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一場大雨。
鄭素年打著傘進了鐘錶修復部。他是騎車過來的,身上難免濕了一半。鄭津趕忙拿了條毛巾給他擦頭髮:「這場雨,回去再感冒了。」
「這是什麼呀?」邵華站在琉璃瓦沿底下抬頭望著天,「春雨,春雨貴如油,澆在身上有福報。」
鄭津拍了拍邵華的後背:「那你也去外頭澆澆。」
「我不去,我歲數大了,膽固醇高,淋不得油。」
鄭素年這段時間開始實習,和邵華做了同事,總算明白邵雪那張嘴是隨了誰了。
他把邵華忘帶的保暖瓶給邵華放桌子上,又打起傘走了出去。
竇思遠種的那棵杏樹格外倔強地從牆頭探了根枝出來。桃三杏四,這棵樹按理說也該開花結果了。竇思遠也在屋檐底下看這場雨,看見鄭素年站在門口,挺熱情地打了聲招呼。
「思遠哥,這樹今年能結果了吧?」
「能了。」他像看自己孩子似的看著樹杈,「你看,那邊都抽綠芽了。」
鄭素年點了點頭,再往裡走,就是書畫臨摹組了。
羅懷瑾退休了,帶他的就是組裡現在經驗最豐富的時顯青。時老師不是科班出身,走的是傳統師徒傳承的路子,三十年前也是一位文藝青年。時顯青在修復室放了一台快十年的手風琴,沒事的時候就為各位摹畫摹得灰頭土臉的學徒們拉一曲悠揚的《喀秋莎》。
四十多歲,眼裡仍有火光,是個很有意思的中年人。
「素年,」有一次他叫住了鄭素年,「你們學校發不發奧運會的票?」
今年一開春,全國人民就敲鑼打鼓地開始迎接奧運會,連修復所里那幾個平日不食人間煙火似的老師傅也張羅著去了一趟鳥巢水立方。鄭素年想了一下班裡的通知,勉強記起來:「好像是要給,不過沒說給什麼票。」
「當學生就是好。」時老師一臉羨慕,「我想買自行車的,不過估計特別難買。」
鄭素年寬慰道:「自行車比賽幾個小時,那選手一溜煙就從您眼前躥過去了。只看那麼一眼,還不如跟家裡吹著空調看直播呢,多舒服。」
時顯青一拍大腿:「有道理啊。」
鄭素年才上大三,還沒被正式招進去,能做的東西十分有限。時顯青看他閑得難受,把他轟到院子里寫生。春天才到了沒多久,空蕩蕩的院子里沒花也沒草,鄭素年一支畫筆被風吹乾也落不到紙上,天天對著枯枝敗葉如老和尚坐禪。
坐到第九天,他突然發現院子里那株迎春花抽了個花骨朵。花蒂緊包著內里金黃的花瓣,只等一聲召喚便能像煙花似的炸開。
鄭素年站那兒看,出來拿東西的師兄問他:「幹什麼呢?」
他說:「這花要開了。」
師兄也走過來:「不容易啊,今年的第一朵花。」
有個做完了活在外面畫宮殿的師姐也過來看。
很快就過來一群人,一群人站著等花開。
時顯青干著干著活發現屋裡沒人了,出去一看,氣不打一處來。
「都幹什麼哪?一會兒那花給你們嚇得都不敢開了,該幹什麼幹什麼去!」
02.
青天白日,男生宿舍。
裴書倒在床上,把法語單詞書扔到下鋪,大喊一聲:「啊,好想發財啊!」
柏昀生抬頭:「你語言考得怎麼樣?」
「別提了,跟鄭素年跳舞似的。」
鄭素年他們班去年元旦做活動,他被拱著上台跟一個女生跳了一段少女時代的Nobody。好事者偷拍後傳到人人網上,幾萬人都目睹了他小腿跳得飛起來的舞姿。鄭素年正在陽台上洗毛筆,把裴書晾乾的襪子拽下來,團成團,扔到了他的臉上。
「謝了啊,」裴書彈起來把襪子穿上,「正好不用下去拿了。」
裴書的床不結實,他一晃就嘎吱亂響。柏昀生離得遠,聽出了不對勁:「誰手機在振動呢?」
鄭素年急忙擦了擦手回到座位前。手機被調了振動,在桌子上振得轉了個二百七十度的圈。
是邵雪。
裴書的床還在晃。稀里嘩啦,嘎吱嘎吱,他在這宏大的搖晃聲中下了梯子,忽地聽到鄭素年說:「懷孕了?」
寢室里一時間鴉雀無聲。
鄭素年面色凝重:「多少錢?
「在哪家醫院?
「好,我馬上過去。」
鄭素年把電話掛斷,埋頭就拿抽屜里放整錢的錢包。他數出一沓紅票子,臉上明顯寫著「不夠」兩個字。
都不用他多說什麼,柏昀生伸出手在書包里拿出二十張剛取的百元大鈔遞了過去。裴書也沒含糊,把銀行卡放到他手裡。眼看著鄭素年穿上外套,裴書又沒忍住,抓著他的袖子說:「你怎麼那麼不小心啊?」
鄭素年一愣:「什麼不小心?」
柏昀生這會兒反應過來了,神色嚴肅得嚇人:「素年,你這事辦得也太不地道了。」
鄭素年更奇怪了:「你們說什麼呢?」
「你說說什麼呢?誰懷孕了,去醫院幹什麼呀?」柏昀生聲色俱厲,「再說了,這麼點錢夠嗎?」
鄭素年一拍額頭,又急又氣又無奈:「你們想哪兒去了?貓,我家衚衕以前有隻貓,懷孕了,又被車撞了,正在醫院搶救呢!」
現在的寵物醫院太貴,救只貓跟救個人似的,一套手續下來沒有三五千根本不夠。烏雲踏雪這次挺嚴重的,本來歲數就大了,難產,有皮膚病,再加上被車撞了一下,邵雪墊了兩個月的生活費還沒打住。
他們當時搬走也沒顧得上它這檔子事。本來就是只野貓,生存能力強,再不濟也能抓耗子。誰知環境突變,它還不願意走,在高樓大廈間苟且偷生,幾次險些被人抓住賣掉。
衚衕附近有家新華書店一直沒拆,店老闆有郁東歌的手機號。烏雲踏雪染病以後他偶爾會給點吃的,但還是沒捨得給它掏那個治病的錢。誰知那天一出門,發現它鼻子流著血癱在馬路邊上。再一問旁邊的人,原來它是等著吃飯的時候被過路的車軋了一下。
這才聯繫了郁東歌,問問以前喂它的那些孩子還要不要來看它最後一眼。
邵雪哪忍得了這個,當即就帶去寵物醫院看了。醫生診完後報了個價,她咬著牙說:「治。」
人前堅定,人後心虛。她出了醫院就給鄭素年打電話,沒說兩句就帶了哭腔。
她沒想到這一個電話叫來了一車人。
鄭素年往她身邊一站,邵雪心裡就踏實了。多難的事他到了就總有辦法,這是從她記事起就有的潛意識。烏雲踏雪奄奄一息地躺在毛巾里,脖子上戴著個塑料撐子,怎麼看怎麼可憐。
裴書有些看不下去。
「我家以前也養了只黑貓,病了嫌醫藥費貴不給治,眼睜睜看著死的,」他說,「差多少錢從我那卡里拿就行,反正我的生活費是按年給的。」
「用我的也行,」柏昀生站得遠點,但口氣也很篤定,「我現在不缺錢。」
鄭素年安慰地撫了撫邵雪的肩膀,沉下聲說:「你看,這不都來幫它了。你先坐著吧,我去把手續辦了,咱們等著手術就行。」
都是一起來的,裴書他們一起坐在走廊里等著動手術。邵雪從慌亂里慢慢回過神來,對他們倆說了好幾次謝謝。
「不用不用,」裴書嘴上沒個把門的,「這情況已經比我們想的好很多了。」
「你們想得更差?」邵雪驚訝道,「還能差到哪兒去?」
柏昀生知道裴書要說什麼,急忙接下了話茬:「也沒有,我們就是瞎猜。」
手術做了四五個小時,幾個人從中午等到天黑。裴書看氣氛尷尬,提起了自己家以前那隻貓。
「跟你們這隻長得一樣,」他說,「也是上面黑下面白,特能打,整個小區的貓貓狗狗都怕它。」
邵雪點點頭:「烏雲踏雪也挺能打的。」
「這名字真有文化水平,」裴書笑道,「誰取的?」
「我媽。」鄭素年閉著眼說,「取得太長,叫起來一點也不方便,我這麼多年都叫它白加黑。」
手術室的門響了響,出來一個醫生。
「不行了,」她也挺難過的,「活不了多久了,現在就是能把它肚子里那隻小貓崽給保下來。」
饒是早有心理準備,邵雪還是渾身沒了力氣。
「那就保吧。」鄭素年握緊她的肩膀,沉穩地回應道,「我們回頭養它。」
樓道里的光慘白慘白的,邵雪沒了說話的慾望。烏雲踏雪支著脖子被推了出來,可憐巴巴地望著邵雪和鄭素年。
好像真有個多年老友病故一樣。
鄭素年摸摸它額頭上因皮膚病已變得稀疏的毛髮,輕聲說:「放心走吧。」
它虛弱地「喵」了一聲,最後一次把頭放進了鄭素年的手心裡。
邵雪她們宿舍查得嚴,有時周末還有老師進門翻箱倒櫃地查違禁品。剛生出的小貓體格弱,他們也不放心送去父母那裡。
裴書把它揣兜裡帶回宿舍的時候,柏昀生嘮叨了半個小時。
「我真沒想到你怕貓,」裴書說,「平常也看不出來啊。」
哪個大男人願意把自己怕貓掛在嘴邊啊。柏昀生站得遠遠的,字正腔圓地說:「反正你讓它離我遠點,養大了就送走。」
「養大了就給我爸送去做伴。」鄭素年說,「那麼點的小貓,人家不怕你,你倒怕起它了。」
「準備叫什麼呀?」
白加黑也不知跟誰混出這麼一隻小貓來,渾身烏黑,一雙眼睛炯炯有神,要不是剛生下來沒攻擊力,估計也是街頭一霸。
鄭素年撓了撓它的頭,它在裴書的兜里朝自己的救命恩人張牙舞爪。
「身子也黑腳也黑,就叫二黑吧。」
「還有大名。」
「一隻貓還取大名?」柏昀生越發憤怒,「你們是不是還要給它上戶口呀?」
鄭素年看了一眼張牙舞爪的柏昀生,福靈心至:「姓柏,叫柏二黑。」
裴書大笑出聲,徒留柏昀生翻了個巨大的白眼:「愛叫什麼叫什麼,別讓它往我這兒跑就行。」
柏二黑就這樣成了鄭素年寢室的共同財產,也是他們那年趕上一個沉迷看電視劇的宿管,幾個月不踏進一步寢室門,三個大男生把只貓養得有聲有色,一個多月就胖得一隻手拎不起來。
大概是因為一個姓氏的緣故,二黑特別愛找柏昀生。
柏昀生覺得這真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早上睡得好好的,一團毛忽地就卧在了自己臉上。大晚上回宿舍,有時候摸黑踩著它,它還要撓你。它好像特別喜歡在柏昀生的衣服上做窩。有一次,他穿完衣服忘了鎖柜子,再回來就看見它趴在自己的一件線衣上睡得四腳朝天。
柏昀生把它往外一扔,半柜子衣服上都是貓毛。
被刺激的次數多了,他的恐貓症也就輕了不少。有時候早上睡醒看見它卧在枕頭邊,還會伸手捋捋它烏黑髮亮的皮毛。
「昀生,」鄭素年穿好衣服給他留了句話,「晚上記得帶到外邊透透氣。」
「不去。」他沒好氣地說,「說好了你們養,現在天天我鏟屎喂吃的,弄得它越來越黏我。你看我這衣服,你看你看……」
「哎呀,煩,」鄭素年擺擺手,「我們工作室這兩天事多,你幫個忙,再過幾天就送去我爸那兒了。」
柏昀生看著靠在自己腳邊呼呼大睡的二黑,絕望地示意鄭素年離開。
二黑有個優點,就是從來不叫。撓衣服折騰是一回事,大部分時間它都安安靜靜地躺在柏昀生的衣櫃里呼呼大睡。
柏昀生最近在忙別的,工作室要交的設計圖一直拖著沒給。打開電腦看了沒一會兒素材,二黑就跳上了他的腿。一雙眼睛滴溜溜地望著他手,伸出爪子拍鍵盤。
屏幕上打出一排「二」來。
「你的自我認識倒是清楚。」柏昀生笑笑,伸出手抓它的後脖頸。誰知剛碰到毛,沒關嚴的門就「嘎吱」一聲被推開了。
裴書有課,鄭素年也不可能這麼快回來。柏昀生想當然地以為是宿管,眼疾手快地抓了件衣服蓋住了腿。
二黑在衣服底下瑟縮著,安安靜靜地平趴了下來。
鞋跟的聲音刺激得柏昀生的神經一跳,薛寧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柏昀生,我有事跟你說。」
自打上次在茶館甩過臉色,薛寧就沒再聯繫過柏昀生了。他也有脾氣,壓根兒就沒有去哄她的心思。寢室就開了一盞檯燈,他半個身子藏在黑暗裡,整個人的氣質莫名凜冽。
「有事就說。」柏昀生頭都沒抬,「這兒是男生宿舍。這麼晚,你別待太久。」
薛寧的嚴肅也是裝出來的,打小被家裡慣著長大,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還是第一次碰見柏昀生這種難纏的貨色。她心裡一急,冷臉壓不住,語氣又帶了幾分置氣:「曹教授說,你那邊的旗袍師傅再談不下來,就用和我爸爸長期合作的那個老師了。」
柏昀生皺了皺眉:「什麼意思?」
「字面意思。」薛寧把鄭素年的椅子拖過來坐下,「都幾個月了,你說的褚師傅還是沒答應下來。人家品牌也不是非這個師傅不可,我這邊有現成的人脈,這機會你如果不要我就給人家了。」
「我沒說我不要。」柏昀生顧忌著腿上的小貓沒轉身,心裡卻有些焦躁,「三月底之前肯定能談好。」
撕破臉皮向來比故作矜持要容易得多。薛寧的聲音提高了些,語氣咄咄逼人:「柏昀生,你以為那個系列珠寶的設計光是你介紹一個旗袍師傅就能帶來的機會?」
「你什麼意思?」
「你現在的理解能力怎麼降了這麼多?」薛寧輕笑一聲,口氣變得有些諷刺,「有才能的美院學生何其多,為什麼曹教授推薦給品牌的候選人就非你不可呢?要不是我說我爸爸供應的高檔布料能給曹教授回扣,你還真當這機會是自己用才華換來的?」
二黑被薛寧的嗓子激得在柏昀生的腿上不舒服地動了動。他用手按住貓背,身上忽地就沒了力氣。
爭啊,搶啊,名啊,利啊。
窗外起了風,把樹葉吹得沙沙響。有熱戀的情侶在樓下竊竊私語,閑言碎語夾雜在樹葉聲里,像他小時候常聽的崑曲念詞。
「薛寧,」柏昀生往後一靠,倒在了椅背上,「你……能不能先出去?」
「旗袍師傅的事我會儘快。」他放軟了聲音,好像是在哄她,也好像是在安慰自己,「你先別推薦你那邊的人……我……我求你。」
薛寧一愣。
「我求你,」他微微側過頭,半張臉明,半張臉暗,「再給我些時間吧。無論是這單生意,還是……還是咱們倆。」
薛寧沒了辦法。
她是喜歡他的,從見著就喜歡。鄭素年有意無意地提起顧雲錦,她也是知道的,可還是咽不下這口氣。
她從小要什麼有什麼慣了,她要定了柏昀生。
薛寧的腳步聲消失在樓道盡頭。柏昀生把衣服拿開,露出膝蓋上一張迷惑的貓臉。小貓立起身,爪子攀住他的衣扣,努力昂著頭夠他的臉,然後伸出舌頭,一點一點地舔他的眼角。
蘇州又下雨了。
顧雲錦把鋪子鎖好就來了褚師傅家裡。老人年紀大了,腿腳不方便,她能幫著做的就都幫。桌子上的飯菜剛擺上,她站在門外接了一通電話,然後就把手機若無其事地塞回了包里。
「又是柏昀生那小子吧。」褚師傅冷哼一聲,把筷子磕在桌子上,「我都說得很清楚了,他怎麼還沒完沒了?」
顧雲錦斟酌了半天辭彙,猶疑著開了口:「您也別嫌我煩,這事他說得也沒錯。時代不一樣了,衣服這東西本來就該跟著時代走。」
她沒猜錯。拿到合同的當天,褚師傅就把茶杯摔了,對著顧雲錦一通大罵:「這幫人要做的叫什麼旗袍!顧客不懂,難道你也不懂?這樣折騰,早晚會毀了這門手藝。」
幾次三番,她也就冷了心。柏昀生那邊催得緊,剛才一通電話嗓子發啞,顧雲錦心裡又著了急:「您帶我這些年多少祖傳的東西沒了,咱們都看在眼裡。您以前教我,時裝不是時髦的服裝,而是時代的服裝。時代變了,服裝就該跟著變。所以才有了海派旗袍,又有了蘇式旗袍。現在又變時代了,咱們的東西,落伍了。」
褚師傅愣了一下,被一個「落伍」激得勃然大怒。
「他們給了你什麼好處,叫你這樣來做說客?」
顧雲錦自知失言,忙想補救。
「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你聽清楚,」褚占生怒了,「我就算餓死、凍死、窮死,也不做這些四不像的東西。這些衣服牌子想用我的名聲給他們當噱頭,再讓我把旗袍改成這些不中不西的樣式,他們把我褚占生當什麼了?把我這幾十年的『褚記』招牌當什麼了?
「要變,要變你去變,我不變!」
好好的春天,怎麼就起了大風呢。
顧雲錦在床上加了層毯子就去衛生間洗漱了,出來的時候濕著手,還沒擦乾就聽見手機響。
她急忙在衣服上蹭了蹭,然後接通了電話。
話筒那邊是柏昀生輕微的呼吸聲。顧雲錦斟酌著詞語,半晌才說:「昀生啊……」
「雲錦,你不是不知道。」柏昀生的聲音中透著心灰意冷,「我的運氣一直不好,所以什麼也不敢錯過。」
這句話說完,他就把電話掛斷了。
03.
邵雪從試衣間走出來,控制不住地打了個哈欠。
鞋跟太高,讓她一搖一晃的。紫色長裙墜到小腿,肩頸露出大片皮膚。鄭素年讓她晃了半分鐘神,就拿了件外套把她的上半身罩住。
柏昀生還在思考。
「行不行啊?」鄭素年有點煩了,「試了幾件了,我覺得都挺好看。」
「這個太露了。」柏昀生說。
鄭素年把邵雪推回試衣間,然後把她穿來的衛衣和牛仔褲扔了進去。
「那就倒數第三件。」
「可以。」柏昀生點了點頭,朝痴痴看著自己的銷售揮了揮手,「包那條藍的。」
二十齣頭的小姑娘受寵若驚地點了點頭,急忙去庫房給他找新的。兩個大男人百無聊賴地坐在坐墊上等著邵雪換好衣服。
「她一米七是吧?」柏昀生又確認了一遍。
「是,一米七,一百一,比你家顧雲錦高兩厘米重五斤。」
試衣間傳來一聲尖叫:「一百零八點八!」
「行,差不多。」柏昀生不為所動,「那她穿這件也錯不了。」
老祖宗創造詞語的智慧是無窮的。比如峰迴路轉,再比如破釜沉舟。
褚師傅那邊說不通,老師打電話催了又催。柏昀生斟酌著詞語和老師周旋,忽地被一句「破舊立新」逼得有了靈感。
他給顧雲錦打電話:「你把你以前設計的旗袍款式都發給我。」
顧雲錦那時已經做出了些名堂。褚師傅的親傳弟子已經是一副金字招牌,她又格外有靈性。蘇州的年輕人都知道有這麼個女裁縫,設計旗袍的款式新潮,既繼承了傳統旗袍的典雅,又在花色剪裁上對應年輕人的審美。這世上有無數規矩,有人擅破,有人擅立。顧雲錦生有反骨,顯然是前一種。
兩個人一夜沒睡,趕了個作品集交給了品牌方,沒想到正對了負責人的胃口。新方案一層層遞交上去,在四月中旬做了最後決定。
起用新人,顧雲錦。
噱頭還是要有的。柏昀生說褚占生年齡大了沒有精力,願意指導自己親傳的弟子來替品牌做設計。他拿準了老人念著這層師徒情分不會對外撕破臉皮,把一切安排妥當後,打算接顧雲錦過來簽一個字。
火車下午到,他上午約了邵雪和鄭素年去給她買衣服。三個小時後,顧雲錦在賓館換好了衣服給他看,裙角飄飄,漂亮得讓他呼吸一滯。
「很貴吧?」她問。
「還好。」柏昀生笑笑,「走吧,我帶你去個地方。」
另一邊,邵雪剛偷偷看了一眼秦思慕給自己發的簡訊。
「你真不去?」鄭素年有點失望。
邵雪東張西望,就是不看他的眼睛:「我作業真的還沒做完呢。」
「大學哪有那麼多作業啊?」鄭素年雖是發牢騷,可心裡也知道自己這樣挺沒勁的,「可惜我票都買好了。」
《大灌籃》,二月份就上的電影,折騰到現在幾乎已經沒了排片。邵雪剛上大學什麼都覺新鮮,樣樣活動都參加,一直拖著沒和鄭素年去看。這次好不容易答應幫柏昀生給顧雲錦試衣服,出了商場就又要回學校。
「這次不去可就真下映了啊。」鄭素年雲淡風輕慣了,難得這麼沮喪。他一邊沮喪一邊琢磨,怎麼人家顧雲錦就這麼黏柏昀生,邵雪自打上了大學都不愛找自己了呢?
「真有作業,還有學生會的事。」邵雪說得真像那麼回事似的,「你都不知道我最近有多忙。」
「那行吧,」他把電影票隨手扔進垃圾桶,「你回去吧,我送你。」
「不用不用,」邵雪急忙擺手,「我在這兒坐公交車順路,你回學校吧。」
鄭素年「哦」了一聲,懨懨地回頭去坐車了。
身後的邵雪長舒一口氣。
她站在人行道上揮了揮手,一輛計程車便停到了她面前。她坐進副駕駛室,拿出手機給司機師傅看了個地址:「去這兒。」
發件人是秦思慕,長長的定語之後,是一家美容會所。
秦思慕靠在沙發上,半眯著眼,手裡的果茶散發出一股濃郁的香甜。有個女孩走到她面前,輕聲問:「秦小姐,您的朋友什麼時間到?」
她看了一眼手機:「馬上。」
對方點點頭:「好,那我們就給您準備了?」
她「嗯」了一聲,用吸管吸了一大口果茶。
玻璃門前的風鈴「叮叮噹噹」地響了一陣,一個男生帶著個女生走了進來。男生個子很高,器宇軒昂地往門前一站,就引來了無數目光。
她秦思慕是什麼人?從八歲就看父母在酒桌上談生意,早早就學會辨別人們虛偽的笑臉。進來的男人薄唇,冷臉,一看就不是什麼簡單的貨色。
不過他對身旁的女孩倒是照顧得周到,一顰一笑都是發自肺腑。那女孩穿著一條價格不菲的長裙,偏偏素著臉。長發及腰,溫順得像只兔子。
男生低聲問了前台幾句話,便把身旁的姑娘送進了一個單間。
「做完頭髮化個妝,弄得好看點。」他給自己點了支煙,坐到了秦思慕對面,「我們晚上要見重要的人。」
「昀生,你跟我一起進去吧。」女孩回頭喊他。
「你先做著,」他柔聲說,「我抽完這支煙就進去。」
秦思慕正在腦補二十萬字言情小說呢,那邊邵雪的電話就來了。隔著無線電波,秦思慕竟然感覺到她那邊被太陽曬得燥熱:「思慕姐,你說的會所在哪兒呢?我找不著。」
「我去接你。」秦思慕站起身匆匆跑了出去。對面的男生打量了她一眼,又把目光收了回來。
再回來的時候,他已經不見了。
前台核對了一下秦思慕的會員卡:「您這張卡辦卡日期到今天正好是一周年,可以帶一位朋友享受全套的免費護理。」
「我知道,」秦思慕拍了拍邵雪,「就是她,我們倆一起。」
「好,您跟我往這邊走。」
她們先去更衣室換了身衣服。秦思慕熟門熟路地走進了包間,邵雪還在走廊上研究壁畫。她看得太入神,沒注意到柏昀生從對面走了出來。
他辨認了一會兒,剛想和邵雪打招呼,對方卻在包間里的女生「邵雪進來」的呼喚下迅速消失在他眼前。
柏昀生心情複雜地給手機開了鎖後發簡訊:你不是說帶邵雪去看電影嗎?
一分鐘後,鄭素年回了簡訊:她說作業太多寫不完。
柏昀生看熱鬧不嫌事大:我在美容會所看見她了。
鄭素年:看錯了吧,她回學校了。
柏昀生百折不撓:沒錯,還有人叫她的名。我帶雲錦來做頭髮,正好碰見她了。
對方明顯沉默了。
他一支煙都抽完了,鄭素年終於回了他一個字:靠。
始作俑者哼著小曲把手機揣回了懷裡。他早就看出這兩人之間不清不楚的,以他的感情經驗來判斷,有時候矛盾才是關係發展的催化劑……
邵雪正趴著和秦思慕享受按摩呢,手機突然振動了一下。一種屬於動物對於即將來臨的危險的本能讓邵雪選擇了暫停享受,打開收件箱。
隔著屏幕她都能感受到鄭素年語氣里強烈的嘲諷:你還真是挺忙的。
邵雪做賊心虛,只回了一個字:啊?
秦思慕聽到那邊的按鍵聲,忍不住睜眼看她。簡訊提示音響了三次,邵雪一臉驚恐地望向秦思慕:「素年哥怎麼知道我在這兒啊?」
她臉上還抹著乳白色的乳液,眼睛瞪得大而無神,讓秦思慕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我沒告訴他啊,我都沒他電話。」
邵雪示意按摩師暫停一下,迅速爬起來給鄭素年打去電話。
對方接了,語氣沒什麼起伏:「怎麼了?」
邵雪自知事情已經敗露也沒再掩飾:「素年哥,我錯了……」
「哦。」
「你、你聽我解釋一下……」
「哦?」
「就是,是思慕姐那個會員卡正好今天可以免費做護理。一千八百八十八的護理,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秦思慕比我還重要?」
邵雪被噎住。
「也是,做護理比跟我看電影重要多了。」
「啪——」
電話被掛斷。
邵雪鍥而不捨,再接再厲。
「你還打來幹什麼?做你的護理啊。」
「我不做了。」邵雪急得語無倫次,「那電影開始沒有?我跟你去看行不?」
「不用,我自己看就行。」
「我想跟你去看嘛!」
「你不是剛開始做嗎?」
「我不做了,我洗個臉就過去找你。」
鄭素年難得這麼彆扭,大老爺們兒生起氣來跟個女生似的:「那你剛才那麼堅決地拒絕我?」
沉默。
鄭素年:「我還以為你有多緊張,費了半天勁才說服自己理解你。你倒好,轉臉就和秦思慕去做護理了。」
沉默。
鄭素年:「我覺得自己特別可憐……」
沉默,是今晚的康橋。
不是在沉默中爆發,就是在沉默中滅亡。邵雪一拍大腿,揭竿而起:「素年哥,做護理需要心情愉快肌肉放鬆,你現在不高興我就放鬆不了,到時候吸收進去的都是毒素。你看你不讓我現在去找你,我護理也白做,你也不高興,電影也看不了,竹籃打水一場空。」
秦思慕和按摩師被她嚴密的邏輯震驚了。
邵雪:「你就讓我去找你吧!」
她都這個態度了,鄭素年再糾纏就有點過分了。他草草報了個地址,然後掛斷電話。
眼看著邵雪手腳麻利地洗臉換衣服穿鞋,秦思慕抹著一臉乳液,完全喪失了阻止的能力:「慢點走,別摔著……」
人去樓空,包間里瞬間只剩下兩個按摩師和目瞪口呆的秦思慕。給邵雪做護理的阿姨收拾起工具包,一邊收拾一邊哼唱起來:「如果這都不算愛……」
秦思慕倒回床上:「姐,給我多抹點,我單身了二十年,今天第一次感覺自己受到了攻擊。」
與此同時,聽到走廊上一片嘈雜的柏昀生探出頭去,只看見一個倉皇離去的背影。
他坐回靠椅,臉上浮現出一抹慈祥的微笑。顧雲錦透過鏡子看著自己的男朋友,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
邵雪發現,男生一旦矯情起來,女生根本不是對手。
她到的時候電影已經播了一半。陳楚河擺著一張酷臉,冷冷地對女主角說:「你很好,是我不好。我心裡已經不可能再有另外一個人。」
邵雪:「素年哥……」
鄭素年喝了口可樂,一把把她摁到椅子上。她捏了捏自己手裡剛補的電影票,覺得這一切真是自作自受。
她噤了聲,安安靜靜地看向屏幕。
周杰倫頂著鍋蓋頭坐到女主角身邊:「不要哭了。」
蔡卓妍:「不要理我啦!」
周杰倫:「怎麼可以不理你啊?」
蔡卓妍:「我是不是很討人厭?」
周杰倫:「不會啊,你活潑大方,就是……」
蔡卓妍:「什麼?」
屏幕里的男女主角你儂我儂,屏幕外的鄭素年臉冷成萬古寒冰。
周杰倫:「因為我從小就喜歡吃冰激凌,但每次都吃不到,所以為了冰激凌,我可以拼了命。你就像冰激凌一樣。」
鄭素年終於出聲:「我要不是請你,打死也不會看這種電影……」
他們學美術的看的東西冷門又小眾,邵雪忍不住為自己的偶像辯解:「多……多浪漫啊!」
鄭素年冷哼一聲:「你先弄清楚,你以為這是來看電影的嗎?」
邵雪立刻低頭認慫:「不,這是來給您賠禮道歉的。」
好不容易忍到電影結束,兩個人一前一後地走齣電影院。邵雪「素年哥長素年哥短」的,湊在他身邊顯得格外狗腿。
說了半天也不見他有回應,邵雪垂頭喪氣:「那你讓我怎麼辦嘛!」
鄭素年剛插著兜晃悠到一家冷飲店門前,回過頭,看見她的樣子又好氣又好笑。
「你還有理了?」
邵雪不說話,眼睛盯著自己的鞋尖越琢磨越委屈。那麼貴的美容護理啊……
「邵雪,」鄭素年叫她,「你吃冰激凌嗎?」
她原地復活。
「吃!」
看著她興緻勃勃地衝到台前挑口味的背影,鄭素年無奈地搖了搖頭。
他這是攤上了個什麼人啊。
看電影的地方離故宮不遠,兩個人吃完冷飲便想坐車回去看看。搬家以後有很久沒來了,護城河裡不知什麼時候放進了幾隻鴨子。故宮角樓外面站了一排攝影師,柳樹抽條,城市一片生機盎然。
邵雪趴在護城河的欄杆上,朝著角樓的方向吹了一聲悠揚的口哨。
那些貫穿童年的記憶洶湧而來。綠樹,紅牆,自行車鈴鈴鐺的響聲,太和殿前厚厚的積雪。這幾年北京城拆了許多衚衕,建了許多高樓。立交橋高高地架起來,車水馬龍,日夜不息。可故宮怎麼就一點變化都沒有呢?十年,二十年,一百年,對於這座宮殿來說都好像是個極細微的數字,再久的歲月也不值一提地揉碎在潺潺流淌的河水裡。
「你一畢業就來了這裡做修復嗎?」
「是啊。」
「素年哥。」邵雪突然短促地叫道。
「嗯?」
她轉過身,背靠在欄杆上望著他。鄭素年長得和小時候不太一樣了。那時候他的好看太像晉寧,男孩沒成年,性格又過於安靜,實在是帶了些女相。
然而這麼多年過去,他也長出了男人應該有的模樣。性子還是靜,眼神卻變得堅定沉穩,一眼就能看出想要的是什麼。
邵雪頓了頓,又搖了搖頭。
「沒事了。」
04.
柏昀生掛斷電話,一臉頹唐地坐回椅子上。
「柏老闆,」裴書給他遞上一杯酒,「又怎麼了?」
「沒事,今天晚上過了我再搭理他們。」柏昀生抖擻了精神,又在椅子上坐直,「兩位老闆,你們吃菜。」
自打四月份顧雲錦的合同簽下來,柏昀生就沒在十二點以前回過宿舍。工作太忙,他天天跑沒辦法,終於決定在校外租房住。
「你不用考慮我們倆,」鄭素年還安慰他,「我們倆睡得也晚,你晚回來一會兒怕什麼呀。」
「得了吧,我每次回去你們都得醒。」柏昀生擺擺手,「況且我這事還不知道什麼時候算完呢,住校外也方便。」
二黑也長大了。寢室容不下它,每天都禍害三個人的衣服和床鋪。柏昀生喬遷新居的時候把它也帶了過去,就把鄭素年和裴書都解放了。
裴書過了暑假就得申請學校了,可語言成績還是一塌糊塗。他報了個法語班,每天晚上七點半得準時趕到魏公村的新東方刻苦發奮。臨走前,他和柏昀生最後敬了杯酒,一副要送他上沙場的悲壯感。
「我白天還得回學校上課哪,」柏昀生一臉嫌棄,「別一副我要遠走他鄉的表情。」
話雖這麼說,可幾個人心裡卻都明白。大三下半學期課少,大四更是忙著各奔前程。柏昀生這一搬走,以後再見面就得三個人特意找時間了。
目送著裴書走遠,鄭素年突然笑了。
「你還記得咱們第一次來這兒吃飯嗎?」窗外是入了夜的簋街,華燈初上,人潮熙攘,「你那時候真彆扭,我真想揍你。」
「是,不過得虧我跟你們倆一間寢室,也算是我不走運的人生中為數不多的順利吧。」
「你別這麼說,我跟裴書真的挺佩服你的。咱們倆一樣大,你已經事業有成了。」
「你能閉嘴嗎?」柏昀生把包餐具的塑料紙團成團扔過去,「寒磣我是吧。」
鄭素年接過塑料紙,不說話了。
他們那個歲數的男生聊起天,好像就那麼幾樣東西來來回回說。聊了一會兒顧雲錦和珠寶設計的單子,柏昀生終於問鄭素年:「你之前火車上問我那個女的,是邵雪吧?」
鄭素年一愣:「你怎麼知道的?」
「你真不夠意思。」他嘆了口氣,「我什麼都跟你講了,你都快畢業了這事還得讓我自己看出來。」
看鄭素年不搭腔,柏昀生又繼續說:「傻子都能看出來你喜歡她。你也真沉得住氣,都幾年了,她這不也上大學了嗎?」
鄭素年拿了根筷子,平著放在了碗沿上。
「你看這叫什麼?」
「你有病啊,」柏昀生最煩他打太極,沒好氣地說,「這叫把筷子放碗上。」
「這叫水平。」
看柏昀生還沒懂,鄭素年伸出手指,摁了筷子一頭。「啪」的一聲,筷子翻了個跟頭,掉在了桌子上。
「這叫翻船。」
「我看你這叫故弄玄虛。你喜歡她就跟她說嘛,有什麼不能開口的。」
「我的意思是說,我們倆認識了這麼多年,現在這種關係是最穩定的。我這邊突然來這麼一出,會不會跟這筷子一樣,」他推了推倒在桌子上的筷子,「翻了?」
柏昀生徹底沒脾氣了。
他拿筷子敲了敲碗沿:「你怎麼一碰上感情的事就這麼不清不楚的?你不知道她喜不喜歡你你就試探一下啊,你總不能讓人家邵雪主動跟你表白吧?」
鄭素年好像打定了主意不理他。柏昀生愁悶地喝了一口酒,覺得自己簡直為鄭素年的個人問題操碎了心。
話少的人,悶酒喝得就多。柏昀生把鄭素年扛回寢室,費了半天勁才把他扔到了床上。裴書給他搭了把手,然後再把他送出了宿舍樓。
剛揣進兜里的二黑探了個腦袋出來和裴書告別,好像也挺捨不得這裡的。
「素年喝這麼多?」
「為情所困,」柏昀生語重心長,「那我打車回去了啊。」
「去吧,」裴書擺擺手,「想回來就回來,寢室的大門永遠為柏老闆敞開。」
鄭素年這一覺睡得天昏地暗,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晚上了。裴書在下鋪聽見響動,抬頭揶揄他:「您這是餓醒的吧。」
餓,還渴。鄭素年爬下床倒了杯水,只覺得渾身上下像被打過一樣疼。裴書摘了聽力耳機回頭問他:「下午地震了你知道嗎?」
鄭素年一臉茫然。
「兩點多的時候震的。」裴書繼續說,「新聞都播了,咱們這邊都有震感。」
那是2008年5月12日下午。
鄭素年剛睡醒還沒緩過勁來,朦朧間記得下午床是晃了一下,他還以為是裴書撞了自己的床。杯子里的水喝完,他一拿手機,發現有十幾通未接來電。
他怎麼也沒想到會是郁東歌的。
電話打過去很快就接通了,郁東歌的聲音明顯是哭腔:「素年,你那邊聯繫得上邵雪嗎?」
鄭素年心裡一沉,直覺不好:「沒有,怎麼了?」
「她們學校有個學生組織要去震區做志願者,她非要跟著去。我都快要急死了,給我發了條簡訊她就走了,再打過去就不通了。」
邵雪發的簡訊特彆氣人,大概的意思就是:我知道我要去你肯定不會同意,但我們應該在這個關鍵時刻站出去,所以你不要勸我,即使勸我我也不聽。
鄭素年一邊開著免提一邊換衣服。下午的地震,他們這兒的組織晚上就過去了,不用想也知道是大學生頭腦發熱,什麼準備都沒做。郁東歌說邵華已經去車站了,鄭素年要是能聯繫上邵雪,就一定要把她勸回來。
那可是震區啊。水電不通,餘震不斷。鄭素年往包里扔了幾件衣服,壓根兒就沒聽進去郁東歌后面的話。
他出了門打車直奔火車站,司機師傅還奇怪:「小夥子你這是誤車了?」
鄭素年揉揉太陽穴,腦神經陣陣抽搐:「我誤了命了。」
北京西站都亂了。他排著隊到了售票窗口,語氣帶了點暴躁:「最早的去成都的票。」
售票員抬頭驚訝地看著他:「去四川的票都停了。」
「停了?」
「受地震影響,四川現在只出不進,你不知道?」
後面有人急著買票,把發愣的鄭素年一把推開。他呆立半晌,忽地像瘋了一樣往外跑。
邵雪那邊也不太平。
她這次出行,多少有點頭腦發熱的因素在裡面,許多細節都是到了地方才開始考慮的。手機不頂用,一會兒就沒了電,只能等著到賓館再充。
可哪有賓館?
組織者是她的一個同學,張一易,俄語系的,平常特別熱心,碰見這種事第一個就要衝去前線。都是剛上大學的年輕人,禁不起這種熱血青年的攛掇,一伙人收拾了行李就上了去成都的汽車。
誰知半路就迫不得已下了車。
「前面都封路了,只有本地車牌的才能進。」
車方才搖晃得催人睏倦,幾個女生還沒睡醒,迷迷糊糊就站在了西南的風裡。張一易組織不周,自己蹲在馬路上發愁。
「怎麼辦?」邵雪蹲在他旁邊問。
對方底氣不足:「我也不知道。」
她抬頭看著周圍慢吞吞地過收費站的車,走過去敲開一扇窗戶。
「您知道從這兒走入市區要多久嗎?」
司機打開車窗,有些疑惑地看著站了一地的學生:「走?走到天黑就差不多了。」
要是三四個人,豁出去搭車倒也方便。只是身後十幾個男男女女,分散了情況只會更糟。於是邵雪轉過頭提議:「走進去吧。」
「走?要走多久?」
「走到天黑,」她言簡意賅,「不然就一直在這兒凍著。」
「走走吧,走走吧。」有幾個男生站了起來,「走起來還暖和呢。」
邵雪她們慢吞吞地往前走時,鄭素年已經接近目的地了。
他坐的是團委派出來的一輛志願者車。消息是從裴書那兒問的,他緊趕慢趕,總算在發車前說服負責人給了自己一個名額。有通行證的車自然是一路暢通無阻,車上的人交換著災區的信息。他越聽越揪心,整整兩天都沒敢合眼。
邵雪的電話還是打不通。
那邊,邵雪和張一易已經到了成都市區。
市內的交通還是正常運行的,只是長途跋涉已經讓幾個意志不堅定的人開始動搖了。她們問張一易:「然後呢?」
張一易:「去災區啊。」
「怎麼去?」
他啞然。
這麼多人,飯也沒吃,水也沒喝,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氣氛開始變得有些焦躁,邵雪偷偷鑽進路邊的一家報刊亭。
「您這兒能充電嗎?充開機就行。」
賣報的人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一塊。」
邵雪急忙把錢遞給他,把手機數據線連上插頭。
震耳欲聾的開機音樂,讓報刊亭外的同學把目光都轉了過來。邵雪還沒來得及解釋,便聽到接二連三的簡訊提示音響起——
「你在哪兒?」
「回電話。」
「手機為什麼關機?」
「你怎麼這麼不懂事!」
她急忙給鄭素年把電話回了過去。
報刊亭外的氣氛絲毫沒有好轉。有個女生往地上一坐,帶著情緒說:「我不走了。」
「為什麼?」
「你來之前到底有沒有規劃好啊?現在車也沒有,路也沒有,我們怎麼去震區?志願活動可不是這樣的。」
張一易啞了啞嗓子,求救似的看向邵雪。哪知邵雪一臉悲壯地把手機拿得離自己耳朵八丈遠。
「怎麼回事?」
邵雪摁下掛斷鍵,弱弱地說:「你、你們要走先走吧,我電話里這人讓我在原地別動……」
「我也不動。動也得知道去哪兒吧?張一易倒好,一問三不知。」
張一易的脾氣也起來了:「我說來的時候你們都是一呼百應的,現在出了問題就把責任都推我身上了?我以前組織志願活動也沒組織過這麼大的啊!」
一群人吵鬧起來,把邵雪炸得頭痛欲裂。
更頭疼的還在後面。
一輛計程車「唰」的一聲停在了報刊亭前,下來一個一臉殺氣的年輕男人。學生們被他的氣場嚇得一靜,只見他下了車就直直地沖著報刊亭大踏步地走過去。
邵雪還沒見過鄭素年這麼生氣,不自覺地後退了一步。誰知她退一步,鄭素年前進三步,抬手握住她的手腕,氣得渾身都在顫抖。
「素年哥……」
「你給我閉嘴!」他陰著臉把她拉到身後,轉過身對著張一易,「你是負責人?」
他不自覺地倒退一步,強撐著氣勢回答:「是……是啊。」他身後是清一色的學生。戴著眼鏡,穿著單薄,在西南的夜色里瑟瑟發抖。
鄭素年穩定了聲音,一字一頓地說:「別的不說了。我就問你,他們出了事,誰負責?」
張一易一愣。
「我問你誰負責?」鄭素年咄咄逼人,「你負責嗎?你負責得起嗎?不說他們,你負責得起你自己嗎?」
「我問你話呢!」鄭素年語調不自覺地提高,「你們受過培訓嗎?你們知道那兒有多危險嗎?地震帶來的連鎖反應你們了解過嗎?單憑著一腔熱血就來支援災區,你們的父母知道你們這麼不把命當命嗎?不說生死,你們誰斷了胳膊斷了腿家裡人能承受得起?」
他這一串問題把張一易炸得啞口無言,滿臉都是無地自容。
「我不是說你們這些志願者不該來,」對面人的態度讓鄭素年緩和了口氣,「但在來之前得先做好準備,別頭腦一熱就衝過來了。現在災區的情況我們都不清楚,你們要進去,該帶什麼東西,該準備什麼設施,該和官方組織怎麼配合,這些都得考慮。這麼大的事你們著急,誰不著急?可是著急也不能這麼沒頭沒尾地就衝進去啊。這不叫志願,這叫添亂。」
大概是因為他和邵雪認識,後面幾個學生把他也當成了自己學校的。有個女生舉了舉手,弱弱地問:「我們知道了。學長,那……我們現在該怎麼辦呀?」
「怎麼辦?」鄭素年心裡火大,「你們跟我非親非故的我管不著,邵雪跟我走。」
走了兩步,身後忽地傳來一個女孩的哭聲:「我能不能回去呀……」
邵雪拽拽他的衣服,鄭素年認命地回過頭去。
「別哭,」他一聲低喝,那個女生的眼淚一下倒流回去,「那你們聽我的?」
包括張一易在內,大家都點了點頭。
「你們人都來了,現在回去也不是個事。先統一找個地方住下,一定要跟家裡人報平安。等天亮以後,要回去的結個隊一起走。還有堅持要去災區的,就和大一點的志願組織聯繫一起去,別單獨行動。」
頓了頓,鄭素年又轉向張一易:「這人是你帶過來的,你就得保證全都好好地帶回去。聽懂了?」
「懂……」
「那我把邵雪帶走了。」
「好。」
夜風清涼,邵雪穿著單衣單褲,忍不住打了個哆嗦。鄭素年鬆開她的手,把書包里的外套扔到她身上。
「素年哥……」邵雪慢吞吞地說。
「你別跟我說話!」鄭素年蹙著眉,「我在控制情緒,控制不好可能要罵你。」
他和邵雪認識將近二十年,這還是第一次發這麼大火。邵雪乖乖地把外套穿好,沒忍住,流下一滴眼淚。
「你還哭是吧?」鄭素年完全沒有哄她的意思,「你知道你媽有多著急嗎?給我打電話的時候她的聲音都在顫抖。你爸現在還在車上,一把歲數舟車勞頓的,你還好意思哭?」
「我知道錯了。」她一天沒喝水,喉嚨都啞了,「你能不能別罵我了。」
火車站旁邊的賓館都滿了,街上站了好多不知該如何是好的人。鄭素年帶著她跑了五站地,總算訂下了一家巷子深處的招待所的最後一間標間。
他這才鬆了口氣。
「你說房間這麼緊張,」邵雪還操心起了別人,「他們住哪兒呀?」
「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鄭素年「哐當」一聲把房門打開,對著不上檔次的標間皺了皺眉,「今天差點就露宿街頭。」
床單和被套都有點發黃,也不知道換沒換過。鄭素年從書包里拿出一件自己的襯衣,讓邵雪把外套脫下來。
「你先去洗澡吧,」他把襯衣丟進邵雪懷裡,「一會兒睡覺時穿我的襯衣,然後把外套鋪在身子底下。」
聽著浴室淅淅瀝瀝的水聲,鄭素年整個人癱在了床上。
他摸索到手機給郁東歌打了電話:「郁阿姨,我找著邵雪了。她沒事,明天就能把她帶回去。呃……您先別跟她說話了,我已經罵過她了,您現在跟她說話也是罵她,先讓她緩緩吧。真沒事,這邊挺安全的,等邵叔叔來了我跟他說在哪兒。」
水也不熱,邵雪簡單地沖了沖就貓著腰跑了出來。鄭素年把電話一摁,臭著一張臉看她。
「我能先不跟我媽打電話嗎?我怕挨罵。」
她開口就是這句。
「能。」鄭素年無力地揮了揮手,「等我洗把臉,關燈,睡覺。」
找到邵雪以後,鄭素年就感受到一種巨大的疲憊,好像從神經到肉體都被恐懼吸幹了似的。他強撐著身子擦了把臉,幾乎是爬回了床上。
他沒跟邵雪發過這麼大的火,燈一關,聽著她那邊的呼吸聲,也有點後悔了。她當時那麼害怕,他應該要安慰一下她吧。
自己光顧著生氣了。
可他是真著急。
窗外好像走過去許多人,噪音一波又一波。全國人民都在擔心這裡,鄭素年仔細琢磨了一下,尋思著等邵叔叔把邵雪帶走,自己要不也去災區幫幫忙?
今天對那幫學生也太凶了,到底也是年輕熱血,他一盆冷水澆上去,就好像自己是個令人討厭的成年人。這些事越想越睡不著,他一翻身,看見邵雪悄無聲息地站到了自己床邊。
鄭素年渾身一震,一句「我靠」憋在嗓子眼裡沒喊出來。
「你幹什麼呢?」他半坐起來,咬著牙問。
邵雪松垮垮地穿著他的襯衣,衣擺拖到了膝蓋,頭髮濕著披在肩膀上,借著月色看過去,好像一個姿色上乘的女鬼。
「我想和你睡。」
鄭素年倒吸一口冷氣:「你多大了?回你床……」
話音未落,邵雪就掀開他的被子,一骨碌鑽了進來。他條件反射地彈起來,被邵雪一把抓住胳膊。
「你今天罵我。」
他嘆氣:「你活該,也不看看你做的是什麼事。」
「錯了你也不能罵我。」
「我著急啊姑奶奶。」鄭素年渾身肌肉緊繃,「你回去郁阿姨也得罵你,這事還沒完呢。」
「你為什麼就不能哄哄我呢?」
邵雪手上一用力,鄭素年就被她扯了回去,臉貼著她潮濕的頭髮,渾身汗毛倒立。
再跑,再跑也太不像男人了。鄭素年長出一口氣,猶豫著說:「那我……哄哄你?」
姑奶奶點了點頭。
有股生理衝動從他的身體內部衝破層層阻礙,終於主宰了大腦。鄭素年把邵雪摟進懷裡,下巴抵著她濕漉漉的頭髮,用一種自己都沒想到的能發出來的氣音說:「我在呢。」
胸口忽地一熱,鄭素年知道這不是頭髮沒幹的事。
「我都嚇死了,」邵雪在他懷裡大哭起來,「你還罵我,我都委屈死了。」
「我不對,」他把她抱得緊了些,「我錯了,是我太著急了。」
邵雪還在哭,他絞盡腦汁,急得口乾舌燥:「我在來的車上那個著急啊。滿腦子都是去哪兒找你,你渴不渴,餓不餓,有沒有地方睡覺。我都不敢閉眼,一閉眼就是你出事的樣子。」
「邵雪,」他閉了閉眼,理智的弦終於綳斷了,「我……」
「我喜歡你。」
鄭素年愣住。
邵雪紅著眼睛從他懷裡抬起頭,湊近他的耳朵:「我喜歡你。
「素年哥,我喜歡你。」
往事五年、八年、十九年。古老的宮殿大雪紛飛,紅牆和琉璃瓦全都被白雪掩蓋。鄭素年看著她清明澄澈的眼睛,中了魔似的問:「什麼時候?」
「四歲?」邵雪垂下眼帘看著他的胸口,「八歲?十六歲?不知道。二的六次方,每次方都喜歡。」
「二的六次方是六十四。」鄭素年一板一眼,「你才多大?」
「喜歡到二的六次方不行嗎?」
「那六十五歲的時候呢,你要夕陽紅嗎?」
緊要關頭也沒個正形,邵雪氣急,翻身壓住他,伸手就扯他的扣子。
鄭素年條件反射地抓住她的手。
「你幹什麼?」
她俯下身,湊近他的脖頸,一字一頓:「你猜。」
腦子裡的弦又綳斷一根,鄭素年恨鐵不成鋼地慌了:「你多大?」
「我成年了,」邵雪眉毛一挑,「你也成年了,你說我要幹什麼?」
「不行。」他喉嚨幹得發癢,兩個字憋了半天才說出來。
「我偏要。」
青春少年,誰還不對這種事有點概念。班裡男生偷著看學習機里的視頻,雖然他沒主動湊上去過卻也聽得見喘息。只不過他們寢室的三個人臉皮都薄,最多也就是聊聊漂亮女孩再開開玩笑,說的話都是點到為止。
但真有這麼個活色生香的女孩被摟在懷裡,事情就不一樣了。之前那些理論性的東西全都具象化,鄭素年長吸一口氣,胳膊一撐把邵雪壓在了身子底下。
「那你可別怪我欺負你。」
鄭素年發現,女生原來除了軟,還很好聞。
醒來的時候,天光大亮。
城市已經從惶恐中回過神來。各地的救援紛紛集結,應急措施採取完畢。鄭素年覺得喉嚨劇痛,爬起來喝了一杯水,大腦昏昏沉沉的。
桌子上放了一封信。
說是信,其實沒信封。一張稿紙沿著中軸線摺疊,印線上是邵雪龍飛鳳舞的字體。他把信紙展開,看了半晌,頹然合上。
他似不信,打開又看了一遍。
心裡空得似地震後的廢墟,腦子裡百萬鑼鼓齊鳴。
他摸出手機,翻到昨天那個大二的負責人給他留的電話。
他說:「你去災區了嗎?」
張一易被他罵過,此時還有些緊張:「是,我讓女生都回去了。我和兩個男生聯繫上了救援隊,下午一起坐車去災區。」
鄭素年抹了把臉。
「我也去,等我。」
回程的車上,邵華和邵雪相顧無言。
邵華是五點多到的成都,邵雪主動給他打了電話。在車站旁邊接上了邵雪,他長舒了一口氣。
「沒事就好,沒事就行。」
走了幾步,他又問:「素年呢?」
邵雪臉不自覺地一紅:「他想留下來幫幫忙,讓我先回去。」
邵華沒多想:「那也行,素年那孩子有分寸,不像你似的讓人操心。我們幾個同事都張羅著捐款和物資,你回去也幫著收拾收拾。」
邵雪點點頭。
八千里路雲和月。她頭靠在玻璃窗上,慢慢閉上眼睛。
05.
「素年哥,喝水。」
說話的就是張一易。相處了一周多,鄭素年也覺得是自己錯怪他了。他是真想幫忙,之前也是真用力過猛。
經過最初幾天的餘震,這兩天的情況總算是穩定下來。各國的救援隊和捐款都陸續到位,只是水電和通信仍舊中斷。志願者忙得昏天黑地,鄭素年也就不再想邵雪那檔子事。面前便是生離死別,陰陽相隔,他們這些人的愛恨在這些面前都變得不值一提。
有個被壓在廢墟底下的小女孩,學舞蹈的,兩條腿神經全部壞死,被救出來的時候倒在鄭素年懷裡撕心裂肺地哭:「哥哥,我是不是再也跳不了舞了?哥哥你告訴我呀,我不要截肢,我新學的舞蹈還要跳給媽媽看呢。」
鄭素年聽著難受。小姑娘的哭聲滲進骨子裡,鑽心剜骨地疼。他大半夜睡不著覺,披了件衣服往外走。
也沒電,看路全靠漫天的星光。有個中年男人迎面朝他走來,立在三米遠的地方不動了。
「鄭素年!」
鄭素年低著頭走路,聽到聲音被嚇得一哆嗦,抬頭看了半天也沒看出個所以然來。
大鬍子,戴眼鏡,臉只被星光映亮了一半。對方朝他走近一步,熊掌似的巴掌使勁拍他的肩膀。
「忘了我啦?潭柘寺,畫室補習,我是杜哥呀。」
鄭素年恍然大悟,大笑出聲。
他們住的地方外面是臨時搭起來的棚子。有老百姓從家裡搶救出了桌子和椅子,擺成一溜供人坐著休息。杜哥癱在一把太師椅上,撫著肚子望著天。
「你去美院了?唉,人就得認命啊。我考了那麼多年都沒考上,你一考就上了。」
「運氣好。」鄭素年笑笑,「你現在在哪兒?」
「在成都陪我爹開飯館唄,當時不就說了嗎?」他嘆氣,「這次出事,我看著新聞怪揪心的,就想著能幫一點是一點。誰知過來的第三天就能碰見你。」
「哎,對了,」他坐直了身子,「你大半夜的不睡覺出來幹什麼?」
「我啊,我難受。」
「病了?」
「不是,心裡難受。」
「正常。」杜哥給自己點了支煙,又給鄭素年遞了一支,「你還不會?」
鄭素年這回動搖了。
第一次抽煙,鄭素年被嗆得劇烈地咳嗽了一陣。杜哥回頭望著一片狼藉的城市,悠悠地嘆道:「其實我這些年一直想不通。畫畫是一個我求而不得的夢,我老想著能靠它功成名就,衣錦還鄉。可我畫的畫沒人買,想去的學校也都不要我。人最痛苦的不是沒有夢想,而是有夢想卻沒天賦。
「這次地震我家那邊也有遭災的。看著他們,我就有種劫後餘生的感覺,就好像自己這條命是偷來的似的。年輕的時候不認命,求而不得就痛苦,現在卻突然明白了。怎麼活著不是活著啊,反正都是一輩子。
「喜歡畫畫沒法當職業,那就自己畫著圖一樂呵。喜歡一個女人又沒法在一起,就別瞎惦記了。」
煙霧繚繞,鄭素年被熏得閉上眼,那信紙上的話又一字一句地跳到他眼前——
「素年哥,我不是晉阿姨那麼偉大的女人,為了愛情能放棄無限可能的未來。
「我還有太多想乾的事,我沒法陪著你一生。
「我要到很遠的地方去了。我們都有自己用生命熱愛的未來,我也知道我們都不會為了對方放棄自己的夢想。
「那就趁著最好的時光道別吧。」
他在離家鄉千里之外的西南高原,被劣質香煙嗆得淚流滿面。
06.
柏昀生動了動脖子,只聽見頸椎處傳來一陣「咔嚓咔嚓」的響聲。
和他合租的小白領被公司派去外省出長差了,這間兩居室連帶著客廳就短暫地全部屬於他。這個暑假,北京奧運會籌辦得如火如荼,出了門全是穿著藍T恤的志願者和一臉探尋神秘東方的老外。鄭素年放了假也沒回家,在他的客廳一住就是一周多,每天跟柏二黑混吃等死,打發時間。
天黑了。
奧運會開幕式才開始沒多久。柏昀生畫設計圖畫得脖子疼,出了門從冰箱里拿了兩瓶冰可樂,把其中一瓶扔進鄭素年懷裡。
「人海戰術啊,」他一屁股坐到柔軟的沙發墊上,饒有興趣地看著房東給他們留下的破電視屏幕,「老謀子的一貫風格。」
鄭素年半死不活地應了一聲,一口氣喝掉半瓶二氧化碳。
舞台特效呈現出巨大的畫卷,浩瀚山河慢慢浮現。柏昀生調小了些電視的背景音,裝著心不在焉地問:「你這次過來是怎麼了?」
「沒事,」鄭素年懶散地說,把剩下的半瓶也幹掉,「你們那旗袍怎麼樣了?」
「初稿交了,在等修改意見呢。」
鄭素年沒反應,柏昀生一腳蹬到他的腿上。
「你有事就說,這半死不活的真噁心。」
一段格外漫長的沉默。
屏幕上的畫卷卷了起來。幾千名群眾演員又站了出來,密密麻麻的,人頭攢動。震天動地的鼓聲里,鄭素年一臉的一言難盡:「邵雪把我……你懂嗎?」
柏昀生以為他已經不想說了,半口可樂含在嘴裡還沒來得及咽下去就噴了出來。他手忙腳亂地拿紙把沙發和地板擦乾淨,拍著大腿痛心疾首:「是我的理解有問題還是你表達不清?」
「就是你想的那樣——不是,你說她事都幹了,還說九月就要出國,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鄭素年吸了吸鼻子,「她跟哪兒學的這麼流氓啊。」
柏昀生:「……」
「她說我們倆志不同道不合,我要做修復師朝九晚五,她這一走自己都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回來。她說自己不是我媽那麼偉大的女人,為了愛情願意放棄自己無限可能的未來,趁著現在兩個人都沒沉進去當斷則斷是最好的結果。」
柏昀生目瞪口呆地聽完,發自內心地鼓了兩下掌。
「厲害。」
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奧運。開幕式結束了,奧運村的煙花還沒放完。不間歇的炮聲里,身邊裹著浴袍的女人嫌棄地推了推邵雪的腰。
秦思慕剛洗了澡,身上香噴噴滑溜溜的,卸了妝皮膚也又白又細,當真是個妙人兒。
「你回你那屋睡行嗎?」她邊往臉上拍潤膚水邊轟邵雪,「咱們倆都是隨行翻譯,待遇是一樣的,你為什麼非住我這屋啊?」
奧運會,這些小語種學生基本全體出動。秦思慕作為學生會幹事,做語言類志願者責無旁貸,連帶著把邵雪也帶了進去。邵雪當時也是頭腦發熱,歐洲國家的語言覺得沒有挑戰性,輔修了一個非洲國家的官方語言——阿姆哈拉語,除了她的教授,全國也沒幾個人學。
該國運動員來參加奧運會,邵雪被安排到一個一米九二的長跑選手身邊,瘦弱得像只小雞仔。
「我不,我就要睡你這屋。」
秦思慕塗完臉又塗胳膊:「行行行,你愛睡哪兒睡哪兒。我這兩天都要被曬死了,再讓我成天站太陽底下,我的皮都要爆了。」
邵雪得了恩准,欣然地躺進了秦思慕的被子里。
「你學校的事怎麼樣了?奧運會完了就該走了吧?」
「是,手續都辦得差不多了。」
「運氣真好,我大一時要有這機會我也一加三。」
「嗯……」
「怎麼了?」察覺出她的欲言又止,秦思慕瞥她一眼,「什麼事啊?」
邵雪坐了起來:「思慕姐……我……我不是五月份去四川了嗎?我那天、我那天和素年哥……」
大概是她的表情太過微妙,秦思慕這人精一眼就把她的欲言又止看透了。
「怎麼回事?」要不是礙於臉上塗著面膜,秦思慕早就控制不住表情了,「這個鄭素年,看著衣冠楚楚的,原來是這種人……」
「哎呀不是,」邵雪趕忙辯解,「是我主動的……」
秦思慕:「……」
「我也沒預料到呀。」秦思慕看她的目光太過鄙夷,邵雪又試圖撇清關係,「這種事也是,發乎情,天時地利人和的,我也就順其自然了……」
「發乎情?我還止乎禮呢!禮呢?禮呢?」秦思慕氣得戳她的腦門,「你人都要走了還來這麼一出。你要是個男的,這事都夠演一出始亂終棄的大戲了!」
邵雪絕望地倒回枕頭上。
「鄭素年真可憐。」秦思慕仰天長嘆,「邵雪,你厲害。」
邵雪隨行的黑人大哥雖然長得高,但一點都不凶,笑起來一口大白牙,吃北京烤鴨的時候高興得像個孩子。不用隨行翻譯的時候,邵雪就溜到場館裡找其他組的同學聊天。
沒走幾步,她便見到張一易像根柱子似的杵在岔路口。她過去推了他一把,只見這人晃了晃,一臉痛苦地轉向了她。
「我都快中暑了,」趁著這個點沒比賽,他拉著邵雪到一處陰影里叫苦連天,「你們隨行的多舒服啊,我在那岔路口一站一整天,中文說完說英文,臉都要曬脫皮了!」
「能者多勞嘛,」她把黑人大哥塞給自己的老冰棍遞給他,「多站一會兒唄,說不定還能吸引來看奧運會的漂亮妹子。」
漂亮妹子連個影還沒有呢,鄭素年和柏昀生倒是來了。
鄭素年他們學校分著的比賽票特別冷門——手球,兩人聽都沒聽過。他賴在家裡不想動,被柏昀生連哄帶騙地拖出門。
「好歹也是奧運會,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柏昀生苦口婆心,「你別浪費了門票啊。」
鳥巢的太陽當空照,鄭素年站在三岔路口就不動了。邵雪剛把冰棍塞進張一易手裡,一回頭,就和鄭素年四目相對,火光四濺。
柏昀生摸遍了渾身上下,掏出一包紙巾。
「我去個衛生間,一會兒你直接去賽場找我。」
青天白日的,鳥巢上面火炬的光顯得極其微弱。邵雪和鄭素年坐在一處陰影里,誰也不開口。
還真是根放在碗沿上的筷子呀。一旦失去了平衡,就再也回不到最初了。
沉默許久,鄭素年沒頭沒尾地說:「我真的沒想到能碰見你,不過好在……我最近一直帶著。」
「早就想給你,一直沒機會。」他輕聲說,「她當初說要留給你,我沒在意。要是現在不給,大概以後……就更沒機會了吧。」
他遞過來的竟是那件淡藍色的旗袍。
時光回到了十四歲時的那個下午。晉阿姨悄悄和她說:「那些衣服有什麼好看的,阿姨這裡有些好衣服,等你大了就能穿。」
這樣的女人呀。
她教會了邵雪什麼是美,什麼是遠方,什麼是愛情。
卻也用她一生的結局讓邵雪對需要放棄未來的愛情感到畏懼。
鄭素年笑著問:「我們以後是不是見不到了?」
邵雪沒回答,鄭素年自顧自地繼續說:「那抱一下吧?」
「素年哥,」她終於開了口,「對不起。」
他笑了,笑得溫和又寬容。
他對她沒有辦法,二十年都沒有辦法。
他在奧運村八月刺眼的陽光下慢慢抱緊了她,就好像抱緊自己二十多年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