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後,你就跟著堂叔去城裡,城裡可好玩了,還有很多很多好吃的,很多很多小朋友陪你玩。」
「媽媽,我不要……我不認識他!」
「傻瓜,他以後就是你的爸爸。」
「我有爸爸!」
「別說了!這麼好的事情,你現在不懂事,長大了會感謝我們的!」
付星月從巴雲野的車裡下來,被拆穿後的她表面平靜如海,心中驚濤駭浪,耳邊彷彿又響起自己當年如喪考妣的哭叫聲。她已不記得付迎濤口中的「鄉下」是什麼模樣,留下的依稀只有灰暗的磚牆、結著蜘蛛網的水井和窗台上一隻死去的金頭蒼蠅。
她面無表情,隔著其他登山客望一眼付迎濤,就像當年自己隔著好幾個大人的腿奮力往上看,終於看清那張臉——說不上慈愛,總有些倨傲和疏離,居高臨下,說不盡的優越感。
聽說他是全家同輩兄弟中唯一一個大學生,也是唯一一個走出村鎮,來到城裡的人。然而,小半生輝煌無比的他被查出不能生育,又不願領養毫無血緣關係的孤兒,只能屈尊從堂兄弟的子女中過繼一個孩子,對外只說是他妻子不孕。堂兄弟中,沒有人會把兒子過繼給別人,最後,選擇了家中排行老三的她,聽說她親生父母得到了一筆很豐厚的「撫養補償金」。
她帶著惶恐和絕望,戰戰兢兢跟著新父母來到城裡,小小年紀,拚命壓抑住自己的悲傷和害怕。
至今,他的「諄諄教誨」仍回蕩耳邊——
「聽著,從今以後你就是我的女兒,是我把你從農村帶出來,而且我會撫養你到成年。如果沒有我,你在鄉下絕對沒什麼出息。記住沒有?」
「這次考幾分?雙百?全班第一?很好,看來我教你教得不錯,沒有我,依你的資質,考不出這樣的分數。你要繼續努力,絕對不能比別人差。」
「你說我為什麼打你?你把我給你吃早餐的錢拿去買漫畫書?!不要把心思用在這種無聊的地方,去給我好好讀書。我養你,你將來就要養我,沒有我,你想想你自己是不是在窩在鄉下玩泥巴?你不比別人強,我還指望你什麼?」
「為什麼要去那麼遠的大學讀書,哼,給我改了!你不能去別的省讀大學,我看你填的第三志願就不錯——我們的省會城市。你把第三志願給我調到第一。你哭什麼?沒有我,你還想上大學?我告訴你,你那幾個鄉下的姐姐弟弟,沒一個考上大學的,你大姐初中畢業就出來打工。沒有我,你也一樣。改了,趕緊改了!」
「不要留在那邊工作,回來,就在我單位。為什麼?你問我為什麼?我養你為什麼?你去別的地方工作,將來怎麼照顧我這個老頭子?沒有我,你能有今天?你自己想一想。」
沙子被風吹進付星月的眼睛,她揉了幾下,眼淚湧出將沙子帶出來。「沒有你……」她無聲地說,「沒有你……」
近乎窒息。
付星月打算怎麼做——這個問題一直盤踞在巴雲野和刁琢腦中,在得到答案之前,他們十分有默契地隔開那夫妻倆和付迎濤,盡量不讓付星月有靠近他的機會。
每個人的背包分量都不輕,塞滿登頂需要的裝備和補給,陸建毅說,食物不必多帶,C1很多,都是其他登山客登頂前留下的。大家好奇地問為什麼他們會留下那麼多食物,他還賣關子,說上去就知道了。
「即使他從哪裡滑墜下去,最多摔斷腿,不至於送命。吃藥什麼的……應該也落空了,我給他的葯是安全的,那麼多客人吃過都沒事……高反……我看他也能克服……」巴雲野低聲念叨,從開始徒步起,她的目光就沒離開過付迎濤。
走在前面的刁琢頻頻回頭看身後,像是在找什麼東西,餘光見她一臉糾結,調侃道:「還有巴爺搞不定的人?」
巴雲野眼皮一抬,伸手輕輕一拽他的背包,「巴爺能搞定你就行!」
「你搞定我了嗎?」
她大步上前摟住他,「你說呢?」
刁琢本來就比她高,一伸手,輕易放在她頭上,隔著帽子親昵地撓幾下,「既然如此,你搞不定的人不妨交給我。」
她故作驚訝,「你要用我搞定你的方式去搞定她?!」
「放心,我對當流氓沒有興趣。」
巴雲野翻個白眼,狠狠推開他放在自己腦袋上的手。
她想到個新點子,「我有個辦法,到C1之後,所有人的登頂裝備、補給全部交給陸建毅和普蘭他們準備、分發,不要讓她有機會搞小動作。」
「知道她要搞什麼小動作嗎?」
「難道你知道?」
「巧克力。」
巴雲野一愣,刁琢故意不解釋,轉身接著走。她急了,小跑著跟過去,微微喘著,拉住他的袖子,「跟我說說啊,什麼巧克力?」
「他巧克力過敏。」刁琢一把摟過她,在她耳邊說,「一點都不能碰。」
「你怎麼知道?」
「他從沒碰過這玩意。」
巴雲野不以為然,「有人就是不喜歡吃這個,我一客人打死也不吃,說吃一口全臉爆痘痘,可怕到足以毀容,所以即便那次我們徒步雨崩村累成狗,她寧願啃餅乾也不吃巧克力。」
「我仔細回憶了他們到西大灘後的一切行為舉止——你提醒別人不要喂虎子吃巧克力的時候,蔣奧航隨口說了句『狗不能吃巧克力』,就引起他強烈的不滿,顯然這句話在他聽起來很不舒服。剛才你告訴我,付星月說他是很好強的人,這是他的短處和弱點,估計不願意讓別人知道。」
巴雲野有些疑惑,「可單憑一句話……」
刁琢沉默一會兒,跟前頭幾個人拉開些距離,讓自己和巴雲野走在了隊伍的末尾,「蔣奧航給他送過熱可可,被拒絕後在裝過熱可可的杯子里倒進熱水,他還是不喝,而且,手上被濺到幾滴可可後,他的反應過於強烈。我們所處的海拔,即便水燒到沸騰,不過60、70度,一兩滴熱水不至於燙傷。蔣奧航見他不喝,很快就把整杯熱水喝光,就說明水根本不燙——這根本不是燙與不燙、甜與不甜的問題,而是能不能碰含巧克力食物的問題。」
巴雲野很激動,狠狠捶了他一下,「這你都能想出來,太強了!!」
「誰叫我??」前方的大強忽然問。
巴雲野翻個白眼,高聲喊道:「不是叫你,我說刁琢呢!」
「爬個山你就能看出咱們刁琢強來?」冬柏哈哈大笑。
「情人眼裡出強人!」大強馬上接話。
刁琢沒理會哥們的插科打諢,用下巴指一下虎子,示意巴雲野它可以派上用場,「一定要確保老付的水壺和其它食物里沒有巧克力的成分。付星月既然這麼有自信,這事她不一定親自做,也許會通過蔣奧航。」
「對了,她說自己沒見過這個。」巴雲野掏出藥瓶,「也不知是死不承認,還是真沒見過。」
刁琢搖搖頭,表示她的話可信度不高。
這個月是今年玉珠峰適宜攀登的最後一個月,雪線比夏天攀登高峰期時要低很多,儘管天氣晴朗,這樣高的海拔依舊寒冷非常,不斷從袖口、領口灌入的風加快人體失溫的速度,一停下來歇息,就有點瑟瑟發抖。
付星月深呼吸幾口,許是喉嚨受到冷風的刺激,咳個不停。蔣奧航給她倒熱水,兩個人想找個地方坐下來歇一歇,陸建毅提醒他們,最好不要坐,一來,無非是繼續被風吹,更冷,二來,中途坐下休息容易產生惰性。
付星月喝著熱水,見蔣奧航又殷勤地給付迎濤端茶送水,不禁笑笑。他之所以同意她跟蔣奧航結婚,也是完全為了他自己吧,因為蔣奧航看著比韓暮好控制多了……
「你跟小韓成不了,我看得出來。不合適,我告訴你,你們不合適!他就是你死要留在省會工作的原因吧,因為他就是那兒的人。怎麼,你有靠山了?你忘了我是怎麼把你從農村帶出來了?你去省會,我跟你媽呢?學習也是我盯著你,學費也是我供著你,沒有我,你還讀什麼大學?」
「小韓要跟你到這裡定居?瞧你高興的樣子。我不同意。你怎麼又問我為什麼?他把你迷得死去活來,到底他養你還是我養你?就是因為他是醫生、有本事,到哪裡都能落地,我若同意你跟他在一起,過不了幾年,你就會跟他走!」
「分手就對了,很好,我沒白養你。在爸媽身邊有什麼不好呢?你即便找對象,也要找一個能跟你一起來照顧我們的男人,最好是那種父母雙亡的,這樣他才會老老實實。」
「……我知道奧航他追你追得很勤快,你要跟他,也行。他跟你一樣,都是鄉下來的,不打算回去老家了。我告訴你,你不要嫁那種很有主見的,也不要嫁那種你愛得要死要活的,奧航不錯……但話我得跟你說明白,結婚只是一個形式,我不希望你跟任何男人太過親密,因為你最終是要跟我住在一起,等我八九十歲,把我好好送走,你再去享受你的晚年生活。畢竟沒有我就沒有你的今天,你得記住我的恩情。」
付星月想起當年,頭疼欲裂,她是如何狼狽地跪在地上大哭著求付迎濤成全她跟自己的初戀男友韓暮?她從小什麼都依他,他叫自己做什麼,自己就做什麼,可她真的捨不得韓暮,為此她難得在他面前放聲大哭。可他就是不同意,甚至去小韓的家裡鬧,迫使他們終於分道揚鑣。
一切只是因為韓暮看起來不好控制——出於醫生世家,自己是醫科大的尖子,不能說帥,但長相斯文,對她極好,甚至願意放棄讀研,跟她到她的城市紮根。
韓暮之於她,不僅是愛人,更是新生。
「阿暮,我的身世你知道……我從來沒有要求他帶我到城市,從來沒有要求他養我,從來沒有一定要上大學,可為什麼到了他嘴裡,都是施恩?我就是這麼個情況,真的很對不起,我不想如此難堪。結束吧。」
幾年前,當她在手機屏幕里鍵入這些文字時,眼中流出的不是淚,而是血。
初戀總是刻骨銘心,付星月看著巴雲野跟刁琢偶爾親密的小互動,總能想起大學時跟韓暮在一起的時光。刁琢看巴雲野的眼神,跟韓暮看自己時一樣,深深的,那麼專註,充滿欣賞與包容,像大海一樣,倒映全部的星辰。
今天才知道,原來巴雲野是個孤兒,且從小到大沒有被任何家庭收養。自己雖然有父母和養父母,可還不如都沒有。父母無情無義,養父把恩惠掛在嘴邊,標榜要挾。
升米恩,斗米仇啊!
「星月,你怎麼了?」蔣奧航走近。
「頭有點疼。」她揉揉太陽穴,又咳了兩聲,一切回憶戛然而止。
「正常,這海拔越來越高,不免還會高反。」陸建毅昨晚從河馬那邊聽說付星月可能會在登頂途中搞什麼小把戲,他本就十分留意,今天一看,心想,這柔柔弱弱的姑娘能幹什麼?分明是泥菩薩過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