸他,同時歇斯底里地沖Neil咆哮,「不要和我搶男人,你這個小騷貨!」

「Hum…I am sorry.」顧里是語氣非常誠懇,掏心掏肺,但是臉上的表情笑得更燦爛了,如同一個生意興隆的媽媽桑。

「I am sorry,too!」Neil把目光轉向每一個人,用他從小在國外學到的誇張表情和語氣說道,「他女朋友剛剛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親切的握著她的手,『您一定是Luc的祖母吧?』『哦不,我並不是,』對方優雅地回答我,『交易取消吧,咱們就到這兒。』」

「嗚……」我們各自發出了一聲含義深遠的嘆息。

「你說Luc圖個什麼啊?俗話說得好,大齡妙女郎,一條絲瓜囊,每天晚上摟著一大根的絲瓜囊睡覺,圖什麼啊?」唐宛如一臉正義。

「算了算了,別說人家了,我們自己也要警惕,高標準要求自己。我之前和你誰都時候,不是也半夜尖叫著驚醒么,我還以為我抱著根金箍棒呢,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得饒人處且饒人,乖,啊!」顧里特別誠懇,親切地拉著如如結識硬朗的胳膊,撫摸著,一臉「家家有本難念的經」的表情。

唐宛如兩眼放空,看起來像是原地坐化了,「……」

「喝著香濃的咖啡,聞著草地的芳香,和朋友們相聚在一起,沐浴著初夏燦爛的陽光,這才叫生活。」顧里頂著她的防毒面具在抒情,看起來特別有喜感,她說完就伸手接過顧准遞給她的咖啡,然後小心翼翼地摘了臉上的電焊工面具,送到唇邊深深地喝了一口,然後驚魂未定地趕緊把面具戴上。

南湘坐在我的對面,花枝亂顫地聽著一群神經病的聊天,同時她也沒閑著,繼續把從顧里的化妝櫃里偷出來的一管阿瑪尼防晒乳,一層又一層地塗抹到她白皙嬌嫩的臉龐上,優雅而迷人的輕盈手法彷彿在給一個潔白的陶瓷上釉。

而坐在南湘身邊的唐宛如,此刻也跟著開始塗一罐看不出是什麼、但按照邏輯推斷應該是防晒霜的東西(……)。她優雅而迷人的輕盈手法彷彿在給一面土坯牆刷水泥。

Neil看著不停忙活著的我們幾個,非常疑惑,「你們女生真的如此怕被晒黑么?我還挺喜歡曬太陽的呢。」

「你是洋鬼子,你頂著一身白皮膚跟我們比什麼比,嚇唬誰啊,你怎麼不去挑釁日光燈啊!你就是在太陽底下給曬化了,也是化成一攤奶油,而我和南湘就會化為一碗清茶,林蕭就會化成一杯拿鐵,至於唐宛如,那就是一桶瀝青。」顧里從面具後瓮聲瓮氣地說。

「我不是洋鬼子,我也挺愛曬太陽的啊。」顧准在邊上,笑著幫Neil。不知道為什麼,他的笑容總讓我覺得彆扭,儘管他的微笑精緻而淡然,透著一股子嚴格的家教產生的修養,但他的笑總是淺淺地停留在臉上,笑不進眼睛裡。他的瞳孔看起來始終是兩顆被冰渣包裹著的黑鑽石。融化不開的寒冷。老實說,我一直有點兒怕他。

「但我勸你也別曬太多,」顧里看著顧准唇紅齒白的精緻面容,在面具後面繼續噴射著她的毒液,「我怕等會兒我們正聊得高興呢,你就在我們邊上『吱吱』幾聲之後默默地化成幾股白煙了。」

「怪不得姐姐你戴著面具呢,也是怕變成幾股白煙吧?我懂了。」顧准喝著咖啡,眼睛望著遠處不知道什麼地方,反正沒看顧里,譏誚地回她,頓了頓,把他精心修剪的濃眉毛一挑,補了一刀,「我說你為什麼那麼害怕廚房的油煙機呢。」

我聽到顧里在面具後面深吸了一口氣,然後伸出爪子抓顧準的胸口用力一掐,「要死啊你!」

說到防晒這檔子事兒,我們幾個,連唐宛如在內都如此小心翼翼,不是沒道理的。我們幾個歇斯底里的防晒態度,來源於曾經顧里在高中時給我們留下的陰影。

高中有段時間,顧里鬼迷心竅都想要追求什麼勞什子的「小麥色肌膚」,變成什麼勞什子的「巧克力美人」,於是她在暑假包辦主義地幫我們訂好了機票和酒店,用種種誘惑把我們集體吆喝到了三亞的海灘上,之後我們四個彷彿屍體一般直挺挺地躺在沙灘上暴晒了七天,用顧里的話說,這是一個關於「兩條美人魚(她和南湘)和一個采蚌女(我)以及一根大型海參(唐宛如)」的美麗傳說——至於別人是否這樣理解,那就是個謎了,期間還因為我們躺得太過直挺的關係,把一個路過的大媽嚇得差點兒尖叫著報了警。那會兒,少不更事的我們哪兒懂得勞什子的防晒霜這種東西,而且沒人性的顧里竟然只記得自己塗抹了全身,而忘記提醒我們三個。結局就是我和南湘兩個人回到學校後,瞬間多了兩個外號,雖然兩個外號都是針對我們變黑了的皮膚,但是南湘因為她美麗的臉而多少緩衝了一下,她的外號叫「黑雪公主」,至於我,因為比南湘稍稍遜色一點點,所以得了一個類似的外號,「烏骨雞」。

最不要臉的就是顧里,她在層層疊疊塗抹了各種防晒霜的保護之下,一點兒都沒有變黑,她在學校看見晒黑之後的我和南湘,彎下腰,旁若無人地笑了三分鐘,胸罩扣子都笑鬆了。笑累了,她撐起腰,用善解人意而又委屈的表情說:「上帝真是太不公平了,最想晒黑的人是我,結果我什麼變化都沒有,反倒是你們兩個撿了便宜,曬得跟兩條老茄子似的。」

虧得我年輕力壯,否則我真他媽差點兒一口氣沒上來。

而說到唐宛如,她是最慘烈的一個。因為每當有穿著緊身三角泳褲的年輕肌肉男性走過我們所在的沙灘,她就飛快地逃離遮陽傘的區域,追著散發著雄性荷爾蒙的肉體呼嘯而去,一路翻著白眼搖頭晃腦地灑下她的口水,以此作為沿途的標記——和走進森林裡沿路撒麵包屑是一個道理,都是為了找到回家的路。因此,在三亞的海灘上自由奔跑、天性解放的唐宛如在回到上海之後皮開肉綻,全身脫皮,彷彿新白娘子。她躺在床上不斷踹著四肢,張開血盆大口不停地叫喚,聲音嘶啞卻又嘹亮,頻率也非常固定,而且又因為她的牙齒一直都非常大顆且極其整齊密集,我恍惚間覺得她就是一匹正在臨盆的,馬。

我正為自己的比喻能力而自豪,顧里一句話輕描淡寫地挫敗了我。她指著唐宛如胸口前一片白花花的蛻皮,伴隨著唐宛如「喔喔」不斷的呻吟,她說:「像不像兩顆剛剛剝開還沒撕去糖衣的『喔喔』『奶』『唐』。」

對面的南湘表情莊嚴地豎起了她的大拇指。

我看著顧里彷彿靈光開竅的得意表情,恍惚覺得她腦門兒上籠罩著一層佛光,我想,當初牛頓被蘋果砸到的時候,也就這樣了吧。

我望著眼前年輕的他們,一個個面容姣好,穿金戴銀,突然有點兒恍惚。四周的空氣被明晃晃的陽光照的盪起漣漪,現在是2009年?還是2010年?我有點弄不清楚了。自從大學畢業之後,我就覺得自己身邊的時間過得異常混亂。還在念書的時候,有無數的坐標供我們參考時間的流逝,每一天有課程表提醒著我們,我們的生命每一天被分割成每45分鐘一個片段,然後組成不同的學期、不同的學年,我們有不同的年級門牌,有寒假暑假來提醒我們歲月的流逝。

但是畢業之後,好像每一天都和過去的一天一模一樣,但是,又似乎每一天都和生命里之前的任何一天都不相同。

時間混亂成一片虛焦鏡頭般的薄薄光影,貼在每個人的後背上。

閉上眼睛,我還能回憶起幾個月前的自己。除了上班之外,我每天都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我百無聊賴而又萬念俱灰地望著窗外翻滾的雪花,它們噼里啪啦地撞碎在窗戶的玻璃上,屋內熱氣騰騰的溫度把窗戶玻璃烤得燙熱,雪片撲上去的瞬間就嘩啦啦地融成水,狼狽地沿著窗沿流下來。

那個時候,屋外是一片肅殺的雪景。看得人滿心絕望,彷彿世界破了一個大洞,暴風雪從這個洞里洶湧而出,不費吹灰之力就把生命吹成了碎屑。我日復一日地靠在玻璃窗前發傻,有時候流眼淚,有時候沒有,但眼睛裡總是像撒了鐵砂一樣刺痛,我時不時地還覺得時間停留在簡溪回來的那天,只不過那天他回來並不是為了和我重新在一起。他再次回來,是為了徹底地離開。

那個時候,每當睡不著的夜晚,我拿著一杯熱水裹著毯子坐在落地窗前發獃的時候,我總是恍惚地覺得簡溪依然在裡面卧室里收拾著他的東西,那些他喜歡看的歐洲歷史人物傳記,那些他買來準備和我一起聽的CD,他款式幾乎千篇一律的各種顏色的溫暖毛衣。他的白襯衣和他的牛仔褲。他慢條斯理卻又不容抗拒地進行著搬離這裡的一切準備,有時候他停下來喝口水,然後繼續。我靠在門邊上問他要幫忙么,他沒有停下手裡的動作,只是用背影對我說:「沒事兒,沒多少東西。」他的聲音低低的,暖暖的,帶著和他身體相同的氣味。他甚至在最後走的時候,還和我安靜地抱了一會兒。他的胳膊還是習慣性地朝上彎成一個弧度,手掌寬厚地握著我的蝴蝶骨。他的胸膛依然滾燙,充滿了我熟悉的氣味。

那個時候,南京西路上掛滿了紅色地燈籠。無數搖曳著的紅光和每一個人被凍紅的臉龐呼應著,過年了,所有的商場看起來都熱情洋溢,與之對比的,是過年前依然忙碌的人們臉上陰冷的恨意,他們頂著一張沒有睡醒的臉,撐著傘匆忙地走在迷朦的風雪裡,等待著前面不遠處的那筆年終獎金。

那個時候,全世界都沐浴在這樣百年難遇的寒流里。北京和上海的新聞里,每隔幾天,就會預報新的寒流來襲。哥本哈根會議上,那些表情苦大仇深的氣象學專家們,紛紛發表言論,說「溫室效應」消失了,地球又進入了小冰川時代——一切聽起來都像一場鬧劇,特別是當義大利的那個專家突然面紅耳赤地躥到了桌子上的時候。

而現在呢,被高高的工地外牆圍起來與世隔絕了兩年多的外灘,終於露出了它嶄新的樣子,奢靡的、嫵媚的、盛氣凌人的新顏。彷彿一個穿著華貴衣裙的貴族少女,沿著黃浦江岸輕輕地躺了下來,她曼妙的身姿彎曲成外灘的天際線,她雪白的大腿撩動著無數金融家的夢幻,她的身體髮膚乃至靈魂都待價而沽。不過,無論如何翻新,無論如何改造,無論外灘的源頭是否新聳立起了恨不得用黃金貼牆的半島酒店,無論香奈兒和阿瑪尼旗艦店裡嶄新的櫥窗有多麼勾人魂魄,無論外灘源是否拔地而起了嶄新的米蘭國際中心,這一切閃耀著嶄新光芒的奢華,都不曾,也沒有,並將永遠不會,帶走那種屬於外灘的蒼涼、冷漠、和無法抵擋的末日氣息。

那是被江風狂暴地吹拂了幾百年,又被雨水寢室里幾百年後,才會擁有的頹敗美感。彷彿斷壁殘垣的古堡里,那枚生鏽的沒落家族的徽章,記錄著榮耀,也記錄著時間無情的飛逝。

現在的我們,看起來似乎又重新回到了大學時代。唐宛如也回到了我們的身邊。說起如如重新融入我們集體的過程,那真是特別火樹銀花。每一個我們身邊的人問起,南湘和我都樂此不疲地一遍又一遍地複述著那個經過。

當然,這種傳奇的事情,只能發生在顧里的生日會上。是的,這些年裡面,彷彿每一年,上帝都會在鼓勵生日會的那天,為我們的生命打下一個永遠無法磨滅的烙印,讓我們銘記住一年又過去了。彷彿一連串打在我們大腦海綿體里的等距離木樁。似乎每一次顧里的生日,都標誌著我們的人生進入了嶄新的階段,2008年顧里生日的那天,顧里的父親以他沉甸甸的僵硬屍體,用死亡的方式,將顧里從衣食無憂的大學伊甸園生活里拉扯出來,丟到毒蠍橫行的熱帶叢林里摸爬滾打,連帶著我、南湘、唐宛如,我們三個從小就和她同呼吸共命運的三棵溫室里的花朵,也被一起從伊甸園溫暖濕潤的土裡連根拔起,丟到柏油路面上被殘酷的陽光暴晒。從那一天起,我們都超乎想像地變得成熟了起來。

顧里生日會上發生了各種各樣值得被津津樂道的事情,並且這些段子都成為了一時間上海灘坊間流傳不息的八卦。

比如那個以瓜子臉著稱的被大眾稱為狐狸精的明星,也出現在了顧里的生日會上,當然,她不認識顧里,她只是順道過來看望一下宮洺的,她的出場讓全場的閃光燈失控一般地閃爍不停。

比如Neil大大方方地換上了白色的三角緊身低腰游泳褲,躺進了空中露台中央的按摩游泳池裡,表情極其淫蕩又充滿了誘惑力,把現場所有出席的雌性動物都看傻了,如果不是我們拚死拉住唐宛如,她一定會穿著禮服就撲騰進池子里和Neil同飲一江水。比如那個現在在上海名噪一時的模特陸燒出現的時候,沒有人知道他就是曾經名動全國的作家周崇光,除了我。我胸膛里彷彿裝著一個怪獸,隨時都呼之欲出的緊張感從頭到尾籠罩著我。他望向我的目光,依然帶著劇烈的來路不明的血腥味,卻又那麼滾燙而熱烈,彷彿一汪灼熱的泉。看得人胸口發痛。

當然,顧里的表現最是可圈可點。在整整一個星期滴米未進,只靠光合作用活著之後,她終於無比自豪地把自己塞進了公司借來的那件由貝克漢姆那個舉世聞名的老婆維多利亞設計的小黑裙子里。當然,整個生日會,她全程不苟言笑,她甚至在一開場就威脅了我們,「我從現在開始,不能笑,不能哭,不能深呼吸,也不能大幅擺動,因為我的裙子非常緊繃,時刻都會炸開來。如果你們敢逗我笑,活著敢準備什麼驚喜讓我情緒激動的話,我一定會把你們脫光了然後倒吊到環球金融中心頂上那個風洞上去!」她說這段話的時候,表情清新淡雅,目光空茫幽遠,整個身體紋絲不動,彷彿一個陷入了深沉回憶的尼姑——我相信她可以保持這種靜如止水的狀態一直到結束這個生日party。

而且,並沒有人知道她什麼時候就已經喝醉了。同時喝醉的還有唐宛如,她不知道從哪兒來的勇氣,彷彿一尊佛一樣,「嘩啦」一聲坐到顧里身邊,然後兩眼赤紅地看著顧里說:「顧里!不瞞你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說完,手起刀落,大義凜然,「嘩啦」一聲從胸口掏了兩個Nu Bra出來,「啪啪」兩聲脆響,甩在顧裡面前的香檳托盤上,看起來就像一道菜。

顧里一哆嗦,嚇壞了,兩顆瞳孔觸電般的顫抖著。不過,幾秒鐘之後,顧里鎮定下來,不愧是見過大風大浪的人,她轉身從背後拿過一大張拆禮物之後的包裝紙,小心謹慎、鎮定自若地將兩顆Nu Bra包起來。

在這個包裝的過程里,無數路過的人都被這一幕驚住了,紛紛詢問:「這是個禮物?」當然,顧里每一次都應對自如並且花樣翻新。

當穿著白色泳褲的Neil水淋淋地路過的時候,困惑地問:「Is that a gift?」

顧里回答:「Yes,for your grandma!」

當花枝招展的南湘喝得面紅耳赤地路過的時候,嬌羞地問:「這是個禮物?」

顧里回答:「哦不,這是個贓物。」

當依然清醒無比的藍訣過來企圖幫忙的時候,他有點兒尷尬地問:「這是個禮物?」

顧里回答:「哦不,這是個器官。」

當彷彿一座移動的冰山般的宮洺路過身邊的時候,他用眼神無聲地問:「這是個禮物?」

顧里回答:「哦不,這是件兵器。」

當包裝完之後,顧里所有清醒的神智就消耗乾淨了。她從完全清醒,直接進入了完全喝大的狀態。半清醒半喝暈的我,看到她固執地將名片塞到穿燕尾服的服務生手裡,服務生拿著名片特別尷尬,也不知道是繼續幫她加酒,還是應該掐她人中,而顧里露出她經典的虛假笑容,沖著服務生「呵呵呵呵」地說:「哎呦,劉經理,不愧是做銷售的,真豪邁!直接拿酒瓶子喝!小女子我先干為敬了!」說完一仰頭,把手裡完全沒有酒的空杯子往嘴邊一倒,然後還假裝抬起手,擦了擦嘴角,並且鼓起腮幫子假裝用力咽了下去,我靠,演得跟真的一樣,我在旁邊看得腰子疼。

她在服務生尷尬的目光里鎮定自若地離去,腳踩14cm的錐子高跟鞋的她,腳步穩健、目光澄澈、表情優雅地朝廁所走去——每當看見她這副德性,我就知道她喝醉了。她清醒的時候,一定是在不停地翻著白眼,然後機關槍一樣點評著眾人的醜態。

12點的時候,她目光炯炯地從廁所溜了出來,看樣子應該吐了不下八回。她彷彿《黑貓警長》里的那個一隻耳一樣,賊頭賊腦地、眼珠子滴溜溜地掃視了一圈,確認了沒有人發現自己喝醉之後,就趾高氣揚地走到了放生日蛋糕的那個小禮台前,彷彿土財主般地吼了一嗓子:「你們都給我聽著!」

眾人:「……」

她心滿意足地看著滿場受到了驚嚇的人,繼續發表她驚世駭俗的生日感言,「我先把醜化說在前面,我顧里從小到大,最討厭的事情,就是別人把生日蛋糕往我臉上或者往別人臉上抹,多麼惡俗的行為,別以為這是什麼fashion的事情,所以,我告訴你們,無論是誰……」說到「誰」的時候,她停了下了,然後用滅絕師太般兇狠的冷笑表情,用手裡切蛋糕的刀尖在圍著她的來賓們的臉上一個一個地指過去——中途指到宮洺臉上的時候她哆嗦了一下,但馬上就鎮定了過來,畢竟是見過世面的,她繼續一一地指了下去,然後說:「無論是誰,我都會用這把刀,把他的血放滿這個游泳池。」

在場的每一個人,包括服務生和等在廁所門口準備清理的大媽都被她拿刀尖一一威脅了之後,她心滿意足地準備切蛋糕,唐宛如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搖頭晃腦地從天而降,她走到顧里身邊,目光混沌地環顧了一圈,顯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她一看就是喝大了,站都站不穩,她沖著顧里嬌弱地說:「我真的是喝多了。」她瞄了一眼身邊高聳入雲的巨大生日蛋糕,我覺得她肯定是把蛋糕看成了一面牆,否則她不會一邊說著,一邊伸手就扶了過去,然後整個人就毫無保留地摔進了蛋糕裡面。

整個現場瞬間垮棚。

我和南湘看著正在一大堆奶油里尖叫掙扎的唐宛如,憂心忡忡。南湘在我耳邊哆嗦著問我:「你說顧里會把她手裡的刀直接插下去么?」

我皺著眉頭,「說不準,這刺激有點兒忒大了。」

不過,最後顧里還是表現出了她受過高等教育的女性涵養,她並沒有把自己手中的刀插下去,她拎起唐宛如,往廁所走去。

我和南湘趕緊跟了過去。

我和南湘剛剛推開廁所的門,南湘就驚聲尖叫起來,等我們兩個把視線聚焦之後,她才平靜了下來。很顯然,她剛剛被撞入眼帘的驚悚畫面嚇住了。唐宛如整個人彎腰趴進了馬桶里不停地嘔吐,因為她鑽得太深了,整個頭都消失在了馬桶里,於是此刻正幫她撩頭髮以免垂到馬桶里的顧里,看上去就像一個剛剛把唐宛如摁死在馬桶里的兇手。

此刻,眼前的顧里看上去彷彿一個被母愛籠罩著的修女,目光慈祥,表情溫暖,她一隻手撫摸著唐宛如的後背,另一隻手撩著她的幾縷頭髮,我和南湘都被眼前的場景感動了。多像我們大學剛開學的那陣溫暖美好的時光啊,每天晚上我們都在校門口的那家酒吧里喝得爛醉。

正當我和南湘沉浸在美好的青春回憶里,悲劇發生了。

唐宛如吐完,把頭抬起來,顧里剛要彎下腰噓寒問暖,迎面馬桶里的嘔吐物滿滿當當地浮動在顧里的眼皮底下,顧里的胃一陣扭曲,兩秒鐘之後,她豁然開朗地張開口「哇啦啦啦啦」馬不停蹄地沖著唐宛如的腦袋傾囊相授。

安靜。

死寂。

和諧。

整個洗手間的空氣凝固了,彷彿DVD播放的時候被按了暫停鍵。

我們四個彼此面面相覷,各懷鬼胎,不敢輕舉妄動。

此刻,喝醉的唐宛如並不知道剛剛顧里把她的晚餐嘔到了她的頭上,並且,她今天的頭髮還盤了一個特別講究的髮髻,彷彿一朵盛開的蓮花——「杯具」的是,這朵蓮花的花心,此刻正如同一隻小碗一樣,盛放著顧里消化了一半的晚餐。伴隨著唐宛如的搖搖晃晃,那碗晚餐也隨著晃悠不定,時刻搖搖欲墜。我們幾個的目光被唐宛如頭頂的這碗東西給牢牢地吸引住了,轉不開眼。我突然覺得眼前的唐宛如就像電視里那些表演頭頂一碗水保持平衡的雜技演員。

唐宛如站在顧裡面前,非常感動,她說:「謝謝你顧里,你還願意照顧我,我以為你已經不想和我說話了。」

顧里一雙瞳孔此刻驚恐萬分地盯著那碗東西上下左右不停顫抖,「……」

唐宛如:「剛才你撫摸我的後背的時候,別提多感人了。」

顧里的瞳孔跳個不停,「……」

唐宛如:「真的,謝謝你!」

說完,她朝顧里「刷」地鞠了一個90度的躬。

顧里看著唐宛如頭頂的那碗粥朝自己迎面而來,她萬念俱灰地兩眼一閉,然後就感到了滾燙的液體嘩啦啦地從自己的胸口流了進去。

我和南湘看得腳都軟了。

發表評論

看過此書的人還喜歡

1燁燁人生 : 名麗場 Ⅲ作者:周宏翔 2他的國作者:韓寒 3原來你還在這裡作者:辛夷塢 4獨唱團作者:韓寒 5青春見習生作者:落木習習 查看圖書全部分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