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樟與香樟的故事,什麼樣?在一抬頭一低頭的罅隙里有人低聲說了話。
於是一切就變得很微妙。眼神有了溫度手心有了潮濕。
那些天空里匆忙盛開的夏天,陽光有了最繁盛的拔節。
她從他身邊匆忙地跑過,於是浮草開出了伶仃的花;
他在她背後安靜地等候,於是落日關上了沉重的門;
他和他在四季里變得越來越沉默,過去的黃昏以及未曾來臨的清晨。
她和她在夏天裡走得越來越緩慢,拉過的雙手牽了沒有拉過的雙手。
有些旋律其實從來沒被歌唱過,有些火把從來沒被點燃過。
可是世界有了聲響有了光。
於是時間變得沉重而渺小,暴風雪輕易破了薄薄的門。
那個城市從來不曾衰老,它站在回憶裡面站成了學校黃昏時無人留下的寂寞與孤獨。
香樟首尾相連地覆蓋了城市所有的蒼穹。
陰影里有遲來十年的告白。
哎呀呀,我在唱歌,你聽到了么?
啊啊啊,誰在唱歌,我聽到了。
有些地方你可能從來沒有去過,但是當你真實地走在上面的時候,你會覺得,自己在幾年前,十幾年前,甚至幾十年前,甚至超越了自己的年齡的一個時間長度之前來過,你到過,你真實地居住過,每個地方、每個角落你都撫摸過。
有位作家說,這是因為空氣中浮動著曾生活在這裡的人死去後留下的腦電波,每一個人都有不同的頻率,而這些頻率相同的機會微乎其微,但是依然有著很小的概率,讓活著的人,可以接收到這些飄浮在空中的電波,這些電波,就是「記憶」。
而你恰好能接收到的那一個頻率的腦電波,留下那一組腦電波的人,就是我們曾稱呼過的,前世。
淺川對於立夏就是這樣的存在,真實而又略顯荒誕地出現在她面前。
風聲席捲。魂飛魄散。
早上很早就醒來了,因為要明天才開學典禮,所以今天並沒有事情。而且昨天已把該搬到學校去的東西都搬過去了,學費也交掉了,總之就是學校故意空了一天給學生們,以便他們可以傷春悲秋地好好對自己的初中作一下充滿沉痛感情的祭奠,又或者沒心沒肺地約上三五個人出去K歌跳舞打牌喝酒,把一切過去和未來埋葬在大家無敵的青春裡面。
立夏這樣想著。
學校應該是這樣想的。就算學校不是這樣想的學生們也肯定是這樣想的。於是這一天就變得格外有意義並且光彩奪目。
可是自己終究是個無趣的人,既沒有享受精神的歡樂也沒去放縱下肉體。
立夏就是來回地在淺川走走停停,看那些高大的香樟怎樣一棵又一棵地覆蓋了城市隱藏了光陰虛度了晨昏。
不過感覺真的很奇怪,立夏感覺自己很多年前肯定在這裡的學校跑過好幾圈,在這裡的街邊等過車,在這裡的雜貨店裡買過一瓶水,在這裡的樹下乘過涼,在這裡的廣場上放飛過一個又一個風箏。
中午吃飯的時候媽媽打電話來了,於是立夏飯沒吃完就開始和媽媽聊電話。聊了一會兒聽到外面有一兩聲咳嗽,恍然醒悟自己是在別人家裡,於是匆忙掛了電話,跑回桌子面前三五口隨便吃了點飯然後把桌子收拾了。
不過還好明天去學校,否則在親戚家裡待下去立夏覺得自己要變得神質了。
她想,人終究是喜歡待在自己所熟悉的環境里的,一旦環境改變,即使周圍依然水草肥美落英繽紛,可是總會有野獸的直覺在瞬間蘇醒,然後開始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1995年夏天。高中開學第一天。
其實立夏到淺川才三天,可是感覺像是對這個城市格外的熟悉。那些高大的香樟像是從小在自己的夢中反覆出現反覆描繪的顏色,帶了懵懂的衝撞在眼睛裡洋溢著模糊的柔光。
立夏覺得淺川沒有夏至,無論太陽升到怎樣的高度,散射出多麼熾熱的白光,這個城市永遠有一半溫柔地躲藏在香樟墨綠色的陰影下面,隔絕了塵世,閉著眼睛安然呼吸。
人行道。樓梯間。屋頂天台。通往各處的天橋。圍牆環繞著的操場。
總有一半是沉浸在香樟的墨綠色陰影里,帶著濕漉漉的盛夏氣味。
香樟從公車高大的玻璃窗外一棵接一棵地退過去。
立夏昨天住在一個自己都叫不出名字的親戚家裡,前天已把生活用品搬到學校去了。這是立夏有生以來第一次住校,在初中畢業之前立夏一直都是走讀生。嚮往著住校的生活,而且立夏也不願意住在陌生人家裡。來的時候媽媽問她是願意住在學校還是親戚家裡,立夏沒有任何猶豫地選擇了住校。
太陽斜斜地照進窗戶,眼皮上的熱度陡然增加。
——應該是走出香樟了。
立夏閉起眼睛想。腦海中是媽媽的臉。立夏覺得以前自己似乎沒有這麼戀家,可是一旦離開,全身所有地方都像約好了一樣一起悸動起來。肌肉血管神全部細小而微弱地跳動著。
七七也從室縣考到淺川來了,七七從小和立夏一起長大,念同一個小學念同一個初中,畢業順利地考進同一個高中。七七的父母從室縣過來親自送七七去上學,她的父母開著小轎車來的,七七問立夏要不要一起去學校,立夏說不用了。立夏想自己終究不是嬌貴的人,開著轎車去學校這種事情對於自己來講就像是坐著火箭去了趟火星。
紅綠燈。
睜開眼睛的時候窗外多了個人。單腳撐地斜斜地跨在山地車上。頭髮蓋住了一部分眼睛。耳朵里塞著白色的耳機,白線從胸口繞下,越過皮帶消失在斜挎著的單肩書包里。他就那麼安靜地停在馬路邊上,像是隔了另外一個時空。那個時空里只有他一個人,所有的事物全部靜止不動。只有他抬頭低頭成為微弱變化的風景。
他安靜地趴在自行車的把手上。白色的T恤微微染上香樟的綠色樹影。他的頭慢慢地轉過來了一點兒,眉目衝進立夏的眼睛。
她不得不承認這是她到淺川來所看到的最好看的一個男孩子,帶著他人沒有的乾淨,就像所有電影中的柔光鏡頭,男主角總是一身的白色微光,無論在擁擠的街道上走多少個小時灰塵都無法染到身上。
然而立夏還是微微皺了眉頭。因為他漂亮的山地車和他衣服背後若隱若現的CK的典LOGO。立夏終究是不喜歡這樣富有人家的男孩子,只是他那張乾淨的臉讓人討厭不起來。而這個時候他朝立夏的方向轉了過來,立夏看到了他的眼睛,帶著蒼茫的霧氣,像是清晨籠罩了寒霧的湖。
立夏覺得他只是轉到了車子前進的方向,什麼都沒在意什麼都沒看。
一雙沒焦點的眼睛。
像是大霧。
然後綠燈。車子緩慢地前進。明與暗反覆交替,不斷地進入樹蔭再不斷地走出。
立夏依然閉著眼睛,眼前一晃一晃地出現剛剛那個男孩子的臉。
每個學校的開學典禮都是無聊的,無論是初中還是高中。這是立夏坐在擠滿人的操場上的時候想到的。所有的學生擠在升旗台前面的那一塊空地上。主席台上學生會的那些學長學姐們忙著擺放桌椅,鋪好桌布,再放上鮮花。
千篇一律的程序,和小學、初中時的開學典禮一模一樣。「還真是沒有創意呢。」
好在這個學校的香樟比這個城市的任何地方都要繁盛,幾乎找不到整片整片的陽光。樹葉與樹葉之間的罅隙,陽光穿透下來,形成一束一束的光線。立夏覺得自己像是在一座茂密的林里,周圍上千個學生的吵鬧聲也突然退到遙遠的地平線之外,光束里懸浮著安靜的塵埃。
她想起自己初中時那個紅土的操場,白色烈日下那些男孩子揮灑的汗水還有操場邊拿著礦泉水安靜站著的女生。操場上傳來蟬聒噪的鳴叫,讓整個夏天變得更加的炎熱和躁動。立夏整個初中沒有喜歡的男孩子。七七說立夏真是個乖乖女。立夏也沒有否認,只是內心知道自己沒有喜歡的男生並不是自己不想去喜歡,而是沒人值得去喜歡。立夏心裡有一個在很遠很遠的地方的人,這個人的面容立夏從來沒有見過,可是每個晚上立夏在窗戶前看書寫字的時候草稿紙上總是不意間就寫了他的名字。那個名字像種不安分但卻默不做聲的神諭,黑暗中閃著模糊的光。
校長在主席台上講得越發得意且文縐縐起來,從打掃樓梯一直講到了中國第一顆子彈爆炸,這讓立夏有點兒受不了。
「又不是當初掃樓梯的人把第一顆子彈給搞爆炸了,有必要聯繫在一起講嗎?」
於是她決定不再聽他所講述的事情,而且也的確沒什麼值得聽的。這些東西從念小學一年級開始每個老師都曾反覆地講過,無非是不準幹什麼和必須幹什麼,而且奇怪的是從小學到高中,九年過去了,這些不準乾的內容和必須乾的內容從來沒有變化過。立夏想到這裡就有點兒想笑出聲來。
於是立夏開始看那些香樟樹。儘管這也是一件看上去很無聊的事情。
影子和影子的交替讓時間變得迅速。可是感覺卻出了錯,像是緩慢的河水漫過了腳背,冰涼的感覺。有鋼琴聲在遙遠的背景里緩慢地彈奏。滴答滴答的節拍慢了下來。
昏昏欲睡。
立夏一回頭就看到了早上來學校時看到的那個男孩子,在很後面。他的臉從他前面兩個女生的頭中間透出來,卻比兩個女生長得還要精緻。立夏想真是見鬼了。恍惚聽到他在和旁邊的男孩子說話。因為太遠聽不清楚。所以也無從知道這樣的男生講話到底是什麼聲音。只是模糊地聽到旁邊的人叫他什麼「笑死」來著。
笑死?怎麼會有人叫這麼奇怪的名字?立夏想不出來,「真是要笑死了。」搖了搖頭然後繼續看樹。
午休的時候立夏沒有去食堂吃飯,她拿了從親戚家裡帶來的便當,坐在樹下面一邊吃一邊著一本名不見傳的美術雜誌。立夏之所以每期都會買這本雜誌是因為這上面的一個叫做祭司的畫?家。立夏初二那年突然有一天在這本雜誌上看到了祭司的一幅叫做《失火的夏天》的畫?之後就開始喜歡上了這個畫?家。儘管立夏從來不知道祭司的性別、名字、長相,是哪兒的人,可是立夏想他應該是個年輕的男子,有著好看的眉眼和不愛招搖的性格,愛穿牛仔褲和白襯衫,只喜歡喝可樂不喜歡喝水。這些都是女孩子固執的幻想,卻被立夏當做現實一樣來感受著。
祭司的那幅畫?里夏天完全燒起來,映紅所有的天空。有一些蘆在紅色里描出亮眼的邊,那些飄搖的蘆花起伏在畫?面之上。天空有著唯一的一隻鳥,斜斜地穿破厚厚的雲,翅膀覆蓋了所有未曾尋到機會講述的事件。時間在畫?布上緩慢地流動。
從那以後立夏在那本雜誌的每一期上都會看到祭司的畫?。像是一種安慰或者說是溝通,那一張一張洋溢了各種色澤的畫?成為立夏生命里成長的點綴。緩慢地,緩慢地,嵌在了立夏單薄的青春里。
她開始對祭司莫名其妙地迷戀起來,在每個夜晚反覆猜度。他撫摸畫?紙時,什麼樣;他低頭削鉛筆時,什麼樣;他在畫?板上把一種顏色調成另一種顏色時,他眉毛向上的角度,什麼樣;他把畫?卷進畫?筒,嘴唇乾燥舌頭下意識地舔了舔下嘴唇時,什麼樣;他白天,什麼樣;夜晚入睡,什麼樣。
這似乎成為一種習慣,一直到立夏初中畢業。而對祭司的喜歡已成為信仰的一部分,立夏是明白的。祭司的畫?里總是有種類似葬送青春的感覺,立夏很多時候都會覺得他是個穿著黑色而厚重的牧師長袍的人,站在昏黃的道路旁,沉甸甸地目送了一次又一次沒有歸途的送葬,有鳥群從天空中轟然飛過。
不知不覺睡了過去。夏天的中午總是慵懶,熱度、光度、味道,一起瀰漫開來,覆到眼皮上就變得沉重,像是熱乎乎的沉重的黏質。
呼吸慢了起來,然後就睡過去。
很多個中午立夏就是這麼突然失去了知覺般地昏睡過去。
等到立夏醒來看手錶,她叫了聲「殺了我吧」,然後狼狽地收拾起東西往教室跑。
立夏總是後悔自己這樣子魯莽的性格,好像七七就從來不會。手上拿著畫?冊、便當盒、書包,還有因為天氣太熱而脫下來的校服外套,讓立夏看起來格外的狼狽。在三樓的轉角,立夏突然覺得前面有人影,但停下已是不可能,結果結實地撞上去了。
柔軟的T恤微微有點兒涼,再往前就觸到了有溫度的肌膚。立夏的臉撞上脊背,感覺到兩側突起的肩胛骨。棉質的味道混合了香水和汗水,卻像青草一樣毫不濃烈。慌亂中手裡的東西哐啷全部掉下來,穩不住身子下意識就抱了下那個人的腰,等摸到對方結實的小腹嚇得馬上縮回了手,可是溫度卻在手上燒起來,一縮回來重心不穩,於是重重地摔下去。
其實就一兩秒鐘的事情,可是立夏竟然記得了每一個細枝末節。立夏跌坐在地上,抬起頭眼前就出現了黑色的眉毛,眼睛,鼻樑
上午在公車窗外看到過的那張臉。
那張臉沒有任何錶情,除了微微地皺了下眉頭。立夏看到自己便當盒上的油膩染上了他T恤的下擺,然後眼睛再抬高一點兒就看到了CK的LOGO圖案,立夏倒吸了一口冷氣心裡說了句「再殺我一次吧」。
立夏匆忙站起來,一句「非常對不起」在嘴邊變成了吞吞吐吐的「我我」最後聲音低下去尋不見蹤影,只有心跳清晰得像要從喉嚨里湧出來。
那張臉還是沒有表情,倒是旁邊的那個人發出了聲音。立夏才發現樓道里站著的是兩個人。轉過頭去看到一張更加精緻的臉和同樣是CK的T恤,立夏覺得缺氧得厲害。那個人笑眯眯地說了聲「啊」就沒了下文。臉上的笑容似乎在等待看一場精彩的歌劇。立夏突然覺得這個人有點兒討厭,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他比上午公車外看到的那個人高半個頭,眼睛大一些,長得也好看一些,其實說不上好看,兩個人站在人群里都應該是非常搶眼的。上午開校會的時候坐在「沒表情」旁邊聊天的人應該就是他吧。
衣服被弄髒的那個人轉過身去,對身邊的人說了句「走吧」。似乎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這讓立夏有點兒吃驚,並且生出些許莫名其妙的失望來。其實立夏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期待發生些什麼,只是這樣的平未免讓人覺得泄氣。至少也應該爭論一句或者接受下自己的道歉吧,實在不行我可以幫你把衣服洗乾淨啊。我雖然沒有CK的T恤來賠給你,但洗衣粉總歸是有的吧。
夾雜著生氣的情緒,立夏在他們背後說了句響亮的「對不起」,鼓足的勇氣讓聲音在樓道里來回擴音,連立夏自己也嚇了一跳。「沒表情」的背影稍微停頓了一下然後又繼續往前走,他的背影像他的表情一樣不動聲色。倒是旁邊的人轉過頭來笑了笑,露出一顆虎牙。一副更加幸災樂禍的樣子。
立夏匆忙地跑過他們朝教室衝過去。立夏想自己現在一定是傻得不得了了。
兩點三十三分。遲到三分鐘。立夏站在教室門口著氣。老師的臉色有點兒不好看。第一天第一節課就遲到,這玩笑未免開得大了點兒。
老師說了立夏幾句,儘管語氣不是很重,可是在所有第一次見面的同學面前還是顯得尷尬。
立夏站了一分鐘終於等到了老師的那句「你進來吧下次注意」,然後匆忙地跑進教室,瞄了一眼黑板上按學號寫好的座位表,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了下來。
東西一股腦兒全塞進桌子里去,剛兩口氣,一抬頭就看到窗戶外面剛才那兩個男生走過。三秒鐘後他們出現在教室門口。讓立夏覺得委屈的是老師居然沒有說任何話反而對他們點了點頭微微一笑,然後他們就筆直地走了進來。
立夏有點兒生氣,比自己遲到更久的人竟然不挨批評。這是什麼道理?
立夏看到教室里唯一剩下的兩個空的座位在自己背後,心裡更加不舒服。像是有條蟲子故意爬了進去,但卻找不到方法可以弄出來摁死它。
「他們就是初中部直接升上來的那兩個?」
「應該是吧。聽說他們兩個直升後整個初三下半學期都沒上課哎。」
「好像是作為藝術生而直升的吧,但文化課考試分數好像比所有非藝術生的還要高哎。」
「天哪,真了不起啊。」
「是啊,而且長得也很好看。」
「受不了你啊,沒希望了你,聽說有一個已有女朋友了哦。」
「那不是還有另外一個么,嘻嘻。」
「哈哈。」
「哈你個鬼。」
那些唧唧喳喳的議論瀰漫在空氣里,隨著電風扇帶起的風在教室里轉來轉去,立夏覺得身邊的同學很三八,但還是忍不住回過頭去看了看。
正好公車外面的那個人抬起了頭,一瞬間清晰的眉眼衝進立夏的視線。可是他眼睛裡像是起了大霧,沒有焦距一樣地散開來,不知道是在看黑板還是在看自己。這讓立夏馬上轉了過去。背過身後聽到旁邊那個人笑了笑,說:「啊啊,是剛剛那個冒失鬼呢。」另外一個人卻依然沒反應。
冒失鬼?!
立夏覺得背後像是粘了層濃稠的汗,洗也洗不掉,很癢但又毫無辦法。恨不得卸下一隻手然後拿到背後去抓。
電扇還是轉個不停,吱呀作響著把夏天得越來越長。
空氣里浮動著黏稠的夏日香氣。
窗外是染綠了一整個夏天的香樟。
住校的第一個晚上。立夏有點兒睡不著。可是因為同一個寢室的女孩子也不是很熟悉,所以只能悶在床上,頭頂的風扇送來微弱的風,狹小的寢室空間里非常悶熱。剛洗好澡現在又是一身細密的汗。
枕頭邊上放著幾封以前同學寫來的信。來淺川的時候因為捨不得,帶了很多很多以前同學寫的信,現在想想,在一個學校彼此竟然也可以寫那麼多,甚至還貼上郵票去郵局兜一圈,也許是年輕的衝動和固執吧,但也單純,多少讓人覺得微微的青澀。
告別親戚家來學校前,覺得不會再看那些信了,於是晚上把那些信清理出來,相同的人放在一起,放了四五堆。然後搬出去問親戚借了個鐵桶來燒掉。那些火光映在立夏臉上的時候她覺得一瞬間有那麼一點點感性了,以前的日子統統跑出來,在信里寫了下個星期一起出去買衣服,寫了你最近都不怎麼答理我整天和某某在一起,我要生氣了
後來信很快就燒完了,立夏也轉身回到屋子裡面。煙熏火燎的的確讓人受不了,而且又是大熱天怪難受的,滿身都是汗,眼睛也被煙熏出了淚水。終於可以假惺惺地說自己為自己的青春感傷了一回。什麼時候自己才可以改掉表裡不一的虛偽作風呢?沒理由地想起社會改造重新做人等一系列的詞語。立夏心裡也多少有些無力感。
躺在陌生的床上睡不著。來覆去感覺那些信燒成的灰燼又重新從天花板上掉下來覆蓋在身上。感覺像是被一點一點活埋一樣不過氣來。
窗戶外面好像有隻貓一直在叫,聲音婉轉像是過嚴格的聲樂訓練。大熱天的不好好睡覺,把夏天搞得跟春天一樣生機勃勃的簡直受不了。立夏了個身,想起好像有個同學說過他家裡的貓不分四季叫春,一年從頭叫到尾。
想起下午放學後剛剛買的雜誌。這一次祭司的畫?叫《沒有神的過往》。裡面是個穿著白衣服的男孩子站在大雨里,洶湧的大街上車來車往全部看不清楚,只有他一個人清晰得毫髮畢現。那些在屋檐下躲雨的人望著雨中的男孩子睜圓了眼睛,而那個男孩子面無表情。畫?的下面是一句話:「他面無表情地穿越了四季」
而這時,睡意洶湧地襲來。
像是突然的潮水,淹沒了每一根清醒的神末梢。
立夏每天抱著一沓試卷穿行過那些烈日照耀下的香樟時總是會想,我的高中生活就這樣開始了?在想了很多次之後末尾的問號就變成了句號。
每天早上都會看見那兩個男孩子。在開學第一天的自我介紹上立夏記住了他們兩個人的名字,因為他們的名字很特殊,一個叫傅小司,而不是自己聽錯的什麼「笑死」,一個叫陸之昂。
立夏漸漸覺得兩個人真的是天才,因為很多時候立夏都可以看到傅小司在上課時間根本就沒聽,只是隨手在草稿紙上畫?出一幅又一幅的花紋,而陸之昂則是趴在桌子上睡覺。偶爾醒了拿過傅小司畫?下的草稿來看,然後也動手畫?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上去,每次又都因此被傅小司在桌子下面踢得嗷嗷亂叫。立夏想如果是我的話我肯定也會踢他的,因為沒有任何畫?畫?的人會喜歡別人在自己的畫?上亂動。
偶爾陸之昂會突然抬起頭對回過頭去看他們的立夏微微一笑,說:「嘿,你好。」立夏馬上就轉過頭去,為自己被他們發現而覺得有些臉紅。不過陸之昂好像比較愛說話,常對她說一些比如「你的名字真好聽呢」之類搭訕的話,而且話語里還帶著男生里少有的撒嬌味道。真是和他那一副英俊高大的帥哥外貌完完全全不搭界。
而傅小司好像永遠都是那副霜凍般的表情。偶爾有同學和他說話,他都是緩慢地抬起頭,然後看著別人幾秒鐘後再慢慢地問一句:「什麼?」眼睛裡沒有焦距像起了大霧,聲音濕潤且柔軟地散在空氣里。
已九月了。天氣開始微微發涼。早上騎車來學校的時候襯衣上會沾上一層秋天微涼的寒意,肌膚起了些微的顆粒。傅小司打了個噴嚏,額前的頭髮散下來遮住了眼睛。已好幾天了,傅小司一直想去把無意中留長的頭髮剪掉,可是一直沒有時間。最近下午天天畫?畫?,美術老師說要參加一個比賽,所以要突擊一下。
下午四點後的自習傅小司和陸之昂都是不用出席的,他們直接背著畫?板去畫?室或者學校後面的山上。立夏總是看著他們兩個人大搖大擺地早退,離開的時候陸之昂還會笑眯眯地對她打個招呼說聲再見。這讓立夏常咬牙切齒。可是咬牙歸咬牙,傅小司和陸之昂的成績的確是自己比不過的。這也是讓立夏覺得很不公平的地方,憑什麼上課畫?畫?睡覺的人可以每次考試都拿第一第二名,而自己上課寫滿了一頁又一頁的筆記卻要費儘力氣才能衝進前十名呢?
上帝你確定你沒有睡著么?
學校門口就是16路公交車的終點站,16路的另外一個終點站在淺川城市的邊緣,那裡是個廢棄了的工廠,早就長滿了荒草,走進去就被淹沒得看不見人,一片搖曳的深深淺淺,在風與風的起伏里渲染出水狀的紋路。
粉白色的茸毛飛起來,沾了一身。
傅小司俯在車的把手上,耳機里是嘈雜的音樂。裡面的一個男人一直哼著一句好像是「Iwalkedtenthousandsmiles,tenthousandsmilestoreachyou」像是夢裡模糊不清的囈語,卻配上了清晰的伴奏,像站在喧囂的火車站裡那些吹著笛子的人。他們站在喧囂裡面把黃昏吹成了安靜,把人群吹成了飛鳥,把時光吹成了過往,把過往吹成了回憶。
傅小司抬起眼,陸之昂出現在面前。他皺皺眉頭說「你下次最好快一點兒」。
「啊啊,不是我不想快啊,有個MM一定要請我喝可樂,盛情難卻盛情難卻啊。」
「你主語賓語弄反了吧。請?」
「算你狠!」
「你再不去拿車我告訴你今天又會遲到的。」
陸之昂突然明白過來的樣子,一拍頭然後轉身跑掉了,襯衣下擺揚起來,在夏天裡像是盛開的潔白花朵。
像他這樣好看的男生,在女生眼裡,總歸是和花聯繫在一起的。
結果還是遲到了。傅小司惡狠狠地瞪了陸之昂一眼,陸之昂咳嗽了幾聲裝作沒看見。可是老師不會裝作沒看見。最後的結果是兩人明天每人交五張石膏人像。正側後逆光順光不可重複。傅小司望著陸之昂,眼裡幾乎要冒出火來。
回來的路上傅小司面無表情地說:「我挺同情你的,今天晚上要畫?十張石膏。」
然後陸之昂的自行車搖擺了兩下咣當摔了下去。傅小司自顧自地騎走了,剩下陸之昂坐在路邊大叫「啊啊啊啊」。
一群麻雀從路邊的草叢裡驚恐地朝天空飛去。
轉眼就過了十月。天空開始變得高遠起來,立夏偶爾抬起頭可以看到成群的候鳥緩慢地向南方飛去。翅膀覆蓋翅膀的聲音在天空下清晰可辨。閉上眼似乎就可以看到那些瀰漫著溫熱水汽的南方沼澤,成群的飛鳥在高高的水草間飛行。
每個星期都有考試。
這個學校以接近百分之百的本科升學率在全省幾乎無人不知。所以,在這個學校里如果要進入前十名的話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立夏覺得每天都累得要死。七七是藝術生,而且和立夏不是一個班的,她在七班,而立夏在三班。三班和七班在整個年級是最有名的兩個班級。七班是出了名的藝術班,這個學校進來的藝術類考生幾乎有一半都在這個班裡,所以在馬上到來的藝術節里,七班的學生幾乎全部報了名。而三班集中了所有高分數的學生,每次考試的前十名裡面三班的學生會佔到八個,而前一百五十名中三班的學生會佔到六十六個。
三班一共六十六個人。
所以立夏很多時候都覺得自己和七七生活在兩個世界裡。七七是學國畫?的,從小開始畫?金魚畫?蝌蚪畫?對蝦,一朵一朵的牡丹在夏天裡盛開在宣紙上永不凋謝。而立夏在初一的時候畫?了一年的素描,初二開始不去上美術課,初三徹底把畫?筆和畫?紙丟掉。但是立夏從來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好,這個世界是公平的,換來的結果是立夏的文化課考了全縣第一,於是順利地來了淺川一中。而且在開學到現在兩個月的四次大型考試裡面都躋身全校前十名。立夏對自己說:「嗯,這也是很不容易的。」
可是說完卻突然沒來由地有一股悲壯的感覺。
吃飯的時候七七問起立夏的情況,立夏說很好啊就是學習忙有點兒累。七七問有什麼新的朋友么,立夏搖頭。
風扇呼呼的聲音在頭頂越發的響亮,讓本來空曠的學校食堂變得有些嘈雜。
立夏覺得天氣依然很熱,十月應該算是秋天了吧,看來秋老虎無論公母都很厲害。
七七瞪大了眼睛,說:「我還以為你一直沒來找我是因為班上很多新認識的朋友需要照顧所以沒空呢。」
立夏扒了兩口飯,說:「我哪有你那麼厲害,而且我班上的人都是讀書機器,你和他們說話你都會聞到滿嘴化學公式的味道。」
「啊,那麼恐怖啊,所有人都是這樣嗎?」
「嗯,當然哦不,應該有兩個人不是吧。」
「嗯?」七七來了興緻,「是啊?」
「算了不說他們。你呢七七,新的班級開心么?」
「開心的。我們班上都是些神人。整天鬧啊鬧的,教室屋頂都要掀?掉了。」
「是嗎?」立夏的聲音里有些羨慕。
「嗯,給你講件好玩的事情啊,我今天笑了一天了,我們班的那個叫劉文華的女生寫作文寫道:那隻羚羊捨生逃命,拼了命地往樹林里跑.?你知道老師的評語是什麼,老師寫:?那隻羚羊到底是想死還是想活?」
立夏呆了呆後立刻笑出了聲。然後回想起自己的老師,不由得有點兒悲哀。那個長著一張符合槓桿理的臉的物理老師,以及張一張口就會聞到硫酸味道的化學老師。立夏不由得後背有點兒發麻。
午後的陽光總是很好,帶著讓人倦怠的慵懶。七七靠著立夏坐在香樟樹下面,陰影從兩個人的身上緩慢地爬行過去。一朵雲,然後還有一朵雲。於是這些倒影就從她們兩個人年輕的面容上緩慢地爬過去。明與暗有了顏色,風從北方像水一樣地吹過來。立夏開玩笑說:「我的天上有兩朵雲,一朵是白雲,另外一朵,也是白雲。」
「就像我家門口有兩棵樹,一棵是棗樹,另外一棵,也是棗樹。對了,是棗樹嗎?還是桉樹來著?」
「應該是棗樹吧?那課文我也記不得了。」立夏微微挪動了下身體,換了個更舒服也更慵懶的姿勢。
「已過了很久了呢。」七七突然說。
「好像是的。」
「立夏你想過除了學習你要做什麼嗎?」
「不知道呢。」立夏伸了伸腿,膝蓋微微有點兒疼,也許快要下雨了。
「繼續畫?畫?吧,想過么?」
立夏心裡有什麼東西被喚醒了,但是又好像沒有徹底醒來,像是沉睡在夢裡聽到窗外打了雷下起雨,卻沒有睜開眼睛,只覺得身上一陣一陣的水汽和涼意,於是緊緊裹了被子。對的,就是像這樣而已。
「啊,沒怎麼想過。我又不念七班,有什麼好畫?的。」
「學校的素描班你去了么?不限制的,都可以去。」
立夏覺得心裡又動了一下,感覺像是了個身,眼睛在矇矓里睜了睜。
「那,裡面都是你們七班的人么?」
「不是啊,好像全校的學生都可以去的,而且裡面幾乎每個班的學生都有。立夏你去么?」
立夏轉過頭來望著七七,感覺像是夢醒了坐起來,在床上聽到了外面嘩嘩的雨水聲。立夏笑了笑說:「嗯,那我去。」
學校的畫?室在西南的一個角落裡,被香樟覆蓋得幾乎看不到房子的外形。
是個有著青瓦的平房,學校最早的教室。
好像從清朝的時候這座房子就有了。那個時候的學生就在這種低矮的平房裡上課念書考試,然後幾年時光過去,離開淺川去京城趕考。
立夏背著畫?板提著畫?畫?的工具箱推開了門。
沙沙的聲音傳出來,很多支鉛筆在畫?紙上摩擦出了聲響,地上有各種石膏,幾何體、人頭像,最醒目的那個是大衛。
立夏在角落裡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來,剛把畫?板支起來老師就來了。
是個年輕的老師,下巴上卻留著鬍子,看上去讓人覺得怪異。立夏不太喜歡這樣的人。她想不明白為什麼搞藝術的人就一定要把自己也搞成藝術品呢?
這已是第三次課了,還好立夏以前就學過,所以從中間開始聽也沒有關係。其實?多半是自己的事情,老師講得很少,而且總歸是要天賦的。
筆尖一筆一筆遊走,手臂手腕抬上抬下,有了框架,有了形狀,然後細密的陰影覆蓋上去,銀灰色逐步佔據畫?紙。
窗外突然跳過一隻貓,立夏嚇了一跳,手一抖筆尖清脆地斷在紙上。
「啊。」立夏輕呼一聲。儘管微弱得幾乎聽不見,可是在寂靜的教室里依然顯得突兀。有人微微地皺了眉。
立夏伸手在畫?具箱里找削筆刀,卻總也找不到。汗水細密地出現在她額頭上。
「喏。」眼前有手伸過來,拿著白色的削筆刀。立夏抬起頭,黑色的眉,睫毛,瞳孔。傅小司從前面轉過來,眼睛望著立夏。
「啊。」立夏又輕呼了一聲。這次是因為吃驚。他怎麼會在這裡?立夏心裡有點兒慌亂。本來覺得三班應該沒人會參加這種對高考無用的補習班的。可是在這裡竟然看到傅小司,多少讓她感到意外。
「小司,怎麼了?」後面的聲音響起來。立夏回過頭去看到一雙笑得眯起來的眼睛。陸之昂抬了抬眉毛和她打招呼:「嗨。」
立夏突然覺得坐立不安。
有點兒想走。因為她看過傅小司和陸之昂的?,自己的和他們的簡直有天壤之別。她怕被別人看到自己的畫?,而且也不希望班裡的同學知道自己在學?。她現在就想收起自己的畫?板跑出去。
在立夏低頭的時候手裡的鉛筆被人抽了去。抬起頭傅小司已在削筆了。手指纏繞在筆和刀之間,像繞來繞去的絲絨,立夏想,女孩子的手也許都沒有這麼靈巧呢。
「拿去吧。以後不要叫來叫去的。聲音大了讓人討厭。」
「哦。」立夏低頭應了一聲。抬起頭想說聲謝謝,但看著傅小司那張沒有表情的臉以及那雙沒有焦點的眼睛,那句「謝謝」終究還是被硬生生地嚇了回去。
前面是一句「聲音大了讓人討厭」哎,「謝謝」如何說得出口?
傅小司起身收拾東西,身後的陸之昂好像也畫?完了。立夏抬起頭看著他們,心裡想造物之神在造物的時候肯定也是有偏心的。為什麼會有這樣兩個優秀的人呢?想不明白,心裡微微有些懊惱。
黃昏開始降臨。空氣里開始浮現出一些黃色的模糊的斑點。傅小司揉揉眼睛,顯得有些累了。他伸了個懶腰,關節響了幾下。「真是累啊。」他說。
「哈哈,來來來,我背你回家。」陸之昂跳過來比了一個扛麻袋的動作。
傅小司回過頭來眼神冷冰冰的像要殺人,陸之昂嚇得縮回了手,嘿嘿地笑了兩下。傅小司看著陸之昂白襯衣上的顏料皺起眉頭。他說:「真不知道你媽是怎麼洗衣服的。」
陸之昂說:「這個簡單的,我媽洗不幹凈的就丟了,買新的。」
傅小司說:「中國就是這樣才不能脫貧的。」
陸之昂愣了一下,然後奸笑了一聲說:「我要回去告訴我媽。」
這下輪到傅小司發愣了。因為他也沒想到要怎麼來回答這句話。傅小司這一瞬間呆掉的表情讓陸之昂笑疼了肚子。
傅小司的表情有點兒懊惱,半天沒有說話。陸之昂還是笑得很猖獗,不知道見好就收。於是兩人開打。塵土飛揚。
冗長的夏天在一群飛鳥划過天空的時候就這麼過去了。
那是這個夏天裡最後的一群飛鳥。
都沒有看見它們最後消失在天空里的那一個時刻。雲朵燒紅了一整片天空。黑夜遲遲沒有降臨。月亮掛在藍色的天空上,陽光還沒有完全消失。那一刻,世界像是一個幻覺。
「七七,夏天終於過去了。」
「是啊?」
「你想家么?想以前的那群朋友么?」
「不知道。立夏你呢?」
「我很想念他們。可是卻不知道他們在哪兒,在幹什麼,過得好不好。」
「那找個時間我們回去看看吧。我也正好好久沒有回家了。」
「還是?算了吧。」
好像還沒有劇烈的炎熱,秋天一個倉促的照面,匆匆卷上枝頭。樹葉越來越多地往下掉,黃色席捲了整個山頭。
淺川一中坐落在一座不知名的小山上。放學的時候會有很多的學生騎著自行車從山上沿路往下。輪子軋過路面的時候會聽見落葉噝噝碎裂的聲音。道路兩旁是深深的樹林,飛鳥像游魚般緩慢地穿行過高大的樹木,飛進濃厚的綠色里,消失了羽毛的痕迹。
不過立夏、七七這種寄宿學生是輕易體會不到這個的。早上晨跑結束的時候七點二十五,而每天的這個時候立夏差不多都會碰見穿過操場去教室的傅小司和陸之昂。自從上次畫?室里有了簡短的對話後,他們好像不那麼陌生了,但也僅僅限於見面彼此點頭而已。傅小司的眼裡依然是大霧瀰漫的樣子,偶爾他和陸之昂講話的時候眼神才會清晰一點。
立夏一直想不明白他的眼睛是怎麼回事。也許是自己的錯覺吧。不過怎麼看著怎麼像白內障。自己也留心過他是否看得清楚東西,不過看他又跑又跳又騎車的樣子,怎麼也無法說服自己「他是個瞎子」。於是也就只能解釋為「這個大自然里總是有很多奇妙的現象」。
傅小司看著立夏朝自己點頭,本來有點兒想不起這個女孩子的,但看到陸之昂叫了聲立夏自己也似乎有點兒記起來了。傅小司從小到大都不怎麼能記住人,除非常說話或者接近,否則根本記不住。
陸之昂拍拍小司的肩膀說:「你覺得這個女孩子怎麼樣啊?我覺得很可愛的。」
傅小司歪了歪頭,說:「嗯,還好,安靜,不吵鬧,不討厭。」
陸之昂露出牙齒哈哈笑了兩聲。一般傅小司這樣說一個人的時候那就代表這個人在小司的心裡還是蠻好的。傅小司很少誇獎人。應該說是從來沒有過。陸之昂想了想,還是沒有想起來小司誇過,從小到大這麼多年都沒聽他說過。
陸之昂一直都覺得小司有點兒自閉,似乎一半時間活在這個世界裡,一半時間活在另外一個世界裡。所以他想,小司什麼時候可以長大呢?長成一個能說會道口若懸河的人呢?也許永遠都不可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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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之昂想到這裡呵呵地傻笑了兩下,走在前面的傅小司轉過頭來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說了句:「有病啊。」
陸之昂眉頭一皺,捲起袖子,撲過去。
塵土飛揚。
秋天的陽光充滿了穿透力。像是聚光燈般照在這兩個男生的身上,如同一種微弱的暗示。
周六破天荒的不用上課,但是周日要上課作為周六放假後的補償。其實也就是把周日的假期和周六互相換一下而已。可是全校的學生好像撿了大便宜一樣樂瘋了。感覺如同過聖誕一樣。
七七和立夏借了年級里男生的自行車準備出去買東西。當然這自行車是七七去借來的,七七長了一張美人臉,借什麼都不需要花大力氣。那些男生在外借自行車的時候甚至想把自己一起外借來當車夫。
一直到黃昏立夏和七七才從市區回來。大包小包的東西放在自行車車筐里,車子變得搖搖晃晃。兩個人笑著,穿過兩邊長滿高大樹木的上山的路,朝著學校費力地騎上去,一直騎到學校門口的時候立夏才準備下來,可還沒等到落地後面就傳來尖銳的剎車聲音。
七七的尖叫聲在黃昏里顯得格外的嚇人,立夏剛轉過頭就看見車子朝自己撞過來。車筐里的東西四散開來,立夏的腳卡到車的齒輪上,一絞,血馬上涌了出來。尖銳的痛感從腳上直逼心臟,立夏感覺連視線都在那一瞬間模糊了。
七七手裡的袋子掉在地上,她手捂著嘴巴說不出話來,眼睛裡面大顆大顆的眼淚往外涌。立夏想安慰一下七七告訴她自己沒事,可是嘴巴一張就是一聲呻吟。這讓立夏自己也嚇了一跳。鑽心的疼痛越來越劇烈。很深的一道傷口,血染紅了一整隻襪子。
開車的司機走了出來,本來立夏想說「算了,沒關係」然後就離開的。可是這人竟然開口就是一句「你眼睛瞎了啊」。
立夏想,真他媽狗屁你從後面撞上我到底是的眼睛瞎了啊,你眼睛是長在後面的么?可是心裡想歸想,卻也沒和他爭辯什麼,一來疼,說話說不清楚,二來這輛車子一看就很高級,立夏懶得和這種富貴人家的人糾纏不清。
但七七聽不下去了。她上來什麼也沒說,只是摸出本子了車牌,然後從書包里拿出同男生借的相機開始拍。地上剎車的印記,立夏自行車的位置,甚至拍下了學校門前的減速帶和牆上的那個機動車禁止入內的標誌。立夏知道相機里根本就沒膠捲了,心裡想偷偷地笑。一個笑容剛誕生在嘴角,又被疼痛逼了回去。
那個司機有點兒慌了,額頭上有了些細密的汗。他搓著手對七七說「你別拍了」。七七收起相機,把手抱在胸前,一副「我要聽聽你怎麼說」的架勢。
那個人有點兒尷尬地笑著,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七七過來扶立夏,她說:「走,我帶你到保健室去,傷口要包紮一下不然會一直流血的。」立夏看著七七,突然發現七七居然有這麼成熟的一面,剛剛嚇得滾出眼淚的七七現在變得像是媽媽一樣冷靜。立夏真是佩服死七七了。
那個人過來連聲說著「對不起」。立夏看著他也很可憐,並且自己的腳也就只有一道傷口,雖然非常疼,但好像也確實沒傷到神和骨頭。
立夏想乾脆算了吧。
還沒把這句話說出口,坐在車子后座的人出來了,一個漂亮的女孩子,一身的衣服也很漂亮,一看就知道價格不菲。立夏想又是富貴人家的女孩子。立夏低聲對七七說:「走吧。」
剛掙扎著站了起來,那個女生說了話,她說:「你等等。」
立夏轉過來,她走到立夏面前,從錢包里拿了一些錢,說:「拿去,對不起,是我們的司機不好。」
本來立夏覺得這個女孩子很漂亮,並且她道歉的語氣也是很誠懇的,可是她拿錢的這個動作讓立夏覺得有種噁心的感覺從喉嚨里衝上來。
立夏搖了搖頭,說:「不用。」然後轉身和七七走了,心裡想,富貴人家的孩子總歸是討厭的,有錢了不起啊。
「立夏!」有人在背後叫了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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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夏轉過頭去看到陸之昂的笑容,還有旁邊傅小司滿臉的冷漠表情。
傅小司走過來的時候眉頭皺起來,他轉過頭看著車裡下來的那個女孩子,問:「怎麼回事?」
那個女孩子對傅小司笑了笑,說「我家的司機不小心撞到這個女孩子了。」
傅小司走過來,低頭看了看立夏的腳,問:「怎麼不去保健室?」
立夏說:「剛撞,沒來得及,現在就去。」
傅小司說:「我帶你去吧。」
立夏突然覺得血液又開始湧起來,傷口突然變疼。像是每一根神末梢都被人用指甲重重地掐了一下。全身的感覺突然變得敏銳起來。
在自己的心裡,這個眼睛裡永遠一層散不去的霧氣的人,這個在班裡出了名的冰山王子,不是應該看也不看地從自己身邊走過去的嗎?而那個整天在班級里逗女生開心、笑聲響亮的陸之昂則應該是笑呵呵地望著自己,打個招呼說:「啊,受傷啦?」然後兩人轉身離開。這比較符合印象中的兩個人的形象,也比較符合生活一貫的乏味和蒼白。
而今天這是怎麼了?像是符合了少女漫畫?的腳本,以及內心中那些若隱若現的素描。
轉身走進學校,立夏突然感覺到手肘處被手掌託了起來,肌膚上有了些微的溫度。立夏有點兒臉紅,距離被一瞬間近,空氣中突然瀰漫起青草的香氣,像是本就存在於空氣中的夏日清香,從被突然壓近的空間里擠了出來。
側過去看到一張沒有表情的側臉,在黃昏里顯得安靜而深邃。光線沿著皮膚的各個角度遁去。
那個女生在後面說:「我想給她錢的,可是她不要。」
陸之昂從後面匆匆地趕上來,從她身邊過的時候表情厭惡地說了句:「收起你的錢吧,你家還沒我家有錢。」
傅小司這時皺了皺眉頭,然後瞪了下陸之昂。
立夏也覺得氣氛有點兒奇怪。本來陸之昂對都是一副溫水般的親切樣子,不可近也不可推遠,可是今天明顯對那個女生動了氣,而且語言刻薄得幾乎不像他。
傅小司轉過頭去,說:「嫣然,你先進學校去吧,我送她去保健室,等下再找你。」
立夏瞪圓了眼睛。
——認識的。
——他們明顯是認識的。
——可是他們怎麼會認識呢?
各種想法從身體里冒出來,像是海底湧上來的氣泡,冒出水面,就啪地破開。
香樟的陰影覆蓋著這間坐落在教學樓底樓最右邊的保健室。
風從高大的玻璃窗外吹過去,隔著玻璃,似乎也能聽到呼呼的風聲。
立夏躺在保健室的內間,手上打著點滴。
剛剛檢查的時候醫生說沒有關係沒傷到骨頭,只是傷口有點兒深所以要吊鹽水,消炎以及防止破傷風。而現在醫生因為操場上有個女生被球踢到而趕過去處理了。
於是十幾平方米的空間里,就只剩下傅小司和立夏兩個人。
傅小司坐在立夏床前,眼睛有時候望著窗外,有時候望回來看看立夏。望來望去也沒有焦點,看不出他到底在看哪裡。這讓立夏覺得臉上有點兒發燙。
「喝水么?」他突然冒出一句。
「嗯。」立夏起了起身子,點點頭,然後又補了句,「謝謝。」
傅小司起身在房間里四顧了一下,沒有看到飲水機。水瓶也沒有。於是他拿起床頭柜上的玻璃子,打開書包,拿出了一瓶水,已?被他喝過了,剩下大半瓶。他擰開蓋子,準備倒進?里,又突然反應過來自己喝過,於是從口袋裡掏出塊手帕擦了擦瓶口。
立夏看著眼前的他,被窗外滲進來的微微白光照耀著,身上是一圈毛茸茸的光暈,像是電影里的人。
「是個細心的人呢。」立夏想著,挪了挪身子,坐得更高一些。
板放在病床的邊上,本來今天準備把板帶出去,看到美麗的景色就一下的,沒想到和七七兩個人玩得忘記了時間。
傅小司開立夏的速寫本,正在喝著水的立夏想阻止可是已來不及了,張開口差點兒嗆得噴水,動一動腳上就傳來劇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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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小司看了看立夏,皺著眉頭說:「你好好躺著吧,亂動什麼。」
說完他轉過頭去,一頁一頁地立夏的畫?稿,立夏看著他沒表情的臉,覺得很尷尬。
傅小司看完後說了句:「嗯,真難看。」
「不出所料。」立夏心裡想。
「嗯,是很難看的。」聲音低得聽不見。也許只是說給自己聽的吧,知道。
傅小司放下?稿,站起來,說:「我要走了,下次教你畫?畫?吧,這樣的太難看了。」
立夏突然覺得傅小司也不是那麼神秘的一個人。於是鼓足了勇氣問了剛才一直想問的問題,她說:「傅小司,你認識那個女孩子?」
問完之後立夏就後悔了,因為她想傅小司肯定會覺得自己多事。
傅小司轉過身來望著立夏,半晌,抬了抬眉毛,說:「你說李嫣然么,她是我女朋友。」
一群飛鳥從窗外飛過去。玻璃隔斷了聲響。立夏聽不見。
無數雙翅膀在立夏身後的高遠藍天上成群結隊地飛過去。陽光穿過玻璃,將陰影投射到她的白色床單上。點滴放慢了速度。玻璃±?回蕩起嗡嗡的共鳴。
沒有聲響。
一百萬個夏天。
都沒有聲響。
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