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回去的路上,車子剛剛開上高架,迎面一輪紅日躍到擋風玻璃上,像一個紅月亮般軟軟地掛著。無數高矮交錯的樓宇組成的天際線勾勒在一圈暗紅色的光芒里。天空殘留著迷濛的霧氣與秋日的霜塵,世界像被裝進了毛玻璃盒,看起來毛茸茸黏糊糊的,有一種可憐兮兮的感覺。
Neil開車,不時沉默地打著方向盤。我從車子的後視鏡里,看見他通紅的雙眼,他令女孩子都會忌妒的纖長濃密的睫毛,此刻濕漉漉地簇擁著他迷人的眸子,看起來像被露水打濕的金色蘆葦。他的嘴角緊緊地閉著,從他明顯突起的咬肌線條,可以看得出他在用力地咬著牙,彷彿一個憤怒的人正在竭力地控制著自己不要爆發。他不時地轟著油門,似乎用這個在發泄。
我知道他並不是在發泄他的憤怒,他是在發泄他的恐懼。從公墓出來一路上,他都在哭。
他和此刻掛在擋風玻璃外面的那輪毛茸茸的紅日一樣,看起來都是可憐兮兮的。
我從後視鏡里看了看自己,我比Neil還要糟糕。蓬頭垢面,眼紅如杏,嘴角齒間殘留的紅酒顏色讓我看起來像剛剛吃完人還沒來得及擦嘴的妖怪。
而我身邊的顧里,已經從包里掏出粉餅盒,對著小鏡子把自己煥然一新了。當然,她也早就重新戴好了她頭上的假髮,此刻她的頭又變成了一顆光滑水潤的板栗。
我看著她的假髮,悲從中來。我的胸腔又開始大開大合,整個人立刻變成了一個風箱,嗚嗚地響。
「行了行了,你們兩個有點出息好嗎?我這還沒死呢,」顧里啪地合上粉餅盒,丟進包里,沖我和Neil數落道,「我要真兩腿兒一蹬,你們是不是準備去東方明珠下面搭一個檯子哭上三天三夜啊。我不得不警告你們,小心城管。他們一棒子就能把你打回原形。而且我不是已經說了么,醫生說我發現得早,及早放化療,然後手術,治癒率非常高。而且放療和化療期間掉了的頭髮還能再長回來,我的毛囊還在,只是頭髮掉落了而已。你以為我是毛華軍啊,他那頭皮,蒼蠅都不敢在上面停腳怕摔成骨折,他那腦袋跟打了蠟似的,踩上去直接打滑。」毛華軍是顧里之前的系主任,顧里對他的定義是「從眉毛以上的部分來看,長得特別像陳佩斯」。
一路上,我和Neil都哭哭啼啼的,像兩個弱女子,而顧裡面如生鐵,口含精鋼,整個人格外崢嶸,一點也看不出來是個癌症患者。
借著此時此刻的悲壯氛圍,顧里終於鬆口告訴了我,為什麼那天早上她會和衛海睡在了一起。她自編自導自演了一部高水準的大戲,衝突明顯、矛盾激烈、角色鮮明、高潮迭起,完全可以衝擊「金雞百花獎」從導演到演員到編劇的各大獎項。
「你就因為自己得了癌症,所以非要和顧源分手?」就算知道了整個前因後果,我依然理解不了她的邏輯,這和「因為我不吃芹菜,所以我把隔壁鄰居的雞,毛全拔光了」一樣。
「不然呢?難不成我得像電視劇里一樣,每天抱著男朋友哭得死去活來的,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求對方不要離開自己,最後還整得跟瓊瑤阿姨電視劇里的痴男怨女一樣,為對方守一輩子活寡、每天早上起來第一件事兒就是抱著對方的遺像哭上兩嗓子?林蕭,現在是21世紀,馬上都2012了,你就不能活得先鋒一點么?」顧里抱著手,看著窗外的風景,她的臉沒有對著我,但我從她的聲音里,也能琢磨出她此刻滿臉譏笑的表情。
「可你不能讓顧源這麼莫名其妙地扛頂綠頭盔啊,而且說不定他下半輩子也會活在一頂根本從來不曾存在過的綠帽子的陰影之下……我說顧里,那頂綠帽子確實沒存在過,是吧?」我說到後半句,有點心虛。因為無論啥事兒,到了顧里這裡,就沒有整不出來的戲碼。中國移動應該找她去代言——她想,她能!
「林蕭你信不信我把你塞到輪胎下面去!」顧里轉過臉來,伸出她鋒利的水晶指甲抵著我的喉嚨。我一直覺得中國的刀具管制條例應該修改,像顧里這種把十根刀片當做水晶指甲做到手指上,且打磨到吹毛斷髮的程度,那和隨時帶著十把匕首上街有什麼區別?
「哦,看來那綠帽子確實沒存在過。」我從她的反應上來看,鬆了口氣,心裡的大石頭落地的同時,還是多多少少為顧里感到一絲惋惜——畢竟,擁有衛海那標準的肌肉雕塑身材,同時又喜歡女人的,全上海翻個底朝天,也沒幾個啊。
「但你怎麼就斷定如果顧源知道你得了癌症,就一定會和你分手呢?我雖然不是很喜歡他,但我覺得他也不至於像你想得這麼……這麼……」我找不到準確的詞兒來表達,我只是突然為顧源感到有點不公平。
「我很了解他。他和我是一樣的人,我不用去猜測他怎麼想,我只需要知道我自己會怎麼想就行了——如果今天我遇見一個得了癌症的男的,我會不會繼續一門心思跟他這麼耗著,每天守在他的病床前,端茶送水,倒屎接尿的,明知道他要死,還每天對他說,你氣色看起來真好,你很快就康復了。能嗎?答案是,我不能。又沒有攝像機對著我,我演不了這種貞婦烈女。而且,如果這個男的有良心有人性有基本的職業道德,他肯定也不會這麼浪費我的青春我的生命我的感情。一個癌症病人的生存概率有多少?為了這個跟中彩票一樣的概率去賭,時間成本和機會成本都他媽太高了,有這些時間有這些力氣,我還不如去伺候一個快死了的億萬富翁,搞不好遺囑里都能把我的名字寫進去。林蕭,我是一個要死的人了,我憑什麼拖著一個大好青年陪我等死?」
「你他媽剛剛還和我說什麼治癒率極高,肯定不會死!」我噌地躥起來,頭撞在汽車頂上。
「我打個比方!你沖我嚷嚷什麼,我是個癌症病人,請你注意一下自己的言行好嗎?醫生說我不能過度受到驚嚇,周圍的噪音超過60分貝我隨時有可能休克。」顧里一把把我按下來,表情看起來說得跟真的似的。
我知道她從小就有這種本事,善於編造各種職業的話語來達到自己的目的,我看過她以各種開頭來滿足私心,比如「我的牙醫說了,我不能吃苦瓜,對牙齦不好」「我的律師說了,最好讓我下周不要來學校上課,他隨時要傳喚我上法庭」「我的園丁說了,請不要在花園裡唱歌,那些法國月季聽到有人唱歌的聲音就會凋謝」「我們的廣告客戶告訴我,希望下次公司能夠把最好的樣衣都借給我,希望我穿得高貴一點,去和他們喝下午茶」……
顧里的黑色賓士無聲地開在清晨略顯空曠的高架上,車子的減震系統真好,無聲無息的,整個車子感覺像一口沿著河面順流而下的黑色棺材。除了偶爾能聽到Neil抽噎的聲音外,這個黑棺材裡一片寂靜。
也許是為了打破這種惱人的沉悶,顧里輕輕地對我這樣說:「其實我是怕給顧源這個道德枷鎖,如果顧源知道我得了癌症,就算他想和我分手,他也會因為身邊人的壓力,社會輿論的壓力,道德的壓力,而不得不堅持和我在一起,但這明明就是一場註定沒有未來的消耗,他是個好人,我也很愛他,我不想讓他過得這麼不快樂。Neil,你記得你走的時候對我說過的話么,你說,『Iamnothappyanymore.』我很害怕有一天,顧源也在心裡這樣對我說。我受不了這個。與其這樣,最後讓我恨他,不如讓他恨我,這樣我至少不會難受。」
我又被她的話語激紅了眼眶。我看著顧里,她的表情是平靜的,彷彿是一場風暴過去之後,留下來的淡寡牧原,沒有牛羊,沒有鮮花,沒有帳篷和草垛,大風颳走了一切,只剩下平滑倒伏的草地,彷彿被一條看不見的大河沖刷而過。她永遠像一台計算機一樣,將所有有可能傷害到自己的東西,扼殺在防火牆的另一端,從源代碼狀態就開始清除,不留下任何一個縫隙和機會,讓悲痛鑽入她的軀體,她的心。
「可是萬一呢,我是說萬一,顧源就願意和上帝賭這麼一次呢,你也不給他機會嗎?至少你要讓他知道這個真相吧?」我依然沒有放棄,我雖然從心裡對顧源有排斥,但是,在這件事情上,他絕對是無辜的。
「和上帝賭?你和他去玩兒骰子算了,我保證他每一把都是五個一。林蕭,你知道我得的是什麼癌症么?子宮癌。我現在只是還處在放療和化療期間,通過放化療讓癌細胞區域縮小,等到癌變區域組織縮小到可以切除的程度時,我就要進行手術了。如果放化療效果比較明顯,癌細胞控制得好,我就只需要切掉部分子宮,但是,就算這樣,我的子宮機能也無法懷孕了,不過卵巢還在,我還是可以通過試管嬰兒找人代孕的。但如果放化療效果不好,手術也沒有根治,如果癌細胞擴散到II期,我就必須連帶著整個生殖系統包括子宮、卵巢、輸卵管等器官一起割掉……你說,如果是這樣,就算我活下來了,顧源和我,能有什麼未來呢?我媽當年雖然不是癌症,但也是因為生不出小孩,所以我爸才在外面找了人,生下了我。你看,上天是有報應的,只不過老天爺瞎了眼,報在了我身上。林蕭,你對顧源家不了解,他們那個家族比宮洺那個家族正常不了多少,都是些變態,他們寸土寸金的官邸看起來金碧輝煌不可一世,但是永遠掩蓋不了它那精神病院的本質。你想,如果我嫁給顧源,作為一個沒有生育能力的媳婦,我的日子能好過么?」
我說不出話來。我聽見座位前面開車的Neil,又開始小聲地哭起來。顧里伸出手,輕輕地放在他的後腦勺上,溫柔地撫摸著。我在旁邊也忍不住掉下眼淚來,顧里伸出另外一隻手,輕輕蓋在我的手背上。我看著平靜的顧里,她的表情淡定得甚至帶著一絲微笑,彷彿得了癌症的是我和Neil,而她卻像是在安慰我們的護士。
我趴到顧里的肩膀上,緊緊地抱住她。她真瘦啊,肩膀的骨頭硌得我生疼。
我和Neil答應為顧里保守秘密,不將她的病情告訴任何人。不過作為交換條件,我讓顧里答應我一件事,那就是,不要再住在那棟人去樓空的南京西路別墅里,我希望她搬回她原來的家,至少她媽媽能夠在身邊照顧她。
顧里答應了我。她告訴我說,其實就算我不說,她也已經準備把這個別墅退掉了。這個別墅每個月的租金可不便宜,在沒有解決那個大窟窿之前,她得節約開銷。她甚至做好了以後都和民工們一起穿凡客的心理準備。
「但我想在退掉這個房子之前,讓大家再聚一聚。林蕭,你覺得他們還會來么?」她抬起頭來望著我。我從她的眼睛裡,第一次讀到了一種情緒,這種情緒叫做「不自信」。
「他們是指誰?」我突然難過起來,因為我讀懂了顧里的心思,她比任何人都還要不舍。
「所有在這個屋子裡生活過的人。」顧里嘆了口氣,「不管未來我們如何,死生契闊還是老死不相往來,至少過去,我們生活得還是很開心的,不是么?」
「簡溪和衛海都已經不在上海了。顧源也肯定是不會來的了。」我在熟悉的沙發上坐下來,目光望著廚房的方向,在那張長長的餐桌上,無數的秘密都曾經像黑夜的曇花般迷人地開放過,就像炸藥一樣,有一種瞬間迸發的無與倫比的美,我們因為這些炸藥般的秘密,無數次無數次地彼此爭吵,恨不得把對方撕成一條破爛的麻布口袋。當然也有很多溫情的時候,我甚至還能恍惚地看見簡溪在裡面為我盛飯,南湘在水槽邊擦盤子的情景。
「那就還有南湘,顧准,唐宛如。」顧里說。
「還有崇光,你願意邀請他么?」Neil問顧里,但眼睛卻看著我。
「為什麼不呢?林蕭那麼愛他。」顧里不冷不熱地說。我知道,她還記著我在墓地里,死活不肯去為他搞崇光頭髮的事情。
「那我和林蕭分別去約他們?」Neil嘆了口氣,沒多說什麼。
「不用,我自己發簡訊給他們吧。」顧里站起來,看著我,明顯是要送客了,「我要先睡了。你也早點回家吧。」
「崇光去外地了。我今晚就住這兒吧。」我不敢看顧里的眼睛。
「哦,那隨便你。你的房間還留著,沒有動過。被子枕頭都在衣櫃里,你自己拿。」顧里說完,就上樓去了。
一個通宵的折騰,我也累垮了,我在清晨的陽光里合上眼,一下子就睡著了。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地醒過來。窗帘遮得嚴嚴實實,房間里一片昏暗,我也不知道幾點了。
我披著睡衣穿著拖鞋,走到顧里的卧室。我推開門,輕輕地爬上她的床。
就像大學寢室同住的時候,無數次,我從自己的房間悄悄跑到她的房間,躡手躡腳地鑽進她的被子里,只為貪圖她買來的高級床墊的舒適和鴨絨被的溫暖。
我躺下來,輕輕地拉過顧里的一條胳膊抱著,我把頭埋在她的胳膊上,小聲地對她說:「對不起。」
她沒有動,也沒有回答我,但我知道她沒有睡著。
幾秒鐘之後,她輕輕地推開了我的手,翻過身沉默地嘆了口氣。
冬日松上雪,春天溪上冰,夏日樹間聒噪的蟬聲總是帶著雨。
而秋天總是用落葉把世界孜孜不倦地打扮了一遍又一遍,這裡描點胭脂,那裡刷點粉黛,全世界看起來都紅紅火火的樣子。
一年一歲,光景總是走得特別快。
上海的霧越來越濃了,白天越來越短,清晨越來越晚。
秋日裡最後的蟬聲,也終於藏進了綿密的樹林。
我心裡對南湘和顧源的怨恨,似乎也隨著秋日的加深,而漸漸冷卻了。隨之而來的,卻是對他們的思念。我明白我對南湘的怨恨沒有任何道理,從來就沒有人規定她不應該比我優秀,不應該過得幸福,不應該事業有成。當她終於有機會站在巨大的舞台上謝幕,我應該是第一個為她鼓掌歡呼的人,然而我卻發出了第一聲冷笑與倒彩。而顧源,比起怨恨來,他更應該得到人們的同情。
但顧里卻沒有時間像我這般傷春悲秋,她和Neil兩個人每天都把自己埋在一座座的文件堆里,反覆核對和尋找著各種有用的沒用的信息,顧延盛生前的所有個人賬戶都非常清楚,裡面並沒有類似七千萬這麼巨大的交易往來記錄,但也不排除顧延盛將這筆錢拆分成了很多筆小額交易,不過如果是這樣,那追蹤起來就更加麻煩。本來一根針掉進大海里,就很難尋找了,再把這根針截斷成渣,那就更難尋覓。
但顧里相信,這筆錢不會不翼而飛,它一定是以一種被眾人忽視了的形態存在著的。沒有人會真的把七千萬撒進大海里。
顧里和Neil反覆研究著顧延盛留下的遺囑,彷彿在閱讀一部推理小說一樣,每一條每一句,甚至每一個字,他們都絞盡腦汁,彷彿在破譯一本《達芬奇密碼》。
他們將每一份遺產逐一排除著七千萬潛藏的可能性,比如那隻留給顧里媽媽的青花瓷碗,裡面沒辦法裝著七千萬現金,比如那隻留給顧里的百達翡麗手錶,也只值四十二萬元而已,公司的股份清晰透明,不存在疑點……
當他們一條一條地排除之後,剩下最可疑的一份遺產,就是顧延盛在死之前購買的一片林場,這片森林在崇明東灘的市級林業區里。很多的企業,包括紙廠、傢具廠、木材加工廠,都在這片國家級的林業區內有自己的物業。顧延盛就以私人的名義,購買了其中一小塊靠近海邊的林場,這片林場在遺囑里,是留給顧里的。
在沒有發生這件事情之前,顧里從來沒有想過要去接手這片林場。顧里只是繼續聘用了顧延盛死前僱用的那個守林人,看守那個樹林而已。
在Neil的提議下,我和顧里Neil三人,一起又去了一趟。
當我們站在那片種植著大量速生桉木的樹林時,我們環顧四周,卻也不知道怎麼下手。這是2010年的上海,不是中世紀的歐洲,我們不可能在森林裡找到一個裝滿了金幣和寶石,價值七千萬的寶箱,然後還有一個仙女拿著魔法棒出來為我們跳舞。
「這片森林的木材能夠值七千萬么?」顧里把墨鏡摘下來,愁眉苦臉地看著頭頂搖來搖去的樹冠。
「這些都是用來造紙用的速生桉樹,七千萬?能夠價值七十萬就不錯了。你以為這裡種的都是黃花梨啊!」Neil翻著手裡的林場資料,不停地嘆氣。
「那這塊地至少也值不少錢吧?雖然不在靜安區,但好歹也是上海市啊,能拿去房地產市場上交易么?說不定就有哪個缺心眼兒的願意買下來,在這荒郊野嶺的地兒蓋一座寫字樓或者電影院什麼的呢。」
「顧里,沒有人會願意在這種地方蓋寫字樓,你別忘了我們從靜安區開車過來足足開了四個鐘頭,我覺得再多開一會兒都能看見嘉峪關了。而且你別忘了最後一段路我們還不得不借了守林人的拖拉機才開得進來。哪個缺心眼兒的能缺成這樣,想在這裡蓋寫字樓啊?而且,我還不得不提醒你,你爸買的只是這塊林子的使用權,而且使用範圍上明確規定這塊土地的用途只能用來種植造紙用的木材,別說蓋寫字樓了,你就算只是想在這裡搭個溫室塑料棚種胡蘿蔔,那也不行!」Neil口齒清晰,條理清楚,臉上擺出一副律師標準的嘴臉,就差頭上戴一個羊毛帽子了。
「那會不會是我爸爸神通廣大,被他探明了這塊地下面埋藏著煤礦或者石油什麼的啊……那我們就發大財了呀!肯定是這樣吧!不然我爸爸那種鐵公雞,平時叫他幫我買一隻愛馬仕的包都哭得跟死了二姨媽似的,怎麼可能花七千萬就來買這些破木頭!明天趕緊找一家挖掘隊的人來,老娘一秒鐘變煤老闆!」顧里突然雙眼放光,看她那樣子,應該是原地滿血復活了!
「你這個法盲。中國的法律規定土地及礦產資源或者古代文明遺產,都是國有。私自開發礦產和搶銀行沒什麼區別,都是偷國家的錢。你就算在這塊地里開採出十噸鑽石或者挖出了秦始皇的屍體,也沒你什麼事兒。」Neil朝顧里翻白眼。
顧里叉著腰,怒了:「那你叫我們大老遠過來這窮鄉僻壤的幹嗎!秋遊啊!我醫生說了,如果我走出外環,或者到了手機信號太差的郊區,我的子宮隨時有可能和我翻臉!」
我們把大半天的時間都耗費在了這片林子里,但其實呢,也沒幹什麼事兒,這片林子太空曠了,三面環海,一面連著崇明島。前不著村兒後不著店的,除非顧延盛在這片林子里人工培育大熊貓或者火鳳凰,要麼就是遍地都是千年靈芝草,萬年珊瑚礁,否則沒有可能找出七千萬來。
我們三個徹底地頹了。
走的時候,那個守林人說要帶我們去看一下顧延盛在林子里搭的一處小木屋。
「你早說啊!!」顧里噌的一聲像一個衝天鞭炮一樣躥起來,我趕緊拉住她,怕她飛到天上去炸開成一朵漂亮的煙花。
我們仨彷彿劉翔跑錦標賽似的,跨越著無數荊棘野草,朝著那個木屋飛奔,耳邊都是呼呼的風聲。顧里在我旁邊傻笑著,身手敏捷,動作矯健,完全不像一個癌症病人,倒像一個綠林悍匪,我感覺她口水都快被風吹得掛到腮幫子上了。
但當我們彷彿緝毒犬一樣在那間木屋裡四處搜尋,幾乎要把屋子翻過來似的查找了半天之後,我們徹底地憤怒了。沒有保險箱之類的東西,更沒有支票合同什麼的或者房產證、地契之類的玩意兒,銀行存摺也沒有,所謂的地下室或者書櫃背後的密道都沒有。赤裸裸的一間房,擺著一張木床,一個大書櫃,兩三把老爺椅,一張木頭桌子,沒了。
「顧先生偶爾周末會來這裡度假,看看書,釣釣魚,他人很好的,說他不在的時候,我也可以住這個木屋,畢竟我那個守林用的小亭子,到了冬天實在太冷。這個木屋有壁爐,可以生火。」守林人又沖顧里的腦門兒補了一子彈——是啊,你要是在家裡放了七千萬,你會自己不在家的時候,隨便叫樓下的保安到你家來沒事兒喝個茶、生個火什麼的嗎?
太陽落山的時候,我們仨不得不灰溜溜地走了。
在那之後,顧里和Neil依然忙著一個叫做「從文件堆里找七千萬」的項目工程。而我則在每天上班的時間裡,心虛地面對著宮洺,回家的時間裡,心虛地面對著崇光。
——我只要一想起,那一盤精心布局、步步為營的大棋,我的心臟就一陣亂跳,跳得我心裡發慌。宮勛在我心中一直就是冥王哈迪斯,這沒錯,但是我到現在才看清楚,原來宮洺和崇光,一直就是站在他身邊的死神和睡神。
宮洺和過去沒有什麼不同,他依然在充足的暖氣里赤腳在白色地毯上走來走去。他的咖啡依然需要額外地加兩塊方糖,他又讓我去他家樓下的乾洗店裡充了一萬元的洗衣費用,他還是很怕魚,用過鑰匙之後,一定會反覆地洗手。他依然每天都穿得像是廣告頁面上那些面無表情的男模特一樣,蒼白的面容,冷峻的神色,玻璃珠一樣的眼睛裡你讀不出任何信息。我和以前一樣害怕他,哦不,應該是,我比以前還要害怕他。我以前認為他是一隻孤傲的獅子,如果走得太近,隨時都會被他一爪子拍碎腦袋,然而,現在,我卻越來越覺得他像一頭在月光下陰森的狼。
崇光也和過去沒什麼不同,他依然會在沒有工作的日子裡,躲在家裡打遊戲,也會在我熬夜處理文件的時候,煮麵給我吃。他依然愛穿灰色的毛衣,依然喜歡在下雨的傍晚靠在床邊看雜誌,喝咖啡。依然在睡覺的時候喜歡把腿跨在我的身上。他的呼吸依然清冽無比,帶著男人荷爾蒙里濃烈的海洋氣味,他的胳膊依然有力,擁抱依然纏綿,體溫依然滾燙。但我卻經常在夢裡,夢見自己和一條巨大的蟒蛇睡在一起,它包裹著鱗片的巨大蛇身纏著我,不吃我,也不想勒死我,它只是靜靜地看著我。
我覺得我快要瘋了。
我看著顧里還能認真地和宮洺開會,偶爾還能風趣地和他開玩笑時,我不知道她究竟是怎麼做到的。
很快就到了周末,顧里約定的日子。崇光答應了過來,唐宛如也回復了一個「OK」的回答。這些我其實都不太驚訝,讓我吃驚的是,顧里告訴我,顧准和南湘也同意過來,我突然覺得有點嚇到了,我忍不住問她:「你確定沒有找殺手去威脅他們,也沒有找人去對他們催眠?」我覺得顧里應該去加入中情局,然後和湯姆·克魯斯一起參演《不可能的任務5》。
但在驚訝的同時,我心裡也充滿了期待,我想要見到他們。我想要像過去一樣,和南湘躺在一起,一邊看著顧里羞辱唐宛如,一邊欣賞著Neil穿著緊身背心的性感模樣。
但顧里沒有提起顧源。
我想他是真的愛顧里,否則他不會走得這麼金玉難圓。
我提前了十五分鐘下班,然後跑去時代廣場負一樓的超市裡,我準備買些酒和零食帶過去。儘管顧里說她會準備好菜肴和紅酒,但是我不想像一個大搖大擺的客人一樣去享用一餐主人忙活了半天準備好的酒席,然後就拍拍屁股離去。至少我也在別墅里住了兩年多的時間,哪怕這是最後一餐飯了,我也想讓顧里知道,我一直把那裡,當做家。
而且我知道唐宛如最愛吃的藍莓榛子餡兒的日本進口棉花糖,只有這一家才有。南湘和我都最愛喝的柑橘日本燒酒,這裡賣的藍色磨砂瓶包裝的最好喝。這裡還有顧里喜歡吃的三文魚刺身,他們家的魚肉永遠都是最新鮮的。還有崇光愛吃的有機蘆筍,以及Neil愛喝的果香氣泡酒。我推著購物車,腦子裡塞滿了過去的記憶。
因為周末的關係,排隊結賬的人很多,我掏出手機,給顧里發了個消息:「我買一點東西就過來,稍微遲到一會兒。」
我提著滿滿兩大口袋的東西,從時代廣場走出來,滿大街的計程車,沒有一輛亮著燈。我和所有焦慮的白領們一起等在路邊,在車水馬龍里搜尋著方向盤邊上發亮的「空車」字樣。
沒過一會兒,就開始下起了雨。
計程車更少了。
我不得不隨著人流,一起朝陝西南路的地鐵站走去。這種時間段,而且又下著雨,就算在街邊站成一塊英雄紀念碑,也是打不到車的。
擁擠的地鐵里依然是那股熟悉的氣味——人們皮膚上的味道,香水的味道,不同的鞋子發出的味道,食物的味道,地鐵車皮的金屬味道。我有多久沒有坐過地鐵了?自從加入《M.E》之後,無論去哪兒都能打車報銷的制度,一度把我變成一個超過五百米就不想走路的人。
列車在暗無天日的地下沉悶地前進著,每一站都有無數擁上來的人,下車的反倒沒幾個。確實,現在地鐵正在從盧灣開往靜安,能夠住得起這兩個區的人,根本不需要擠地鐵。我相信地鐵上有一大半的人,都是要送出外環去的。我前胸貼後背,都是人,我一度感覺自己就算是休克了,也依然會這麼直挺挺地站著,就算地鐵緊急剎車我也不會摔倒。
等我從南京西路的地鐵口鑽出來的時候,雨下得更大了。我沒有帶傘,就算把那兩個碩大的紙袋頂在頭上也無濟於事,我的外套上已經是密密麻麻的雨水,我的大衣像是長了一圈厚厚的白絨毛。我一邊走著,一邊掏出手機,顧里還沒有回我消息。我想她此刻肯定也已經忙得顧不上我了。我再一次掏出手機給崇光發了個簡訊,問他到了沒有。然後我把手機丟進包里,全速往別墅衝去。
我掏出鑰匙,推開門,一邊把手裡兩個墨綠色的巨大紙袋放到柜子上,一邊抖摟著大衣外套上的雨水:「你們相信嗎,我坐地鐵過來的!剛剛在地鐵上……」
我抬起頭,才發現不對勁。
房間太安靜了,安靜得不像是在舉行任何的聚會,就算是熱戀男女的燭光晚餐,也要比眼下熱鬧得多。房間里開著燈,璀璨的水晶光芒把每個角落都照耀得滿滿當當的,但這依然改變不了此刻整個屋子裡的冷清。
我抬起頭看看坐在餐桌邊的顧里,她抱著胳膊,輕輕地看著我。
「南湘和顧准都沒來?」我站在門口,也不知道該不該走過去,「唐宛如呢?」
顧里沒有說話。
「那崇光也沒來?」我的手剛剛一直捧著兩個紙袋,被雨淋得冰涼。
顧里搖搖頭。
「那Neil總該來了吧?」我不願意相信眼前的場景,我抬起頭沖樓上喊,「Neil!」
「別叫了,他沒在家。」顧里戳破了我腦子裡最後的肥皂泡,她站起來,輕輕歪了下身子,看起來應該是坐了太久,腿有點麻,她抬起頭望著我,臉上竟然有一些高興和滿足,她甚至有點不自然地在餐巾上擦了擦手,看起來就像一個過年時忙著張羅了半天的婦人,目光里有一種期待,「就咱倆吃吧,這些菜還都是熱的,就把這個湯倒進鍋里煮一下就行了。」
她從頭到尾維持著這種高興,把即使只有兩個人的晚餐,也吃得熱熱鬧鬧的。
直到我們倆把滿桌子的菜都吃得一片狼藉,也喝光了足足三瓶紅酒,還醉醺醺地打碎了兩個盤子、一個酒杯之後,他們也沒有來。
後來,每當我回憶起顧里那時的眼神,和臉上的微笑,我就難以掩蓋內心彷彿針刺到穴位時酸脹般的痛楚。我是在當晚離開了那個別墅,回到自己家打開手機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發給顧里的那條簡訊「我買一點東西就過來,稍微遲到一會兒」後面,有一個紅色的感嘆號,那是發送失敗的標識。我在那一刻,終於明白過來了顧里為什麼看著我時,臉上會露出那種如釋重負般的高興,和目光里喜悅的滿足。在我到達之前,她一定是一個人在寂靜的客廳里坐了好幾個小時,一定是久久地面對著一張擺滿了大魚大肉、熱湯美酒卻空無一人的餐桌,她肯定覺得自己已經被所有人拋棄了——但我在最後出現了。所以她才會那麼高興,像過年似的張羅著我坐下,一起吃飯。她竟然因為這理所當然的出現,對我感激。
不,這不應該是顧里。她不應該這麼卑微,她不應該這麼容易滿足,她應該是所有人圍繞著旋轉的中心,她應該是永遠挑剔我們、讓我們時刻遷就她的刻薄貴婦,她應該在我們遲到一分鐘時,就在手機里沖我們咆哮,並且在我們到達之後打斷我們的狗腿。
這才是她。
這才是那個驕傲的她啊。
我躲在自己的被子里,哭得撕心裂肺。那是我人生中,哭得最傷心的一次,比簡溪離開我的時候,和我參加崇光葬禮的時候,哭得都還要傷心。哭到後來,我整個人開始咳嗽,停也停不下來。我的胸腔像一座千瘡百孔的城牆,大風呼嘯著,把一切都刮沒了。
是的,我沒有留在那棟別墅里。我把顧里孤零零地留在了那兒。因為我沒辦法面對那棟巨大的死寂。我很害怕睡在一棟彷彿陵墓般的別墅里。明明一個月前,那裡還是瀰漫著咖啡香氣的溫室,永遠有各種人的聲音在聊天,在吵架,在談情說愛,在討價還價。但是今時今日,它卻像一座人去樓空的村子,孤零零地沐浴在秋天的冷雨里。
就像我此刻濕淋淋地躺在床上一樣。
回來的路上,我沒有打車,也沒有打傘,我裹著大衣憑藉著本能往蘇州河邊的公寓走。我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一路上,冰冷的雨水並沒有讓我的腦子清楚一點,我喝了酒,整個臉頰像是燒起來一樣發燙,雨水淋在上面似乎能發出噝噝的聲音。
無數過往的回憶,都像是一隻一隻的螞蟻,列著隊,喊著口號,步伐整齊地往我心臟最高處爬,它們一個一個在那最柔軟的地方,插下了它們手裡那面小小的旗子,這裡,那裡,還有那裡,它們插下了密密麻麻的記號之後,就無聲無息地走了,剩下幾百面旗子迎風招展著,嘩啦啦響,那些都是我們的過去,我們的曾經,我們的往日,我們的歲月。
喇叭聲。雨聲。司機咒罵的聲音朝我耳朵里吼。
霓虹燈的光線。紅綠燈的光線。汽車的大燈把我的瞳孔打得發痛。
我狼狽極了。
我回到公寓里,連濕淋淋的衣服也沒來得及脫,就倒在床上睡過去了。
酒精把我的腦袋和心都燒得很痛。我想要起床倒一杯水的力氣都沒有。恍惚中有無數雨點敲打窗戶的聲音,密密麻麻的,像是一陣催促著什麼又期待著什麼的急促鼓點。聽起來像是有什麼重要人物快要登場時的鼓聲,又或者是有什麼大戲的幕布快要拉開時的配樂。
我發燒了。
整整在家睡了兩天。
當我醒來的時候,我手機上是三個顧里的未接來電,還有一條顧里上午發來的簡訊。甚至還有南湘和唐宛如的未接來電。
但沒有崇光的消息。
我看了看手機,過去兩天了,崇光沒有回家。也沒有聯繫我。他彷彿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一樣。我環顧了一下周圍,窗帘外面的光線應該是黃昏時分,我依然穿著那天晚上去顧里家吃飯的衣服,雨水已經被體溫烘乾,此刻散發著一股酸溜溜的臭味。
我按開顧里的那條未讀簡訊,我盯著屏幕,把那行短短的句子反覆讀了四五遍,然後我翻身起床,隨便找了套衣服換上,又從衣架上扯下那件厚實的棉大衣,跌跌撞撞地衝出門去。我的腦袋依然又熱又痛,出電梯的時候,我一頭撞在了電梯的門框上。
我沒有顧得上顧影自憐地揉揉額頭,我直接衝到馬路中間去攔下了一輛計程車。那架勢真的會讓司機誤以為我想要自殺。
我坐在后座上,握著手機的拳頭,不停地在發抖。
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原來小說里的那些看上去又誇張又做作的句子都是真的,比如《紅樓夢》里那一句,「一朝夢醒,已換了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