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足飯飽,眾人都已微醺,乾脆選擇步行回德吉客棧。途徑布達拉宮廣場,大家跟許多遊客一樣,放慢腳步,仰望瑪布日山上的神邸。夜色下,紅宮和白宮一樣醒目,每年,許多信徒自願供奉牛奶和酥油,使得布達拉宮的酥油燈長年不滅,以牛奶為漆的白色牆體永遠聖潔慈悲。
一群遊客被導遊帶著路過,不知他們之中誰的手機鈴聲響起,恰是一首《我要去西藏》,平日里聽,它只不過是大爺大媽們揮灑青春餘暉的廣場舞調子,真到了這廣袤又神秘的高原,經歷過那麼多事,你才能聽出它真正的奧義。
佛光穿過
無邊的蒼涼
有一個聲音幸福安詳
清晨我揮動白雲的翅膀
夜晚我匍匐在你的天堂
生靈順從雅魯藏布江流淌
時光在布達拉宮越拉越長
……
「每年,許多人都跑來西藏要『洗滌靈魂』。」巴雲野微昂著頭,璀璨燈火倒映在她的眼眸中,猶如漫天星河燦爛,「乾淨的靈魂根本不需要洗滌,骯髒的靈魂洗也洗不幹凈。」
向桉站在她身邊,「西藏對於遊客的意義到底是什麼?」
巴雲野笑,雙手插在褲子口袋裡,非常爺們的站姿,「每一條山脈都是你家祖墳山頭的祖宗,每一條小河都是你們母親河的老子。它讓你遠離膩歪的生活,俯瞰俗氣的塵世,感受一下人力無法撼動的天地與山河,見識一下什麼叫虔誠的信仰。當然,在這裡你感覺自己不算個東西,回去之後光靠吹牛進藏之旅就能讓人覺得你特別牛逼。比如,將來你有了孫子,跟他說,你爺爺我當年在全世界海拔最高的廣場上跟巴爺談論過西藏的意義。」
向桉聽得一愣一愣,迷弟的心理越來越強。
刁琢可並不輕易被唬住,提出個刁鑽的問題:「所以,孫子覺得爺爺牛逼之處,究竟是曾站在世界海拔最高的廣場上,還是曾跟巴爺談論西藏的意義?」
「當然是……」巴雲野才開口,忽然反應過來,誰回答那個問題誰是孫子!她虎著臉瞪一眼他,氣道:「爺爺在此!」
眾人竊竊一笑,繼續往前走,三五成群交談著。
沒想到龍哥對救援隊還挺感興趣,說自己也打算申請成為志願者,為社會做做好事。他拆開一包煙,給抽煙的幾個人一一分過去,把玩著打火機,問:「明天就走?怎麼不多玩幾天,讓巴爺帶你們去周邊轉轉,或者買點正宗的特產回去。」
譚林笑道:「下回,咱們作為遊客過來,巴爺再帶我們好好逛一逛。」
龍哥也是客套,並不強求,「得嘞,巴爺帶你們回客棧,我約了幾個老朋友,去收今年的蟲草。河馬,你喝得不多,跟我一起去。」
河馬有些不情願,龍哥臉一拉,他連忙賠笑,縮著肩膀跟過去,龍哥摟過他,像夾小雞仔一樣夾著他走,嘴裡還罵他沒眼色,「你天天就知道跟著巴爺。」
「媽的,我從烈日車隊過來投奔你時,是你叫我跟巴爺搭檔的!現在又嫌我總是跟著她!」
「電燈泡,你沒見刁琢跟巴爺眉來眼去好幾回了?」
「我只看見巴爺跟他『眉來』,但人家刁隊長根本沒『眼去』過。」
見龍哥和河馬一胖一瘦的身影一路勾肩搭背地離開,巴雲野招招手,示意大家跟她走。「你們明天怎麼走?坐飛機嗎?」
大秦說:「我跟刁琢飛機直接飛西安,他們有的還得轉機。」
「有沒有去雲南的?」巴雲野笑。
「怎麼?」
「我要回麗江,過幾天帶要走滇藏線的客人。」她說,「誰要去雲南的,我可以順路帶,拼一拼還有沒有其他人,分攤油費就行。」
「這算盤打的……」大秦無奈。
刁琢問,「你住麗江?」
巴雲野搖搖頭,「麗江遊客太多。」
大秦眼睛一亮,「麗江多好,艷遇之都啊……」
「拉薩也是艷遇之都。」巴雲野故意抬手蒙住眼睛,「你們若不想回客棧,現在趕緊消失,我假裝沒看見,也保證不告訴別人。」
「我們都是正經人。」大秦強調道。
「正經人也能搞艷遇。」巴雲野聳聳肩,「既然你們放棄這種千載難逢的機會,就跟我走吧。」
向桉看她一眼,很有感觸地說:「這趟遇上巴爺你,才是最大的『艷遇』。」
「太好了,我的聯繫方式你們都有,回去之後,你們親戚朋友誰想來『艷遇』的,都叫他們找我,拼車包車都可以,不管多少人我們都能接。」巴雲野最終不忘為俱樂部招攬客戶。
「你個財迷!」
一群人說說笑笑的回到客棧,在院里喝了會兒茶醒酒,就各自散了。
巴雲野每次到拉薩休整,都住在德吉客棧,久而久之,如果不是旺季,她都習慣住在一樓最邊邊一間門牌叫「南迦巴瓦」的標間,一開窗就能瞧見院子里沐浴在陽光中的格桑花,碰上龍哥煮甜茶,香味也第一個蔓延到她房裡。
刷卡開門,她伸個懶腰,外套往床上一扔,正要關門,聽見熟悉的腳步聲,探頭一看,正是刁琢。
他的客房在三樓,此時正繞過來要往樓梯上走。
「嘿,你來得正好,幫個忙唄。」巴雲野背過身去,指一下毛衣後領處的扣子。
其實,扣子並非得解開才能脫下,按照她這種不拘小節的性子,掀起毛衣下擺往上胡亂一脫也就了事。可既然撩,就得撩到最後一刻。
趁現在,月黑風高,撩人夜。
刁琢不疑有他,上前撥開她的頭髮,幫忙解後頭的扣子。
巴雲野能感覺到他一呼一吸時,那帶著酒意和煙草焦香的溫熱氣體拂過她的頸側,耳旁散落幾根髮絲隨著微微的氣流,騷動著她敏感的耳垂,勾出心底深處難耐的癢。
刁琢心裡有事,沒注意到這樣的曖昧,除揣摩半天,決定開口:「我想跟你談一下關於……」
巴雲野忽然往後退,背部貼上他。女性身體本就曲線起伏,這樣一貼還得了?這是最直接也是最最壞的勾引人動作,用意太過赤果果。
刁琢一怔,即將出口的話咽下去,一股熱血從下往上湧入大腦。他沒躲,甚至站穩了些,往前一頂,恰好迎合她的曲線。只見淡定地解開她後側領口的一粒小扣子,臨了,腿往後抬,腳尖頂在門上,輕輕一踹,「嘭」一聲,關上了。
有戲。
巴雲野嘴角往上一抬。
「巴,雲,野。」他一字一頓,像是咬牙切齒,又像字字回味,「你他媽太野了。」
她轉身,望著他微微一笑,眼中是勢在必得的桀驁與挑釁。
刁琢背過身去,巴雲野眼中的光黯淡下來,卻見他一扭二道鎖,直接給反鎖上。
巴雲野又笑了,「今晚誰也別想逃。」
刁琢攔腰將她抱起,往肩上一扛,「你別慫就行。」
巴雲野被扔在床上,他欺身而上,她小小尖叫一聲,「啊!早知道叫你刮鬍子,刺死了!」
凶獸般的博弈,激戰漸酣。不思量過去,也不想未來。
早晨,拉薩的風乾燥微涼。有的客人為了趕車去看納木措,起大早後匆匆出門,有的客人早就訂好參觀布達拉宮的票,不緊不慢散步過去。從福建龍岩自駕到拉薩的一家三口昨晚下榻時說,父親因水土不服幾天來一直拉肚子。龍哥幫忙聯繫托車公司,幫他們把車子運回龍岩。一家三口只能坐飛機回福建,恰好和救援隊幾個人一樣,到了該去坐機場大巴的時候。
龍哥煮的甜茶見底,他看一看錶,差幾分鐘就是九點。望一眼對面客房緊閉的門,他重重嘆一口氣,對河馬說:「巴爺怎麼回事,大家就要走,她竟然還睡懶覺?」
「電話也不接。」河馬抱怨著,「要不是怕她出來打死我,我就去叫門。」
刁琢五點多從巴雲野房裡出來時回去沖了個澡,現在已然神清氣爽,看不出徹夜胡來的痕迹。她出不出來告別,對他來說並不是遺憾,沒把父親和她大姐的事說開,成為他的心結。
其實就算巴雲野現在起來,他也不知從何說起。
「龍哥,河馬,再會哦。」大秦、譚林、向桉等人拉著行李箱,笑眯眯地揮手再見。
救援隊幾個人和龍岩的一家三口陸續離開,方才還喧囂擁擠的中院一下子空落冷清起來。河馬利落地收拾著杯子,跟龍哥聊最近市面上出現有人用假天珠坑遊客的事,不知不覺快十二點,巴雲野才出門,懶懶散散的坐在藤椅上,翹著二郎腿刷微博,順便發朋友圈招攬客戶——
雄鷹俱樂部西部行四季不停團,6月5日川西—滇西環線8天行程預約中,兩車同發,麗江出發稻城亞丁,成都離團。漂亮的小哥哥小姐姐們一起來邂逅,你還在等什麼?
「巴爺,看不出你居然這麼無情無義,太讓刁隊長傷心了!」河馬撐著下巴看她,「撩不上人家,惱羞成怒,送也不出來送一下。明明是你搞不定他,現在倒像是你把他甩了似的!」
巴雲野挑高一道眉,斜睨他,「你怎麼知道我搞不定?他回去指不定多想我呢。」
河馬「切」一聲。
龍哥中午下廚做毛血旺,閑下來時問:「這次去羌塘,有什麼收穫?」
「又摸了回槍。」巴雲野搓搓手,很留戀的樣子。上一回開槍,是什麼時候?她瞟一眼龍哥,唉,不提也罷,實在丟人,也多虧龍哥……
龍哥微微一怔,「沒別的?」
巴雲野笑得奸詐,「……那刁琢也挺不經撩的,其實。」
「還有呢?」
「沒啦。」
龍哥慢慢舒口氣,心中起疑,這一趟他倆竟一個沒提刁軍一個沒提巴希野?
巴雲野伸個懶腰,回看自己在鄒開貴屍體附近拍到的視頻和照片,嘎瑪山尖尖的山頭像魔鬼的指尖,似曾相識,又不敢確定。
事故後,每個人的遺物都被送回原籍,她發現大姐的遺物中有個錢包,似乎不像是大姐的物品,倒像是哪個男人的。錢包夾層除了一家三口的合照,還塞著三張照片,一張黑白合照,兩張彩色。
一家三口的男主人或許就是錢包的主人,他的錢包被大姐貼身收著,被當成遺物送回來,這件事巴雲野沒有跟任何人說,否則,幾乎就坐實大姐跟已婚男人有染的傳言。
黑白合照的後面寫著「XX年7月攝於玉珠峰」,年份不知滴到什麼液體,字跡已經模糊,照片上的人被帽子、口罩、墨鏡包得嚴嚴實實,分辨不出面目,但應該沒有巴希野。其它兩張不知道在哪兒拍的,也沒有註解,一張是山,一張像沙漠中的海子。即便是號稱走遍大半個中國的龍哥,也不知道另兩張照片中景物的出處。
其中一張尖利的山峰,跟她這次拍到的嘎瑪山幾乎一樣。本想到時請刁琢幫忙辨認一下,可這念頭僅一閃而過,她似乎還不是特別信任他。
「看什麼呢?有好玩的視頻發給我!」河馬立志要當抖音上的旅遊達人,這幾天光靠發穿越羌塘的小視頻就提升不少人氣,播放次數達到1萬多。
巴雲野想手機一關,「沒什麼,我拍的跟你那些都一樣。對了龍哥,麗江那個院子你真打算盤下來?」
龍哥頷首,「你回去幫我看看,最近正好追回一筆錢,可以馬上裝修。」
「我什麼時候才能存點錢,去大理盤個客棧下來,搬到那兒過活。」巴雲野感嘆道。
河馬笑,逗她,「你這是打算安定下來結婚生子嗎?」
「拉倒吧。」一提起這個,她就打退堂鼓,「你們男人談戀愛的時候都是山盟海誓、一夜七次,結婚沒多久,又是愛無能又是陽痿早泄,誰受得了?」
龍哥和河馬對視一眼,尷尬又無奈地移開目光看天空。
默了一會兒,她語速慢慢,「更何況,有人連自己的親生孩子都能扔掉不要,結婚生子有什麼好?」
龍哥想起巴雲野那段在孤兒院成長的經歷,拍拍她的肩膀算是安慰。她初中讀完就想出來工作,被勸回高中,高中畢業又想馬上出去賺錢,被他攔下來。倒不是說她又多缺錢,主要是比她小的幾個「弟弟」治病耗錢。他們院的孩子們,女孩兒多,男孩兒少,但平安長大的都是女孩,男孩卻陸續去世。為什麼?女孩子被扔掉,僅僅因為性別,生了男孩卻扔掉的,大多都有治不好又耗錢的病,聽巴雲野說,有的弟弟兩三歲就走了,有的勉強活到十歲,最後沒撐過去。
龍哥太了解巴雲野,她看著最是洒脫,實則放不下太多事情。
巴雲野伸個懶腰,「我要一輩子這樣自自由由的,可不想被什麼人栓住。」
「哪來的成語叫自自由由……」河馬嘲諷道,「沒文化。」
「好好好,我沒文化。」巴雲野不以為意,豎起大拇指,指一指自己的鼻尖,「你們兩個現役大齡剩男,就別催我這個預備役大齡剩女結婚生子了。我現在快活得很!」
「去你的!老子跟你不一樣,結過婚,還離過!」河馬不屑道。
巴雲野大笑,其實河馬年紀比她大十多歲,不僅結過婚離過婚,還有個女兒呢。因為身高和氣場都不如她,在她身邊反而像個跟班似的。
龍哥沒參與他們鬥嘴,只是虛望著院落一角。他也並非沒結過婚,只是還不到巴雲野口中愛無能和陽痿早泄的時候,愛人就不幸去世。
河馬和巴雲野還在鬥嘴,他翻開今天的早報,北斗救援隊深入羌塘找到鄒開貴的新聞佔據大半個版面,參與救援的隊員接受記者採訪時都沒有透露關於天湖的事。
「北斗救援……」龍哥暗自品咂著這個名字,好像有所打算,當年車禍的目擊者之一何政韌教授目前正是北斗救援隊總隊顧問之一。光靠巴雲野是不行的,自己也該一步步去接近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