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秋天之後,上海的早晨就經常掛起霧來。迷濛的天地在青灰色的天光里總是顯得很凄惶。上海的經濟彷彿也隨著溫度而冷了下來,雖然沒有踩下剎車,但是之前恨不得把油門踩穿的勁兒,總算是卸下來了。
天塌下來,姚明扛;經濟垮下來,房地產先扛。除了內環那些依然擺著「皇帝女兒不愁嫁」嘴臉的頂級樓盤依然堅挺之外,從中環到外環,然後再到郊區,和上海周邊,所有的樓盤都彷彿被霜打了的葉子一樣,蔫了。無數曾經高傲的房地產中介推銷員,默默地摘下了他們手上的18K金腕錶,脫下了腳上的鱷魚皮鞋,換上NIKE或者PUMA的氣墊運動鞋,紛紛沖向了高速公路,他們滿臉視死如歸、背水一戰的表情,就差在頭上綁一條白毛巾,腰裡別一把剖腹刀了。——他們唯一沒有改變的,是他們那身永遠的灰色西裝,無論何時他們出現在人們的視野里,永遠都是一件明顯碼數偏大的西裝外加一條又寬又笨的絲綢領帶勒住他們粗壯的脖子,也許他們踢足球、洗澡、游泳、蒸桑拿的時候,應該這樣吧,隨時都準備著從西裝內袋裡掏出名片遞給你。就像那句老話,你永遠不知道什麼時候會遇見你的真命天子,那麼,同理,你也永遠不知道什麼時候會遇見你的潛在客戶。我曾經看見過一個房產中介死命把名片塞給一個在路邊系鞋帶的紅領巾——當然,他最後還是補了一句「記得把名片一定交給你爸爸」,否則我真的要懷疑這個世界了。
此刻這些中介們頂著秋老虎的太陽,在高架橋下汗流浹背地攔截著各種高級轎車,舉著手上用毛筆和紙板做成的廣告牌,上面寫著類似「跳樓價樓盤,僅此一套」,「獨棟別墅白菜價,白菜如今價更高」,「房主坐牢被抓,家人移民賤賣產權」,「小三抓姦在床,老婆賤賣豪宅」,「賣房養女」等各種各樣匪夷所思的標語,有時候真心覺得他們手上舉著的是TVB八點檔連續劇的故事提綱。他們和街上要飯的乞丐看起來也沒什麼區別,都是對裡面開車的人賠上無比謙卑的笑臉,然後小心翼翼地拍打著車窗。但有時候,開著高級車的人,往往只是司機而已。他們總是關緊了車窗,一腳油門揚長而去。
國家調控出台,就彷彿一枚茅山道士的符咒一樣,立刻就讓無數按照草台班子標準搭起來的中介公司現了原形。他們已經不能高枕無憂地坐在辦公室里,只需要打幾個電話,發幾個簡訊,鈔票就彷彿吃了迷藥的母雞一樣嘩啦啦地就扇著翅膀往他們銀行賬戶里鑽。
幾個月之前,滿大街的房產中介店鋪就像雨後的蘑菇一樣,大大小小地在上海所有縫隙里迅速滋生。而一陣秋風掃過,無數門面昨天還人聲鼎沸,第二天就已經人去樓空,捲簾門拉下來的玻璃幕牆後面,可以看見內部滿地的廢紙,和翻倒的垃圾桶。
不僅僅是地產業,所有的行業都風雨飄搖。零售超市、連鎖書店、電子產品、百貨商場、蔬菜糧油、股票市場……唯一例外的就只有奢侈品行業了。LV門口永遠排著長隊,無論是山西開煤窯的老闆夫人,還是本地省吃儉用,準備花三個月薪水買一隻包包回家拿香爐供奉著的小白領,她們臉上的表情都是一樣的。所有奢侈品牌都在迫不及待地對外面公布他們的財務報表,第一季度增長了多少,第三季度盈利得更多,無數巨大的雪球從山頂轟隆隆地滾下來,它們越滾越大,碾碎了無數人的夢。
在這個秋天裡,上海的經濟生態彷彿持續經歷著一場無休無止的微弱地震,並不會天崩地裂,血肉橫飛,但是所有人都在隱隱的轟鳴聲里,惶恐度日。人們的腳底抓不緊地面,頭皮繃緊的感覺讓他們擔心隨時都會被拋向天空。
我們公司也一樣。
《M.E》的廣告總額下降了27%,銷量下降了18%,這是歷史上從未有過的嚴峻事態。當然,你不能指望人們在擔心明天是否還能拿到薪水、後天超市的西紅柿是否會變得比豬肉還貴的同時,還有心情拿出寶貴的時間悠閑地一邊喝咖啡一邊翻閱著文藝雜誌——外灘藝術館的展覽關我屁事,幾百年前歐洲的哪個作家曾經寫過中國遊記關我屁事,某種傳統的民間工藝快要失傳了關我屁事,哪個雕塑家在盧浮宮裡開了展覽關我屁事,哪個設計師在出櫃之後就立刻出軌了關我屁事。
人們忙著活命,沒有心思怡情。
我偶爾路過街邊的報刊亭,發現不只是我們的雜誌,另外還有大堆大堆賣不出去的時尚雜誌花花綠綠地堆在地上,車輪和鞋子帶起的灰塵把那些封面上明星們靠PS修飾得完美無瑕如同雞蛋殼般的虛假面容,弄得灰頭土臉,幾近狼狽。
宮洺的臉也好看不到哪兒去。他的臉色一天比一天蒼白,他總是緊繃著面容,人中拉得比伏地魔都長。要不是他的眉毛濃密漆黑、鼻樑挺拔英武,看起來離伏地魔的造型有點遠的話,我真的要懷疑他隨時都能從西裝里掏出一根魔杖對著打瞌睡的員工念出一句「阿瓦達索命」來。
他不再有那麼多空閑的時間去研究最新從西班牙過來的瓷器是不是值得下手收藏一套,也不再有心思不斷指示我和Kitty滿上海為他搜尋各種口味的咖啡。他每天都有開不完的會議,打不完的電話,看不完的文件。他的手機只要一空下來,就是連接著充電器的,否則在他一個電話平均四十五分鐘的高耗電狀態下,別說是iPhone了,就算換成電力強勁得簡直像是使用了核電池一樣的國產山寨機,我相信也一樣垮棚。
而且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公司正在全力準備啟動明年新增加的一本藝術類的雜誌。本來在策劃產品線的時候,正當《M.E》的高速增長期,那時候源源不斷的客戶資源和讀者群,讓公司對新的刊物有著足夠的信心,在之前針對廣告客戶召開的內部招商酒會上,無數品牌的營銷部門頭子都擠破了頭地想要將《M.E》旗下的新增刊物作為他們新的廣告營銷平台。然而,僅僅兩三個月的時間,整個天地彷彿都換了顏色,之前的朝陽紅瞬間被刷成了黃瓜綠。當初所有財大氣粗,恨不得直接拿幾公斤重的成捆成捆的粉紅色現鈔砸到我們臉上的品牌廠商們,彷彿都像是被扎了眼兒的輪胎一樣,不再蹦躂了。他們口中最高頻率出現的對話也從「沒問題,多少錢,我們投」,變成了「不一定,便宜點,再看看」。
因此,在整個上海都風雨飄搖,所有公司都在削減開銷、縮緊戰線的時候,我們卻比誰都忙。甚至公司不僅沒有裁員,反而為了即將到來的嶄新刊物而組建了新的團隊。別人對我們臨淵羨魚,然而我們冷暖自知。這究竟是世紀末日般的飲鴆止渴,還是釜底抽薪的背水一戰,誰都說不清楚。大家都像是被突然趕上鋼絲繩的小丑,戰戰兢兢地往前行走著,誰都不敢輕舉妄動,以免全軍覆沒。傾巢之下豈有完卵,儘管公司還是維持著運營,沒有從我們的薪水方面縮減開支,但是,在這個CPI指數就像是一個發燒的胖子胳肢窩下的溫度計般猛躥不止的時代,不加薪就等於是扣錢了。
就連Kitty最近也不再瘋狂地購買高跟鞋了。要知道,她以前最羨慕的就是蜘蛛了,她一度想要在肩膀上弄一個蜘蛛的文身,面對我的困惑,她說:「因為它有八隻腳啊!每天能穿四雙不同的高跟鞋!」我諷刺她:「那你去羨慕蜈蚣好了!」她嚴肅地拒絕了我的提議:「不行,那我會破產。」公司甚至有人開始帶盒飯來上班了——要知道在以前,《M.E》只有兩種人,一種是不吃飯的人,比如Kitty為首的那幫死瘦子,一種是只要吃飯就可以開發票報銷的人,比如以顧源、顧里為首的那幫死總監。既然做不成穿金戴銀的餓死鬼,那麼至少也別變成皮包骨頭的窮光蛋吧——多吃一點,至少氣色看起來紅潤,面相不至於格外帶衰。
然而並不是每一個人都過得捉襟見肘。總有一些人,是上帝的寵兒。我以前一直將這個標籤貼在宮洺、崇光,或者顧源、顧里身上。我從沒想過有一天,我會把這個詞語放在南湘頭上。她可以是「薄命的紅顏」,可以是「悲傷的灰姑娘」,可以是「空谷幽蘭誰人知」,可以是「空山關外清弦月」,但她怎麼都不可能、也不應該是「上帝的寵兒」。可我錯了。南湘對藝術品市場的了解和她自身對藝術知識的強大儲備,讓她在新雜誌的籌備過程中如魚得水。在近乎完美地完成了幾項統籌工作之後,她就已經從美術助理晉陞為美術主管,然後前幾天,我剛剛聽說她變成了新雜誌的運營總監。她就是那條翻身的鹹魚,她就是洛陽的貴紙,她就是那條躍過了龍門的鯉魚,大搖大擺地從浦東遊到了浦西——更何況她背後有一個掌握著公司一大把股份的男朋友作為堅強後盾。
進入《M.E》已經三年多的我,現在行政級別比南湘還要低。儘管我和Kitty都算是特例,手上的隱形許可權非常地大,畢竟我們都是皇帝身邊的人,就算吹不了枕邊風至少也能嚼舌根。但是在檯面上,南湘是凌駕在我們之上的——至少葉傳萍召開的每周例會上,有屬於她的一把椅子,而我,只有在宮洺需要咖啡的時候,才有資格推開那扇緊閉的大門。
每一周,我都端著一杯咖啡,在眾人無視我存在的目光下,走進那間會議室,領受為我特別定製的羞恥。我從來不敢抬起眼睛朝南湘看過去,因為我不知道迎面而來的眼神,究竟會帶著什麼情緒。我也不敢看向顧里,因為我知道她眼裡一定會是,充滿同情的目光。
我更加不想去看顧源,不管他眼神里對我是什麼情緒,我都不想看。我恨死他了。
生活就這樣日復一日地過著,沒有太多的驚喜,也沒有太多的悲傷。因為我們幾個人只要不在一起,似乎上帝也沒有了看戲的慾望,我們的生活彷彿從錢塘江大潮一樣波濤翻滾的狀態,終於變成了死海一樣的波瀾不驚。我,南湘,顧里,顧源,我們四個維持著這樣每天抬頭不見低頭也不見的生活,儘管我們每天幾乎有八個小時,都在同樣一個四面圍牆的空間里活動著,有時候距離近到彼此都能聞見對方身上的香水氣味。
這段日子裡,有線電視台又開始重新播放起了《老友記》,我們幾個當年都是《老友記》的死忠粉絲。但是美國已經播放到了第六季的時候,上海才剛剛開始引進第一季,那時候還沒有那麼多網上資源,更沒有層出不窮的牛逼字幕組,也沒有現在動不動就10M、20M的光纖帶寬供人們下載720p甚至1080p動輒三四個G的高清視頻。我們對美劇的認識還停留在電視台的配音演員們熟悉的聲音上。我還記得當初上海有線收費台在2006年《老友記》第十季最後一集播出的時候,我們四個買了幾大瓶可樂,三大桶肯德基的全家桶外賣,我們抱著一床巨大的被子一起擠在顧里的床上共同欣賞那個萬人期待的大結局——幾年過去之後,我們才知道,當我們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欣賞著最後的落幕時,其實這個時刻遲來了兩年,在大洋彼岸,《老友記》早就在2004年就迎來了最後的謝幕。
而時間行進到了2010年,人們似乎又開始懷舊了。小時候記憶里的五顏六色的平面機器人,變成了3D的《變形金剛》,它們用炸藥和激光橫掃了全世界的票房;我們從小學四年級就開始看的第一本《哈利·波特》,終於迎來了電影版最後一部的欷歔高潮,當年在課桌里塞著書一邊兩眼放光饑渴閱讀,一邊幻想著自己也能夠揮舞著魔杖的小兔崽子們,現在也紛紛在微博上議論著羅恩長殘了,斯內普亮了,哈利·波特的兒子長得像馬爾福;當年剛剛懂得什麼是時尚什麼是性的女大學生們瘋狂迷戀的《慾望都市》,也開始拍起了電影,裡面幾個女主角的歲數加起來超過了兩百歲,但這絲毫不能阻擋她們利用人們對歲月的緬懷而瘋狂地斂財,電影的進步不僅僅在於可以用CG幻化出阿凡達或者藍精靈,也在於可以把五十歲的莎拉·傑西卡·帕克拍得看起來依然是我們記憶里的三十九歲的凱莉,當然,肉毒桿菌也幫了大忙。
此刻,連《老友記》也翻出來重新播放了。不過好在它依然停留在當初的樣子,而沒有整出一個什麼最新季或者電影版出來。
那天我無意中網上閑逛,看見當初幾個主演們目前的狀況,似乎都不怎麼樂觀,雖然大家都還在紛紛拍電視電影,但人們卻不再願意為他們停留下手中的遙控器了。
我盯著網頁屏幕發獃,這多像是我們啊。
曾經我們四個聚在一起,似乎就能掀翻上海灘,搞垮南京路,而此刻我們分開了,就紛紛被打回原形,變成了再平凡不過的路人。就像是每一個曾經叱吒風雲的歌唱組合,在解散單飛之後,就迅速地被人們遺忘。
我甚至也漸漸習慣了巨大的別墅里只有我和顧里兩個人的生活。沒有了唐宛如和南湘,我和顧里的聊天也漸漸少了,而且最近的她也變得神秘兮兮的,經常神龍見首不見尾。不光是經常在別墅里看不到她,有時候在公司也看不到她。
但是經常我送文件或者咖啡給宮洺的時候,卻能夠看見她坐在宮洺辦公桌對面的那把椅子上和他低聲地交流著什麼。大部分時候看起來,都是很正常的工作交流,顧里拿著手上厚厚一疊對宮洺喋喋不休地彙報著各種財務項目的情況,看上去和新聞聯播里那些對著提字器一臉苦大仇深的女主播沒什麼區別,而宮洺只負責兩件事:搖頭,或者點頭。
只有一次,我看見顧里和宮洺爭吵了起來,我推開門的時候正好看見顧里拍著桌子站起來的樣子,我被她面紅耳赤的激動模樣嚇了一跳,手上的咖啡潑出一半在宮洺白色的地毯上,當時我覺得宮洺的眼珠子都變白了,他二話不說刷地拉開了抽屜,感覺像是要拿槍,又像是要拿魔杖對我「阿瓦達索命」,但他飛快地丟了一張吸水毛巾過來,伸出他修長的手指指著地上那攤污漬哆嗦著嘴唇,激動得像要休克過去了。
我趴在地上用力地擦著地毯,但是我的好奇之心和八卦之耳卻在全範圍地捕捉著各種蛛絲馬跡。但是顧里卻什麼都沒說,轉身沉著臉出去了。
除了工作之外的其他時間,我們都相處得異常平靜。只要晚上我們倆都沒事兒,我們就會擠在客廳的沙發上一起看《老友記》的重播。顧里把她卧室那張雪白的巨大皮草毯子拖出來,裹在我們兩個身上——那條毯子是她在成為《M.E》的財務總監之後第二天,她衝去恆隆五樓的一家寢具用品店裡買的,當她回家把這張彷彿能夠包裹進十個唐宛如般巨大的皮草毛毯鋪開的時候,我一不小心瞄到了標籤上還沒來得及撕下來的價格,「我靠!一床被子而已啊!一萬二!你要死啊你!」我尖叫著招呼唐宛如和南湘過來,共同抨擊顧里的資本主義不正之風。顧里沖我翻了個白眼,把雪白的毯子朝身上一裹:「你少看了一個零。」她的話音剛落,唐宛如和南湘兩個禽獸就已經身手矯健地鑽進毯子里去了,她們三個裹在毛茸茸的皮草里,看起來就像是森林裡的兩個仙子和一個女獸人。
而現在巨大的毛毯有一大半掉在沙發下面的地毯上,我和顧里只需要一半大小就足夠我們裹得風雪不透了。
平靜的生活里偶爾還是會有驚悚的事情發生的。就像再平靜的池塘,也偶爾會有一隻螞蚱從草叢裡跳河自盡。
有天晚上我下班剛到家,剛打開門,迎面一個長發過腰的纖細背影站在走廊裡面對著我,我手上的鑰匙一滑,掉在地上一聲脆響,「南湘?」我下意識地呼喚著,喉管里陡然一陣酸楚的胃液往上涌。
然而那個長發女子轉過頭來,卻是耗子精顧里,她撫摸著自己剛剛弄上去的一頂假髮,媚眼如絲地對我說:「林蕭,看老娘這個樣子,覺不覺得我應該去葬個花或者刺個綉什麼的?」我壓抑下剛剛狂亂的心跳,說:「你應該去找個道士收個驚。」
我一邊換拖鞋,一邊說:「你弄得這麼驚天地泣鬼神的,你是要去新版《倩女幽魂》的首映禮上演聶小倩么?我可告訴你,聽說那貨在電影里可時尚了,就算在荒郊野嶺,也每天拖著禮服長裙到處跑。而且她整天吃糖,也不怕發胖,更不怕被多餘的糖分造成肌肉糖化作用產生皺紋,你不要被她活活氣死。」
顧里抓起後腰的頭髮,用力朝右邊肩膀一甩,看起來就像是雲南那邊圍著火把不斷甩頭的少數民族:「不,我是要去參加一個洗髮水品牌邀請的晚宴,我準備把他們拿下,憑我這一頭烏黑亮麗的頭髮,他們怎麼說也得買上半年的廣告版面吧!」說完,又把頭髮往左邊一甩,於是,一個花瓶驚恐地從置物架上摔下來,碎了。
我:「……」
顧里:「……」
快要出門的時候,顧里還是跑進衛生間,把那頂驚悚的假髮摘了,倒騰了十幾分鐘之後,就恢復了維多利亞貝嫂的模樣,她自己也承認,冷不丁地在街上撞見這麼一個長發如雲的女子,確實會倒吸一口涼氣(以便讓自己不要輕易毆打她)。她一邊對著鏡子整理著妝容,一邊不經意地說了句:「要是南湘在就好了,她那一頭招魂幡隨便甩一甩撩一撩,應該就能忽悠對方把半本雜誌都買下來吧。」
我看著顧里的背影,不知道該接什麼。我的沉默也讓顧里意識到了自己剛剛語氣里對南湘的懷念,她幾乎不提到南湘的。但她顯然不準備在這個話題上和我聊下去了。
但我想,我說:「顧里,過了這麼久,你心裡有沒有覺得對不起她?」
顧里從鏡子里找到我的臉,她望著我的眼睛說:「哪個他/她?你指的是誰?」
我突然不知道該怎麼接話了。因為我腦子裡,突然闖進好多個他,她,她,他。
誰又對得起誰呢。
其實我知道顧里心裡的難過。這麼大一群人,說散就散了,換了任何人也扛不住。誰都沒扯下臉來主動聯繫誰,似乎大家都在竭盡全力地企圖證明自己的生活里,沒了誰都能一樣活。
於是大家也就這麼活著,一天一天的,看起來也挺像那麼回事兒。
只是有時候晚上我起床披著毛毯上廁所的時候,我還是能夠聽見顧里房間傳來的嘆氣的聲音。我站在她卧室的門口,靜靜地停留兩三分鐘,然後再手腳冰涼地回到自己的被窩裡去。
秋天的上海,一到夜晚,就是無處不在的濕漉漉的冷,像從冰箱里抓了一把沙子,撒進人的骨頭縫隙里。
這段日子裡,唯一值得開心的事情,我和崇光相處的時間變得多了起來。一方面,宮洺把所有的時間都用來處理工作上的事情,作為主要負責他私人生活部分的我,就不再忙得那麼雞飛狗跳了,他用到Kitty的時間遠遠多於用到我的時間,甚至他和南湘在一起相處的時間都比我要多。另一方面,由於我的私人生活關係從之前的一堆蜘蛛網般的結構瞬間簡化成一條線段,我在這一頭,顧里在那一頭,我倆就像是拴在一根線上的螞蚱,每天無聊且重複地蹦躂著。
因此我空出來好多好多的時間。我終於可以把以前沒有機會和他一起做的事情給一件一件地做了。
我和他一起去世紀公園騎雙人自行車,和很多老百姓與遊客們一起看湖面那個號稱上海最大的噴泉表演,然後又站在橋上朝湖裡的錦鯉撒麵包屑,然後欣賞著壯碩如同禽獸般的紅紅黑黑的鯉魚密密麻麻地翻湧著,崇光笑得很邪惡,他一邊拍手一邊說:「哎呀,應該拍下來發給宮洺看,保證他立刻跳到辦公桌上抓著耳朵尖叫,『來人哪!』」
我順著他的描述想像了一下那個畫面,忍不住笑得差點栽進水裡。我剛想表揚他形容得精準而又到位,卻突然想起,他以前可是全國最紅銷量最高的暢銷書作家啊。那一刻,我感覺極其彆扭,我突然感覺面前站著的其實是另外一個人,我愛他英俊高大的外貌,愛他金髮碧眼的歐洲面容,愛他穿著各種頂級成衣走在天橋上被瘋狂的閃光燈捕捉下來的魅惑之影。然而曾經我深深迷戀的,他那散發著草木芬芳的溫柔靈魂,卻在這幅嶄新的皮囊里越沉越深,我幾乎快要捕捉不到過去的他了。
有一天,我們兩個在電影院里看一個戀愛故事,熒幕上的男女主角終於在吵吵鬧鬧分分合合之後,走在了一起。女孩子滿臉幸福地收拾著自己的行李,因為她第二天就要搬去和男主角一起生活了。熒幕上的畫面突然擊中了我,記憶里,南湘的影子突然閃進我的腦海,那一天,她也是這樣,整個人都輕輕地發著光,她的目光里閃動著喜悅,閃動著憧憬。她迫不及待地想要開始新生活的樣子,她對過去毫無眷戀的樣子,她對我們千瘡百孔的爛攤子視若無睹的樣子,深深地刺痛了我。
一雙溫暖的手掌放到了我的手背上,我深呼吸了一口,黑暗的電影院里沒人看得到我紅血絲的眼睛。
崇光俯過身子,他在我耳邊,用他低沉而又迷人的聲音對我說:「林蕭,你搬到我家,和我一起住吧。試試看,好么?」他呼吸里的荷爾蒙芬芳,彷彿一把鋒利的剪刀,將我的所有理智都剪成了碎片。
然而,當那些碎片紛紛揚揚地在我腦海里吹起浪漫的雪花時,我突然發自潛意識地說了一句話,那句話彷彿是我唯一殘存的理智,又或者像是出自我的本能,崇光聽完後,突然愣住了,他不由自主地放開了我的手。其實我明白他的驚訝,我的話實在是太匪夷所思了,如果換了是我,聽到對方一句這麼莫名其妙的回答,我也會和他一樣不知所以。
我當時脫口而出的是:「那顧里怎麼辦?」
「什麼叫我怎麼辦?」顧里那雙尖頭高跟靴子剛剛穿上了一隻,就迫不及待地直起身子把另外一隻靴子拿在手上,她把靴子的尖頭抵在我的喉嚨上,彷彿是徐克武俠電影里的女刺客,但是她一高一低的樣子卻像是賈樟柯農村題材電影里的瘸子,「林蕭,我警告你,我不搞同性戀!你對我死了這條心吧!」
說完,她把另外一隻靴子麻利地穿好,立刻比我又高了12cm,她剛剛低垂下她那刷得又濃又黑的睫毛,想要站在更高的層面繼續訓斥我的時候,我一把抱住了她。
那是我今年,哭得最久的一次。我的鼻涕毀掉了顧里的一件細山羊絨短毛大衣。
我搬去了崇光之前居住在蘇州河邊上的那個酒店公寓。
我走進熟悉的大堂,熟悉的樓道,按下熟悉的十八樓的電梯按鈕,走進熟悉的門。
我腦子裡不斷地閃回著當年我穿著廉價的運動帽衫,背著單肩包,踩著三葉草球鞋坐在走廊里等著崇光交稿的片段。這麼多年過去了,這個酒店公寓里的住客來了又走,去了又回,無數的旅人駐足之後又出發前往新的人生。
而我,又重新回到了這裡。
房間的家居擺設看起來完全沒有變化,西班牙皇室專用的品牌床墊依然被他隨隨便便地放在地板上,床上還是他潔癖般偏愛的白色床單和被子枕頭,地板上散落著的各種文藝雜誌和畫冊依然能夠證明他還保留著當初的審美和閱讀趣味,而沒有徹底淪為一個肌肉發達、頭腦空虛的性感模特。唯一不同的是陽台上放了幾株綠色的植物,其中有一棵沖著夕陽小心翼翼地開出了一朵米白色的花。
我在夕陽混沌的光影里,恍惚中像是看見了曾經的崇光,他一頭黑髮,穿著乾淨的白T恤坐在地板上打著《光環》,等離子電視機里顯示著炸藥橫飛、槍林彈雨的畫面,他聽見我的腳步聲,於是在昏黃的空氣里轉過頭來,沖我笑了笑,漆黑的眉眼像是中國畫里的黑墨,描繪勾勒般鮮明俊朗,他整齊的牙齒和柔軟的嘴唇依然是記憶里的模樣,他亂糟糟的黑髮看起來有種蓬鬆的活力。他朝我張開手臂,招呼我過去:「小助理,你又來催稿啦?你得先陪我打一盤遊戲哦。」
我轉過身,把臉埋進現在金髮碧眼、肌肉健碩的陸燒的胸懷裡。
迎面而來的舊時光景,將我擊潰成一盤散沙。
他的手在我後背上輕輕地拍打著,彷彿和著空氣里某種聽不見的旋律。
那種感覺,那種彷彿沉浸在舊夢中無法蘇醒的感覺,又來了。
周末的時候,崇光去北京拍一個平面廣告去了。我在家裡煮咖啡。整個屋子裡瀰漫著暖洋洋的咖啡香,這種帶著炭燒的氣味,驅走了秋日的寒意,我隔著玻璃窗,眺望著腳下在夜色里波光粼粼的蘇州河。
兩年前,蘇州河的這邊是世貿廣場和來福士,幾乎是整個上海除了外灘和東方明珠之外,人最多最鬧騰的市中心,無數摩天大樓在這裡扎堆,無數地鐵線路在地下彼此爭奪、彷彿昆蟲鑄造起複雜的巢穴。但一河之隔的對岸,卻只是一片低矮破舊的棚戶區,每一場大雨過後,都會有幾處的牆壁開裂或者屋頂崩塌,曾經居住在這裡的人們陸續地搬離了這裡,只剩下一些無法離開的老人們,孤獨地守候著這一片寂靜的河灣。
然而,當政府將這一片區域做出規劃之後,這個優美的河灣有了新的名字:蘇河灣。於是,在規划出台幾個月之後,這個區域連續誕生了三個地王。隨後的時間裡,無數讓世人咋舌的規劃連續出台,這一片區域,正式成為未來五年上海市中心的高端商務規劃區。曾經的那些古老破敗的倉庫,全部都會變成頂級的畫廊或者藝術家工作室,規劃中的高級酒店,頂級河畔官邸,奢侈品中心……無數紙醉金迷的紙上藍圖,和對岸已經成形的外灘源頂級地段遙相呼應著。
曾經離去的年輕人,又紛紛回到了這裡,他們把戶口又重新遷入了留守老人的戶口本上,等待著拆遷時巨額天文數字的賠償。
河對岸已經拔地而起的大悅城即將開業,巨無霸般的商業體量很快就會將這一塊不毛之地變得炙手可熱。旁邊幾塊已經拆遷乾淨等待建設的地塊,散發著逼人的氣場,不久的將來,這裡就將是拔地而起的摩天大樓。
歲月就是這樣,一年一年地把上海的外貌改變著,眾神們的大手,拿著各種各樣的彩妝刷,給上海換上讓人眼花繚亂的勾人賣相。
我看著蘇州河上此刻被耀眼外景裝飾燈光照耀著的十幾座造型各異的橋樑,幾年前,它們還是一副破敗陳舊的模樣,彷彿隨時都會斷成幾截,掉進河裡,很少有人敢從它們上面經過,它們孤零零地沐浴在風雪裡一年又一年。而現在,它們被加固重構,被修葺如舊,它們帶著重振榮耀的貴族遺孤的氣息,把這條曾經渾濁如今清涼的河道,變得充滿了古典風情。
我們都想停留在青春的花園裡,但世界卻朝前邁著巨大的步子,它不會為任何人停下它的腳步。
窗外下起了雨,開始的時候,只是絲絲冰涼的繡花針,被霓虹的光暈所籠罩的上海,突然變得一片迷濛,天空里彷彿紛飛著大群大群細密的白色絨毛,但漸漸地,雨水開始洶湧起來,完全不像秋天的雨,卻像是夏日裡颱風帶來的強烈降水。窗戶的玻璃被雨點打得噼里啪啦直響。
我被雨聲驚醒,卻發現自己不是在蘇州河畔的酒店公寓里,我躺在南京西路的別墅里自己曾經的房間床上。房間里開著暖氣,空氣里有濃郁的咖啡氣味。有誰在煮咖啡么?我什麼時候到這裡來的?我來了多久了?
我疑惑地翻身起床,朝樓下的客廳里走去。路過顧里的卧室,門開著,我朝裡面探頭看了看,沒人,被子鋪在床上平整的樣子,看上去沒有人用過。我抬起手,看了看時間,已經晚上十二點多了,顧里還沒回來?
我走到客廳的時候,看見了顧里,她背對我坐在沙發上,正在茶几上整理著什麼,看起來像是在弄文件,又像是在寫東西。我小聲地叫了叫她,她沒有理我。
我才發現客廳的窗戶都開著,巨大的雨聲把我的聲音都吞沒了。窗外的水汽與夜晚的寒意,都紛紛湧進客廳來。顧里只穿著一件薄薄的絲綢睡衣,我提高了一點聲音叫她:「顧里,你冷不冷啊,我去拿條毯子給你啊?」
她還是沒有理我。但她卻站了起來,看上去好像手上的事情已經辦完了。她轉過頭,掃視了一下客廳,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幾秒鐘,然後又淡然地挪走了。她用彷彿檢閱著一座遺迹般謹慎而又充滿緬懷的目光將這個大屋子一寸一寸看了個遍,然後她朝大門口走去,我才看到早就已經擺在門口的兩個巨大的旅行箱。
「你要去哪兒?」我有點慌了,聲音聽上去在發抖,「顧里,你到底怎麼了?」
她轉過身,指了指茶几上,我順著她的手勢看過去,茶几上擺滿了大大小小的,我們四個人從小到大的照片,黑白的,彩色的,一寸的,大畫幅的,鋪滿了整個茶几。最大的一幅是我們四個人的畢業學士服照片,照片上的顧裡頭上戴著一個學士帽,手上還拿了一個別人的——她要以如此高調的暴發戶造型,告訴世人「老娘是雙學士」。
當我再轉回頭來的時候,顧里已經不見了。
我就是這時,從夢境里掙扎著醒來的。我的胸膛在劇烈地起伏,腦子裡一片混沌的漲痛。周圍依然是白色的簡約裝修基調,窗外大部分的燈都滅了,蘇州河沒有了波光粼粼,彷彿變成了一條深不見底的漆黑峽谷。
但是窗外是乾燥的秋風,沒有任何雨水。
我摸過手機,亮起的屏幕上,顯示的時間是12:22。
我才發現,剛剛的夢讓我後背出了一身細密的汗。我從衣櫃里翻出乾淨的衣服換上,然後打了個電話給顧里,我被夢境里無比扭曲詭異的氛圍搞得有點害怕。
我是打到南京西路的別墅座機上的,但是電話響了很久,沒人接。
我又開始打顧里的手機,電話持續地響著,我在一聲一聲等待音中漸漸變得不安而焦躁起來。我迅速穿上衣服褲子,抓起錢包就往樓下跑。
凌晨時分的南京西路依然車水馬龍。兩邊的樓宇依然被城市景觀燈光包裹著,看起來比白天美得多。有著古老花紋裝飾的外牆立面,在光線里透著一種懾人的歲月之美。然而,我無心觀賞,我坐在計程車的后座上,一路心急火燎地催促著司機用力踩著油門,朝南京西路的別墅飛馳而去,我已經不停地打了好幾個電話了。但都沒有人接聽。
當我快速地衝進小區,走到熟悉的那棟老房子門口時,我心裡一個恐懼的黑色影子陡然膨脹開來變成一隻濕淋淋的蛇怪,瞬間吞噬了我。
別墅的大門敞開著,裡面沒有燈光,沒有動靜。
我衝進屋子,按亮了所有的燈。我大喊著:「顧里,顧里!」
我的聲音沙啞而又顫抖。
我從三樓一路找下來,每一間房間,每一個角落,甚至每一個柜子都拉開來了。
沒有人。
我回到客廳,目光落在客廳的那個黑檀木大茶几上。上面堆滿了無數的文件,這和夢境里的場景有著一種怪異的相似。
我勉強鎮定地倒了一杯水給自己,然後在沙發上坐下來。
我等待著顧里。
時間一分一秒無聲地流逝著,我在寂靜的等待里,開始無法控制地顫抖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