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晨光的消息來得不早不晚,距他失蹤之日起恰滿一個月。
此時巴雲野正在西藏色季拉山觀景台上給幾個客人拍照,背景是南迦巴瓦峰。說來也是無奈,她幹這一行以來,路過此處從未得見南迦巴瓦的真容,它總被雲霧繚繞,像披著頭紗的少女,所以,她非常能理解為什麼這座美麗的雪山會被人稱為「羞女峰」。
客人在觀景台上流連忘返,她先回到車裡等待,掏出手機就看到新聞的推送,說另一群登山愛好者無意中發現一個登山包,跟張晨光上山時背著的那個一模一樣,但裡頭空空如也,連塊能補充體力的巧克力都沒有。經辨認,登山包上別著一個他所在城市登山協會的徽章,基本可以斷定就是他的物品。
網友們炸鍋似的,開始討論各種可能性。有人說,他掉到了一個雪洞里,一直等人救援,吃光所有的補給品,最後萬念俱灰。有人說,張晨光就是去自殺的,所以什麼都沒帶。還有人自稱是他的老鄉,告訴大家他其實是個賭徒,欠了許多錢,說不定是假借失蹤跑路躲債。
接下去的跟帖里,有網友號召眾籌,組織登山隊再次上山搜尋,但響應的人極少,還有人指責他吃人血饅頭。
巴雲野輕輕哼了一聲。
手機震動不止,是龍哥的電話。
「龍哥。」巴雲野接起,壓下思緒,面無表情。
「三天後能到?」
「嗯。」
「等你。」
他們之間的默契,不需要太多語言,巴雲野眉毛一挑,「有生意?」
龍哥哈哈一笑,「大羌塘,去不去?」
他說的大羌塘,特指羌塘核心區,那是人類活動的禁地,也是中國最危險的無人區之一。
她沒當真,但還是多問了句:「沒開玩笑吧。」
羌塘保護區早在幾年就禁止非法穿越,但還是有些組織或者個人因為各種各樣的目的擅自進入保護區。每年在無人區遇險或失蹤的穿越車、旅行者不在少數,有的甚至連屍體都找不著。他們不但破壞了自然保護區脆弱的生態和保護動物的安全,還使有關部門和社會付出許多救援力量。即便如此,仍有些人以身犯險並前赴後繼,選擇最艱難的徒步穿越。因為一旦成功穿越,就能獲得巨大的人生成就感,足以讓他炫耀一輩子,受到大批同好的追捧點贊。
「放心,是救援隊。」
「救人如救火,救援隊能等我?」巴雲野翹著二郎腿,露出一絲不可思議的表情。
龍哥回答:「他們要找的那個人名叫鄒開貴,不知你聽說過沒有。已經失蹤70多天了,不差你這兩三日。在此之前,兩批人進去找過,他們是第三批。」
「好吧,可以。」得知救援隊已獲批准,巴雲野心也痒痒,爽快地答應下來,「既然是救援隊……有償無償?」
「你就這點覺悟?」
「龍哥~」她開始耍賴。
「該你的,一分不少。你到拉薩後老地方詳談。」龍哥剛要掛電話,想起什麼,又囑咐道:「這幾天好像有什麼領導過來,你機警點。林拉高速一封,至少大半天走不了。」
「明白,我到林芝後會多留意。」
觀景台那邊忽然響起一陣吵雜,伴隨幾聲女人的尖叫。巴雲野探出頭去,只見那兒鬧哄哄的一團,八成又是因為遊客搶佔拍照位置而大打出手。她帶的幾個大學生客人小跑回來,七嘴八舌地跟她描述著那些人打架前因後果,說身材瘦小的男子竟然一拳把一個大漢打倒在地吸氧。
巴雲野臉上笑呵呵的,眼中卻沒什麼笑意,發動車子,戲謔地說:「在這兒是得多練練,不然到羊湖哪幹得過別人。遊客為爭奪拍照位置而打架,是西藏除美景外另一道『亮麗的風景線』。」
「不會吧……」坐在副駕駛的女大學生信了她的玩笑話,一臉吃驚,「那還輪得上咱們拍嗎?」
巴雲野的笑有了點誠意,竟帶著幾分惡霸般的痞氣,「放心,論打架,巴爺不會輸。」
車裡一陣大笑。
林芝最美的風景並不在市內,所以,當巴雲野帶著一車客人在林芝市住下時,囑咐他們第二天5點就得起床,趕在林拉高速封閉前趕往拉薩。
幾個客人不甘寂寞,晚上出去逛街,巴雲野則留在酒店裡規划進羌塘的線路。這兩天她在網上查了查鄒開貴的個人信息,得知這個人全國各地騎行,目的是尋找10年前被拐賣的女兒鄒小文,但一直沒有找到。
網友說,鄒開貴辭了工作沒有收入,騎行費用和裝備都是一些民間慈善團體和沿路好心人捐助的,他的尋女之旅不但是個人的堅持,更體現社會的愛心等等。
前幾個月,鄒開貴在朋友圈裡說要徒步穿越羌塘,擴大自己的知名度,以便更多的人知道他的故事,幫助他找回女兒。之後,他真的來到拉薩,並曬出他從客運站坐車前往獅泉河的照片。照片中,他舉著女兒的照片,一面褪色的紅色旗幟插在一輛雪地車後面隨風揚起,上面寫著五個大字「多謝好心人」。
這是鄒開貴留在朋友圈中的最後一張照片。前兩批進入羌塘搜救的救援隊反饋,最後見到鄒開貴的是一個檢查站的武警,此後他就失蹤了,目前生死不明。
巴雲野看完,在腦中畫出鄒開貴穿越羌塘的大致線路——羌塘的地勢是西高東低,盛行西風,他走的是東西線,從阿里地區的日土縣松西村出發。聽說他帶了60天的口糧,那麼即便真的強撐60天,到目前,他在裡面已斷糧至少10天,生還可能性極低。
在極端的環境里徒步,不是你想節省乾糧就能節省下來的。乾糧夠不夠暫且不提,天知道你是不是野生動物們的外賣?
龍哥的消息很準確,第二天一早,林拉高速封閉。好在,巴雲野和她的紅色牧馬人早就賓士在去往拉薩的寬闊馬路上。快進入拉薩時,道路一側可以看見奶藍色的拉薩河穿梭在黃色的土地和棕色的高山之間,像黃袍上墜著的一塊綠松石串,渾厚又空靈。
來到德吉客棧,就意味著這次帶的川藏線之旅正式結束。幾個大學生瀏覽完布達拉宮後意猶未盡,龍哥極會做生意,見他們機票定在明天晚上,說只要一人拉三個朋友關注雄鷹俱樂部的公眾號,明天上午就免費送他們一個羊卓雍措行程。
巴雲野昏天黑地睡了一覺,不知醒來是什麼時辰,開門就看見晚霞漫天,龍哥和河馬蹲在院中清點剛收購來的墨脫石鍋。
聽見聲響,龍哥抬抬眼,見她睡眼惺忪,難得穿了件稍緊身的薄毛衣,顯得有些嫵媚。她大大咧咧在他們面前坐下,一頭半長不長的頭髮披散在肩頭,即便這樣素麵朝天,也因那分明的輪廓和帶著些異族風情的眸子,顯得比一般人出眾。
河馬見了她,迫不及待說,「巴爺,這次來的一男的,man,是你喜歡的類型。」
「我不搞客人。」
河馬依舊安利,「他也不能算客人,應該叫合作夥伴,畢竟人家找你不為了旅遊。」
巴雲野還是興趣缺缺,「要搞你去搞。」
「我不喜歡男人啊!」
「你都沒試過,怎麼知道不喜歡?」
河馬忘形地說,「你見了就知道,打賭,你肯定也能被他掰彎。」
巴雲野雙臂平伸,搭在左右兩張椅子的靠背上方,翹起二郎腿,活脫脫的霸道總裁坐姿,居高臨下地看著河馬,幾乎一字一頓,「我,被一男的,掰彎?」
河馬狠狠拍一拍腦門,他幾乎忘了巴雲野是個女的了。
龍哥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俗話說,陰陽互補。你巴爺跟刁琢都屬陽,能補出啥玩意?我只求他倆路上意見不合幹上架時別鬧出人命。刁隊長那體格,呵呵,巴爺,打架你不一定贏。」
「他不惹我,我動什麼手。」巴雲野懶懶地撐著半邊臉,吸吸鼻子,「什麼東西這麼香?」
「手掌參石鍋雞。」龍哥站起來,撣撣褲子上的灰,「來,邊吃邊聊。」
出發當日,巴雲野習慣性早早到了約定的農銀大學門口,靠在剛洗完的車邊,邊嚼芒果乾邊等。她帶著鴨舌帽和墨鏡,一束小馬尾藏在脖子上套著的魔術頭巾里,加上頗為瀟洒的動作和高高的個子,近看遠看都像個爺們,連路過的學生都忍不住多看幾眼。
不多時,一個車隊有序駛來,為首是一輛黑色大指揮官,後面跟著幾輛指南者,看著威風凜凜,再往後,還有一輛霸道和黑色皮卡。每輛車的后座和後備箱都塞滿用來裝汽油的空桶,到目的地後要全部裝滿,才能保證穿越無人區時每輛車至少600升的耗油量。
巴雲野第一次接救援嚮導的任務,出發之前龍哥提醒她,這波客人既不是觀光也不是追求刺激,要她完全按照刁琢隊長的意思,帶他們沿著鄒開貴的徒步路線走,必要時可延伸方向探路。
河馬遙遙抬手打招呼,待他們所有人都從車上下來,巴雲野一眼就認出哪個是刁琢。
不得不說,人群中的他確實很扎眼。黑色帽檐下,一雙銳利的眸子好似盤旋於雪山之巔的雄鷹,極具穿透力和威懾力,手背的微微凸起的青筋和手臂上賁起的塊狀肌肉,無一處不彰顯著他的強壯,整個人看上去硬邦邦的。
媽的,還真是老子喜歡的類型——巴雲野心道。
「怎麼樣?」一旁的河馬低聲問,像個媒婆一樣。
這幾年時而走腎時而走心的巴雲野說:「挺好,可以勾搭一下。」
刁琢沒聽見他倆的竊竊私語,照例伸手同她一握,心裡覺得有點不協調,相比於「巴爺」威猛的名號,「他」的手過於柔軟了,不像是男人的手。這感覺稍縱即逝,他並未多想。
一瘦高男子說:「我叫大秦,來自西安。」
戴著黑框眼鏡的男人抬手搖一搖:「譚林,徽州的。」
一黑臉大漢說:「我,啟子,東北人。」
一個年紀看起來最輕的白凈大男生笑眯眯的打招呼,「嗨,巴爺,我叫向桉,在江蘇讀大學,六月就畢業。」
……
隊員們紛紛自我介紹一番,開始七嘴八舌地問她——
「哥們你幾歲?哪裡人?」
「外號挺牛的啊,你真名叫什麼?」
「你的車很拉風,改裝過不少地方吧!小美眉們一定很喜歡。」
「你平時就干這個的嗎?天天開車?」
11個隊員,巴雲野一時半會兒壓根兒記不住,只能點點頭。通過他們的問題,她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對方這麼多人,貌似沒一個發現她是女的。一方面是因為她被帽子、墨鏡、魔術頭巾、衝鋒衣等包得嚴實,另一方面可能是因為她……平胸。
嘿,如果是真的,就很好玩了。
葉訊被小紫攙扶著,晃晃悠悠最後一個從車裡走下來,一臉青紫色,好像極度不舒服。
小紫介紹道:「葉訊先生,救援活動發起人,也是鄒開貴尋女之路的資助人之一。」
巴雲野點了個頭算是打招呼。
「葉總高反很嚴重,這兩天都下不了床,又不敢吸氧,怕產生依賴。咱們不是馬上要去阿里嗎?那兒海拔比拉薩還高,也不知葉總挺不挺得住。」小紫擔憂地說,並慶幸自己除第一天有點頭疼外,之後就沒什麼反應了。
巴雲野勾起唇角,偏頭和河馬對視,心照不宣。這樣的「心理性高反患者」其實本身都沒多大事兒,先看看情況,不行的話再用他們通用的辦法「治療」。
河馬看看錶,坐上副駕駛,「出發吧!」
搜救之行的第一個目的地,正是鄒開貴徒步穿越的起點——獅泉河[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