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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沒有任何黎明能使我醒來4

所屬書籍: 許你星河千里

她爆發力很強,刁琢的臉被她抹了一道泥才抓住她的雙手,兩人像決戰的馴鹿,互相兇狠地對視,頭上若真的有角,早就幹起來。大秦和河馬誰也沒去拉,在車裡翻找一陣,拿一包剩三分之一的紙巾出來,巴雲野才卸力。

胡亂擦了好一會兒,巴雲野平靜下來,微微喘著,「走吧,繼續開一陣子,找不到就回頭。」

路過刁琢,見他臉上沒擦乾淨的幾道泥,灰撲撲的,沒忍住,「哈哈哈」笑出聲來。

他忽然彎腰,竟然從地上捧起一大堆污泥作勢就要蓋她臉上,她「啊」一聲嚇跑,躲進車裡。

「滾下來。」刁琢站在外頭。

「別……」巴雲野降下車窗,「我負責幫你擦乾淨怎麼樣?」

刁琢指一下後視鏡,叫她自己看。她伸著頭照一照,自己都快被鏡子里那張黑黑黃黃的大花臉噁心死。可環顧四周,刁琢、河馬、大秦,誰的臉上是乾乾淨淨的呢?

江湖兒女,不拘小節!

「嘿!刁琢,我像不像秦腔里的那個黑包公?」她笑著問。

「你還聽過秦腔?」他轉身看住她。

「我不但聽過,還會唱。」

「你唱兩句。」

「不唱,怕勾起你的鄉愁。」

「我一年沒幾天在西安,你大膽唱。」

幾秒後,在場所有人都不得不捂住耳朵——秦腔本來聽著就像吼,更何況她唱的還是《鍘美案》中老包的經典唱段……

別提多難聽了。

刁琢發誓,以後再不讓她唱秦腔!

兩輛車重新發動,搖搖晃晃又小心翼翼往前駛去。

這一回,沒開出兩三公里,翻過一個小土坡,眼尖的巴雲野就發現前方一個人形物體。她抓過對講機,興奮地叫喊:「嘿!前面!!有發現!!」

對講機沙沙地響了兩聲,而後傳來刁琢的聲音:「看見了。」

兩輛車停下來,四個人不顧腳下泥濘,朝那個東西衝去。

「是人!!」巴雲野還沒跑到位,就叫出聲來。

腐臭的氣息。

刁琢雙手一張,攔住其他三個人,「大秦!」

「好嘞!」雖然不能確認那具屍體是不是鄒開貴,大秦還是強打精神用相機拍了好些照片,還錄下視頻。

大家慢慢走過去,巴雲野忽然捂住嘴乾嘔幾下,背過身去。刁琢偏頭看看她,都快把她當兄弟了,這時猛然發覺巴爺其實還是個女孩子。

「需要輪椅嗎?」他問。

巴雲野張嘴要懟回去,只感覺腳下一搖,腦袋有種暈乎乎的感覺,好像下一秒就要倒地似的,餘光瞄見其他幾人,竟然也是一副站不穩的樣子。又過幾秒,搖動的感覺再次襲來,伴隨一陣彷彿來自地底深處的「隆隆」響聲。巴雲野眼珠一轉,找到刁琢站的方位,踉蹌幾步,故意「哎呀」一聲撲到他身上。

@地震速報:北京時間5月15日18時46分,級地震,震源深度7千米。因地震發生在無人區,暫無人員傷亡和財產損失報告。

龍哥看到這條消息時,嘴唇始終緊緊抿。巴雲野基本每天晚上都會給他報個平安,順道帶一句「沒找到」。他們進無人區的天數過半,沒有其他消息傳來,意味著所有人還是安全的,龍哥也算欣慰。

一會兒後,鄒開貴的弟弟鄒同貴忙活得閑,一邊用手搓著魚鱗一邊叼著煙走回來。

龍哥之前打聽鄒同貴的時候聽人說他日子也就那樣,不好不壞,鄒開貴有時還資助他一點,每年都會有一兩萬。他們兄弟倆的瞎眼老媽早幾年已經病逝,說去世之前竟還念叨著小文。

「鄒大哥,你好……」龍哥遞煙,是雲煙和西藏煙草廠合出的雪域雲煙,在這裡也算稀罕。鄒同貴本推辭著,一看煙盒,也就收下,夾在耳朵後面。

「百八年沒人來這裡找他了,你是怎麼找過來的……」鄒同貴皮笑肉不笑,看得出不是個善茬。不過四十幾的男人,頭髮竟然大半花白,臉上溝壑縱橫,飽經海風和烈日的摧殘,比同齡人龍哥顯老十歲有餘。

龍哥把他編造的來意又重複一遍,鄒同貴表現出很輕蔑的樣子,似乎覺得幾萬塊不值得跑一趟。「他啊……我們偶爾聯繫,大多數時間他都在外頭跑,也瞧不上我們這小地方。我也聽說他不見了,希望他可以平平安安的,兄弟倆嘛……唉!說真的,都是命,能回來,也是命,不能回來,也是命!」

龍哥一個勁兒點頭,「您說的沒錯,老鄒這個人我看挺實誠的,才會借錢給他。大小是一條命啊,錢我可以不要,就是希望他能好好的。」

「他是個實誠人……」鄒同貴笑得有些意味深長。

「對了大哥,我說句不吉利的話,你別怪我。」龍哥說,「他如果一去不回了,他女兒鄒小文……你做叔叔是不是得繼續幫著找找?」

「我?」鄒同貴小心翼翼取下耳朵上的雪域雲煙,點著了,享受地吞吐好幾口。

龍哥賠笑,作出很期待的模樣,「不瞞你說,我也是做旅遊這塊生意的,如果你能跟開貴一樣,走遍全國找鄒小文,我不但給你發工資,還贊助你路費,就是……途中你得幫我打廣告。」

鄒同貴似乎沒想到他會提出這個要求,大吃一驚。

龍哥趁熱打鐵說:「我去找過鄒小文的親媽,但人家……嘖嘖,改嫁,又生了個大胖小子……」

反應過來的鄒同貴趕緊擺擺手,頭也搖得像個撥浪鼓似的,重重的嘆一聲,「沒用的!我不幹那事!唉!!」說著,他很焦躁地站起來,因為動作太大,竹凳發出「吱呀」一聲。他欲言又止,因為憋得慌,胸膛上下起伏著。

「大哥,我聽老鄒說,他跟你出海打漁的時候,小文給拐走的。孩子也是可憐,畢竟血濃於水,何況也是老鄒這些年辛辛苦苦想要找的……」

鄒同貴又「嘖」了一聲,不知是煩了,還是有什麼難言之隱,最終,他搖搖頭,「你還是指著開貴回來吧,這事只有他能幹,旁人……尤其我,幫不上。」

「真不行?」

「唉!」鄒同貴沉默著,一個勁兒抽煙。

龍哥不再追問,更加覺得鄒小文被人販子拐走一事充滿蹊蹺。

「應該是地震了……」河馬嘟囔著。

西藏處於地中海—喜馬拉雅地震帶上,地殼活動頻繁,但因為人口密度低且無人區多,即便地震較多,傷亡人數並不多。幾個人站在地面尚有震感,他們預估這次地震應該不會低於5級。

刁琢一臉無語地低頭望著故作小鳥依人狀扒著他腰的巴雲野,先前遇見狼群還喊打喊殺的人,這會兒幾下震動居然裝起柔弱,這也太刻意了……

他重重清清嗓子,巴雲野感覺到他胸膛的震動,抬起頭來,拍拍胸口,還在裝,「哎呀,嚇死我了。」

大秦和河馬對視一眼,那眼神分明在說「你才嚇死我們了」。

「應該還有餘震!」巴雲野盯著刁琢的胸膛,好像很留戀靠在上面的堅實感。

「你就不能盼著點好?」刁琢現在對她的性子已然相當習慣。

巴雲野用商量的口吻說:「那我祝願祖國長治久安,人民幸福喜樂,你再讓我靠一會兒?」

刁琢冷笑,一副「你敢再靠過來我就打死你」的表情。

虛驚之後,大家才又小心地往前走幾步,只見一具腐屍面部朝下蜷縮著卧在地上,沒穿外套,依稀可以分辨身上只穿著禦寒的毛衣、褲子等,稍顯得凌亂,顏色比較灰暗,若不靠近,打老遠望過來可能根本看不分明。

刁琢一眼看見屍體的鞋,雙眼不禁微微一瞪——跟鄒開貴的備用鞋同款。繞至屍體後方,他輕輕捧起鞋子,上頭的紋路磨損基本符合鄒開貴的走路習慣。

「鄒開貴?!」巴雲野指著屍體大聲問。

刁琢點頭。

「你回去得請老子吃飯!」她十分激動地說。

河馬與大秦一陣興奮後,又不約而同地大嘆一聲。儘管來時已有預感,但真見到疑似鄒開貴的屍體時,任務完成的欣喜後,更多的是惋惜和同情。

他們對鄒開貴並不十分了解,甚至不知道鄒小文被拐一事的蹊蹺,還在嘆息這個小姑娘連唯一願意滿世界找她的父親都失去了。

大秦拍下好多照片,問:「搬回去嗎?」

「你覺得呢?」刁琢看向巴雲野。

「當然……」巴雲野剛開口,想了想,挑眉,「你心裡早有打算,還偏要傾聽一番民意?」

「我聽聽巴爺的建議。」刁琢洗耳恭聽狀。

她用下巴指一下皮卡後車斗,「按照剛才我們來時地面那鬼樣,再晚幾天車恐怕就過不來了。再說,這會兒我們找到屍體,標記一下回去,下回原路線過來還能不能看到它還是個問題。畢竟羌塘『長腳的屍體』不是沒有先例。」

大秦搓搓雙臂,「你說得我滲得慌。」

巴雲野說:「大多是野獸拖的,哪會自己走呢?」

「搬走。」刁琢說。

三個男的戴上好幾層手套,找出個藍色的屍袋和簡易擔架,足足弄了半小時,合力把屍體抬上後斗,然後一起吐得天翻地覆。

巴雲野吐完,抱著雙臂站在旁邊看,心裡有種塵埃落定卻堵堵的感覺。畢竟是一條生命,眼睜睜看見它殘敗的樣子,多多少少有些難過。

活著多好啊,但是總有太多的人,用追求死來思考活著的意義,詩人這樣,沒想到一些俗人也這樣。有什麼東西是令人死也要追求的嗎?愛情?事業?

河馬轉身又嘔吐了幾次,忽然指著嘎瑪山,「巴爺……那裡……照片……」

不遠處,連綿的嘎瑪山山頂尖銳,好似造物主用斧子削割而成,大風自嘎瑪山方向勁勁刮來,她一愣,半天回不過神,眼睛忽然有些酸脹,掏出手機拍攝著。

照片?刁琢抬眼看去,不知嘎瑪山為何令他們那麼感興趣。

巴雲野胡亂拍了一陣,風越來越強,吹得人幾乎站不穩。

天完全暗下來,遠近都是灰濛濛一片,風呼嘯不止,車子的引擎聲顯得突兀又寂寥。鄒開貴是不幸的,成為徒步穿越羌塘的第N個罹難者。同時,他又是幸運的,最終尚可回到故鄉入土為安。

回程的路上比來時更加艱難,車子依舊不斷陷入泥坑。

巴雲野回頭眺望越來越遠的嘎瑪山,以及剛才鄒開貴倒下的地方。天上忽然下起小雪,不知在紀念什麼,或者送別什麼,又或者想要留住什麼。不多時,這片土地就被雪覆蓋得一片茫白。

詩人海子曾經寫道:

西藏,一塊孤獨的石頭坐滿整個天空

沒有任何夜晚能使我沉睡沒有任何黎明能使我醒來

不知說的是不是這個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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