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巴雲野借口逛街,支開其他司機,去超市買了好些東西。半夜,她溜出下榻的賓館,一個人開車走了,到達龍哥最後出現過的邊境小鎮旅舍,天還沒大亮。
到這裡一打聽,才知道關於這件事的傳言很多,但對發現何政韌屍體的事,沒人能說出個所以然,當地人甚至連屍體的發現者是誰家的都沒個准數,巴雲野覺得很奇怪。她只打聽出昨天有村民在獨龍江上游的原始森林邊緣找到一把刀,上面還纏著一個什麼墜子,通知警察後,警察開始問民族聚居村的老人,誰曾去過森林、熟悉路,於是就又傳出「殺人犯」慌不擇路逃亡森林的消息,村民們都說,這是自尋死路。
一把刀上纏著一個墜子,那不就是昨天警察給他們看的疑似兇器和龍哥的手串木雕墜子?果然是龍哥故意扔在那兒的,他真的逃進了連當地村民都不敢進的、埋葬四萬日本侵略者的獨龍江原始森林!
巴雲野站在車子旁邊喝水,背後冷汗一片。這時,終於有俱樂部司機發現她「跑路」,電話一個接一個進來,罵她不講義氣的,罵她看不起同行的,罵她個人英雄主義的,什麼都有。
「你們上有老下有小,有幾條命跟著我進山?有個三長兩短,我怎麼交代?」巴雲野帶著耳機,一邊講電話一邊在後備箱翻找東西、整理背包,「說實話,我並沒把握一定能找到龍哥,但我一個人去好過一大幫人浩浩蕩蕩去……」
「巴爺!你的命不至於那麼不值錢!你他媽又不是石頭裡蹦出來的!」他們急得大吼,「我們都是你親兄弟(爹)!!」
「哼哼,誰他媽說是我親爹的,等回去我揍死他。」巴雲野笑道,不由分說掛了電話。
她整理好背包,關上後備箱,剛要繞到前面,就看到一個高大的身影背對著她靠在車頭,像是在點煙,寬闊強壯的背部將衝鋒衣外套撐得緊繃。
這感覺,陌生又熟悉。她不禁搖搖頭,揉揉眼睛。
對方轉身,冷冷盯住她,把還未點燃的煙狠狠一攥,指著她咬牙說:「巴雲野,你真是好樣的!」
「你……」巴雲野喉頭像被塞進一個鴨蛋,一時難以言語。她沒想到刁琢會出現在這裡,他離這一期的項目結束明明還有好幾個月的時間,更何況他並不知道自己來了怒江州,就算昨天那些警察說漏了嘴,他也不可能這麼快就找到這裡來。
她又想起自己不止一次做過的夢,他倆在某個十字路口開車相遇,短暫相視後,分道揚鑣。夢裡的他疏離冷漠,一副她再也觸碰不到的模樣,而不像現在,猶如一頭壓抑著憤怒的雄獅,隨時會撲過來。
他怒視她,而她一臉無辜地跟他對視,半天才指著他說:「你為什麼穿著北斗救援的衣服?」
刁琢沒答,皺著眉又惡狠狠盯著她好一會兒。只見她穿著皮衣短裝,下身一條迷彩軍褲,踏一雙黑色防水靴,將本就勁瘦的雙腿襯得更加修長,這種凌厲野性之美,卻讓他心悅同時,一股無名之火。他本就不是慈眉善目的長相,加上一身彪悍的肌肉,不笑的時候就有不怒自威的氣勢,更別說眼中壓抑怒火時,看著非常不好惹。
敢問巴雲野怕過誰?這會兒卻被他看得發毛,聳聳肩,敷衍道:「我有正事做,對我有什麼不滿等以後再說。」說著,她揮揮手示意他讓開,拉開車門正要跨上去。
「我辭職了。」
她一個沒踩穩,差點整個人撲倒在駕駛座。她一手扶著車門,轉頭看看他,「你地質隊那個工作,辭了?!」
他的工作不錯,算「體制內」的鐵飯碗,只要不出什麼違法亂紀的大錯,不會被炒魷魚,也不必擔心沒活干就沒錢賺,不單有五險一金,逢年過節還會發點慰問品,反正她這種靠客人吃飯的「無業游民」是談不上什麼穩定收入的,私下有時挺羨慕。
這樣的工作辭掉,他到底在想什麼?
想起上次通話時他說的「對你但凡有點標準和要求,老子不會有今天」,巴雲野好像能明白,又好像不明白。
他頷首,走近她,看錶情似乎有所緩和,不再那麼生氣。
巴雲野想後退,可車堵在後面,半步都退不了,「什麼時候辭的職?為什麼現在才告訴我?」
「你不也沒告訴我你自己一個人跑這裡來?我之前怎麼跟你說的?你是怎麼答應我的?」他再逼近一步,連發三問,乾脆把手撐在車身上,將她困在車門和他身體之間的窄小空間內。
這樣近的距離讓巴雲野更能看清他,包括他臉上淡淡的風霜疲憊感和眼底的紅血絲,玉珠峰上竭力把付迎濤背下來的時候他也是這個樣子,全程艱苦卓絕,靠意志力強撐。巴雲野不禁伸手撫上他的臉,胡茬冒頭,微微刺手,他壓低上身,低頭貼近她的臉。
一吻泯恩仇。
「嗚……輕點……」巴雲野微微掙扎,他卻置若罔聞,還故意追著咬她的舌頭,他的恨意和愛意都化為帶著些疼痛感的糾纏,她無法掙脫,就坦然接受。
在這樣的吻中,巴雲野仍然想著求證——「為什麼……辭職?」
他還是不答,只是吻她。
他已愛她入骨,一兩句話哪裡說得清楚。
他倆聚少離多,一冷戰或者鬧矛盾,互相見不著面,一些話很難掰扯清楚,加上生活圈完全不同,久而久之只會讓隔閡越來越大,終有一天激情冷卻,再難執手,對方就會如車窗外的電線杆子,雖然一直在那兒,但終歸漸行漸遠。要想長久,總得有一個人作出犧牲。
半晌,二人上車,跟北斗救援的其他志願者匯合,刁琢跟巴雲野說了警方接下來的行動——「他們已經找到兇器,據說兇器上查出龍哥的指紋和一些血跡,目前他們正在對血跡做化驗。他們判斷龍哥逃往原始森林,但不知什麼原因。當地人不敢進森林深處,而我們北斗救援早前組織過專家探過路,有部分路線圖和照片,因此他們在出動警力搜尋的同時,也請我們協助。」
「我們也推測龍哥去了原始森林。」巴雲野十分得意地把這幾天自己收集到的情況一說,刁琢非但沒有表示讚賞,反而冷哼一聲,「所以,你不僅自己跑過來,果然還組織了你們俱樂部的司機。」
「我們又沒鬧事。」她辯白道,「昨天我還熱情接待前來詢問情況的警察們,為了證明龍哥不可能給何政韌還手的機會,還親自向一名警察同志示範如何一刀結果一個人。」
「也就是說,你——襲警?」刁琢汗顏扶額。
巴雲野一笑而過,拍拍他的肩,「有個兄弟說附近村寨里一個參加過越戰的老兵曾聽見森林裡傳出過槍聲,這就是我決定不讓他們跟我一起進山的原因。」
刁琢眉頭一皺,「你覺得自己一個人去,就不會有危險?」
「危險性小一點。」巴雲野說,一副江湖口吻,「龍哥有難,我欠龍哥的,必須還。」
刁琢面帶詢問之意。
「你記得我曾提過剛退伍時心大又浮躁,結果誤入一個有買賣毒品的賭場幫人看場子嗎?」
他頷首,「龍哥撈你出來的。」
「『撈出來』一句話說來輕鬆,可你知道要從那種地方毫髮無損撈人出來多難?尤其你知道他們的勾當後,人家怎麼可能隨隨便便放你走?一開始我也以為花點錢了事,後來才知道,按照他們道上的規矩,即便關係通天,錢照交,人你要帶走可以——得『過三關』。就是被撈的人和撈他的人都站在一個直徑十厘米的靶子下面,分別對著靶心開三槍,一共六槍,雙方都平安無事,就放你們走。」
刁琢微訝,毛骨悚然,不禁偏頭看她——這女人,果然經歷過大風大浪。
只聽巴雲野接著說:「那些涉毒場子的『過三關』是非常殘忍和無恥的,把心理戰運用到了極致。有些人聽說要過三關就退縮了,有些人勉強上陣,他們會在旁邊端著槍指著,給你們施加壓力。十厘米的靶子,差不多就相當於你頂個蘋果讓對方射擊,考驗你的心理穩定性和雙方的信任感。據說從來沒有人能雙雙『過三關』,有的兩個人互相爆頭,有的一個射死另一個後,被放走。被放走的那個,無論是被撈的還是撈人失敗的,出去絕對不會說出涉毒場子的事,說了意味著自己槍殺同伴的事曝光。你看,何其陰毒!」
「你們過了?」
她心有餘悸,右手捫著胸口,嗓音難得顫抖,「你知道被人用槍頂著腦袋逼迫著去射另外一個人腦袋上頭的靶子是什麼感覺嗎?只要你有一點私心,想著把對方打死、自己就能脫身,另外一個人就玩完。這個遊戲其實不是比誰的槍法准,是比誰能先狠心打死另一個。有些人打死同伴後,當場就瘋了。」說到這個,她有些動容,「當時,龍哥他……讓我對著他頭上的靶子開六槍。他這是鐵了心豁出性命撈我出去,同時,也是信我。雖然我每槍都打中靶子,可他們放我們走時不情不願,又起殺心,好一番折騰……這事兒我誰都沒說過,就想告訴你,龍哥出事,我不能幹等警方通報,什麼都不幹。」
刁琢終於能理解巴雲野此前的憤怒,這種過命的交情,足以讓她這樣一個人也不顧一切去成全對方。
「不過……」巴雲野深吸一口氣,聲音漸漸低下去,將憋了許久的羞愧之意向他說明:「我想了很久,上次龍哥要殺何政韌,你千方百計阻止他,其實……也是為他好。如果我任由他復仇殺人,最後他被判死刑或者無期,才是真對不起他當初救我的恩情。所以,我……我想跟你說……」
「不提這個。」刁琢摸摸她的發頂,「是我對你態度太強硬,當時也沒好好解釋利害關係,只一味希望你完全按我說的做。無論如何,我為我的態度向你道歉,請你原諒我。」
巴雲野呼吸一窒,猛地握住他的右手,他堅定回握,牢牢將她的手攥住,似乎就想這樣一輩子不再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