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離散的歲月,
重回身邊。
那些暗淡的韶光,
纏繞心田。
曾經消亡的過去在麥田裡被重新豐收。
向著太陽憤怒拔節生長的怨恨,
同樣的茁壯生長。
那些來路不明的仇恨,那些模糊不清的愛戀,
全部蘇醒在這個遲遲不肯到來卻終於到來的夏日。
天光散盡,浮雲沉默著往來,帶來季風回歸的訊息。
而多年前是誰默默地親吻著他的臉。
那些風中被吹破的燈籠,泛黃的白紙糊不起黑暗中需要的光明。
誰能借我一雙銳利的眼睛,
照亮前方黑暗而漫長的路。
誰能借我翅膀,
誰能帶我翱翔。
北京國際機場的人永遠那麼多。那些面容模糊的人們匆忙地奔走在自己的行程里。一臉的疲倦和麻木。大多是穿著黑色西裝的男人和穿著職業套裝的女人。他們永遠是這個世界上最忙碌的一群。
傅小司和立夏坐在國際到達的出口正對面的星巴克裡面。傅小司不斷地抬起手腕看錶,再有三分鐘三點,三點四十,三點五十七,傅小司心裡越來越急躁不安。
立夏在旁邊時不時地還取笑他,說感覺像迎接失散多年的戀人,搞得自己都快吃醋了。
傅小司抬起頭瞪了立夏很多次,還是一雙大霧瀰漫的眼睛,這麼多年都沒有改變過。
立夏看著傅小司,心裡也開始回憶起高中時代。無論是高一時像個野孩子一樣的陸之昂,還是之後變得越來越沉默的他,回憶起來,都是那麼的清晰。最開始的時候,也是陸之昂將自己帶進了傅小司的世界,從此生命開始了完全不同的旅程。之後,誰都沒有想到命運竟然會讓陸之昂從傅小司的世界裡離去,唯剩下自己。很多時候立夏都覺得陸之昂有點殘忍,因為誰都可以看到傅小司在陸之昂離開之後的改變。本來就不愛說話的他變得更加的沉默寡言,本來就面無表情的他更是難得看到笑容,甚至在聽到任何關於日本的新聞的時候,都會不自覺地放慢腳步留意,即使是走在大街上,也會停下腳步抬起頭看著大廈外牆的電子屏幕,又或者在很高的地方,無論是摩天大樓上面,還是高大的山脈頂峰,他都會朝著東方發獃。而現在,離開那麼多年的陸之昂終於重新回到這個世界裡面,立夏想,小司應該是什麼樣的心情呢?
會不會像自己在大學入學來北京的時候,再一次見到遇見而抱頭痛哭呢?
正在回憶里的立夏,突然看到小司臉上迅速改變的表情和一雙清晰得如同星辰的眼睛,立夏順著他的眼神看過去,看到通關口走出來的,穿著深色西服的陸之昂。
陸之昂在飛機上一直跟鄰座的一個小孩子聊天,那是個中國小男孩,去日本旅行回來。陸之昂因為太久沒說中文的關係,和他聊得格外起勁。
下了飛機,周圍幾乎全都是講中文的人,來往穿梭,那種感覺,是在擁擠的東京街頭無論如何也無法感受到的。
在行李提取處拿了行李之後從通道口走了出來,抬起頭,就看到正前方揮舞著雙手的立夏,和立夏身邊面無表情安靜地站立著的傅小司。
看著面前的小司,我竟然有一瞬間的錯覺,像是時光迅速地倒流回淺川香樟下的歲月。我伸開雙手抱了抱他,四年過去了,儘管稍微有了點男人挺拔的骨架,可還是格外的單薄。那些記憶深處的畫面全部浮現出來,我在一瞬間竟然哽咽得說不出話來。而在周圍喧鬧的人聲和飛機起落的巨大轟鳴聲里,耳邊是小司哽咽著說出的那一句,你回來了。
——2002年·陸之昂
車從機場出來,陸之昂很新鮮地看著北京繁華的街道和耀眼的夏日陽光。
「對了,」傅小司問他,「你回國聯繫工作了嗎?」
「嗯,已經找好了。」
「這麼快?」傅小司有點不相信。
陸之昂咧開嘴笑了笑,像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哦」了一聲,然後從包里拿出一張名片,遞給傅小司。
傅小司白了他一眼,沒有接,說:「我又不會日文,你給我我也看不懂呀。」
倒是立夏拿了過去,不過在看了一眼之後就是一聲像見到鬼一樣的尖叫,把旁邊的傅小司嚇了一跳。
「你叫什麼啊,」傅小司揉了揉被震得有點嗡嗡作響的耳朵,沒好氣地說,「名片上又沒印著日本首相陸之昂。」
「不是……是……」立夏有點結巴,於是把名片遞給傅小司,「你自己……看吧。」
傅小司滿是疑惑地拿過來,結果看了一眼嘴巴就再也合不上了。抬起頭看著一臉臭屁模樣的陸之昂,又看看自己手中的名片,確定沒有看錯,上面印著中文:
立通傳媒,宣傳營銷部副經理,陸之昂。
「搞什麼飛機啊……」傅小司還是沒明白過來。
陸之昂嘆了口氣,說:「我在回國前就已經和他們聯繫了呀,並且把履歷表什麼的統統寄過來了。正好我們學校的一個中國籍的老師和立通傳媒有些交情,我知道這是你在的公司,而且他們待遇也不錯,就決定來了呀。這個名片是他們寄給我看的樣本啊。」
說完後就繼續看著車窗外的風景,沿路的樹木飛速倒退。車廂里安靜了幾分鐘,之後陸之昂緩慢地說:「小司,我在高中的時候,就說過有一天我們一定要並肩打天下,一起開創事業,你還記得嗎?」
你還記得嗎?我當然記得。
沒有出口的話是:你曾經說過的那些話,我統統都記得。
車直接開回了立通傳媒大廈。
立夏打電話到他們經常去的一家酒吧訂了個最大的包間,然後又打電話叫了遇見七七,兩個女生在電話里都尖叫起來,大聲吼著:「啊啊啊啊啊這個禍害終於回來了呀!!晚上弄死丫的!」
立夏被公司的電話叫到樓上去了,傅小司說他先洗個澡,就進卧室去了。
陸之昂坐在工作室里,打量著周圍亂七八糟的東西,拿起散落在地上的原畫,心裡不由得讚歎小司的畫又進步了。
無聊就玩了會兒小司的電腦,桌面上有個文件夾叫《小昂的信》,打開來竟然是小司把自己寫回來的每封Email都整理成了文檔,一封一封地按日期排列著。陸之昂一封一封地打開來,很多內容自己都忘記了,小司卻全部保留了下來,甚至連「今天的東京下了場好大的雨,我一天待在房間里沒有事做」也保留了下來。那些信里的文字全部復活過來,帶回東京的櫻花和落雪,帶回四年東京的時光。
陸之昂把腳蹺起來放到桌子上,雙手交叉在腦後,聽著傅小司在房間里洗澡時嘩嘩的水聲,嘴邊露出燦爛的笑容,像是夏天裡灑下的透明的陽光。
嗯,真好,我回來了。
也不知道喝了多少酒。
空調開得很足,涼風吹在皮膚上起了細小的顆粒。大大小小的酒瓶擺在茶几上。有些直挺挺地站著有些東倒西歪。桌面上也灑了很多的酒,順著桌子邊緣滴滴答答地砸在地面上積成一攤水。窗戶隔絕了外面燥熱的暑氣,以及此起彼伏的喧囂。
還好今天晚上自己喝得少。小司遇見和七七三個人都已經喝得在沙發上東倒西歪了。
立夏靠在沙發的靠背上,看著眼前的這些朋友,眼睛有點微微地發脹。
陸之昂把外套脫下來披到熟睡的傅小司身上,用手輕輕托起小司的頭,然後拿了個沙發的靠墊放到他的脖子下面去。回過頭來望著立夏,低聲說:「嘿,你還好吧?」
「嗯,我還好,就是……」喉嚨哽咽著,聲音從胸腔中斷斷續續地發出來,「有點想哭。」
還沒說完,兩行眼淚就流了下來。
「喂,之昂,你睡了么?」
「還沒有啊。」
「你想哭嗎?」
「哈,其實我在你之前就已經悄悄地哭過了呢。只是沒被你們發現而已。」
「我也是,我好久沒有這麼開心過了。我想小司也是吧,我有好多年沒有看到他像今天這樣鬧得像個小孩子了,大口地喝酒,笑得眯起眼睛,露出整齊的牙齒。我看多了他在通告時完美的標準笑容,生活中他那種真正從內心發出來的笑容,在我的記憶里卻變得好模糊。」
「嗯,已經四年過去了。在日本的時候,每到一些特別的日子,比如春節比如小司的生日,比如學校的校慶的時候,我就會很想念你們。因為長大了,不會像以前那樣隨便地哭哭鬧鬧了,所以也只能隱藏著自己的情緒,只想快點完成學業,然後回到曾經的世界……這幾年,小司應該很辛苦吧?」
「非常的……辛苦。你在國外不知道,我每次看到那麼努力的小司,心裡就會想哭。」
「屁咧。你以為我不上網啊,我也每天都搜索關於小司的新聞啊,看著他一步一步地從一個默默無聞的小畫家,到現在大紅大紫的時尚的暢銷畫集作者,畫集賣這麼好的,也就日本的一些著名畫家吧,在內地來說,還真是很少呢。世人總是認為別人的地位或者成就都是僥倖得來的,可是在我的心裡,每一個站得比別人高的人,一定比別人忍受過更多的痛苦,也付出過更多的努力。」
「是呀,所有人眼中的小司都是個幸運兒,一帆風順,事業成功,無數的人追捧。但在我的眼裡,他是個比誰都辛苦的人,太多的委屈,刁難,算計,他都忍了。」
「……是么……」
「嗯。發燒的時候也需要強顏歡笑坐在台上籤售,一簽就是兩三個小時。通告多的時候也沒時間吃飯,只能在從一個地方去另一個地方的車上咬兩口麵包喝點純凈水。看不慣他在同輩里出類拔萃的人總是胡亂編造著他的新聞,造謠,中傷。有時候簽售的場面控制不了,書店會強行中止進行,可是讀者都不知道為什麼,於是就以為小司耍大牌,有時候還會拿著小司的書衝到他面前當著他的面撕掉。這種時候小司通常什麼話都不說,只是把書撿起來,然後低頭走回後台……總之……很多的委屈,他都不怎麼講,上很多通告或者節目的時候,也只是喜歡講生活中開心的好玩的事情……」
「他真的長大了呢。離開的時候,我還在想,小司什麼時候可以變得勇敢和堅強呢。因為以前我們在一起的時候,雖然看上去他是一副冷靜的樣子,其實只是有著冷酷的外表,內心卻柔軟得像個嬰兒一樣。所以我都好擔心怕他到社會上會受到很多的傷害。現在看來,他比我想像的要堅強很多呢。」
「那些嫉妒著小司的人們,總是說他是被別人商業包裝出來的,說他是運氣好,說他的東西沒有價值,可是,我可以對天發誓,小司是我看過的最努力的人。那些說著風涼話的半紅不紫的畫家,活該沒人喜歡他們!」
「哈,你的脾氣還是沒改呢,臭小孩一個。」
立夏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睡過去的。
陸之昂站在窗戶面前,稍微把窗戶打開了一點,外面悶熱的空氣就洶湧地衝進來。
把窗戶關上。回過頭去看著睡在沙發上的幾個人,立夏,七七,遇見,還有從小和自己一起長大的小司,心裡是無數難以言說的情緒。這些情緒都在夏天的炎熱空氣里微微地醞釀,發酵,然後擴散向更加遙遠的地方。
房間的黑暗裡,所有人的呼吸都變得緩慢而沉重。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夢境。在夢境里,哭著,笑著,或者沉默著。
陸之昂在小司的腦袋邊上坐下來,伸手幫他理了理凌亂的頭髮。感覺小司像自己的弟弟一樣。夢中的傅小司翻了個身,不太清楚地說了一些夢話,其中的一句陸之昂聽清楚了,是「我還以為你不回來了」。
陸之昂的心朝著深不可測的夜色里惶惶然地沉下去,帶著微微湧起的酸楚的感覺。
早上被一陣莫名其妙的聲音吵醒,立夏睜開眼睛看到手機在地上震來震去的,拿起一看是公司的上層打來的電話,慌忙接起來。
「喂,我是立夏。」
「傅小司人呢?」
「和我在一起。有什麼事情么?」
「電話里說不清楚,你們兩個現在馬上回工作室。回來就知道了。」
掛了電話立夏的心開始莫名其妙地亂跳起來,電話里公司的語氣聽上去好像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情。可是能有什麼不好的事情呢?想不出來。於是搖醒了傅小司,又吩咐酒吧老闆等遇見和七七醒了之後分別叫車送她們兩個回去。
路上傅小司繼續靠著陸之昂的肩膀睡覺,而立夏坐立不安的神色讓陸之昂有點覺察。
「有什麼事情么?」陸之昂問。
「不知道,電話里也沒說清楚。」
「不知道你還擔心啊。」
「就是因為不知道我才擔心啊。」立夏的聲音聽上去都像要哭了。陸之昂心裡也微微掠過一絲恐懼。低下頭看看肩膀上的傅小司,沉睡的面容無比的平靜。
工作室里坐著三個人。三個人都是公司的上層。看得出來每個人的臉色都不太好。立夏走進工作室的時候就感覺到了。
直接主管工作室的負責人Aron朝著桌子上指了指,立夏順著看過去,就看到一沓厚厚的報紙,最上面的那張報紙的頭版就是傅小司的一張大頭像。立夏再一看就看到了頭版上的那個大大的標題,那一瞬間簡直像是五雷轟頂一樣,內心突然滾過了無數悶響的巨雷:
——著名畫家傅小司暢銷畫集《花朵燃燒的國度》涉嫌抄襲!原告馮曉翼近日起訴!
手中的報紙滑落下來,掉到地上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傅小司走過來拿起報紙,面無表情地讀著,在一行一行地把那篇文章看完之後,傅小司突然想起了陸之昂回來的前一天自己接的那個電話,報紙上的報道和那天接的電話有很大關係,可是自己的回答全部被篡改或者巧妙地拼接到了另外的地方:
請問你在畫《花朵燃燒的國度》之前看過《春花秋雨》么?
看過啊,一年前就特意去網上看了,因為要畫《花朵燃燒的國度》。
那請問看完《春花秋雨》對你有什麼影響嗎?
我覺得很好很漂亮,那就是我想要的那種風格。
相對於你而言,《春花秋雨》的作者應該比你名氣小很多吧,幾乎都沒人知道她的。
是啊,所以我才會去用她的那種風格,因為很少有人看過她的畫。
那就是說你在畫畫中是在臨摹她的繪畫風格了?
嗯,應該是吧,像我們從小開始學美術的時候就是要臨摹很多老師的畫作啊,就算是現在也要不斷地借用別人的東西,不然就畫不出來。
那你知道《春花秋雨》的作者現在起訴你抄襲她的畫作《春花秋雨》么?你想要聯繫她私下解決這件事情么?
啊不會吧?那我要和她私下聯繫。
傅小司躺在卧室的床上。外面的屋子裡,立夏和公司幾個高層在討論著什麼,透過房間的門傳進來模糊的人聲。
天花板似乎有段時間沒人打掃了,感覺像是蒙了一層灰,並且這些灰都會掉下來。不然為什麼眼睛這麼澀澀地難受呢?
似乎過了很久,外面漸漸安靜下來了。公司的人應該都走了吧。
敲門聲。進來的是立夏和陸之昂。
立夏看著躺在床上的傅小司,也不知道說些什麼,只覺得胸口發脹。她記得以前傅小司被人罵只會畫小女生喜歡的垃圾時就是這樣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天,也沒有吃飯也沒有喝水。
「公司說叫你不要被這件事情影響情緒,好好準備接下來在武漢的《嶼》的第三本畫集的首發式。」立夏小聲地說著,盡量維持著聲音的平穩,不想讓小司聽到自己聲音裡面的難過。
「嗯。」簡單的一個字。聽不出任何的情緒。依然望著天花板,沒有動。
陸之昂擺擺手,示意立夏先出去。因為他看立夏的樣子都有點要哭了。立夏捂著嘴盡量不發出聲音,然後小心地帶上了門。
陸之昂挨著傅小司躺下來,陪著他一起不出聲地看著天花板。時間像是流水一樣從身上覆蓋過去,甚至可以聽到空氣里那些滴答滴答的聲音。而窗外太陽終於升了起來,穿破千萬朵細碎的雲朵,射出耀眼的光芒。
在被那些光芒照耀得微微閉起眼睛的時候,陸之昂聽到身邊的小司緩慢而微微哽咽地說:
「你看外面的天,這麼藍,這麼高,我在想,這個夏天又快要過去了吧。小昂你知道么,每個夏天結束的時候,我都會覺得特別的傷心。」
我。
都會。
覺得特別的。傷心。
接下來幾天工作室的電話一直不停地響。立夏接電話接到後來忍不住在電話里發了火,「都說了無可奉告了還問什麼問啊!你們有病啊!」
公司的大門口每天也都堵著很多記者,他們在門口等著,企圖採訪到傅小司。
傅小司從窗口看下去,可以看到大廈的入口處始終擠著人,他們拿著話筒,扛著機器。傅小司拉上窗帘,回到畫板前繼續畫畫。可是心情煩躁,總是調不出自己想要的顏色。調了半個鐘頭調出來了,落筆下去,卻弄得一團糟。
丟下畫筆去上網,看到MSN上幾個以前一起畫畫的朋友,因為自己在同行裡面太過出類拔萃的關係,所以和他們的來往都變得很淡很淡,其中一個在一些場合聊過幾次,感覺還行,小司裝作很輕鬆地打了一行字過去:哎,好煩呢,畫不出來,真辛苦啊。
很簡單的一句搭訕,目的是消磨時間,希望打發掉壞的心情。可是收到的回話是:是啊,現在又沒人給你抄了,你當然畫不出來。
那一瞬間傅小司在電腦面前完全呆掉了。這算是什麼呢?三天前這個人還在拚命地低聲下氣叫自己幫忙,把他的畫放一些到《嶼》系列畫集里。
傅小司也沒多說什麼,只是不動聲色地關掉了MSN。
立夏拿過來一沓文件,是武漢那邊傳真過來的關於首發式的活動細節。
「小司,你要不要先看一下……」
「嗯,你放在桌子上面吧。」傅小司起身走到沙發上,躺下來,閉上眼睛,也看不出有什麼樣的情緒。
立夏把文件放到桌上,然後走過去在沙發上坐下來。傅小司把頭抬起來,放在立夏的腿上。
「立夏,」傅小司微微翻了下身,看著立夏的臉,「什麼時候,我們一起回淺川一中吧,我好想看看那些香樟。不知道在我們走了之後,它們有沒有變得更茂盛……」
「好……」
時間過得好快。以前立夏覺得那些詩人啊歌手啊總是無病呻吟,整天都在唱著一些感嘆時光如流水的歌,光陰似箭白駒過隙什麼的。可是現在,立夏真的完全體會到那種飛速的流動。
似乎一轉眼,整個夏天就撲扇著翅膀飛遠,而緊接而來的秋天也瞬間消失。十二月的時候北京下了第一場雪。冬天又開始了。
而這半年的時光,應該是無比的漫長吧。
網路上辱罵詛咒傅小司的人絡繹不絕。那些以前罵傅小司商業化作品庸俗沒有陽剛的其他沒有紅的畫家,在厭倦了以前的那些論調之後,現在終於找到了新鮮的話題,整天糾纏著抄襲抄襲,似乎傅小司所有拿過的獎項所有出版的畫作,以及從小到大的努力,全部都是狗屁。甚至有一些「我還奇怪為什麼他的畫賣得那麼好,原來是抄襲的呀」之類的荒謬言論,立夏有時候聽到那些記者的話簡直想吼他們有沒有腦子啊。如果是兩本一樣的畫集,那幹嗎要抄了之後才會受歡迎呢?
可是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就像陸之昂對立夏說的那樣,其實無論是何種結果,受益的都是馮曉翼。立夏知道陸之昂說的是事實,心裡就是咽不下這口氣,可是咽不下又能怎麼樣呢?也只能暗地裡無數遍地詛咒而已。
工作室里的電話沒有停過,讀者和記者每天都會打來無數的電話,立夏每次都是叫他們自己去翻翻兩本書,看了再來說有沒有抄襲的問題,可是一想這樣的話不是正好就讓《春花秋雨》大賣了嗎?於是趕緊補一句,不要去看啊!結果第二天的報紙就有消息出來說:傅小司心虛於是阻止別人看《春花秋雨》,但是依然無法阻止好作品的受歡迎,《春花秋雨》榮登銷量排行榜,列第十名。
那些報紙上的字句,像是匕首,捅進眼睛裡,流出眼淚。
那些眼淚流進指縫裡面,蒸發掉,剩下細小的白色的鹽。
大半年過去,傅小司從最開始的憤怒,到後來的沮喪,再到後來的難過,最後終於又完全變成了高一時候的樣子,像是在半年裡面,時光飛速地倒流,一切重回十六歲長滿香樟的時代。重新變成那個不愛說話不愛笑,沒有表情,獨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裡的傅小司。眼神重新降臨大霧,越來越濃,越來越濃,直到遮斷了所有通向內心世界的道路。
每天早上起來,和陸之昂一起騎著單車背著畫板去森林公園,找一處有著高大樹木的陰影里畫畫,在日落的時候重新回到工作室里,將白天的畫作掃描到電腦裡面做修改。不再接任何的通告,不再出席任何的簽售會。像是整個從所有人的視線里憑空消失了一般。
工作室的事情全部都是立夏在處理,官司的事情也是交給律師去打理。而律師看完兩本畫集,說:「肯定沒問題,放心吧,法律會還所有人一個公道的。」
立夏點點頭,說:「嗯。」那一瞬間,立夏心裡難過得像是海綿蓄足了水,一碰就會溢出來。
其實很多時候陸之昂心裡都在想,現在的日子,怎麼會與高中的那麼相像,是上帝在補償曾經離散的歲月么?還是說小司的世界裡,註定只能孤單一個人,他不屬於這個繁忙而庸俗的世界。
每天一起畫畫,一起吃飯,一起穿著隨便的衣服在大街上亂晃,戴著墨鏡拉低帽子,就不會再有人認出來,偶爾會有上高中的女生從身邊走過的時候偷偷地打量自己和小司,偶爾還會聽到一些少女的對話:
「你看那兩個男的,很好看呢。」
「……嘔……你連這種老男人也喜歡啊……有點品位好不好啊!」
「哼,我知道,在你眼裡也就只有三年七班的喬速光好看!全世界的男生就他好看!你滿意了吧?」
「你不也是嘛,一看見三年七班的陳過就番茄美少女變身,還好意思說我咧。」
……
那些熟悉的對話,帶著好多年前熟悉的味道,浮動在自己的身邊。陸之昂除了對那句「老男人」微微有點吃不消之外,對於其他的話,感覺像是時光倒流。那些在淺川一中的日子,自己和小司就是行走在無數女生的目光里的。在她們的心裡,兩個男生都是傳奇。
「也不知道當初那些喜歡我的女生都去了哪裡呢,」喝著可樂,穿著西裝坐在路邊的欄杆上,這麼多年過去了陸之昂還是改不掉當初那個小混混的習慣,「現在的中國,真是好寂寞啊。」
「你去菜市場看看啊,那些買白菜和蘿蔔回家照顧老公的王阿姨和沈大媽,當初不是就很迷戀你的么,」傅小司還是當年一樣冷冷的嘲諷語氣,回過頭看到不知道什麼時候坐到欄杆上去的陸之昂,差點沒把可樂吐出來,「你給我下來!你下次要坐就給我換條牛仔褲再出門!穿套西裝坐在欄杆上像什麼樣子啊你!」
伸手拽下來。
「怎樣啊,想打架啊?」
「嗤。」傅小司最常見的白眼。
「哎,小司,你老了。沒活力了。你要跟上我的節奏啊,永葆青春!」
「你不是水瓶座的么?大我差不多半年呢,你個二十三歲的老男人!」
「你說我老?我要報警!」
「報警前想想清楚,我不會給你送飯的。」
「你……好啊,我說不過你啊,從小就這樣,你再說我就在街上哭,你有本事你就再說啊,繼續說說看啊。」
「……」
在陪伴著小司的半年時光里,那些早就死在記憶里的夏日,像是全部復活過來。香樟發出新鮮的枝葉,染綠了新的夏天。有時候我都在想,這樣重新回歸以前的寧靜,也許說不定是很好的選擇。那些複雜的社會,殘酷的人性,天生就不適合小司。
小司,如果可以選擇,我寧願你一直是那個當初只會畫畫和學習的單純的小孩,永遠是那個橫衝直撞脾氣臭臭的小孩,你不應該對別人低聲下氣,你不允許被別人侮辱諷刺,在我心裡,你一直都像是一個活在幸福天國的小王子。所有的骯髒的東西都和你無關。
可是這樣的你,竟然要面對現在的生活。每次一想到這裡,我就覺得格外的傷感。有天我做了個夢,夢裡的你一直站在最高的那個山崖上,所有的人都沒有你的位置高,所有的人都只能仰望你,連我們這些朋友也一樣,我和立夏還有遇見,就那麼站在很低的地方,我喊了好幾聲你的名字,可是你站得太高了,聽不見。然後你就突然從那個山崖上摔了下去,我們想救你,都無法上來。
而夢醒後,又是一個又一個沉重的黑夜。那些黑夜都是如此的漫長,漫長到了連我,都會感到害怕。小司,你一定要堅強。以前我一直都覺得,兩個人一起無聊,就不叫無聊了。而現在,我也是覺得,兩個人在一起,再難過的事情,都會變得不再難過吧。
——2002年·陸之昂
轉眼已經是冬天了。厚厚的雪落滿了整個北京城。所有的樹木,房屋,街道邊的花壇,全部覆蓋在白茫茫的大雪裡。
已經是2003年了。時光過得多麼快。
立夏回想著過去的半年時光。所有傷心的事情,開心的事情,全部浮現出來。開心的事……似乎還找不到開心的事情呢。傷心的事情倒是一個接一個。
很多時候自己都難過得想哭,小司卻似乎完全沒感覺的樣子。可是立夏知道,怎麼會沒感覺呢。應該是放在內心的最裡面,不想講給人聽吧。
哪怕是那天在書店看到《花朵燃燒的國度》和新版的《春花秋雨》擺在一起,並且新書上赫然有一條腰封,腰封上是「著名畫家傅小司靠抄襲該畫集成名,暢銷畫集《花朵燃燒的國度》完全抄襲該畫集,不能不信,您看了就知道……」的時候,小司也是什麼都沒說地把那本書拿起,又放下,然後低著頭走出了書店。
而身邊是洶湧的人群,還有那些透過人與人的罅隙傳進耳膜的話:
「啊?怎麼可能?小司的畫集是抄襲這個爛書的啊?」
「你有病啊,我看爛的是傅小司這個人吧,你別執迷不悟了……」
「可是,我不相信小司是這樣的人啊。」
「你有毛病啊,不信你就買回去看看那兩本書啊。」
「好……我買。」
這些都是生活中的小事情。這些都不會讓小司難過。很多時候反倒是傅小司安慰著立夏。他總是很溫柔地對立夏說,這些事情不值得去生氣的。立夏抬起頭看著傅小司大霧瀰漫的眼睛,以前這雙一直被自己取笑為白內障的眼睛現在卻格外的溫柔,每次看到小司的眼睛的時候,立夏都會大哭。而傅小司,總是伸開手臂安靜地抱著立夏。
小司,不知道為什麼,每次在你的懷抱里,我都會覺得世界在一瞬間格外的安靜,安靜得像是可以聽到遙遠的淺川那些乾淨的大雪落下的聲音。北京的雪很臟,我一點都不喜歡。
小司,你曾經說過,什麼時候我們一起回淺川一中去看看那些離別很久的高大的香樟,你知道嗎,我一直都在期待著那一天。
——2003年·立夏
能夠讓傅小司傷心的,應該就只有那些曾經一直支持著他可是現在卻在諷刺著他的人吧。立夏每次想到這些,都感覺傷心的情緒像是潮水一樣漫上來,甚至很多時候都想要去給那些膚淺的人一耳光,告訴他們,你們這樣的人不配喜歡他。
立夏很多時候都會想起在剛剛過去的秋天裡舉行的《嶼》第三本畫集的武漢新書發布會。那個發布會自己花了很多心血,小司花了很多心血,專門為發布會趕畫新的宣傳畫,甚至還專門叫七七從無數的通告里擠出了難得的時間來去武漢唱歌做特別來賓,甚至遇見都去了,而且有樂隊現場為遇見伴奏,唱出了震撼全場的歌聲。立夏還專門提前了兩天去武漢,監督著所有工序的完成,還叫那邊的策劃單位專門製作了一張很大很大的白色畫布,擺放在新書發布會的現場,提供給所有的讀者簽名留下給小司的話,立夏一直希望小司在看到那些讀者的支持的時候,能夠更加快樂也更加堅強地去面對以後漫長的時光。
從武漢把那張沉重得幾乎挪不動的畫布搬了回來,甚至在飛機上還為了這塊特別大的畫布和空姐起了點小爭執。
回到工作室遇見和立夏已經累得要死了,遇見躺在沙發上大口喘著氣,對立夏說:「好啊立夏你,你記得怎麼報答我吧,把我當苦力使喚,能耐啊你……」
沒有說完的話,斷在空氣里,因為整個工作室像是被突然浸到深深的海底去了一樣,沒有一點聲音,剛剛還在抱怨說手都要搬斷了和一直在道謝的傅小司都沒有了聲音,所有的人都像是安靜地退到了遙遠的地方。遇見抬起頭看到立夏和傅小司一動不動的背影,甚至看到立夏的肩膀微微地抽動著,她從沙發上站起來,走過去看攤開在地上的畫布。
那些「小司我們永遠支持你」的話語中間,是無數的鮮紅的大字:
傅小司你這個狗屎只會抄襲。
抄襲的人滾回家去不要來污染武漢。
以前喜歡你,現在你完全商業化了,你不再是我心目中單純的傅小司了。我討厭你。
哈哈哈哈大傻B。
畫不出來了就找歌手來撐場面,下流!程七七不要跟這樣的垃圾在一起啊!
……
那些鮮紅的字像是心裡流出來的血,傅小司獃獃地看著,也忘記了難過,忘記了說話。而旁邊,是捂著嘴、低著頭泣不成聲的立夏。
拳頭握緊,指關節發出咔嚓的聲響,一張慘白的臉,和遇見哽咽的聲音一字一句罵出來的「操他媽」。
遇見把畫布拖出去,因為太沉重,只能在地上拖。那些憤怒都化成手上的力量,還有眼底漸漸上涌的淚水。像是發瘋了一樣,在公司無數員工的注視下,遇見把那張畫布拖過一整條長長的走廊,拖到倉庫邊的那個垃圾房裡,重重地踢進去。
立夏在走廊盡頭傳來的遇見格外響亮的那句「作奸使壞的人不得好死啊」的帶著哭腔的罵聲里,咬破了嘴唇。苦澀的血流進嘴裡。
是最苦最苦的苦味。
窗外是天光逃竄的深秋。寒冷已經不遠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