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2003年一開春就不太平。
新聞上播放SARS全球警報的時候,恐慌已經蔓延一段時間了。街上一夜之間空了,人們都行色匆匆地戴著口罩。
郁東歌有在醫院上班的朋友特意給她打了電話,說是最近有種特別厲害的流感病毒擴散迅速,讓他們都注意著別去人太多的地方。邵雪年齡小,無知者無畏地滿街晃悠,卻驀然發現人們的眼神中都帶著戒備與敵意。
「爸,」吃飯的時候,她總算忍不住問出聲,「那非典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主持人就在電視屏幕裡面色凝重地念稿:「WHO發布SARS全球警報,非典型性肺炎已在全球迅速蔓延。」
邵華和郁東歌對視一眼,作為成年人也有些摸不著頭腦。
人總是這樣的——事情不是發生在自己眼前,總沒太大觸動。郁東歌有一天行色匆匆地回了家,從包里掏出一沓口罩和新買的消毒液。
「我以前那個同學,」她憂心忡忡地沖著邵華和邵雪說,「在醫院上班,被感染了。這玩意兒跟絕症似的沾上就死,治都治不好。咱們家從今天開始,出門必須戴口罩,回家先洗手,每天開窗通風,一點也不能怠慢了。」
邵雪寫完作業剛睡了一會兒,被她媽如臨大敵的樣子弄得莫名緊張。郁東歌又給了她一袋消毒片和三個口罩,指了指鄭素年家的方向。
「去給晉阿姨家送去。」
鄭叔叔剛做好了飯,就看見邵雪一臉茫然地走進了自家家門。她把口罩和消毒片都放在臨門的柜子上,努力回憶著郁東歌的話:「鄭叔叔,我媽說最近非典挺嚴重的,她買了這點東西你們也記著用。」
「我說吧,你還不信。」晉寧瞥了鄭津一眼,趕忙給邵雪拿了些自己家燉的排骨,「我早就聽修復室的人說了。你鄭叔叔兩耳不聞窗外事,命都不當回事。」
「生死由命,這真大難臨頭了誰跑得了啊。」
「呸呸呸,」晉寧氣死了,「什麼死不死的啊。以後都記得給我開窗通風,別爺倆兒窩在屋裡兩三天也不開窗戶。」
鄭素年和鄭津對望一眼,覺得邵雪這東西送得讓他們格外委屈。
結果第二天晚上,孫祁他們學校就出事了。
孫祁那學校是他媽托關係找的重點學校,平常半封閉管理,只有周六、周日才放住宿的回家。就這節骨眼上趕上他們班有個男生髮燒,緊接著他前後左右感冒發燒的總共六人,還剩兩個沒事人,張祁就是那二分之一。
學校一時間嚇壞了。全員放假,只留下他們班被隔離在宿舍樓里,張祁和那個男生更是重點觀察對象。消息通知到家裡的時候,張祁媽嚇得差點暈過去,被幾個老同事按著一頓寬慰才止住哭。
「我就不該把他送去那個學校,」韓阿姨拽著郁東歌的手哭哭啼啼,「那麼多孩子住一塊,難保不出問題。我也不盼他考什麼重點高中了,他這回好好的就比什麼都強。」
「你先別做最壞的打算,」邵華也在旁邊勸,「可能就是季節性感冒,而且那幾個孩子不都沒確診嗎?」
也算張祁倒霉。當時哪兒都風聲鶴唳,他們算是撞在槍口上。宿管阿姨按時給他們送飯,把幾十個學生看得死死的,誰來都不讓見面。邵雪得了消息和鄭素年偷偷跑到他們學校的傳達室,好說歹說才讓看門大爺把十本新買的《海賊王》給送了進去。
「張祁真可憐,」邵雪說,「他說宿舍的雜誌都給翻爛了,他們老師說他要覺得無聊就做做練習冊。」
「我覺得這對他的折磨已經超越對非典的恐懼了。」
煙花三月,本是春暖花開的季節,他們卻無端被一種恐懼籠罩住。馬路上靜得讓人害怕,邵雪突然問:「素年哥,你怕死嗎?」
他一下愣住了。
都是十幾歲的少年人,未來還那麼遠,誰能想過死呢。他深吸一口氣,慢悠悠地說:「怕呀,誰不怕死啊。」
小的時候倒是不怕,後來稍微長大一點才明白,自己還有父母,還有親友,還有未實現的夢想,因此不能死,也不敢死。
「所以要先干自己想乾的事,對吧。」邵雪輕聲說,「明天和意外,誰知道哪個先來?」
街道上空蕩蕩的,她像是被張祁學校那種壓抑的氣氛嚇著了:「可是我都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麼。
「好急呀。
「我想幹什麼呢?」
「你才十四歲,邵雪,」鄭素年揉了揉她的頭髮,聲音低沉得鎮定人心,「咱們都會知道的。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知道自己想做什麼。」
知道自己要為了什麼付出什麼,為了什麼放棄什麼。知道愛上的人,分開的理由,定居的城市,生命的價值。
那會是一個很宏大的話題。
好在他們都還小,不著急。
4月24日,中小學停課。
班主任最後一節課再三叮囑回去不要落下學習,尤其記得看教育頻道的空中課堂——只是沒人聽得進去。
連作業都是學校匆忙編出來的,題目簡單,還有大片的空白撐頁。大概老師也和學生一般焦躁,人命面前,誰都心不在焉。邵雪幾個下午便把任務完成得七七八八,丟了作業去鄭素年家裡打紅白機。
那年頭沒有電腦,電競城投幣也是一筆巨款。紅白機買了卡帶便能無限闖關,可謂是打發時間的一種性價比極高的方式。郁東歌知道邵雪的自制力差,壓根兒就沒給她提出請求的機會。
好在鄭素年家裡有一台。
鄭素年自己其實不太玩這個,邵雪來了便會陪她打幾把。她那時候痴迷《魂斗羅》,人生終於第一次知道了自己想幹什麼——她是立志把《魂斗羅》打通關的女人。
張祁對此的評價是:玩物喪志。
張祁那時候已經脫離了非典的懷疑,但整個人像是被另一種病毒感染了。據他回來後的描述是,他把邵雪送去的漫畫看完之後便開始以轉魔方為樂,正巧被他們數學老師碰見。他的數學老師主管學校奧數,懷著教育理念從清華數學系畢業來中學當老師,性格有點不合常理的怪。數學老師給張祁出了一道奧數題,張祁看了一會兒,做出來了。又出了一道,張祁又看了一會兒,又做出來了。
這世上發現天才的套路大抵都是相似的。張祁把數學老師出的題做出了十分之九後,這個老師開始在他的寢室里支起黑板給他上課,把他正式領進了數學的大門。
回來之後,張祁整個人就如同被洗滌了一般,聲稱自己發現了數學之美,再也不屑與邵雪一同荒廢人生,而是要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無限的數學探索中去。他的這一行為引起了包括鄭素年在內幾個衚衕發小的不滿,把他揍了一頓之後,他終於表示數學之美的探索可以暫緩,你們要是想打球、鬥地主的話我也不會不來的。
陽春四月好光景,外面柳絮紛飛。早上起來地上鋪了一層白毛,一腳踩進去跟蒲公英似的飛起來。鄭素年半拉著屋子的窗帘,從柜子里給她翻卡帶。
「你怎麼今天想起來打《坦克大戰》了?」
「玩膩了嘛,」邵雪正在研究他柜子里另一排的磁帶,「你這兒這麼多外國磁帶啊?」
「我媽的,」他把頭探過去,「她那兒東西太多,好多都放我這兒了。」
邵雪伸手抽了一盤俄羅斯經典歌曲出來,鄭素年拿過那盤磁帶看了看背面,轉身從桌子上把他平常聽英語的錄音機拿下來。磁帶盒子里有疊起來的歌詞單,他好像想起什麼似的「哦」了一聲。
「這個我小時候聽過,」他把磁帶放進錄音機里,調到歌單上第三首歌的位置,「《伏爾加河長流水》,我媽當時特別愛聽。」
歌詞單薄薄的一張,被疊得只有巴掌大小。晉寧在故宮是做書畫臨摹的,什麼樣的字體都接觸過,到了生活中就是硬筆書法寫得行雲流水。邵雪把紙展平,跟著磁帶中沙啞的俄語一點點辨認著那些寫於十幾年前的文字。
「母親曾說/孩子你記住/山高水遠,也許會勞累/筋疲力盡,你終會遠離/洗一洗風塵,用這河水/伏爾加河長流水/從遠處奔騰來/向前去不復回/兩岸莊稼低垂/漫天雪花紛飛/伏爾加河流不斷/我如今十七歲。」
邵雪他們這一代,是看日漫、聽港台流行音樂長大的人。周杰倫統治了課餘大半個班的耳機,連元旦排個節目用的背景音樂都是找的《火影》主題曲。她平生第一次聽到這種蒼涼的曲調,是在那個非典肆虐的四月的北京,在鄭素年擺滿老物件的卧室里。
「伏爾加河長流水/從遠處奔騰來/向前去不復回/兩岸莊稼低垂/漫天雪花紛飛/伏爾加河流不斷/我已經三十歲。
「有我的船帆/有我的親友/如沒有他/生活多乏味/從那河灣/寂靜的星夜/另一個男孩歌聲縈迴。」
一首歌從風華正茂唱到垂垂老去,那條大河忽地就浮現在邵雪眼前。西伯利亞的風雪裡,一個披著斗篷的身影在冰凍的長河上漸漸遠去。
「喜歡?」鄭素年的聲音把她拉回現實,「平常也不見你聽什麼歌,沒想到喜歡這種。喜歡就拿去吧,我媽也不聽了。」
「那多不好啊,」邵雪急忙擺手,「到底是晉阿姨的東西。」
「那她下了班我幫你問問她。」鄭素年笑笑,「《坦克大戰》找不著了,要不看碟?」
「看什麼?」
「《喜劇之王》,張祁借的。」
「成。」
鄭素年叫邵雪過去的時候,她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誰知甫一進門,就被晉阿姨拉到了自己的卧室里。
鄭叔叔不在,家裡只有晉寧和鄭素年。晉寧的衣櫃和書架都有點亂,好像是剛找過東西一樣變得格外鬆散。床頭柜上有個敞開的紙箱,裡面整齊地碼著書、磁帶和幾張光碟。
「素年說你喜歡那盤俄羅斯的磁帶,問我還要不要。」
「啊,沒有晉阿姨,」邵雪有點不好意思,急忙擺手,「我就是聽個新鮮,那磁帶您留著。」
「留著什麼呀,」晉寧有點悵然地笑起來,「叫你過來就是有東西要給你。」
說著,晉寧便把那個箱子拉到了邵雪面前。裡面的書大多是外文書籍,裝幀精良,卻明顯上了年月。晉寧隨便翻出一本,指著扉頁給她看:「這是我在英國上學的時候朋友送的,《雙城記》英文原版。他那時候學漢語,把楔子給我寫成了寄語。」
邵雪拿過書,只看到扉頁上有人用鋼筆整整齊齊地寫:那是最美好的時代,那是最糟糕的時代;那是智慧的年頭,那是愚昧的年頭……我們全都在直奔天堂,我們全都在直奔相反的方向。
字寫得自然是不好看,但一筆一畫格外用心。邵雪還沒來得及說什麼,晉寧又拿出幾盤磁帶。
「你喜歡俄語歌,我就給你找了幾盤俄語的磁帶。他們唱的東西來來回回就那幾樣,白樺樹、伏爾加河、戰爭和平和愛情。你隨便聽聽,殼子里都有我寫的中文歌詞,還有這盤,梅艷芳的,我一個朋友送的。這幾張是電影——這個最好看,Legends of the Fall,就是沒有中文字幕,你長大點再看……」
晉寧的敘述就像把她的過往在邵雪面前攤開。邵雪只知道晉阿姨去過許多地方,見過許多人,卻沒想到她的人生已經廣闊到自己無法想像的地步。邵雪看著晉寧眉飛色舞的樣子,忽地有一種強烈的感覺——
她愛的是過去的日子。
在邵雪有記憶的這些年,或許晉寧早已成為一個安分守己的成年人,但沒人能不眷戀那樣燦爛的青春。
她是為了愛情回來的。
為了愛情,放棄未走過的千山萬水,然後被困在這方寸之地。
「晉阿姨,」邵雪抬起頭看著她,「這些東西我不要,您應該留著它們。」
晉寧愣了一下,然後用一根手指按住邵雪的腦門。
「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小腦袋瓜里在想什麼。」晉寧笑起來,「我已經做出了選擇,所以這些東西留著,毫無意義。」
晉寧站了起來,轉身走到卧室的衣櫃前。
晉阿姨家的傢具都是她和鄭叔叔從古物市場上淘來的。沒了光澤的木頭重新打磨上蠟,就變得煥然一新。好木頭裡面的東西放久了是有香氣的,保存得當,裡面的衣物也不會發潮生蟲。
她踮起腳翻了翻最上層,然後拽出一個包裹來。
包裹輕得像是裹了朵雲,一抖就抖出兩件旗袍。旗袍的顏色不一樣,藍的比紫的大些,但都是手工盤扣,雙緄邊,領子上綉著金線。
她把紫色那條在邵雪身上比畫了一下。
「穿不了啦,」晉寧說,「總不能給素年吧。這衣服我自己都沒穿過幾回,還是找上海的老師傅做的。你個子高,我早就覺得合適你。」
邵雪握著那條旗袍,像捧著一朵雲,進退兩難。
「別跟那兒鑽牛角尖了,」晉寧催她,自己轉身替她掩上卧室的門,「穿上出來讓我看看,合適就送你。」
鄭素年剛來客廳倒水,飲水機的水還沒燒開,他轉過頭,莫名其妙地看著自己滿面笑容從卧室里走出來的親媽。
「邵雪呢?」
「在卧室呢。」
「你把她自己留那兒幹什麼啊。東西她收了?」
他說著就要過去,卻被晉寧一把拉住。
「你別進去,」晉寧一副神秘兮兮的樣子,「看我給你大變活人。」
鄭素年莫名其妙地搖了搖頭,轉身走到飲水機前打開了熱水龍頭。霧氣蒸騰,讓他忍不住眨了眨眼。睜開的時候,身後忽地傳來門軸轉動的聲音。
鄭素年六歲那年,孫祁瑞讓他背《詩經》。《詩經》裡面寫女人的話那麼多,這老頭兒卻獨教了他一句:「有女同車,顏如舜華。」
他說古代男人看女子只圖一個弱柳扶風,好像自己多麼不偉岸似的才去喜歡一個個的病秧子。這首詩里的女人不是,和男人同坐車上,體態輕盈如飛鳥,佩玉鏗鏘悅耳響。像什麼呢?像木槿花。
「你這孩子太穩,以後就得找這種丫頭。」孫祁瑞的話音剛落,就被晉寧湊過去一頓說:「喲,我們素年才多大啊,您跟這兒教什麼呢?」
鄭素年一直不明白,什麼樣的女孩像木槿?
十年之後,穀雨時節。他站在飲水機邊上,看著邵雪從另一間屋子裡輕飄飄地走出來。
旗袍料子是紫綢,讓她顯得成熟了不少。分明五官還是十四五歲的模樣,怎麼眼角眉梢都是艷麗?
邵雪歪了歪頭,長發全都攏到肩側,露出清晰的鎖骨和肩線。
鄭素年的心突然跳快起來。
「好看嗎?」
他慌張地應了一聲,伸手便去抓還在接水的杯子。熱水溢出杯口,燙得他眉頭一皺。
鄭素年強裝鎮定,把杯子穩穩地放到桌面上。
「還、還行吧。」
衣服還是有不合身的地方。邵雪自然不敢找自己媽媽修改。可衚衕里裁縫的技巧她又不放心。想來想去,竟只有康莫水能幫上忙了。
康莫水和郁東歌都是紡織品修復室的。蘇州人,三十齣頭,上過報的蘇綉傳人,領導特意請她來修復早年破損的蘇綉藏品。
邵雪找她,是因為郁東歌曾和邵雪提起,這個康莫水不僅會刺繡,做旗袍的手藝也是一流。
長大的邵雪每每想到這段往事都會哭笑不得。她那時對於自己身邊這些人的身份還沒什麼意識,每一個拿出去都是文物修復界數得上名的大師,更別提康莫水這樣的文化遺產繼承人了。也就是她,拿著旗袍去把人家當個裁縫拜託。
這還是邵雪第一次去康莫水住的地方。公寓不大,傢具只有寥寥幾樣。木桌、木椅、木床板都是上個住戶留下來的舊傢具,唯有屋子中間一張工作台像是新買的。台上放著纏繞起的綵線和幾尺白布,還有一幅沒綉完的孔雀。
同是做紡織品修復,康莫水的工作台要比郁東歌的專業許多。邵雪坐在台前觀賞那幅孔雀,不由得感嘆出聲。她第一次發現,原來刺繡是可以逼真到這種地步的,彷彿把尾巴一完成就能從畫卷上跳下來振翅凌霄。
邵雪看得入神,直到康莫水把給她倒水的搪瓷杯放到桌上才反應過來。
「康阿姨,你能不能幫我改改這件旗袍的腰和肩膀啊?」
康莫水有些驚訝地看了邵雪一眼,抬手接過那件旗袍。康莫水自然是要比邵雪識貨得多,這件旗袍無論是用的料子還是剪裁都是上乘,應當是找很有功底的老師傅定製的。
「哪兒來的?」
「晉阿姨送我的。」
康莫水檢查了一下針腳的走勢,便把旗袍放到了工作台上。
「你在這兒等一下,我去找找皮尺。」
卧室本來是單間,康莫水卻自己隔出一個儲物室來。她掀開帘子進去找皮尺,邵雪便百無聊賴地東張西望起來。
邵華很早以前就和邵雪說過,康莫水是蘇州周庄人。周庄那時還沒如今這般聲名大噪,邵雪只知道那是個水鄉。青石板,老街巷,一條老河流淌過整條古鎮。
邵雪的目光忽地落到一個被花瓶擋了一半的相框上。
康莫水的公寓被她收拾得很乾凈,除了生活必需品外幾乎沒什麼東西。牆上、桌上為數不多的裝飾品也是自己繡的一些小玩意兒,唯有那個相框,藏在花瓶後面,透著一股不明不白的勁頭。
邵雪不由自主地走了過去。
木製相框,裡面鑲了一張舊照片。雖說歲數差了不少,但仍能看出左邊的女人是康莫水。
可最讓邵雪驚訝的,不是康莫水容貌的變遷,而是她臉上的笑。
邵雪從來沒想過,康莫水還能擺出這種眉眼彎彎的笑來。她以為康莫水生來就是如今這種波瀾不驚的模樣。照片上的康莫水不過十八九歲,一頭黑髮及腰,眼角眉梢都是幸福。她左臂緊緊挽著一個高大的男人,頭也虛靠在他的肩膀上。
儲藏室傳來動靜,邵雪急忙把相框放回了原位。
康莫水拿來皮尺給她量起了腰圍和肩寬。邵雪忍了許久,終於還是問出了口:「康阿姨,你桌子上那張照片里的男人是你丈夫嗎?」
康莫水登時愣住了。
「我……我還以為……」
「不用以為了,」康莫水定定神,重新把皮尺比好位置,「他不是。」
屋裡一下變得靜悄悄的。
康莫水把皮尺繞過邵雪的後腰。她的頭髮拂過邵雪的臉,有一股茉莉的香氣。
「小雪,等你長大了或許就會知道,」康阿姨在她耳邊輕聲說,「這個世界上,愛一個人有時候是很難的,早一步晚一步都不行。所以啊,還不如離開他。」
康莫水很少一次說這麼多話。吳儂軟語夾著不標準的普通話,聽得邵雪雲里霧裡。
她沉默了一會兒,忽地叮囑道:「照片的事,不要和別人說,好嗎?」
邵雪望著她的眼。這雙眼也曾笑得彎彎,如今卻像深潭的水一樣不起波瀾。
「好。」
邵雪用力點點頭。
走下樓的時候,邵雪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康莫水的窗子。爬山虎攀附著牆壁而上,隨著春暖花開逐漸抽芽。再過不久,葉子就會長得很茂盛,把整棟樓給包裹起來。
就好像康莫水的心一樣。
她從不曾見過這樣話裡有話的女人,眼裡都是往事,讓她莫名難過。
02.
2003年的夏天格外漫長。
立夏那天,樹葉像是一夜之間就伸展開來,把古城裝扮得濃綠茂盛。可街上卻仍舊空蕩蕩的,非典疫情已經控制住,但保險起見,大人們陸續停班,放假的學生每天都得向班主任彙報體溫。
那個夏天唯一的一件大事,就是張祁保送到了他那所重點學校的高中部。
這事起碼轟動了三條衚衕。畢竟在過去的十幾年裡,張祁都是家長教育孩子的一個範例,一個典型的句式就是——「你怎麼就跟張祁似的不學好呢」。
誰知他複習了一個多月,就考了一個數學競賽一等獎。
學校高中部的競賽班一下就把他要走了。那個競賽班,年年有競賽考生保送進北大、清華。非典讓學校停課中考延期,初三的補習成了大問題。許多同學還在擔心未卜的前途時,他就拿到了錄取的通知書。
韓阿姨瞬間成了衚衕里的教育專家,人們紛紛把她請到家裡請教教育經驗。她搪塞不過,連著半個月的晚飯都是在別人家吃的。好不容易閑下來,她拉著郁東歌和晉寧訴苦:「我們家張祁什麼樣我還不知道啊。我能有什麼教育方法,我都不知道他怎麼就開竅了。」
「我說什麼來著,」邵華倒了杯茶站在後面嘬,「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哎,你這張嘴?」郁東歌瞪他。
「不是不是,」他趕忙開溜,「百無禁忌,百無禁忌。」
受這事影響比較大的就是邵雪。鄭素年那所高中和張祁的常年不分伯仲,一個已經上了,一個已經保了,就看她這個念初二的能不能在接下來的那年創造奇蹟了。
邵雪憤憤不平地向那兩個人表示:「我就奇了怪了,按理說我們學校只有班裡前五名能考上你們那樣的高中,那也就是說四十個人里只有五個,也就是八分之一的比例。不是,為啥咱們衚衕一共仨孩子,你們倆都考上了呢?」
「你這個樣本範圍太小了。」張祁說。
「你彆氣她了。」鄭素年覺得這事莫名好笑,自己坐那兒樂了半天,氣得邵雪都不想看他,「哎,我聽說喬木姐她們學校封了。」
「又封校?」張祁有點驚訝,「美院也有疑似病例了?」
「倒也沒有,好多大學都封了。」
「唉,」張祁長嘆一口氣,「這非典究竟什麼時候才能結束啊。」
三個人都沉默了。
門前零星地站著幾個人。
鐵門大關,門兩側的男女便如牛郎織女一般被分隔開。有幾個膽子大的隔著鐵門卿卿我我,看得傅喬木一陣陣臉紅。
竇思遠清清嗓子,試圖打破尷尬的氣氛。
「你們學校,這個,藝術氛圍,還是挺濃厚的。」
門都沒進去,站在門口看了幾對跨校情侶談情說愛就有此評判,竇思遠也著實是個人才。傅喬木艱難地試圖辯駁,最後死心地閉了嘴。
「沒有確診的吧?」
「沒有。」傅喬木搖搖頭,「就是好多同學都回家了。宿舍樓也沒封,就是不讓出校門。」
「學校食堂的飯能吃嗎?」
「瞧你這話說的,」她被逗笑了,「以前不也是吃食堂嗎?」
「成吧。」他嘆口氣,把手裡的袋子從鐵門框里塞進去,「我給你買了點吃的,還有板藍根。缺什麼就給我打電話,我給你送。」
「學校里什麼都有,你不用操心了。」
「你趁著我願意給你張羅就收著,都這個節骨眼了還客氣。」
傅喬木低下頭沉默了一會兒,把那個塑料袋抱到懷裡。眼看著她的背影消失了,竇思遠把目光轉向身旁你儂我儂的一對情侶,非常專註地看著他們。
「你看什麼呀?」那個男生察覺到他的目光,有點不爽地停下來。
「我就看看,您繼續。」竇思遠一臉無辜地說完,跨上自行車飛一般地騎走了。
傅喬木剛回宿舍,那塑料袋就被室友搶過去研究了。幾個女孩前後瓜分了塑料袋裡的薯片、乾果和巧克力,最後竟刨了個手機出來。
「喬木,」寢室長尖叫一聲,「他送了你一部手機?」
傅喬木一愣,趕忙把那部紅色的諾基亞搶過來。開機花了半天,伴隨著一陣震耳欲聾的開機音樂。
手機里只存了一個手機號。她愣了一下,屏幕上就顯示收到了一條簡訊——
話費沒了記得告訴我,學校不賣電話卡。
來自竇思遠。
她抓起手機就跑出了宿舍樓。立夏的太陽把她熱出一身汗,門外哪還有竇思遠的影子。
傅喬木惆悵地看著門口那對沉迷打啵的情侶,看得那男的再一次一臉惱火地把女生的頭給移開。
「你跟這兒又看什麼呀?」
「我就看看,」傅喬木若有所思,一臉恍惚,「您繼續。」
5月15日,第一批七名病人痊癒出院。
5月22日起,八萬名高三年級學生開始返校進行考前複習。
6月8日,當地首次迎來新增非典病例零紀錄。
6月24日那天,邵雪仔仔細細看了一遍「非典」疫區名單,長長地鬆了口氣。
歷時半年之久的非典終於在那個夏日銷聲匿跡,生活逐漸回歸正常。那場災難的痕迹消失得如此之快,就好像從來沒有降臨過一樣。
只是有許多人的命運,卻在那個夏天不知不覺地改變了。
03.
鄭素年半跨在自行車上等著邵雪排完稻香村門口那列大長隊。
「她這是怎麼了呀?去趟學校回來就跟廢了半條命似的。」他回頭問張祁。
「還能怎麼著。」張祁坐在他車后座上捧著一包「小浣熊」啃得嘎嘣作響,「她本來以為因為非典這學期會取消期末考,壓根兒沒複習,結果被忽悠了。這不,數學成績出來了。」
「那她現在的心情夠複雜的,」鄭素年嘆了口氣,「承受著成績的壓力,還堅持要排隊把這羊肉串買下來。」
彼時,稻香村還沒取消他家賣肉串的那窗口。雞肉一塊五,羊肉兩塊,量大份足撒著辣椒油,牛皮紙一裹,肉香四溢。張祁「嘎嘣嘎嘣」嚼完了最後一塊速食麵,語重心長地表示:「其實我能理解小雪。你別看『稻香村』這百年老字號,我覺著他現在是靠賣這羊肉串盈利的。就現在這銷量,麥當勞倒閉了都輪不著他。」
張祁看了一眼一臉生無可戀地啃著羊肉串走過來的邵雪,伸出手同情地拍了拍她的肩:「看看咱邵雪同學,郁阿姨怒於面前而不改色,該吃吃該喝喝,心理素質得多強大啊。」
「滾!」
郁阿姨愁。
班主任上午剛給她打過電話。全班五個數學不及格的,邵雪光榮地成了這五分之一。最關鍵的是,這孩子英語還考了個年級第三——她們班主任就是數學老師。
「邵雪媽媽呀,」班主任有點不滿,「你幫我問一下,你們家孩子是不是對我有意見啊?她這偏科偏得有點刻意,我覺著她是在對我表達一種不滿。」
「那怎麼可能呀肖老師。」郁東歌在電話這邊都快鞠躬了,「您有多負責我們還不知道呀。她領了成績回來我就教育她,您不用想這麼多。」
邵華對這事沒那麼上心。他把報紙從眼前拿開勸自己媳婦:「她又不是不學,不就是數學差嘛,回頭上了高中選文科不就行了?」
「文科高考不考數學啊?」郁東歌焦躁得不行,正好逮著機會發火,「還上高中呢,她這樣能上哪所好高中?人家張祁、素年上的都是什麼學校,她又能上什麼學校?」
話音一落,邵雪就開門進來了。
郁東歌拉下臉,腿一抬坐到餐桌旁邊的椅子上。
「卷子呢?」
邵雪懨懨地把卷子拿出來,嘴裡還不饒人:「您又看不懂。」
郁東歌還真看不懂。
晉寧那樣讀書留學的畢竟是少數,郁東歌和鄭津都是十六七歲就進故宮當學徒了。邵華好歹是高中畢業,顛顛過來幫郁東歌解圍,看了半晌發出感嘆:
「嘿,現在這初中生,數學這麼難了啊?」
「你別幫著她說話。」郁東歌瞪他,「又不是全不及格。考得好的那麼多,就她拿這個分。」
「那我英語還年級第三呢,也沒見誇我。」
「那做得好的還用說嗎?我們不就是得指出你的不足才能進步嗎?」
邵雪覺得這邏輯絕對有問題,但又不知道怎麼頂回去,只能蔫蔫地老實坐著。
「我說你,有空就多問問素年和張祁學習的方法,別成天聽歌、看電影。」
真是風水輪流轉,張祁如今也能成她學習的榜樣了。那邊郁東歌越說越氣,拿著鄭素年就給她做起示範來。
「至於嗎?」邵雪也急了,「我就一門數學沒考好就把我說得一文不值。」
「那你做學生成績不好,可不就一文不值?」
「你就說素年哥這個好那個好,人家晉阿姨也從來不用成績來評價他啊。」
「那人家素年也沒數學不及格呀。」
邵華一看形勢有點控制不住,報紙不看天氣預報也不聽了,拿著個小黑本屁顛顛地過來拉著郁東歌:「哎哎,昨兒開會不是說明天要看咱們中年職工那個迎奧運、學英語的學習成果嗎?你準備了沒有?」
郁東歌這個女人,注意力格外容易被轉移。邵華把她說得心一亂,重心一下就從邵雪身上移開了。
邵雪看見自己親爹示意的眼神,趕忙跑了出去。
邵雪現在想起來當年迎奧運、學英語的盛況還是覺得好笑。電視台一天到晚播放著全民學英語的成果,計程車司機在鏡頭前笑得露出一排牙:「Nice to meet you啊,welcome my friend!」
這風太盛,饒是故宮牆高庭院深,還是飄飄蕩蕩地吹了進去。
郁東歌她們都被通知說最近要背幾個自己專業的單詞,到時候外國友人一來,咱們人人能扯幾句介紹。這事對傅喬木和竇思遠這一代的影響倒不大——他們是大學生,四六級都過了,不在乎這點單詞量,可卻難壞了鄭津、孫祁瑞他們中老兩輩。
孫祁瑞剛開始特抵觸這事,用他的話說:大半輩子都過來了,黃土埋到脖子根,學什麼英語,不學。
所以當竇思遠興沖沖地給自己的師父準備了一本《中華瓷器英文大全》的時候還被罵了一頓。
結果開完會第三天,孫祁瑞早上進門的時候抬頭就碰見了臨摹組的羅懷瑾。老頭兒比他還大兩歲,也是返聘回來帶徒弟的,推著自行車舉起一隻手,中氣十足地喊:「孫師傅,顧得morning!」(good morning,早上好!)
孫祁瑞大早上生一肚子火:「你這哪兒來的口音?一大把歲數跟著瞎折騰。」
「這是瞎折騰?孫老師,你的思想境界落後了啊。」
孫祁瑞一口惡氣咽不下去,大怒之下回了瓷器室,抓著竇思遠讓他教自己幾個外文單詞。
中午吃飯的時候,兩個老頭兒又在食堂碰見了。孫祁瑞抬起手,范兒十足地說:「羅老師,顧得afternoon!」
一時之間,西風吹過東風,郁東歌拿著邵雪淘汰的電子詞典,拉著康莫水跟著念:「絲綢,silk。你看,挺標準的吧。」
康莫水愣了一下,指著自己衣服上的花說:「郁老師,那這個繡花呢?」
郁東歌在字典上戳了幾下,格外艱難地念道:「E-M-B-R-O-I-D……媽呀,這個咋這麼長?合著我們家邵雪英語考個年級第三也不容易啊。」
04.
農曆六月二十四,大暑,全年最熱的一天。
院里樹多,弔死鬼洋辣子掛得跟珠簾似的。大早上的太陽就掛起來了,邵雪稀里糊塗把早飯塞進肚子里,轉臉就拿起了書包。
「媽,我走了啊。」她幾步跑出門檻,鄭素年正單腳撐著自行車在等她。邵雪跳上車后座,車飛快地躥了出去。
郁東歌跟在後面嚷:「你豆漿不喝了?」
邵雪的聲音消失在衚衕拐彎處:「不——喝——了——」
邵華還在屋裡慢條斯理地吃早飯,被自己媳婦氣勢洶洶的樣子弄得莫名其妙。郁東歌把豆漿拍在桌子上,非常不滿地嘮叨起來:「大暑假的就知道往外跑。你看你這閨女,才這麼大就跟素年親成這樣了。」
邵華心不在焉地敷衍道:「人青梅竹馬,關你這中年婦女什麼事。」
郁東歌大怒,立刻收走了邵華面前的早飯。
「哎不是,」邵華無辜地瞪大眼,「我這兒還沒吃完呢。」
「我喂狗也不喂你。」
語畢,郁東歌穿上外套,迅速騎自行車去上班了。邵華哀嘆許久,可憐兮兮地跟了上去。
邵雪和鄭素年進麥當勞的時候,張祁已經吃上了。張祁被競賽保送這事估計半個東城都知道了,以至於旁人碰見他爺爺總會遞支煙親熱地說:「張大爺,聽說您那寶貝孫子出息了啊?」
老頭兒臉上倍有面兒,背著兒子兒媳給了張祁五百塊錢獎勵。正好張祁和鄭素年說好了假期要給邵雪補習,三個人一合計,乾脆就去麥當勞,買個薯條就能坐一下午。
但顯然張祁不是只打算吃個薯條的樣子。
鄭素年說:「張祁,你那五百還剩多少?」
「我也不知道,」張祁把雞翅咬得嘎嘣響,「有錢先花著唄。」
「現在外面把你都傳成華羅庚第二了,你能不能有點數學天才的樣子?」
「數學天才啥樣?」張祁打了個嗝兒,「數學天才也得吃炸雞翅呀!」
他翻了翻手邊的練習冊,翻出一頁丟給邵雪:「你先做著,哪有問題我一會兒再給你講。」
鄭素年下個學期升高二,學業壓力也不小。他拿了張物理卷子出來做了一會兒,忽地聽見邵雪嘴裡嘟嘟囔囔的。
他忍不住探頭看了一眼卷面,然後就看見邵雪正翻著白眼「2,4,8,16」地往上算,算了一會兒,好像有點記不清算了幾次乘以2了,又從頭數了一遍。
「邵雪,」他有點於心不忍地說,「二的六次方,你算8乘8就行了。」
張祁發出了鴨子一般的笑聲。
他笑著笑著就覺得有點不對勁了。三個人一扭頭,只見櫃檯旁邊有個七八歲的小孩哭得撕心裂肺的。邵雪用筆敲了敲桌子,皮笑肉不笑:「張祁,瞅你把人嚇成什麼樣了。」
有員工過來問他爸媽在哪兒,小孩哭得更大聲。旁邊人來人往,硬是沒一個跟小孩能搭上話。邵雪看了半天,突然說:「他說的是中文嗎?」
她這個思路比較新穎,引得鄭素年和張祁對著這孩子一通研究。仨人聽了半天,鄭素年有點猶豫地說:「他剛才是不是……喊了一個daddy?」
張祁做事比較果斷,掏出他的半吊子英語就上了:「Come here come here。」(來這裡,來這裡。)
小孩一愣,硬是止住了哭。張祁一看有戲,扭頭就對邵雪說:「邵雪,你快去和這小外國友人交涉一波,展現咱們國際化大城市的風采。」
小孩看見他們沒有幫自己的意思,嘴角一撇又要哭,嚇得邵雪急忙走了過去。她也沒想到自己頭一回和真正的外國人交流會是一個六歲的小朋友,你來我往了半天,總算聽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原來這小孩是在國外長大的,今天被爸爸帶著回國卻走丟了,他看見旁邊這個麥當勞的Logo(標誌)長得和自己家那個挺像就進來了,結果進來還是找不著自己親爹。三個人問了幾句大概弄明白是怎麼回事,領著小孩就去了最近的派出所。
派出所那片警齊名揚就住邵雪他們衚衕,抬眼一看這仨人,一下就樂了:
「喲,這不張祁嗎?你犯什麼事了,這是來自首啊?」
「齊叔叔,我都多大了,你還記著我小時候招貓害那幾檔子事,什麼跟什麼就自首了?」
「哼,我對你有陰影。不是,你們仨怎麼帶一孩子啊?」
「這就是了嘛。」張祁一拍手,「這孩子跟家裡人走散了,我們仨不辭辛苦把這走失兒童給您送過來了。您一上來就這麼打擊我,真是寒了我的心啊。」
齊名揚一看真是小孩走丟了,工作狀態趕緊上線。他給幾個附近的派出所打了電話,沒一會兒就查出了小孩已經報警的身為歸國華僑的爹。
「坐著等吧,他爸一會兒過來領人。」
齊名揚英語不咋地,小孩跟他溝通不好,拽著邵雪的袖子不讓這姐姐走。三個未成年蹲一堆哄著這個未成年的小孩,不過十分鐘就等來一個滿頭大汗的中年男人。
「哎呀,謝謝你們幾位啊,這孩子可把我嚇壞了。」
「喲,」張祁一聽對方的口音就樂了,「叔叔您這是鄉音未改呀。」
「嗨,」那人把兒子拉過去長舒一口氣,「我就是十幾年沒回來了。剛一下車路都不認識,一轉眼他就跑沒了。」
齊名揚招呼他過去登記,這人一邊寫一邊拖著邵雪他們不讓走:「你們別走,我一會兒得請你們吃飯。」
好歹是個歸國華僑。三個人躍躍欲試,做好了吃高檔西餐的準備,結果男人上車就奔著老一輩最愛去的灌腸老店去了。鄭素年和張祁夾著個小孩坐後面,邵雪坐的是副駕駛座。她斟酌了半天語句,終於忍不住問出來:「叔叔,咱這是去吃灌腸啊?」
「可不嘛,」男人盯著眼前的車水馬龍長長地嘆了口氣,「想了十幾年了。打小就吃,出了國再也沒嘗過正宗的。就這一口,想了十幾年了。」
馬路大改,男人幾次路口都走岔了。邵雪在旁邊嘰嘰喳喳地指路,卻只見他的眉毛一點點皺起來。
「怎麼都變了呀,」他有點迷茫地說,「我怎麼都不認識了?」
張祁安慰:「您都離開這麼長時間了,這路不熟也正常。」
「我知道,可是這高樓大廈平地起的,」他抬下巴指了指窗外,「一點以前的痕迹都沒有了。你要是不告訴我,這哪兒是故鄉啊,這就是一他鄉——喲,這大坑!」
小孩站在后座上,一起一落被顛得磕了頭,大哭著鑽進鄭素年懷裡。
車裡的氣氛一下有些尷尬。邵雪不知說什麼,只能趕緊轉移話題:「現在這路一個月換三回,我媽他們有時候都不認識。這不快到了嘛——哎,叔叔您這是車載音響嗎?您這能放歌嗎?」
那人凄然一笑,隨手摁下了音響的開關。前奏一出來,車裡的幾個年輕人都是一愣。
「我爺爺小的時候/常在這裡玩耍/高高的前門/彷彿挨著我的家/吃一串冰糖葫蘆就算過節/他一日那三餐/窩頭鹹菜么就這一口大碗茶……」
漫長的間奏里,邵雪忽地聽到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
「如今我海外歸來/又見紅牆碧瓦/高高的前門/幾回夢裡想著它/歲月風雨/無情任吹打/卻見它更顯得那英姿挺拔/叫一聲杏仁兒豆腐/京味兒真美/我帶著那童心/帶著思念再來一口大碗茶。
「世上的飲料有千百種/也許它最廉價/可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它醇厚的香味兒/直傳到天涯。
「它直傳到天涯。」
05.
2003年的夏天,邵雪家買了第一台電腦。
那年頭,中關村攢機是一門來快錢的手藝。所謂攢機,就是電腦各部件一點一點攢起來最後組成一台電腦。普通老百姓不懂這個,攢機的人就低買高賣掙個差價。竇思遠是理工大學畢業的,有個同學業餘倒騰這玩意兒,吃飯的時候那同學就隨口一提,問他有沒有要買電腦的朋友。
正好趕上了晉寧和郁東歌想買。
一台電腦大幾千,放那時候的工薪家庭也是個大件。一群人忙碌了半個月,從裝機到聯網,轟動了半條衚衕。那時候哪有什麼液晶電腦,全是集裝箱大小的台式機,用一會兒主機就熱得發燙。
竇思遠特意來邵雪家給她調了機器。邵雪研究了一會兒他給她收藏的幾個網頁,指著一個橘黃的就問:「這是幹什麼的?」
「這個是網上購物,沒見過?」
「網上買東西?」邵雪有點茫然,「靠譜嗎?」
「老土了吧,」竇思遠笑話她,「你們這叫落後於時代。這個網,你這邊網頁上看上什麼一下單,人家過兩天就給你送到家門口。」
「你們年輕人就信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郁東歌在後面切菜,感覺這事已經超出自己的認知,「你付了錢人家要不給你送呢,這是一詐騙吧。」
「郁老師,咱們要對新興事物有接受度。你過來我給你看這新聞。」
邵華和郁東歌全湊到屏幕跟前。新華社的新聞稿總歸是有點說服力,但郁東歌怎麼看那個照片里的男人怎麼不順眼:「你看你看,這長得就賊眉鼠眼的,我才不信呢。叫什麼呀?」
「馬雲。」
「這名也沒啥水平。邵雪,咱不信這個啊,別在網上暴露信息。」
竇思遠揉了揉太陽穴,放棄了對他們的思想改造。
邵雪在學校上過電腦課,新科技上手到底是快。郁東歌還在練一指禪打字的時候,她就能在論壇底下回帖回得噼里啪啦了。竇思遠給她收藏的網頁充斥著一股二十齣頭的直男氣息,不是鳳凰新聞就是搜狐軍事。邵雪有一次隨手點進搜狐首頁,看見右下角有一個格外富有年代氣息的廣告。
「媽,」她回頭問,「這Beyond是不是挺有名?我記得你以前聽過。」
郁東歌一愣,顯然沒想到她會提起這茬:「是,年輕的時候聽過。怎麼了?」
「這有一廣告,說他們樂隊八月份來工體開演唱會。」
「這網上就會胡說八道,」郁東歌搖搖頭,把抹布一抖接著擦起桌子來,「黃家駒死多少年了,樂隊早解散了,開什麼演唱會。」
「真的,」邵雪把廣告點開,把郁東歌拉到桌子前,「你自己看。」
撥號上網,數據傳遞慢得叫人心慌。頁面一點點刷新,郁東歌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手忙腳亂地把電腦顯示屏一關,丟下抹布就出了門。
也怨不得郁東歌慌。誰都年輕過,也都干過蠢事,郁東歌也不例外。
郁東歌那年不到二十吧,剛從學校出來就做了學徒。人長得漂亮,學東西也快,年齡大點的都張羅著給她介紹結婚對象,她卻和隔壁衚衕的一個倒買倒賣的閑散人士看對了眼。
郁東歌這種女孩太單純,被人家送了幾盤磁帶,再說幾句漂亮話就套牢了。有天晚上,他半夜翻郁東歌家的牆根,火車票里裹了一枚不知道在哪兒買的不值錢的戒指,上來就問郁東歌願不願意和自己走。
走哪兒去呀?她不知道。光是這股子為愛浪跡天涯的情懷就值得這傻姑娘放下一切了。她工作不要了,親友也不要了,把自己這麼些年的積蓄打了個小包就跟著人家上了南下的火車。綠皮火車翻山越嶺,車廂里的男人呼嚕打得震天響。二十歲的郁東歌靠著窗戶,以為未來會和那些香港電影里演的一樣浪漫。
後來的事,用腳指頭想也知道了。
那人沒什麼真才實學,生意也時好時壞。最苦的時候,郁東歌一天就做一把面,人家吃飽了就去打牌,留她一個人在出租屋裡拿饅頭泡著麵湯喝。她也不敢給家裡人打電話。郁東歌單親,家裡就一個開出租的爹,嘔心瀝血把她拉扯大,她這一跑,再沒臉回去,也沒資格。
那時候都說南方錢好賺,兩個人便收拾東西去了一座海港城市。語言不通,服務員都當不了,她只能去工廠當女工。工廠流水操作,她以前學的精細的東西全都沒用,一雙手扎得都是口子也不見有人心疼。有天半夜下班,她走在回出租屋的路上,碰見街上有個唱歌的流浪歌手。
她那時候已經懂點粵語了。歌手的吉他收到一半,看她一個人站在馬路邊獃獃地看自己,忽地說:「姐姐,我給你唱首歌吧。我挺喜歡這個樂隊的,Beyond,《再見理想》。」
四下無人的長街,異鄉冬夜的街頭,陌生人一聲綿軟的「姐姐」,終於讓她淚如雨下。
「獨坐在路邊街角,冷風吹醒/默默地伴著我的孤影/只想將吉他緊抱訴出辛酸/就在這刻想起往事。
「幾許將烈酒斟滿,那空杯中/借著那酒洗去悲傷/舊日的知心好友何日再會/但願共聚互訴往事。」
她大哭,她哭的是人生怎麼還沒開始,就結束了。
誰能想到邵華會來找她。
後來的小輩都不太知道這段往事。他們只知道鄭津當年是跑到歐洲大陸去把晉寧給追回來的,卻因為郁東歌羞於提起自己年輕犯傻的經歷而對他們倆的青春一無所知。
邵華這一通找比鄭津可難多了。當年鄭津找晉寧雖說是異國他鄉,但是有地址也有電話,落了地就和當事人聯繫上了。而邵華呢,從北向南摸索,大部分時間都像只無頭蒼蠅一樣亂撞。
皇天不負有心人,還真就被邵華找見了。他雖說平常不太正經,但向來笑眯眯的,也不見生氣。
那回卻是真急了。
邵華跟那男人從樓上打到樓下,動靜大到圍觀的人圍了兩層。旁邊有一水果攤,那男人搶了把水果刀虛張聲勢地喊:「你再往前一步?你再走一步?」
邵華用食指戳著自己的胸口,一字一頓地說:「你有種往這兒捅。」
當然是沒捅。有值班的警察接到報警,把他們倆全抓了起來,郁東歌悄悄跟在後面,被邵華回頭又怒又心疼地看了一眼。
「你把行李收拾好,等我接你回家。」
難保不被拘留幾天。邵華出來的時候郁東歌站在警局門口等他,那勾搭她的男的想過去,硬是被他瞪得沒敢近身。
去火車站的時候,兩人路過那個唱歌的男孩。郁東歌走過去,往他面前放了張二十元的鈔票。他撥了一串和弦,朝她友善地微笑。
火車站人多,兩人擠在個小角落裡泡了一碗速食麵。郁東歌看著邵華臉上那幾塊青腫自暴自棄地說:「我自己作的,你蹚這渾水幹什麼?」
「我家老太太說了,」邵華吸溜吸溜地吃著面,「大閨女犯傻難免,找回來還能娶。」
周圍一下變得很安靜。
邵華說:「沒什麼丟人的。你爸急病了,這幾天一直是衚衕里幾個街坊幫著照顧,你回去給老爺子道個歉。你不就覺得那幾盤磁帶浪漫嗎?我回頭給你買一柜子。」
郁東歌聽見父親生病有點急,急里又有點氣,囁嚅著說:「我不是圖他的磁帶……」
越抹越黑,乾脆不說了。
再後來,談戀愛,結婚,生孩子,她也成了個普通的中年婦女,可是當年廣州街頭那人給她唱的歌她一直沒忘。Beyond的歌一首一首聽下來,從《光輝歲月》到《海闊天空》。黃家駒在日本意外身亡的時候她哭了好久,哭得邵雪爬到她的膝蓋上給自己媽媽擦眼淚。
有什麼好哭的呀,一個面都沒見過的人。
那是她的青春啊。
2003年的Beyond工體演唱會,人山人海。
郁東歌買了普通席的票,跟著一群比自己或大或小的歌迷進了場。她這一趟邵華不知道,邵雪也不知道。有個八十年代的小孩坐她身邊,和邵雪差不多大,腫著一雙眼問她:「阿姨,你也是歌迷啊?」
她說:「是啊,是啊。」
她也年輕過啊。
06.
立秋那天,孫祁瑞生了一場大病。
老頭兒抽了五十幾年煙了,趕上變天,「呼哧呼哧」喘得人心慌,傅喬木說了他幾次也不見去醫院查一下。立秋來了一股寒流,他大半夜被氣憋醒,自己哆嗦著手撥了120。
檢查結果一出來,慢性支氣管炎,並發冠心病,嚇壞了一群後輩。
老人的兒子在國外一時半會兒趕不回來,傅喬木和竇思遠沒日沒夜地張羅了兩天。郁東歌她們挨個送水果、牛奶,惹得護士長直誇:「這老爺子人緣多好,孫子孫媳都這麼孝順,有福氣。」
竇思遠正去樓下給傅喬木買飯。女生臉皮薄,否認也不是應下也不是,紅著一張臉跑回了病房。
郁東歌自己的父親去世得早,把孫祁瑞當成親長輩,天天張羅著煲湯、熬粥。有時候家裡有事忙不過來,她就差遣邵雪東西城兩頭跑,三回有兩回能碰上鄭素年。
「家有一老如有一寶,」晉寧說,「都替老爺子操心哪。」
次數多了,兩家乾脆約好了時間。九月底涼意四起,邵雪總在傍晚時分跳上鄭素年的車后座,晃悠悠地穿越夕陽下的老城。
有一天,鄭素年的車在半路爆胎了,兩個人去得有點晚。兩個孩子一前一後進了病房,正好看見孫師傅在指點病友下棋。
「下那兒,下那兒聽見沒?你這什麼水平啊,起開起開,我來……」
「你你你,起開。」對方早就不耐煩了,「觀棋不語真君子,你跟這兒嘚嘚什麼呢?」
孫師傅怪委屈的。
好在一回頭就看到了邵雪和鄭素年,他背著手一搖一晃地說:「這個病房的人智商太低,我們回我的病房。」
竇思遠不在,傅喬木有點無奈地跟在他身後。陪床就是磨人,他們倆最近黑白班輪替著倒,把喬木累得一頭烏髮硬是夾雜了幾縷雪白。
「孫叔叔還不回來呀?」
「可不是嗎?」傅喬木揉著太陽穴說,「簽證有點問題,他在那邊也是干著急。」
「醫生說怎麼樣啊?」
「歲數太大,保守治療。就這人家還不注意呢……」孫祁瑞回頭瞪她,卻止不住傅喬木一通牢騷,「那天一睡醒,張嘴就讓竇思遠去他家把他那條捨不得抽的中華拿來。我看您呀,當年入錯了行,您不該來做修復,您應該去首鋼那大煙囪邊上。」
傅喬木也是給氣急了。賢良淑德了這麼多年,損起人來一套套的。孫祁瑞懨懨地躺回床上哼了一聲:「那麼好的煙,可惜了的。」
那天是周五。邵雪和鄭素年多待了一會兒,一是陪著老人聊天解悶,二也是讓傅喬木出去吃點東西休息一下。出來的時候天色已晚,竇思遠硬是要把他們倆給送回去。
外面下起了細密的秋雨。
邵雪出來的時候穿少了,摸索著把手放進了鄭素年的衣兜。鄭素年看了邵雪一眼,抬手剎住了車。
「都沒吃飯,」他和竇思遠說,「去吃點東西暖和一下吧。」
夜宵鋪子關得也是格外晚。看見又來了客人,老闆招呼著把收了一半的東西又擺了出來。
「凍壞了吧,」老大爺穿得鼓鼓囊囊地站在蒸汽里格外慈祥,「吃什麼?送完你們這撥我就收攤了。」
其實也沒剩什麼了。三個人各要了一碗湯麵,像刺蝟似的蜷進了夜宵鋪子里。竇思遠把手插進袖子里,若有所思地看著門外的一片漆黑。
「有的時候想走了,就想想這裡的夜色。」
「你想走?」邵雪率先抓住了重點。
「可不是嗎?」他笑,「出來三四年了,也沒混出個人樣來。可要是回了家,哪有這裡的條件做修復呢。」
他也不小了。同學裡有的下海經商,有的去了藥廠做技術骨幹,也有專心做學術的,在美國讀博讀得風生水起。只有他,守著一堆舊罈子,好像永遠也沒個盡頭。
「干這行不就這樣嗎?守得住寂寞,守得住清貧。人家尊敬你叫你一聲老師,心裡的苦只有自己知道。」
說者有心,聽者無意。到底還是太小,那些成年人的掙扎與糾結,他們全都看不到。
好在看不到。
竇思遠把他們送到家門口,又折回醫院。按理說,他今天是值白班,晚上就輪著傅喬木了。可他就好像心被什麼牽著似的,怎麼也放心不下來。
老人睡了,傅喬木也睡了。她蜷在病床上小小的一團,因為嫌醫院的被子不幹凈,只蓋了件大衣。
「我為什麼不走呢?」
他把自己的羽絨服脫下來,蓋到了傅喬木身上。
「傅喬木,你說,我為什麼不走呢?」
睡夢裡的傅喬木什麼都不知道。她吸吸鼻子,把臉縮進竇思遠的大衣里。
邵雪初三課業重,饒是周五也還得熬夜寫卷子。郁東歌給她倒了杯熱水後回了自己屋,哭喪著一張臉對著邵華。
「怎麼了?」
「突然覺得人活著沒意思。」
「你這起的哪門子心思。」邵華樂了,「活了大半輩子,倒覺得沒意思了。」
「可不就是嘛。小的時候什麼都不懂,後來就上有老下有小。忙忙碌碌一輩子,終於孩子也長大了,自己也自由了,有錢又有時間,人卻老了,病也來了。」
她這話說得太絕,連邵華都啞然了。兩個人大眼瞪小眼半分多鐘,邵雪那屋忽地傳來一聲大喊:「媽,我新買那外套呢?我明兒要穿!」
「冤家,」郁東歌沒繃住,樂了一下又扯著嗓子喊回去,「你自己衣服不知道擱哪兒啊?你去客廳那衣櫃里自己看看!」
人這一生,大概真的是很苦吧。
邵華扳過郁東歌的肩膀,給她揉了揉幾個酸痛的關節。
「不過能看著他們長大,倒也不枉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