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上海按道理說應該算春天,但民眾們顯然沒有預料到,春天也能熱得如此讓人噁心。也許《辭海》裡面除了秋老虎之外,還應該收錄進一個詞叫做「春豹子」。
劈頭蓋臉的陽光彷彿鐳射一樣在臉上爆炸著,隔著墨鏡都能看見每一個路人臉上嗶剝作響的火星四濺。所有的綠樹一面倒伏,是被颱風吹的,也是被洶湧的人浪掀的——此刻的上海,感覺像是會聚了整個世界的人口,明明「世博會」五月份才會開幕,但此刻已經有無數慕名而來的各路人馬在各個大小廣場上操著各方鳥語,他們似乎站在南浦大橋上眺望一下依然被腳手架圍著的世博館場地也覺得過癮。此刻的上海,感覺就像是周末的大澡堂子,烏泱泱的都是熱浪和水汽,以及呼吸里讓人恨不得割斷喉管的汗味,那感覺就像是有人扔了一把長毛的鹽在你嘴裡。
而遠離市中心的一所偏遠的紀念堂里,此刻正在舉行著一場葬禮。
葬禮外的空地上,四五棵參天大樹靜止不動,陽光在它們身後投下巨大的漆黑影子,像鬼魅一樣緊緊地粘在水泥地面上,看起來又冷漠又悲痛。
空曠的大廳里設著極其講究的靈堂,所有的親屬和來賓一席的黑色裝扮。女賓還好,能夠穿著黑紗黑緞的小禮服裙子,雖然熱,但還在勉強可以承受的範圍之內。但男賓就比較受累了,黑色襯衣再加上黑色西裝,脖子還被一條黑色領帶給勒著,周圍四面八方洶湧而來的光線被黑色的布料吸收乾淨,這感覺其實和被丟進焚化爐的人沒什麼太大的區別,你在他們苦大仇深的黑色西裝上拿根筷子劃拉一下,就能點燃。從那些男賓們苦大仇深的臉上看得出,如果多站一會兒的話,現場就得再設幾個靈堂。
顧里媽站在隊伍的盡頭,望著遺像出神,遺像用的不是照片而是畫像。畫師把死者的眉頭畫得緊皺著,法令紋的陰影也畫得很深,看起來年紀顯大,如果去掉那一頭利落的維多利亞·貝克漢姆式短髮的話,看起來和年輕時的顧延盛簡直就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顧里媽林依蘭此刻愁眉深鎖,面容沉痛,但是眼珠子卻在滴溜溜地轉動著,一副心懷鬼胎底氣不足的樣子。這個時候,她黑色LadyDior的手提袋裡手機嗡嗡地震動了起來,她悄悄地從隊伍里離開,躲到角落裡接起了電話,鬼祟小聲地說:「顧里!你有沒有人性啊?你親姑媽的葬禮你也不參加,她和你爸可是一起從娘胎里鑽出來的!」
「是啊,可是我爸鑽出來之後,過了七年,她才鑽出來呀!怎麼能說是一起呢?做人得實事求是,不要浮誇,一畝田產不出一萬斤小麥,一個娘胎,也不能同時鑽出一個臍帶還粘在胎盤上的嬰兒和一個已經會打醬油買味精的小學一年級紅領巾。」顧里彷彿耗子精般尖厲的聲音從林依蘭的手機話筒里擴音出來,在空曠的靈堂上彷彿深夜隔壁鄰居家傳來的廣播一樣來回飄動著,林依蘭一把捂住話筒,抬起頭看了看顧延盛妹妹顧延清的遺像,感覺她的愁眉鎖得更深了……
「顧里,虧你姑媽從小到大對你那麼好,死者為大,平時她邀請我們去她家吃飯喝茶你不去就算了,她的葬禮你也不來,這總歸說不過去吧?!」林依蘭躲到更角落裡,做賊似的對著電話竊竊私語,但是語氣里充滿了憤怒和理直氣壯。
「媽,我再說一遍,做人得實事求是,我姑媽對我好?連她長什麼樣子我都忘記了,我從小到大隻見過她一次,那還是在爺爺家裡過年的時候,而且她從頭到尾只和我說了一句話:『顧里,先讓姐姐吃,懂嗎,聽過孔融讓梨么?你要像姐姐一樣多念點兒書。』然後她就特別淡定地把我手裡的巧克力搶過去塞進了表姐嘴裡。你說她要不要臉?而且表姐那個時候黑得跟烏骨雞一樣,她還拿巧克力給她吃,不知道吃啥補啥么?越吃越黑!你說她良心有多壞?白雪公主她媽也沒這麼狠啊。」顧里的聲音劃破靈堂的寂靜,響徹雲霄。
顧延清的遺像看上去,法令紋深不見底,愁雲慘霧的。
顧里一邊沖著正在給她穿藍色消毒大褂的護士翻白眼兒,一邊繼續對著手機說:「還有,媽,我說你對一個死人都這麼關心,你就不能關心關心我嗎?你女兒現在還在醫院裡躺著呢,而且現在還有個大姐在給我穿藍色大褂子,扣子從後面扣的衣服你見過么?我現在就像一顆花生一樣,只要你用力,就能整個對半剝開。而且這衣服的料子也太反人類了,要形容起來,就跟現在躺在棺材裡的顧延清穿的差不多,都是能直接推進鐵箱子里一把火燒掉的材質。你怎麼就不關心一下我?」
我看著顧里身邊那位被顧里稱呼為「大姐」的滿臉青春痘的小妹妹,她呼吸明顯有點兒上不來。我特別理解她,一般人第一次聽顧里講話,都是這反應,久了,就免疫了,就像丟進冷水鍋里的蛤蟆,在小火慢燉的過程里,自然而然地就不驚恐了,就學會泡溫泉了。和顧里待在一起的時間越久,就越能欣賞這種善於拿別人更善於拿自己開刀的語言藝術。我和南湘從小浸淫在小說的藝術世界裡,被全世界的大文豪耳濡目染,但我們卻掌握不了如此出神入化的文字質感。而顧里,這個從某個意義上來說和唐宛如一樣的文盲(因為她只看數字和財經雜誌,她看小說腦袋疼),卻能舌燦蓮花口吐砒霜,不得不歸結於天賦。
「可能這樣有點兒冒昧,但是,」顧里臉上的表情可一點兒都不冒昧,自然極了,掛了電話,她沖著小護士微笑著,看起來非常美,「我能叫你Lucy么?這樣對你我都比較方便,因為我特別不善於記名字。」
好吧,又來了。這應該是她生命里出現過的第127個Lucy。她生命里圍繞著無數個Lucy,樓下便利店的大媽、小區門口天天遛狗的中年婦女、隔壁那個天天扎著兩條大辮子坐寶馬上學的小丫頭片子、給小區除草的女工,她們都是Lucy。第126個應該是上個星期她們部門新進來的一個實習女大學生,第一天女大學生拿廣告預算給她審的時候,顧里看了看新面孔,說:「Lucy,今天是你第一天上班吧,感覺如何?」女大學生說:「我的名字叫Ella……」
「我很抱歉,但是,」顧里的表情可一點兒都不抱歉,她看著預算報表頭都沒有抬,「以後你給我的文件,請一律用正規五號字列印好么,Lucy?」
Ella:「……好的。」
其實之前公司電腦工程部一個專門負責給顧里修電腦的叫馬雄的網路工程師,顧里也一度企圖稱呼他為Lucy,但是因為對方實在是太過壯碩、肌肉雄渾、毛髮濃密且聲沉如鼓,最終顧里還是沒有逆天而行。
顧里從病床上下來,彆扭地在牆上的鏡子里看著自己裹在藍色消毒大褂里的樣子,我幫她把病床前面掛著的身體檢查表拿上,再拿起她那個金貴的CHANEL包包,陪著她朝主治醫生的辦公室走去。她雖然面容瘦削得只有巴掌大小,骨瘦如柴且身穿病服,但她卻健步如飛,身輕如燕,腳踩GUCCI的錐子高跟鞋小腰一擰,呼啦一聲就穿過了走廊,看上去就像要趁著迴光返照的力氣而逃出醫院的(神經)病人。她的速度之快,幾度讓我錯覺她是在醫院裡短道速滑,我在後面氣喘吁吁地追著,看起來彷彿幾天前莫名其妙躺在地上呼吸暫停的人是我。
我推開主治醫生的門,他正好開始接受顧里的盤問。
顧里一把拉開椅子,坐下來,像個女特務一樣打量了一圈屋內的擺設,沖醫生看了一眼,說:「說吧。」
我明顯看見醫生打了個哆嗦,估計是沒見過這麼囂張的病人。他拿著病歷,坐得特別端正,彷彿一個正在對教授作報告的研究生。我不得不承認,顧里的身上天生就有一種氣場,讓人面對她的時候容易丟盔卸甲恨不得把棉毛褲都脫下來。
「嗯,呼吸暫停呢有幾種情況,一種是睡眠呼吸暫停綜合征,但是當時你在工作,所以說,我們不能認為你是處於睡眠狀態……」醫生照著他手上的病歷,認真而又表情費勁地念著。
顧里抬起眼皮翻了個白眼兒:「不然呢?你睡著了能綵排啊?你睡著了能穿著高跟鞋打電話啊?你睡著了能發完傳真後還發個簡訊提醒對方『傳真已發請查收』啊?」
在一連串密集的機關槍子彈啪啪啪啪啪啪的掃射里,醫生的臉刷地漲紅了,咽了口口水,繼續道:「第二種情況呢,是中樞性的呼吸暫停,比如患有腦炎或者麻醉劑過量等……」
顧里把她那張素顏的巴掌小臉,湊到醫生面前:「這位大爺,你麻醉劑過量,還能綵排啊?還能穿著高跟鞋打電話啊?還能……」
醫生的眼眶濕潤了起來,他堅強地把場面撐著,繼續說:「第三種情況,就是人體突然性的休克引起的呼吸暫停現象,」醫生擦了擦汗,「我們初步診斷,是因為你身體瘦弱,而且有低血壓,本來血糖就過低,再加上之前連續熬夜,而產生了身體報復性的休克睡眠狀態……」
「報復性的休克睡眠狀態?……你的意思是,我之所以突然就那麼在眾目睽睽之下放倒在地面上,是因為……」顧里似乎在思索醫生的話,眼珠子轉來轉去的,「……我突然睡著了?」顯然,顧里實在不能接受這樣的解釋,在我看來,她寧願是得了個什麼病,也不願意是因為這樣丟臉的原因。
我在旁邊有點兒想笑,但是我不敢,因為我怕顧里直接報復性地讓我睡著。
正當我憋笑憋得有點兒難受時,我的電話響了。我還沒來得及接起來,顧里的電話也響了。
——OK,我馬上回來。
——OK,我馬上回來。
我們倆異口同聲地對著手機吶喊著。
「伏地魔也召喚你了么?」顧里掛掉電話,望著我說。
「沒有,伏地魔是讓他手下的食死徒Kitty召喚的我,他不屑於親自給我打電話。」
「無論如何,還是快點兒回公司吧,因為聽上去他的語氣挺著急,感覺像是我們那棟大樓被金剛襲擊了,要麼就是有人在他的辦公桌上放了一缸活魚。」顧里從椅子上站起來,抖了抖自己的肩膀。
「是啊,我記得上次汶川地震的時候,整個寫字樓都搖晃起來,全公司的人都在尖叫的時候,他還鎮定地坐在窗口,拿著一杯咖啡,看上去快要睡著了。」我回憶著宮洺無時無刻不呈現著的那種靈魂出竅的冷漠感。
「顧小姐,顧小姐,你現在就要走么?」醫生看著我們兩個起身準備離開的樣子,叫住了顧里。
「不然呢?我在你們醫院待了兩天,每天亂七八糟輸進去一堆時而透明時而半透明的液體——之前還有一袋紫色的看上去像藍莓汁一樣的東西問也沒問我就嘩啦啦地打到我的血管里去了我還沒和你們算賬呢——然後現在告訴我之前我呼吸停止的原因是我突然『睡著了』!」顧里叉著腰,像一把圓規一樣杵在醫生面前。
「顧小姐,我們建議你還是做一個深度的全身檢查,你體質很弱,太瘦了,你看你的朋友她就比你健康多了,而且聽你的情況你的工作量也非常大,我們建議你還是做一個全身檢查吧。」
「這位叔叔,我的這位朋友,」顧里伸出手指指著我,「她這叫健康?這叫肥胖好嗎!一條S號的牛仔褲穿進去了就蹲不下來的人,能有多健康?一個站到體重計上就能讓指針幾乎轉一個圈的人能有多健康?做人得實事求是,您一把年紀了您也別鬧了,行了,您今天也別留我了,我已經在你們醫院耗了兩天了,我回頭有空就來做個全身檢查吧,我現在真得走。如果我不能迅速地趕回公司的話,我的呼吸恐怕得再暫停一回——用當下最流行的辭彙來說,就是『被暫停』,懂么大爺?」說完,顧里沖身後站著的那個護士小姑娘說:「大姐,你把我的衣服拿給我吧,順便到門口幫我叫輛車。」
小護士滿臉通紅,像一顆突然被剝開的花生一般羞憤地轉身走了。她的背影顯得特別虛弱。
我特別佩服顧里的一點就在於此,她能夠極其自然地把身邊所有的人都當Lucy使。曾經有一次在公司開會的時候,她正低頭看面前的會議材料,然後她特別自然地把喝空了的咖啡杯往她右手邊的宮洺面前一推:「幫我倒杯咖啡」,下一秒,整個會議室都凝固了,鴉雀無聲的,三秒鐘之後,顧里抬起頭,也被自己的舉動嚇壞了,特別是還迎面撞上了宮洺那兩顆一動不動彷彿玻璃球一樣毫無溫度的眼珠子。虧得她當天剛吃完飯,血糖充足,否則估計也得呼吸暫停一回。
下到醫院大堂,迎面走過來西裝筆挺的顧源。他和顧里都有這種本事,在大熱天里,能把嚴絲合縫的職業套裝穿得毫不燥熱,而且彷彿裡面裝滿了乾冰,能夠不停地往外嗖嗖地噴冷氣。他手上拿著結算完的住院費用賬單,一邊上下核對著,一邊沖顧里打招呼。
理所當然,他沒有理我。他看向我的眼睛就像是看向牆上掛著的消防栓。沒有人會對消防栓打招呼,除了喝醉了的唐宛如。
顧里有一點兒尷尬,她輕輕轉開了眼睛,避免和我對視。
從那天顧里因為「突然睡著了」而在攝影棚里呼吸停止被送進醫院開始,我和顧源就一直這麼尷尬著。
顧源照顧女朋友,理所當然地日夜陪伴。從高中時代開始,他就是我們身邊的模範男朋友,這一點,完全沒話說。顧里睡著的時候,他依然小心而安靜地坐在病床邊上看財經雜誌,每隔一個小時彷彿鬧鐘般準點地,輕輕掀開被子,撫摸一下顧里插著針頭的冰涼手背,檢查是否輸液漏滴引起手背腫脹。清晨我悄悄走進房間的時候,也能看到顧里旁邊的一張床是空著的,顧源並沒有睡在上面,而是挪了椅子坐在顧里病床邊上,握著顧里的手,只要顧里一動,他就能醒來。陽光撫摸著他冰山般冷漠的臉,分明的稜角反射出滾燙的溫柔,明晃晃的,像滾燙的湯。
在顧里住院的這兩天裡面,我充當了她的私人快遞。
因為她和顧源兩個人,從大學時代開始,就是全勤標兵。讓他們兩個曠課,絕對不可能,除非他們有更重要的事情,比如顧源必須去參加他們家舉行的商業聚會,在那裡可以學到大概500節課都學不來的商界爾虞我詐、撕扯扭打。或者比如顧里,她預約了波特曼那家全上海有名的高級SPA。
所以,顧里的高級單人病房,成為了他們兩人的新的辦公地點。他們兩個把筆記本攤在病床上,兩隻3G的網卡藍燈閃爍不停,整個房間里都是他們收發E-mail附件完成時「叮」、「叮」、「叮」的聲音,一度讓我覺得像是待在午飯時間公司的茶水間,裡面的微波爐聲音和這個一模一樣。當然,他們永無休止的電話聲也是永恆的。
而我,上面已經說了,扮演著快遞的角色,把宮洺需要交給顧里、顧源的文件從公司帶給他們,然後再把他們倆整理出來的需要宮洺簽字的文件帶回公司給宮洺。
在這中間,我就待在病房裡,聽著他們兩個人彷彿兩台自動打字機一樣噼里啪啦地敲打著鍵盤,並且中途偶爾提著顧里的點滴袋,陪她一起去上廁所——這是顧源唯一讓我做的事情,因為他沒辦法堂而皇之地走進女廁所去,儘管我相信廁所里的女同胞們不一定會反對,因為他長得很帥。除了上廁所,其他的事情,他一概不讓我動手,端茶倒水,訂餐扶背,親吻愛撫,他就像一個英國貴族老管家一樣伺候得異常到位。
但是他卻和我,永遠不說話。
這種不顯山不露水的冷戰,快要把我的天靈蓋兒掀起來了。
所以,趁著顧里去換衣服的空當,我望著顧源,鼓起勇氣說:「顧源。」
他沒有理我。
他當然不會理我,他甚至有點兒挑釁地在鍵盤上響亮地敲擊了幾下。
我在期望著什麼呢?他低頭繼續看著筆記本屏幕上花花綠綠的表格,我當然知道他是故意的,他用他的冷漠用他的假裝失聰在沖我冷笑,我當然也不是省油的燈,跟在顧里身邊摸爬滾打數十年,沒吃過豬肉也看過豬跑,我一把奪過他手裡花花綠綠的單據:「顧源,我和你說話呢!」
他抬起頭,眼神里掠過几絲嘲諷,彷彿冰涼的雨絲划過陰霾的湖面,他斜斜嘴角,似笑非笑的:「你叫我?」
「當然是叫你,我叫了你兩遍了。需要耳鼻喉科挂號么?我幫你去排隊。」我心裡壓抑著幾個月來的火。
「你知道么,林蕭,」顧源淡然地望著我,正午劇烈的光線從他背後醫院的落地窗照過來,把他的影子染得漆黑,沉甸甸地壓到我身上,他的面容被逆光吞噬得只剩下一圈冰涼的輪廓,「我連吵架都懶得和你吵。」
「所以呢,現在是個什麼樣的狀況?」我被激得同樣咧嘴一聲冷笑,我不是一個人,我覺得自己這一刻彷彿被顧里靈魂附體,「就因為簡溪和我分手了,我就變成你的殺父仇人了?我們就不共戴天了?」
「你言情小說看多了,」顧源依然格外平靜。他越是平靜就越是把我的激動襯托得越醜陋。我的火又燒高了三尺。「首先我和簡溪是朋友,你是他女朋友的時候,自然成為了我的朋友。而現在你們分手了,那我自然有權利選擇不再是你的朋友。有什麼問題么?」
我眼睛一眯:「沒問題。但現在我和顧里是朋友,你現在是她男朋友,那現在這樣的情況,你是不是非得每次都要把場子搞僵了才開心?你以為你每次撂臉色,尷尬的只是我么?被你甩著透明耳光的人只是我么?你錯了,還有顧里。你折磨我的同時,也在折磨她。並且你是如此地心安理得。」我突然想到了什麼,靈光乍現,「哦,對,或者你也並不心安理得,所以你才對她噓寒問暖百般照顧地彌補你心裡的罪孽,裝模作樣地守在她的病床前面,有床不躺,有水不喝的,苦肉計一出接一出。」說完這番話,我自己都心驚肉跳的。我感覺這一刻自己特別像顧里。我把包挪到自己胸前,隨時準備拿起來正當防衛,因為顧源的臉已經漲紅了,他的頭皮綳得很緊,導致他的頭髮一根根豎著,看起來像頭被惹毛的獅子,我感覺他隨時都可能揍我。
果不其然,他一拳頭伸過來,攥住我的衣領:「你知道我曾經陪簡溪通宵排隊,只為了幫你買一雙限量版的球鞋作為生日禮物么?」
我輕輕冷笑一聲,對他說:「那你知道我曾經為了你和顧里能夠和好,做過些什麼事兒么?你要開這個頭,拿這個說事兒的話,顧源,我只能說你找死。」
我頭一偏,從驕傲冷酷的臉上,滾出一顆溫熱的眼淚打到他手背上,他的臉一怔,明顯有點兒意外。在「哭」這碼子事兒上,我和南湘都是天賦異稟。女人對付男人最厲害的武器,永遠都是眼淚,中國千萬熱血男兒用血肉之軀修築起來的萬里長城,不還是被孟姜女那個弱女子給哭垮了么?以柔克剛,細水長流,顧里在這方面需要倒過來向我們學習。
顧源的手稍稍鬆開一些:「我只是為簡溪覺得不值!和你在一起了那麼多年,然後呢?而你現在,依然每天笑呵呵的,穿著好看的衣服,四處遊走在燈紅酒綠的場合,繼續招蜂引蝶。我真小看了你,林蕭。」
「那我要怎麼樣你才高興?每天把自己關在家裡喝醉,抱著馬桶吐,然後神志不清地去上班,然後被老闆開除,回到家裡哭著喊著要上吊,把老鼠藥滅害靈全部翻出來當咖啡一樣泡著喝,這樣你就滿意了?你以為你是誰?蝙蝠俠啊?壞人不得到懲罰你就睡不著覺是吧?這麼鐵血丹心的,你大半夜上街去抓賊啊你!」我直勾勾地看著他漂亮的眼睛,就是這雙眼睛把顧里迷死了,迷得對我所受到的冷遇視而不見。
顧源鬆開我的衣領,他臉上的神色透露出他為自己剛剛的衝動感到後悔。他是應該後悔,男人無論任何時候對女人動手,都會後悔的,早晚的事兒。
我剛想說什麼,就被人一扯,朝後踉蹌出幾步。
我抬起頭,顧里筆挺地站在我面前,留給我一個鋼板般堅硬冷漠,而又極其安全的背影。
「你們兩個放過我好嗎?」顧里冷冰冰地看著顧源,然後轉過身來看著我,「你也放過我好嗎?」
顧源一句話沒說,轉身朝門外走。然後坐上他的黑車絕塵而去。
我跟在顧里身後,擦乾淨我的眼淚——因為我知道眼淚只能對付男人,對付顧里沒用。對付顧里得抱緊她的大腿然後死命扛住她滿嘴噴射的硫酸,扛過那一陣就好了,之後她又會撫摸著你的頭髮,心疼地望著你,為你出生入死拋頭顱灑熱血,如同劉胡蘭一般忠誠英勇。
還沒走出醫院的大門,老遠,就看見藍訣像一匹馬一樣挺拔地站在醫院門口畢恭畢敬地等著她,而且還是匹高頭大白馬。
我從小就喜歡穿白襯衣的男孩子,每一年的夏天,路上都飄著這樣穿著白襯衣目光曖昧的美少年,我和顧里總是心曠神怡,跟過節似的。我們都喜歡這種象徵著純潔、安全、乾淨、夢幻的穿著。而南湘和我們不一樣,她的男朋友和這些形容詞剛好相反,席城總是穿著破洞的牛仔褲、鑲嵌著鉚釘的黑色T恤,長頭髮,看起來有點兒頹廢甚至髒兮兮的胡楂臉,瞳孔里翻湧著彷彿嘶嘶作響的黑紅色岩漿,又冷又沸騰。
不過還好,謝天謝地,這個人已經從我們的生命里消失了。現在南湘的男朋友,完全符合我們的審美,衛海,這尊移動的大理石大衛,乾淨、英俊,最重要的是單純,並且是個肌肉男。
我和顧里坐上她那輛黑色的賓士,藍訣在前面拉開門,他利落地戴上白手套,充當了司機。他回過頭,告訴顧里她需要看的那幾個財務部返回過來的下季度廣告預算和分項開支,都放在后座的座位椅背袋裡。他的聲音聽起來沒有他的臉那麼秀氣,反倒帶著一種生鏽的沙啞感,真迷人。
我看著藍訣英俊的側臉和他下巴上一圈淺草樣的青色,心裡想,Neil這小騷蹄子這次賺了。
回到公司,車子一停,顧里就飛快地下車鑽進寫字樓里去了,我還沒來得及和她說話她就一溜煙地消失在玻璃的反光里。
我回到我的格子間,收拾了一下桌面被我堆得亂七八糟的東西,然後看了看Kitty給我的簡訊,下午的會議時間是一點三十分,於是我掉頭往公司旁邊的一家小餐廳走,一上午的折騰,我得補充點兒能量——鬼知道下午還有什麼腥風血雨,反正,從宮洺對所有人發出的奪命連環call來推斷,事情不會小。
我坐在窗口,一邊翻著工作備忘錄,一邊等著我點的菜送上來。隨著一聲叮噹推門發出的聲響,我抬起頭,南湘那出水蓮花般清秀的側臉映入我的眼帘,我揮手:「南湘!這裡!」
南湘回過頭看到我,顯然很驚訝,隨即朝我走過來,拉開我對面的椅子坐下來。
「你怎麼會在這裡?」我問南湘。
「你給我介紹的《M.E》舉行的畫展的那個助理工作啊,今天應聘,你忘記啦?」南湘一邊用略帶抱怨的眼神看我,一邊接過服務員遞過來的菜單。
「啊?是今天啊?我都忘記這事兒了,我還以為得過幾天。」我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這幾天忙著照顧顧里,醫院公司兩頭跑,累得夠戧,「不過,這之前你不是還去面試了一個工作么,好像也是和我們公司有關的是吧?那個怎麼樣,有消息么?」
「那個就別提了。不靠譜。」南湘點了個清湯雞絲麵,又要了杯蜂蜜水,想了想,又推掉了,「給我一杯白水就行了。」她放下菜譜,把包放到旁邊的椅子上,「對了,顧里怎麼樣了?」
「上午剛把她從醫院接出來,已經回公司了,這會兒估計已經飛檐走壁地發電報、扒火車、搞機槍了吧。」想起每次顧里走進她們部門那驚天動地的陣仗,我就頭疼。
「今天的面試有結果么?」我問。
「還行,因為是美術專業畢業的,而且只是個臨時助理的工作,不需要太高的要求,條件太好的人,看不上這個工作,條件差的嘛,《M.E》肯定不喜歡。所以我覺得自己還湊合。等電話通知。」
「嗯。」我點點頭。
我的菜剛端上來,電話響了。唐宛如。
「林蕭,我在你們公司樓下。」電話里,她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在拍電影——別誤會,這年頭電影的門檻已經越來越低了,自從那天我在梅龍鎮的環藝影城看見電影海報上的芙蓉姐姐之後,我的心理已經調試得非常好了,就算安妮寶貝有一天和郭德綱一起搭檔演電影版《一個女孩名叫婉君》,我也不會吃驚的——但我也不會買票的,我做人還是有良知的。
我聽到唐宛如的聲音,頭皮一麻,不祥的預感直往胃裡頂。
因為每一次她打電話給我,都會導致我的生活里出現種種災難。她就像是一個報喜鳥的反義詞,報衰雞。
這個星期她給我打了兩個電話:星期一,她用特別邀功且顯擺的語氣告訴我,她從家裡弄了一台新式的洗衣機過來,為了試驗那個號稱「離子等距噴霧柔順衣料」和「高頻紫外線殺菌」的功能,「我把你換下來丟在沙發上的兩條皺皺巴巴的連衣裙給洗了」——那兩條皺皺巴巴的連衣裙是我從公司帶回來準備第二天清晨帶去外景地拍照用的、借來的Givenchy黑色雪紡紗裙,對方服裝助理在借給我的時候反覆告訴我不能弄髒不能熨燙必須保持特殊處理過的褶皺,因為這個衣服不可洗……
星期四,她打給我,語氣興奮而又充滿了上海婦女特有的熱絡:「哎喲,林蕭,你說這是有多巧,你說說,你說說,這真的是,你說說」……她這樣「你說說」了大概十幾次之後,我手機上顯示我媽打進來的電話,我接起這個插播,就聽見我媽電話里傳來的哭聲:「林蕭啊,我今天碰見唐宛如,她要去剪頭髮,死活拉著我要一起去哇,哎喲要死哦,那勁頭兒大得嚇人,打劫也就這個力道了。蕭蕭啊,媽媽現在的髮型可見不得人了,我都不知道怎麼形容」……我切播回唐宛如的電話,還沒來得及張口質問她對我媽幹了什麼,那邊就傳來她喋喋不休的嗓音,她壓根兒就沒注意到中途我把電話切去了另一個插播,「林蕭呀,我和你說,沙宣今年最時尚的髮型就是這個了,劉海兒一刀平!而且還有三個梯度!最有特點的,就是後腦勺還缺進去一塊!遠看上去就像是半開放的水閘一樣!……你說我啊?哦,我沒有,這個髮型適合年紀比較成熟的人,我只是洗了個頭就走了。」我憤怒地掛斷了她的電話,然後切回去聽我媽哭。
幾分鐘之後,唐宛如淡定地坐在了我和南湘的對面,她蹺著蘭花指,用食指和拇指輕輕地捏著菜單一頁一頁地翻閱著,像在欣賞莫奈的大畫集,她嬌羞地點了一盆紅燒肉和一份蔥爆牛舌,也要了杯蜂蜜水(應該是看之前南湘老點這個),而且皺著眉頭弱弱地對服務員說:「蜂蜜水請不要放糖,我不愛喝甜的東西。」
服務員:「……」
唐宛如完全無視服務員一臉的尷尬,她回過頭來,看著我和南湘。雖然她一直維持著動作的嬌弱和優雅,但是她頭上扎著利落的馬尾,特別緊繃,把太陽穴都扯得發亮,而且她穿著一件白色的背心,胳膊肌肉的線條在陽光下灼灼生輝,看起來就像是剛剛從寫字樓里送完桶裝水的工人。
服務員一走,唐宛如的神色突然從一個雍容華貴的貴婦,瞬間變成了《007》里的女特務,一下子鬼祟了起來。
她看著我,又看了看南湘,把身子從桌子上探過來一肘的距離,輕聲對我說:「林蕭,可否借一步說話?」感覺像武俠片里的女刺客。
我想把蜂蜜水潑在她臉上。
我把筷子放下來,什麼胃口都沒了:「你哪個朝代的?剛騎著馬過來的是么?上海這麼多紅綠燈,不習慣吧?馬路牙子上的草也不多了,要幫你的馬叫一份空心菜么?」
「我和你說正經事!」唐宛如瞪我一眼,又看了看南湘。
「有什麼你就說吧,這裡就南湘,沒外人。我們幾個之間,還有什麼秘密么?你大腿內側有一個長得像米老鼠的胎記我們都知道,還有什麼不能說的?」
南湘在旁邊喝著白水,低頭有一搭沒一搭地吃面,看得出來,她不想聽。
唐宛如坐回椅子上,深吸一口氣,說:「周崇光並沒有死,對不對?」
我和南湘彷彿被開水燙著了一樣,猛然抬起頭,我敢保證我當時的瞳孔一定是彷彿被颶風猛刮時的火焰一樣肆意亂閃,我甚至不小心聽到南湘的後背僵直時脊椎骨發出的咔嚓一聲。
「而且他現在就是那個模特,陸燒。」唐宛如特別認真地看著我,「對么?」
顧里在自己的辦公室里坐下來。
她呼吸著從清新的寫字樓空調吹出來的循環空氣,感覺自己又重新活了過來。她一邊喝著她從日本買回來的號稱含金箔原礦粉的炭燒咖啡,一邊翻著此刻放在她桌子上企劃部送來的畫展籌備的文件,翻著翻著,她看見了文件里那面飛揚不息、動人妖嬈的招魂幡——南湘。
我正看著我對面的唐宛如,不知道如何回答她。她剛剛的問話就像是一把血淋淋的殺人兇器,此刻遞到了我的手裡,她只給了我兩條路可以走:要麼解釋清楚以證自身清白,要麼就捅死她殺人滅口。
在我神經短路的這十幾秒里,顧里的電話進來了。
謝天謝地,我找到了一個救星。不過,在我接起電話之後,我明白,救星確實來了,不過是來撞地球的。
「是你介紹南湘來我們公司面試的?」顧里的語氣在電話那邊聽起來很明顯在冒火。
「是啊,南湘正好在找工作,我看到公司正好在聘請一個畫展期間的短期助理,我想南湘本來就是學美術的,而且畫展對她來說也是個幫助,可以接觸到更多這個行業的人……」
我的話還沒說完,就被顧里打斷了——其實我是想說更多的,因為我想爭取更多的時間去想怎麼面對此刻坐在我對面彷彿一尊佛一樣的唐宛如,顧里沖我陰陽怪氣地說:「哦,是嗎?你是說是南湘找你幫忙的咯?很有能耐嘛,林蕭。」說完,她啪嗒把電話掛了。
我被掛得莫名其妙,抬起頭看南湘,她沖我擺了擺她手上的筷子,表示她也一頭霧水。
我的電話剛斷,南湘的電話就響了。是顧里。
「你今天來我們公司應聘了?」我從南湘的電話里就能聽見顧里彷彿含了把刀片在嘴裡般鋒利的聲音。
「顧里,我和林蕭在一起呢,我們正在吃午飯。剛才你打給她的時候我聽見了。怎麼了,是有什麼問題么?」南湘一邊看著我,一邊用糯米般柔軟而好聽的口氣回答著。我知道她在小心翼翼地不要惹毛顧里——儘管我們都不知道,她在發哪門子的瘋。
「這個項目是我在負責。你怎麼不來找我幫忙?」
「我不知道是你在負責呀,看在上帝的份兒上,我怎麼可能知道是你在負責?」南湘扶著額頭,把電話放在桌子上,按了免提,沖我使了個眼色,然後繼續對著電話說,「我都不知道你在生什麼氣。而且,也不是我主動找林蕭幫忙的,是她正好對我提起了你們公司有這樣一個職務,所以我就過來試一試。」
「哦,是嗎?那就是她主動幫助你咯,也就是她在擔憂你的生活,而我漠不關心,是這個意思么?」
聽到這裡,我算是抓到了頭緒。我揮手向南湘示意,意思是讓她哄哄顧里,儘快結束這個電話,我知道顧里在生什麼氣了。
南湘正要說話,唐宛如猛地俯下身來,對著南湘的手機屏幕:「顧里,我也在呢,我們三個正在你們公司樓下的餐廳吃午餐呢!」
「你們姐妹感情真好!瓊瑤當年就是認識了你們仨,才寫出《情深深雨濛濛》的吧!祝你們午餐愉快!」顧里惡狠狠地掛斷了電話。
我白了唐宛如一眼。不想答理她。
我看了看南湘的表情,我知道她肯定也明白了。
顧里總是這樣,骨子裡永遠有一種需要對所有人的人生負責的使命感。比如從南湘找工作這件事情上來說,如果南湘一定要求助,那這個人必須是顧里,如果這個人不是顧里,那至少這個人不能是像我這樣比顧里能力低的人,就算南湘真的找了像我這樣的人幫忙,那至少前提是顧里安排我幫的忙。
否則,她就會覺得我們的生活不需要她。
就像自己的金毛獵犬有一天突然可以自己覓食了,可以自己剪指甲了,可以自己套上狗鏈上街溜達去了,它不再眼巴巴地坐在家門口等著主人回家了,不再無時無刻不圍著主人的腳轉悠了,那主人一定會被惹毛。
我特別理解此刻的顧里。
所以我和南湘約好,晚上回家,好好對顧里歌功頌德,讓她明白她永遠是我們心中theoneandtheonly的女王。
而我眼下的當務之急,是我對面的如如。
我問她:「你從什麼時候知道的?」
唐宛如停了五秒,臉色變得紙一樣白,她一字一頓地回答我:「剛剛。」
我有點兒蒙了:「什麼意思?」
「其實之前我是猜的,」唐宛如喝了一大口水,彷彿在平復自己的情緒,「那天早上我看到那個當紅的模特來我們小區接你,你們的舉動異常親密,以我對你的了解,你不可能對一個剛剛認識的陌生人就親密到這種地步,你的人生里也就只有四個男人能做到這一步,簡溪、Neil、還有你爸。剩下一個就是之前的崇光。不過他死了。我是隱約覺得他的眉眼很像,所以我才這麼猜。我其實也是瞎猜的……直到你剛剛問我什麼時候知道的,我才確定,那個模特就是周崇光。」
我發現我低估了唐宛如的智商。
我低估了所有人的智商。
所以我現在只能自己磨亮一把鐵劍,然後自己吞下去。
「這件事情你告訴顧里了沒?」
「沒有。我誰都沒說,我必須先問你。」唐宛如又恢復了她怪力亂神的怪腔怪調,鬼祟的眼珠子四處亂轉,「我知道此事非同小可,絕不能打草驚蛇。」
「牽好你的馬快回去吧!」我又被惹毛了。
顧里把電話朝桌子上一丟,然後從筆筒里拿出一支鋼筆,擰開筆帽,龍飛鳳舞地就在南湘的那頁紙面上,畫了個大大的叉。
她按起電話上的直播內線,對電話說:「Lucy,告訴企劃部的人,畫展臨時的助理,聘用編號A07的那個叫劉萍爍的女孩子。其他人,都退回去,不要。」
剛說完,顧源推門進來:「你找我有事?」他的臉色依然冷冰冰的,很明顯,他還沒從醫院裡的那場對峙中緩過來。
「別鬧了,你幾歲了?」顧里看著他,表情一點兒一點兒沉下來。她拿起百葉窗的遙控器,把所有窗戶的玻璃都遮了起來,然後她把電話和內線全部設成了靜音模式。她走到門口,朝外面藍訣的座位看了看,人不在,椅子空著,然後她走進來轉身關上了門,按下按鈕,鎖起來了。
「你是要把這裡布置成一個密室,然後把我謀殺在這裡么?」顧源看著神經質的顧里,臉色緩和了起來,他開了個玩笑,企圖讓顧里緊繃成了小提琴高音弦般的神經放鬆下來。
顧里拉過顧源,走到沙發上坐下來。
她看著顧源,眼睛裡幾乎沒有光,看上去是一片冰涼而靜謐的黑色液體:「顧源,周崇光沒有死,他還活著。」
「你說什麼?」顧源的瞳孔咔嚓一聲結成了冰。
「你還記得,去年那個晚上,我們潛入宮洺的房間,在他電腦上看到的那些文件么?」顧里滿臉蒼白,她眼睛裡流動著的絕望沒有任何虛假和掩飾。她彷彿一座萬年前就屹立著的冰山,此刻正在分崩離析地瓦解。
「我的天……」顧源伸出手握住顧里的手,嘴唇發青,「那就是說,那就是說……」
顧里點點頭,顧源終於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們分享了同樣一份彷彿來自黑色夢魘深處的恐懼。
這份夢魘,從顧里在攝影棚里,在陸燒的眉宇間,解讀出了崇光的靈魂那一刻開始,就彷彿一團三昧真火般熊熊燃燒了起來。鋪天蓋地的雨水也無法澆滅這場註定無法回頭的焚燒。她並不是報復性睡眠,也不是呼吸暫停式的休克。她只是突然被打通了任督二脈,開了天眼。
她看穿了一個籠罩在黑色煙霧下的血腥儀式。
所有的窗戶都緊閉著。
所有的窗帘都拉緊。
聽不見任何的風聲。彷彿所有的聲響都一起約好,缺席了這一幕精彩的序章。
春天終於結束了。
熱浪開始無所顧忌地在這個城市的每一寸罅隙里繁衍生息,野蠻膨脹。
不用懷疑,每一絲熱度最終都會匯聚成災,爆炸撕裂成無邊無際的火海。吞噬天與地,吞噬你與我,吞噬夢與魘,吞噬花與蛇。
就像當初宇宙大爆炸一樣,從一個針尖一樣的大小,轟然一聲潰散成無邊際的空茫。
未來是茫茫的黑色灰燼。
焚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