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說過,南湘就像是一個潘多拉魔盒。
沒有人會去輕易地打開她。但是一旦盒蓋開啟,也沒有人能夠預言,裡面究竟會跑出什麼樣的妖獸,草泥馬或者娃娃魚,蜘蛛俠還是白骨精,沒有下限,上不封頂。
宮洺和南湘在思南公館裡吃飯這件事情,就像是在我的腦海里投下了一枚決勝性的核彈,和當年投向日本廣島長崎的原子彈一樣,幾天之後日本就揮舞著白旗投降了。此刻我殘留的理智勉強哀號著,就像是屍橫遍野的戰場上,那最後一面苟延殘喘不停撲騰著的戰旗。
然而,我低估了南湘的殺傷力。
她在完成了這枚導彈的導航工作之後,又開來了一輛裝甲車,它將千溝萬壑的浴血戰場,悠悠然地碾成了萬里平地,我的理智在巨大的鋼鐵輪胎下,變成了一堆平整的沙。
她站起來,沖門外點了點頭,我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一身漆黑毛料西裝的顧准,一邊打著電話,一邊走了進來。他走到座位上的時候,禮貌地掛斷了電話,然後伸出手和宮洺相握。
——這是什麼組合?
這是蔡依林、安妮寶貝、袁隆平三個人在一起的跳秧歌組合。
我回過頭看我身邊的人,顧里、唐宛如、崇光、衛海,每一個人的眼神都各不相同。雖然他們彼此心懷鬼胎,但他們都非常有默契地集體沉默著。
我只是覺得可惜了那天晚上的小牛排。
這家餐廳的牛排是出了名的——出了名的好吃,出了名的講究,出了名的貴。你如果知道它的價格,你會覺得放在盤子里端上來的這一小塊四四方方黑不溜秋的東西其實是一台iPhone4s。但是,我像一個厭食症患者一樣,對面前眾人趨之若鶩的精美食材毫無興趣。我連自己刀叉下面正在切割的是牛肉還是蘆筍,都分辨不出來,更別提像其他老饕一樣閉目養神,將所有的視覺聽覺全部封閉,只留下舌頭的味覺和鼻子的嗅覺,來全方位感受面前的美食。
我的雙眼牢牢地盯著左前方十米外的三個衣著講究、舉止得體、好看得不正常的人類,就如同一隻醜陋的青蛙趴在草叢裡,盯著草葉上三隻翩然起舞的蝴蝶一樣。
顧准和宮洺,都可以一起划到「蒼白」這個詞語下面,但不同的是,顧准像來人間找樂子的年輕死神,他從頭到腳都披著黑暗的材質,頭髮漆黑、瞳孔漆黑、睫毛濃密的雙眼漆黑,一身西裝像要把他拖進另外一個世界的夜色里。他年輕而飽滿的白皙肌膚在這些漆黑之下,被襯托得彷彿山脈頂上最淺的那層皓白新雪,他嘴角神秘的微笑裡帶有一絲讓人不寒而慄的優雅,他就像一個穿著黑羊硬毛料西裝、把鐮刀藏起來了的死神。而宮洺蒼白瘦削的面容,透露出來的,卻是一種孱弱的美。他的頭髮柔軟,眉眼深邃得太過迷人,因此少了很多殺傷力,而且他的眼角在偶爾微笑的時候,會顯露出成熟男人特有的細小皺紋,這是顧准這種彷彿剛剛出爐的乾淨瓷胎無法具備的歲月的光影,他的嘴唇永遠像含著一朵紫金花般有一種微妙而誘人的開合,他的頭髮在光線下泛出一種優雅的橡木色,彷彿一杯濃郁的絲緞咖啡。他像一個裹在灰色柔軟山羊絨里的、收攏著翅膀、眉宇間永遠籠罩著憂傷的大天使。
而南湘呢?她可以是任何人。
她可以是裹在黑色長袍里的復仇女神,用眼裡漆黑的甘泉滋生萬物心裡狂熱的復仇;她也可以是大地女神蓋亞,她可以緊隨夜之女神之後橫空出世,創造大地、天空和海洋,她是世界的締造者之一。
她可以是潘多拉,她也可以是雅典娜。她風情萬種,面具無限。
我覺得我如果花點心思,應該能弄懂顧里。但我窮盡畢生力氣,也搞不定南湘。
我並不清楚身邊幾個人是懷著怎樣一種心情用餐的。世界上那些古往今來的著名飯局,從最後的晚餐,到鴻門宴,從蒂凡尼的早餐,到塗佛之席,更有精神病一樣的石崇宴客,我想之後應該還要加上一個思南公館的晚宴。
宮洺抬起頭的時候,終於看到了我們。昏暗的燈光讓他有一點不確定,特別是正對著他的人是唐宛如,我想他在開始的幾秒鐘,一定覺得自己產生了幻覺。但崇光舉起手,沖他輕輕地做了個手勢。崇光站起來,他可能需要走過去打個招呼,他低頭用目光詢問了一下我身邊的顧里,顧里點點頭,然後轉頭也示意我。
我在顧里的示意下,拉開椅子站了起來。
短短十米的距離,我不斷地調整著自己的心態。這個世界上永遠存在著一些絕對讓你舉步維艱的路途,幾米方寸之地,就足夠要了你的老命。比如走上絞刑架的最後一段台階,比如登基加冕時王座前的七步石級,比如婚禮殿堂的那一段如血的紅毯。
宮洺和顧准,在我們走過去的同時就已經禮貌地拉開椅子站了起來,南湘背對著我們,她看到宮洺和顧準的動作時,沒有回頭看我們,而是立刻毫不猶豫地放下刀叉,將餐巾從膝蓋上拿起,輕輕地放在桌上,然後她禮貌地起立轉身面朝我們。看到我和顧里的時候,她沒有任何驚訝。我看著優雅而美艷的她,心裡滋生起忌妒。我翻遍了那麼多本《西餐禮儀》和《社交禮節大全》,被裡面各種條條款款弄得頭暈腦漲——看見什麼尺寸的盤子則需要拿起第幾把叉子;就算同樣是主菜,你也有可能遇到無法分辨肉類刀和魚肉刀之間的區別的窘境;看見帶氣泡的礦泉水,就應該先吃哪道前菜;將餐巾按照幾分之幾對摺後放到膝蓋上;和順時針位置的人聊天與和逆時針位置的人聊天應該怎麼交換或者擺放手上的刀叉……
但是這一切,都彷彿是與生俱來的本能一樣,被南湘演繹得完美極了。
我不相信。
我不願意相信。
我不願意相信這個從小和我一起長大,在弄堂油煙四壁的幾平方米公用廚房裡端著盤子披頭散髮地用筷子或者雙手吃飯的丫頭片子,此刻像一個熠熠閃光的摩納哥公主。我甚至看不出她身上那件衣服的品牌,那個啞光絲緞般的質地不可能被她從ZARA或者H&M里選到,但我也不相信她的許可權已經到了像Kitty或者顧里一樣,可以隨心所欲地從公司的拍照樣衣裡面偷東西。
我的內心雖然沒有燒出藍幽幽的明火,但卻早已膨脹滿一片沸鐵般的紅熱。
我無法像顧里和崇光那樣,若無其事地和大家寒暄。崇光已經換上了那張代表陸燒的標準面容,大部分時間講英文,少部分時間說普通話。顧里也一樣,是那張標準windows開機界面一般萬年不變的臉。
我跟不上他們的談話,說到底,還是我的道行不夠。我能做的只是勉強維持著我臉上的微笑,盡量不讓自己像一台焚化爐一樣當場燒起來。相信我,僅僅只是維持著平靜的笑容,也已經是我修行的極限了。
宮洺聽說今天是慶祝唐宛如搬家時,他轉頭自然而然地交代南湘再要一瓶酒,送到我們那邊餐桌——這就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這個場景彷彿一個破冰用的鑿子,瞬間將我勉強維持在臨界點的冰殼鑿出一個大洞,我沒有忍住,脫口而出:「宮先生,今天Kitty不在,還是讓我來吧。畢竟我對您比較了解,南湘什麼都不知道呢。」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說這樣的話。我潛意識裡想要抓住些什麼,霸佔些什麼。就像一隻突然被別的動物闖進領地的貓瞬間豎起背毛一樣。我輕輕拉了拉自己衣服的下擺,讓我身上的褶皺看起來少一些。我很痛恨自己穿了一件藏藍色的毛衣就出門了,這讓我看起來像一個大風大雨里送快遞的。
「不用,就讓南湘去吧,今天這裡也是她定的位子。」宮洺若無其事地說著,他甚至沒有從和顧里崇光的談話里轉過頭來,他甚至沒有看我一眼。
南湘的臉色有一點尷尬,她的眼神里在向我傳遞著一些什麼,但是內心已經燒成紅炭的我此刻腦海里除了歇斯底里地想要證明一些什麼的衝動之外,空無一物。
我不甘心地再次出擊,準確地說,應該是再次羞辱我自己。我說:「南湘,思南公館你可能第一次來吧,之前我已經幫宮先生查詢了這裡很多的資料了,我對這個餐廳的食物和酒水也比較了解,還是讓我來吧。畢竟這種地方,讓你來駕馭,有點太難為你了。而且,我是宮先生的助理,理應我來做這些瑣事。」
南湘看著我的目光里,竟然流露出一些同情和可憐。
宮洺從他們的對話里轉過頭來,眸子里的光線不冷不熱,像一杯沒有情緒沒有氣泡甚至沒有礦物氣味的水。他說:「其實我知道這個地方,也是南湘介紹推薦給我的。我第一次來,就是她帶我來的。林蕭,你今天不是周末休假么?你就讓南湘來吧,不用插手了。」
南湘沒有看我,直接轉身向吧台走去。她的背影有些尷尬,但更多的,應該是不想面對我此刻難堪境地的不忍。她曲線玲瓏的背影,她光潤高貴的髮髻,都像是一雙做作的手,一邊撫摸著安慰我,一邊對我說:「你傻逼。」
我轉過身:「我先去下洗手間。」
我盡量穩住我的腳,我也盡量忍住不要哭。
我也只剩下這點最後的尊嚴了,它像一面破損的旗幟一樣,撲騰在硝煙瀰漫的天空里,它代表著曾經的榮耀,和此刻的恥辱。
後來,當我換了工作,換了居住的城市,換了過去一切習以為常的生活習慣,甚至換了心換了命之後,我時不時地都會重新審視當年的自己。
我其實是一個自卑而又善妒的女人。
我和顧里、南湘、唐宛如的組合,表面上看,我處於一個高不成低不就的位置,我在經濟條件上、家世地位上,遠遠輸給顧里;我在容貌身材上,更是被南湘甩出一千零一條街。但我也有唐宛如墊底,可以讓我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地活在這個密不透風的安穩世界裡沾沾自喜。但後來,我不斷地在腦海里重放我們的過去,我才逐漸地意識到,其實在我的內心裡,我從來就沒有覺得她們三個比我好。
首先是顧里,我對顧里的依賴其實是一種反作用力,那是建立在顧里對我的依賴上的一種投射,我對她所有表現出的難分難捨、不離不棄,其實全部都是她投影在我身上的鏡像。對於顧里,我的優越感來自我打心眼裡明白,無論她看上去多麼金光燦燦、刀槍不入,原地打坐就能修得金身,但是蛇有七寸、龍有逆鱗,她的罩門就是她的孤獨。她在滿足人類最基本的群居動物需求上,是一個徹底的失敗者。她沒有朋友,她少人關心,她唯一的男朋友也和她一樣是一台計算機。而我,是她生命中唯一的一個朋友。儘管她也和南湘唐宛如混在一起,但是我內心明白,那僅僅只是因為我和南湘唐宛如混在一起。我對她所有的依賴都是為了讓她對我更依賴,我潛意識裡住著一個陰險的怪物,它想要霸佔她,想要吞噬她,想要將她連皮帶血地生吞活剝,想要將她的人連同她的魂,都一起吞進肚子里據為己有。這也是為什麼,每一次只要我覺得她有什麼秘密隱瞞著我,有什麼事情欺騙了我,我就會歇斯底里地勃然大怒。因為我自私地認為,顧里不應該對我有所保留,如果世界上還有一個人可以和她分享,那麼這個人只能是我。但是,當我想通這一切的時候,一切都已經晚了。
那麼唐宛如呢,就更不用說了。對於她而言,我的優越感可以來自方方面面,我身體髮膚的每一寸、每一個毛孔,都在散發著對唐宛如的居高臨下和頤指氣使。我認為我在拯救她,我潛意識裡認為,如果沒有我,她不可能和南湘顧里成為朋友,如果沒有我,她只能日復一日地在羽毛球館裡像一匹脫韁的野馬一樣口吐白沫地揮舞著球拍直到年老色衰凄涼退役。她怎麼可能在聖誕節到佘山別墅里和宮洺崇光一起慶祝生日?她怎麼可能有幸讓崇光幫她搬家洗碗?
最後是南湘。她的確肌膚勝雪,細若凝脂,嫵媚不可方物,我是比不上她,我和她站在一起就像是范冰冰身邊站了一個葫蘆娃。但我深深堅信,紅顏薄命,醜女有福。南湘是紅顏,但是她命薄;我確實是醜女,但是我有福。這一直就是我和南湘相處的模式,也是我潛意識裡的一條底線。她在人生的前二十幾年,確實太倒霉太悲催,她被席城那個掃把星糾纏得體無完膚。她家境貧寒,懷才不遇。她的人生就是大寫的「悲劇」二字。我羨慕她的美貌,但我又同情她的遭遇,我內心的天平維持在一個微妙的善惡平衡狀態。然而,當她有一天,可以優雅地和宮洺坐在一起吃著高級牛排,可以越過我直接走進她曾經二十幾年來都不曾接觸得到的層面時,我內心的那架天平轟然傾倒,它在我心牆內壁上,砸出了一個巨大的坑,滿壁的蜘蛛網裂痕快要將我撕碎了。我隱隱感覺到她正在越來越清醒地認識到她的美貌將是這個灰色血腥的社會裡戰無不勝的利器,她正在覺醒為一個手拿巨劍的殺戮女神。
我的自卑讓我無法容忍這一切。
我害怕成為她們裡面最平庸的那一個,我害怕成為她們不再需要的人。
我的自卑滋生了忌妒,我的忌妒升溫成火舌。
它最終將我們曾經擁有的一切焚燒成燙人的黑灰。
我才是最應該去死的那個人。
宮洺在主菜用完之後,沒有等甜點上來,就提前走了。對此我並不奇怪,他和人赴約用餐時,有大部分時間都是提前結束的。他能夠完整陪同對方直到整個飯局結束的場合,屈指可數。有好幾次,他甚至僅僅只是吃完了前菜和喝了幾口開胃酒之後,就匆匆離去了。甚至有一次他坐下來,喝了兩口礦泉水,然後就走了,留下我和Kitty與桌子上對方七個客人面面相覷。
我一直深信,他的身體里有一個碼錶一直在滴答滴答地掐著點兒催促他做事情,他的腦海里有一個自動提字器在一直跑rundown的字幕。他的身體之外還有兩個秒錶在精確地運行著:我和Kitty。
但現在我有一點懷疑多了第三個秒錶。
宮洺離開了之後,崇光和顧里的神色明顯放鬆了下來。他們和唐宛如衛海隨意地聊著天,然而我一句都沒有聽進去。我的雙眼依然像兩顆圖釘一樣按在南湘那纖薄如同平板液晶電視一樣的身材上。
南湘的側面看起來彷彿一個精心雕刻的瓷器,而我直挺挺的僵硬後背再配合著我一動不動的腦袋,讓我看起來就像一把鐵鎚。我真的想鑿碎點兒什麼。
南湘和顧准維持著一種不急不緩的聊天速度,這讓她看起來很高雅,不會過快而讓人覺得她輕浮,也不會冷場讓人覺得她無趣。在我們每天累得像條狗時,她究竟在幹些什麼?她完全像是去參加了一場特工的培訓。
她完全沒有理我。她對我的忽視更點燃了我的憤怒,我目不轉睛地盯著她,企圖隨時捕捉住她轉頭看向我的瞬間,然後我就會將眼睛裡的火一猛子燒過去。然而,她多聰明啊,她完全沒有給我這樣的機會,她甚至連轉過頭來看我一眼都沒空——或者說她不屑。我的怒目而視就在這樣一秒一秒得不到回應的堅持里,變得愈發可笑和可悲起來。彷彿歇斯底里地一拳一拳,卻揮進空無一物的黑暗裡,一陣一陣的撲空和失落回打向我,我感覺像一顆敞開晾曬的乾涸貝殼,被潮汐一陣一陣地沖刷,我可笑地插在這片悲涼的沙灘上。
我把手上的刀叉一猛子丟到盤子里。
巨大的脆響不出意料地引起了眾人的側目,鄰桌的幾個外國人皺著眉頭看我,顧里二話沒說推開椅子直接起身買單去了,崇光的聲音里明顯有一種控制的怒意,他用愛和溫柔將它包裹得不那麼傷人,他輕輕地朝我側過身子小聲問我:「你想幹嗎?」
我不想幹嗎,我只想讓面前那個精緻的瓷器轉過頭來看我一眼,這樣我就能如同失心瘋般朝她撲過去,像我們過去十年來一樣,披頭散髮地扭打在一起然後再抱頭痛哭。
然而她沒有。
南湘自始至終沒有看我一眼。
倒是顧准從和南湘的對話里,輕輕地抬頭看了我一下,那不經意的一瞥里,充滿了憐憫和同情。
崇光拉著我離開了餐廳。
唐宛如和衛海也尷尬地離席了。她走的時候順手拿走了那瓶只喝掉三分之一的紅酒,因為她瞄到了菜單上這瓶酒的價格,「你會把兩千塊錢放在桌子上揚長而去嗎?」
後來,我們把這兩千塊錢喝光了之後,我們又從顧里的酒櫃里不斷地拿酒出來喝。
窗外的天已經非常黑了,此刻又開始下起了小雨。年代久遠的黃銅路燈早已亮了起來,散發著陳舊的光暈,橙黃色的燈光藏在樹冠的背後,像一隻一隻偷看我們的毛茸茸的眼睛。我的視線在喝掉幾瓶紅酒之後的微醺後,彷彿被加了一層毛玻璃濾鏡,那些毛茸茸的路燈,在寒冷的雨幕里對我悲傷地凝望著,我感覺窗外風雨里的景色,看起來異常熟悉,卻又想不起到底在哪兒見過。
兩個小時以前,我們就從思南公館挪回了顧里家。我咣當一聲把刀叉丟回盤子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自己已經輸了。我變成了一個剛剛從獨輪車上摔下來因而被解僱了的小丑:好笑、丟臉、悲劇。所以,把自己灌醉,就成為了我唯一剩下能做的事情,因為在酒精的作用下,所有人都會變得好笑、丟臉、悲劇。
我就不再孤獨。
喝到第二瓶的時候,Neil突然過來了。他穿著一身黑色的西裝,他的領帶已經被他扯鬆了掛在領口上,領口敞開著,露出胸膛上一片發紅的白皙皮膚,他一喝酒全身就紅。他那雙迷人的眼睛此刻彷彿被刷了膠水一樣直愣愣地看著我們,他手上還拎著一瓶喝了一半的紅酒。他朝沙發上一倒,把頭擱在顧里大腿上:「姐姐!我喝垮啦!」
我東倒西歪地撲過去,嘴裡發出「嘿嘿哈哈嘻嘻」的淫笑聲,我此刻的樣子一定像一隻被泡在酒罈里三天三夜的花雕雞,我明顯聽到身後崇光發出的幸災樂禍的笑聲。每次我只要一喝醉,他就非常開心,就像一個三年級的小朋友在看《藍皮鼠和大臉貓》。
「誰把你灌倒啦?」我的膝蓋撞在茶几的尖角上,我齜牙咧嘴地擠到顧里身邊揉著腿,「你穿成這樣是去婚禮還是葬禮啊?」
「我剛在外灘27號羅斯福樓上,宮洺和一幫廣告客戶在喝酒,我是被拉去扮演花瓶的,負責和三個明明年紀足夠做我奶奶了,但還硬要穿著晚禮服把大半個胸部丟在外面的貴婦們喝酒聊天。我有點後悔我站得離她們太近,而且燈光也亮,我看著她們臉上那些皺紋啊,哎,里三層外三層的。穿紅衣服那個女的戴著一頂羽毛帽子,看起來就像是一隻貓頭鷹飛累了從天空上一頭栽下來撞死在她頭上一樣。另一個女的脖子上像戴了一個乾坤圈,我看著她都覺得吃力,她整個晚上被那個鐵環一樣的項鏈壓得抬不起頭來,全程在對著我的肚臍眼聊天。最後一個女的就更驚悚了,她那雙高跟鞋高得啊,我站在她身邊都替她擔心,隨時做好扶她的準備,說實話,就她腳上踩的那高度,如果摔倒的話,其實和從二樓跳樓自殺沒什麼區別。」
面前這個剛剛回上海,連普通話都說不好,三天兩頭對我們撂英文的小兔崽子,此刻說話噼里啪啦彷彿嘴裡含著一千響的電光鞭炮。
「話說回來,林蕭,你這是怎麼了?你看起來真糟糕,像一張被揉皺了的80克阿萊納卡蒙肯紙。」他說話越來越像《M.E》的人,滿口術語,自以為別人都聽得懂。
「你們部門現在簽署合同也用這種紙了?」顧里轉頭看著Neil,Neil點點頭,繼續數落我,「你的法令紋看起來都快要趕上別人手術開刀的縫合口了。」
我不用照鏡子,我也知道此刻的自己看起來憔悴無比蓬頭垢面,再加上酒精的摧殘讓我雙眼充血,我就像一隻被人掄起來朝牆上摔了三下的長毛兔。但是兔子急了也咬人,我指著Neil:「你以為你比我好多少么?你去照一下鏡子,鏡子都會哭的好嗎?」
「別提了,你要像我一樣,帶了兩天孩子,你肯定比我更垮。我已經出門前做了個面膜同時洗了澡洗了頭噴了香水了,」Neil看起來快哭了,「你要知道,前兩天我甚至連噴香水的時間都沒有。」那看起來事態有點嚴重,誰都知道Neil對香水的變態追求,他家裡三個大柜子九個小抽屜拉開,瓶瓶罐罐的香水讓他看起來像一個開中藥鋪的。
「帶孩子?你給我弄了個人出來?」顧里哧地一下,從沙發上站起來,頭差點撞到水晶燈。
「不是我的,是你媽的。」Neil徹底把襯衣脫了,露出他一身的腱子肉。我還沒來得及擦口水,就一把被崇光拖回了他的懷裡,他非常善於把我的犯罪想法扼殺在搖籃里。「顧准前兩天交給我來帶了。」
「哦。你是說Jimmy,」顧里鬆了口氣,「我告訴你,小孩子很簡單的,難道你還不清楚嗎?一個兩歲的小孩,需要的僅僅是一條溫暖的愛馬仕毛毯,然後再塞一個LV的錢包到他手裡,就行了。實在不行,你再給他掛上一條梵克雅寶的項鏈,噴一點嬌蘭的帝王之水,這兩管猛葯一下去,就算是孟姜女投胎,他也立刻閉嘴不哭。」
又來了。顧里在講述這番歪理邪說時的那副嘴臉,看起來就像是《今日說法》的女主播一樣大義凜然、苦大仇深。我要不是親自實驗過,我也絲毫不會懷疑她的權威性。
「沒用,我全部試過了。我甚至把我限量版的百達翡麗手錶給他戴上了,他毫不留情地在他的木床欄杆上敲了一下……我當時的慘叫聲,怎麼說呢,第二天鄰居問我昨晚是不是在家裡看《電鋸驚魂7》。」Neil的小臉煞白煞白的,看起來事後依然心有餘悸。我能理解,我曾經在下計程車的時候,把顧里借給我的一個BottegaVeneta的包包夾在了車門裡,當時要不是唐宛如拉著我,我真的鐵了心要往車輪子下面躺。
「而且你知道,Jimmy現在正在長牙齒,看見任何東西第一反應就是送進嘴裡,」Neil說到這裡,轉過頭沖唐宛如打了個招呼,「這一點和你很像。」說完繼續轉回頭來沖顧里抱怨,「他現在連滾帶爬的,把我家裡咬了個遍,就算是養條狗,它也就滿屋子撒尿圈地盤而已,結果Jimmy企圖在每一樣東西上留下他的牙印,來證明『老子到此一游』,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幻覺,我真的覺得我家的那個陶瓷馬桶上都有一圈牙齒印子。昨天晚上我一個朋友到我家來玩,坐下來三分鐘沒到,就問我是不是在家裡養了一隻海狸鼠。我和你們講,你們千萬不要隨便生小孩兒,一旦這坨肉從你肚子里鑽出來,那你的人生就只用一句話就可以形容了……」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顧里問。
「不是,是『起得比雞早,睡得比賊晚』。」Neil捂著腦袋,驚魂未定。
唐宛如笑得倒掛在沙發上,她披頭散髮的樣子看起來像是顧里新買了一張黑色的長毛地毯。說起長毛地毯——
「顧里,你最近是不是內分泌失調啊,我看你每次洗頭髮一掉一大把,池子里都是你的頭髮,你掉得也太多了吧,嚇死人了,上個星期我半夜起來上廁所,我還以為洗手池裡放了顆人頭!你還是少染點顏色,你和我說的『橡木褐』和『咖啡棕』,只有光譜測試儀才能看出區別好嗎,人類是分辨不了的!你有問過你那顆頭的心情么?它想這樣每周被你染么?」
酒壯人膽,我現在感覺像狼牙山五壯士,我敢在老虎嘴裡拔牙,敢在顧裡頭上拉屎,敢在宮洺的咖啡杯里……宮洺還是算了。我一想到那張銅版紙一樣的臉,瞬間打了個激靈,清醒了三分之一。
「我掉頭髮?那是顧源的!你沒看頭髮是卷的么?老娘頭髮可是濃密蓬鬆,光可鑒人。」她做了個林志玲在洗髮水廣告里的撩人的動作,燈光照在她那頭濃密的維多利亞標誌性的短髮上,看起來油亮油亮的,如同一顆飽滿的板栗。
「你這頭髮被你這麼折騰,卻這麼油光水滑的,你怎麼弄的啊?」崇光忍不住插嘴。燈光下,顧里那一頭秀髮就像一匹絲緞一樣。
「你要知道,我是個科學家,無論是高端醫學機構還是民間江湖郎中發布的消息,我都會去嘗試,你知不知道最近上海貴婦們開始悄悄地流行把頭髮泡進一堆螞蝗里?」顧里賊眉鼠眼的樣子,像剛剛從超市裡順了一瓶洗髮香波出來。
崇光小臉煞白:「……」
顧里慢悠悠地收回她那耗子精般的眼神,吐了口氣:「我告訴你,沒用。」
「捲髮也不一定就是顧源的啊,誰還沒幾根捲髮啊。你說得人家好羞澀的。」
在眾人還沉浸在剛剛顧里製造出來的恐怖死寂里時,此刻,突然從茶几底下,傳來一聲嬌羞的插嘴,只聞其聲,不見其人,「我受到了驚嚇。」
「說起來,顧源呢?」剛剛一直不說話,只看著我們傻笑,傻喝酒的衛海環顧四周,終於明白過來他一直覺得少了誰,「怎麼沒見著他?也該下班了吧?」
「顧源啊,他剛剛在外灘和我們一起啊,還有南湘也在。這個點兒了,還沒回來,估計就兩種情況,要麼就是中流砥柱,要麼就是陣亡了趴馬桶上睡著了。」
「你說南湘也在?」我猛然從崇光懷裡坐起來,我酒醒了一半。
「是啊,而且我和你說,她今天穿的那件禮服真是美啊,就像從天上扯下了最後一塊火燒雲裹在身上,我沒看錯的話應該是今年CHANEL秋冬新款的雪紡紗裙,那條裙子就像一團三昧真火一樣,整個場子都被她一直這麼燒著。而且她今天的胸線特別深,說吧,顧里,是不是你教她擠的?我和你說哦,那些男人的眼睛就沒有從她的胸脯上面挪開過。真的,她今天胸部的效果太驚人了,我不知道裡面墊沒墊NuBra,但是我感覺她要是平躺下來,她就是世界屋脊。」
我徹底醒了。我感覺像剛剛喝了一碗老陳醋一樣精神抖擻,靈台澄澈,我聞到自己嘴裡一股難聞的酸氣:「南湘怎麼會去那種場合?她適合么?」
「她很適合啊,我簡直想跪下來膜拜她,然後給她戴上一頂金冠。她一會兒扎進一堆貴婦里聊限量版的鉑金包該怎麼保養,一會兒飄到一群老男人裡面去和他們聊蘇富比最新的那一場拍賣裡面,最值錢的並不是標價最高的那幅油畫,我感覺她從歐洲文藝復興史到杜皮蓬現當代藝術展,從希臘女高音瑪利亞卡拉斯到唱《愛情買賣》的慕容曉曉,她簡直無所不知,我太佩服她了,她甚至不動聲色地說出了其中一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袖口上那枚袖扣是純手工的琺琅質地。在那種昏暗的燈光下,你就是把一顆鑽石和一顆玻璃珠子擺在我面前,我也不一定分得出來啊!而且,她的英文什麼時候變得那麼好的?都快趕上我的中文了!」Neil赤裸著上身,躺在顧里大腿上喋喋不休,還好顧源不在,否則他應該會被顧源塞進滾筒洗衣機里,「我一直覺得她被叫去的原因,和我一樣,都是扮演一個高級的花瓶,現在我意識到了,只有我是花瓶,而她是一台外觀被做成了花瓶的計算機。我就算拿出撒手鐧,也還是輸給她。」
「你的撒手鐧是什麼?」顧里有點疑惑。
「把襯衣扣子再解開兩顆啊!」Neil理所當然地回答,臉上的表情彷彿在責怪顧里「這你也不懂」。
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走去洗手間。
門外繼續傳來他們嬉鬧的聲音,Neil夾雜著英文的好聽嗓音,崇光低沉迷人的磁性腔調,顧里那毒液噴射器一般的耗子嗓門兒,還有唐宛如那又像獅子又像馬的歡樂笑聲。
我擰開自來水的龍頭,任水流嘩嘩地灌進下水孔里去,我手撐著洗手盆的邊緣,站在鏡子面前,鏡子里披頭散髮滿臉潮紅的女人,眼睛裡撒滿了圖釘一樣的光。
我在怨恨些什麼呢?我其實隱約地有感覺到,但是我不想承認。我有點被自己內心的黑色漿液嚇到了。
「你在怨恨些什麼呢?」不知道什麼時候,顧里已經站在我的身後了。她伸出手,將水龍頭關掉,然後拿起大理石檯面上的毛巾,輕輕地擦著我臉上的汗水。
「我不知道,我只是有一種……『突然不了解南湘了』的感覺,」我從鏡子里找到顧里的眼睛,她的眼神是少有的柔和,我喉嚨陡然一緊,像被人死死捏住,我的聲音聽起來像只正在喝湯的鴨子,可笑極了,「顧里,你知道么,我對你,也有這種感覺。感覺我突然不了解你了。唐宛如也是,我也不了解了。」
顧里在那個巨大的按摩浴缸里放滿了水,又用起泡沐浴乳打出了滿滿一缸的泡沫,整個衛生間被浴霸黃色明亮的燈光照耀著,同時熱氣騰騰的水蒸氣又包裹著我們全身,我感覺突然放鬆了下來。
我和顧里滑進浴缸里,腳尖抵著腳尖,膝蓋碰著膝蓋,她隨手從浴缸邊上拿出一盒卸妝乳給我,她打開盒子挖出一大坨,放在我的手心裡,我一邊揉著臉,一邊和她聊天,烏糟糟的黑水從我的指縫中流進浴缸里,顧里卻完全沒有嫌棄。
我哭著說:「顧里,我好羨慕你。」
顧里說:「我死了爸,又不認識媽,你有什麼好羨慕的?」
我拿過蓮蓬頭,沖著自己臉上的殘妝泡沫,我喝醉了,一邊沖一邊還在講話,所以很多泡沫都跑進我的嘴裡,味道很澀,很苦。我說:「顧里,你長得漂亮,家裡又好,你懂的東西又多,誰都不能騙你,欺負你。」
顧里沒有說話,她過了半晌,才輕輕地問我,她說:「林蕭,你是在忌妒南湘么?
我把臉埋在掌心裡,過了很久,我用幾乎連自己都聽不見的聲音說:「嗯,我是。」
我的頭頂上,顧里的手掌又小又軟。
「可是你知道么,林蕭,我和南湘,一直都很羨慕你。」
我和顧里在浴缸里泡了一個小時之後,外面的人終於忍不住騷動了起來,特別是Neil,死命地砸門,說要加入我們。顧里義正詞嚴地拒絕了他:「你先去把護照上的性別改了!」
我和顧里披著浴袍出去,我頹廢的素顏,加上酒色上臉渾身潮紅,再配合著我濕漉漉的頭髮,我看起來就像是一隻剛剛從鍋里端出來的大閘蟹。但顧里卻依然光鮮亮麗,甚至她那顆油光發亮的板栗頭,也依然紋絲不亂。她的睫毛膏和眼影真的太防水了,我覺得就算2012大海嘯衝過來,她也能這樣帶著全妝掙扎在渾濁的巨浪里。
顧里瞄了一眼茶几上新增加的幾個空酒瓶:「你們怎麼還在喝?再喝下去我家裡儲存的那些從超市裡買來的廉價貨就快被你們喝光了。剩下的酒都很貴,你們身上現金夠么?雖然我不接受刷卡,但是支付寶轉賬我可以的。」
崇光:「……」
「衛海說他後天就走了,他要離開上海。」唐宛如的眼睛哭得像個桃子,「你們說,南湘該怎麼辦?」
我望著沉默不語的衛海,他的樣子看上去真可憐。他像一條受挫的黑背狼狗,低著頭夾著尾。看來他並沒有告訴別人他和南湘分手的事情。
我心裡剛剛平息下去的對南湘的負面情緒,又彷彿潮汐一樣翻湧上海岸。無數白骨、殘骸、污穢,都全部重新擱淺在沙灘上,赤裸裸地曝晒在月光之下。
「南湘?她和衛海已經分手了,沒什麼該不該怎麼辦的。」顧里冷靜地將一瓶新的紅酒打開,屋子裡瀰漫著一股醉人的果香味。
我和衛海唐宛如同時驚訝地抬起頭,雖然我們的震驚原因都不一樣,但是我們出口的話語卻出奇地一致:「你怎麼知道?」
「晚飯出餐廳的時候,我去一樓前台換髮票,所以晚了一點,結果出門的時候,看見南湘上了顧準的車子,他們倆現在應該在一起了吧。」顧里倒了一滿杯,自己喝了一大口。
「上車也不代表就是在一起了啊,我還坐過Neil的車呢!」唐宛如不死心地反駁著,旁邊的Neil聽得毛骨悚然。
「那你在Neil的車上有和他抱著後腦勺熱吻三十秒嗎?」顧里翻了個白眼,嘴角不屑地翹起,露出她鋒利的虎牙。
所有人都沉默了。在無聲的寂靜里,唐宛如忍不住還是露出了一聲輕微的抽噎。
「沒事,我會常常回來看你們的。」衛海抬起頭,一邊笑著,一邊拿過酒瓶,給自己又倒了一杯,他早就已經喝醉了,我想他只是想把自己灌得更徹底而已,「而且現在網路這麼發達,手機、簡訊、E-mail,還有一大堆我弄不懂的米聊、微信、facetime什麼的。」
「乾杯吧。」崇光從對面沙發上走過來,舉起搖晃的酒杯。
那晚我們所有人都喝醉了。顧里嘻嘻哈哈地衝去卧室,把她的老唱機搬到客廳來,她又倒騰出那張老古董一樣的巨大黑膠唱片來,於是吱吱的雜音里,鳳飛飛那熟悉的聲音又緊緊地擁抱住了我們。
讓青春吹動了你的長髮,讓它牽引你的夢。
不知不覺這塵世的歷史已記取了你的笑容。
紅紅心中藍藍的天,是個生命的開始。
那個時代的旋律真好聽啊,她們的聲音多純粹啊。曾經遠去的那個時代,沒有每天爆炸不休的電子云,沒有穿梭天空嘈雜不安的電波,我們守在孤燈一盞的寫字檯邊上,那麼多個夜晚,我們書寫的日記,書寫的信箋,它們沉睡在時間的河水裡。
那個時代沒有紛亂不休的夜場、酒吧、KTV,我們在孤獨的夜晚總是捧著泛著墨香的小說,在眼淚和歡笑里,將自己的人生投影在陌生的故事裡。窗外的靜謐讓我們敏感而年輕的心,可以捕捉任何輕微的聲響,綿密的雨聲和你對我的呼喚,都在夜晚里清晰可聞。
而現在,我們卻在一個個晚上,在車水馬龍的街頭或者音樂震天的酒吧里,對著手機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卻依然聽不見對方的聲音。
看我看一眼吧莫讓紅顏守空枕。
青春無悔不死永遠的愛人。
那時的我們,想念對方的時候,會在冬天裡戴著手套、騎著車,跑去看他。站在他家的樓下,又哭又笑,擁抱他,怎麼也不夠。像要把他抱進自己的胸膛,否則自己的心就沒有著落一樣。我們守在學校門口的收發室里,每天趴在窗台上,望眼欲穿地看著裡面的提醒收信的小黑板上是否寫了自己的名字。
而現在、以後,還有更加漫長的未來,也許我們就只能在QQ或者MSN的對話框上,冷冰冰地敲出「你在嗎」三個字,這三個字像掉進無底深淵的石塊一樣,沒有發回任何的迴響。冰冷的顯示器屏幕上,只有我們自己同樣冰冷木然的臉。
我確實喝醉了,但是卻不難受,感覺就像剛剛吃完感冒藥時的那種又舒服又懶洋洋的狀態,腦子裡什麼都沒有,卻覺得莫名歡樂,然後又突然傷心。
顧里喝到後來,跑去廁所吐了,我跟進去,在水龍頭下沖自己的臉,她當著我在馬桶上脫下褲子坐了上去,她真的太不把我當外人了。她從馬桶上站起來迅速按了沖水,但是我還是無意識地瞄了一眼,那些血水停留了不到兩秒鐘的時間,就消失在了下水道里。
我拉開鏡櫃,扯出一張衛生巾丟給她。
我最後的記憶,是我躺在沙發上,頭枕著崇光的大腿。他伏下身子,非常非常近距離地看我,親吻我。
他的瞳孔里又一次盛滿了那種又甜膩又悲傷、又滾燙又濃烈的糖漿。他看向我的目光,彷彿沾滿熱蠟的刷子,從我的臉上緩慢地舔舐過去,我被這種舔舐弄得又燥熱,又迷亂。我終於在他烈然的氣息里,失去了意識。
我並沒有意識到,我們的災難——對,就是那場醞釀了整整五年的災難,終於拉開了萬眾期待的猩紅巨幕。
刺刀的光亮,槍膛的聲響,觀眾焦灼而瘋狂的目光里編織著對魂飛魄散的嗜血饑渴。
是啊,等太久了吧,終於來了。歡呼吧。
迎接第二天毀滅的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