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雲野陷入一片黑暗中,好像掉進一個深潭,越沉越深。深潭裡似乎有一雙乾枯的手,將她往下拉,下沉的過程中,她看到許多東西,都是她最最不願回憶和面對的。
幼年時,同學一家三口其樂融融,而她永遠等不到爸爸媽媽來接她放學。她的童年儘管有巴奶奶的呵護,卻始終是有缺憾的。
少年時,依賴和信任的大姐巴希野忽然車禍身亡,巴奶奶躲起來偷偷哭。讀書有用嗎?她本就平平的成績一落千丈,成為班級後腿,班主任嘴上不說,臉上是帶著嫌棄的,背地裡叫她「那個野種」,她是知道的。
巴奶奶年紀大了,有一天終於離她而去,她滿腦子只剩巴奶奶笑呵呵朝她走來的慈祥樣子……但每當想起這個畫面,她就能淚流滿面。
一切令她不快的場景,都一幕幕湧上心頭,好像一部舊電影,每一個鏡頭都是黑白的,每一句台詞都在刺她的心窩。
什麼都沒有了。
巴希野、巴奶奶、龍哥、刁琢……都沒了。
她又是孤零零一個人,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是。活著幹嗎!不如死了。她從未如此沮喪!對,死了,就像巴希野、巴奶奶他們一樣,到另外一個世界裡,不再理會這世間種種無可奈何。
好,她決定永遠地在這令人窒息的深淵裡沉下去。
原來人要死了,是這個樣子的。
她幾乎感覺不到自己的呼吸。
也罷。
忽然,一切混沌被人猛力一衝,好像露出些光亮。鼻尖痒痒的,她想伸手去撥,但沒有力氣,一個什麼東西在鼻孔上動了動,還是癢,但一陣涼意從鼻尖竄入,帶著一絲塑料管的味道。
漸漸,她一片漿糊般的腦子好像清醒了些,可以感覺到自己躺著的姿勢和手腳的擺放,繼而胸口的壓迫感消失,那些壓住自己並把自己吸成一具乾屍的怪物好像一隻只離開。
這是什麼回事?
不知過了多久,她能夠睜開眼睛,看到的是蒼綠的樹冠和陰沉的天空,還有不停滴落在臉上的小雨滴。她費力地抬手一抹,發現自己的口鼻住罩著一個東西,好像是……口罩。
她艱難地起身,四肢肌肉好像萎縮了,使不上勁,腦子還有些恍惚,遠遠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在那邊晃動,那是……刁琢?
這怎麼可能?她左右看看,只見大家橫七豎八地躺著,跟她一樣,臉上都戴著口罩,沒戴口罩的幾個人,掛著便攜氧氣瓶。怪物呢?歹徒呢?漫山遍野的墳頭菇呢?還有,同伴們不是一個個的都變成乾屍了嗎?現在看來他們的身體很新鮮,而且……都活著。
這是哪裡,天堂還是地獄,或者,是瀕死時的夢。
她試著站起來,然後看到不遠處居然躺著河馬,又是一愣。「我在做夢嗎?」見河馬口鼻罩著氧氣,她下意識一把扯掉,還用力往他臉上踩一腳。哼!叛徒!夢裡老子也不放過你!
她搔搔後腦勺,為了證明一切不是夢,大叫了句:「刁琢——」
刁琢轉身,帶著口罩,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見他抬手搖了搖算是回應,快步朝她走來。
巴雲野想起早年自己聽說,在夢裡是發不出聲音的。等刁琢走到她面前,她用力捏了捏他結實的手臂,嗯,觸感很真實,確實是那雙曾緊緊摟抱著自己腰的手。為了方便說話,想摘下口罩,卻被他阻止。
「別動,如果你不想再被幻覺牽著鼻子走。」刁琢幫她帶好口罩,「既然醒了,好好看看這裡。」
她環顧四周,那些可怖的古早屍骨還在,死狀提示著它們生前遭受到多麼大的驚嚇,一片密密麻麻的灰白色墳頭菇也還在,茂盛鮮活,看著依舊噁心。歹徒們都不省人事,刁琢並沒有給他們吸氧,也沒為他們戴口罩,雖然如此,他們身體鮮活,並不像一開始那樣,成為乾屍模樣。對了,除了那個紋著蛇的男子——他依舊嗷嗷叫喚。
「到底怎麼回事?」巴雲野皺眉。
「我們中毒了。」刁琢言簡意賅,「雖然我不清楚到底什麼樣的毒素會讓我們產生幻覺,但可以肯定我們一直被幻覺蒙蔽。」
「中毒?是毒氣嗎?」巴雲野摸摸口罩,「難道是通過呼吸……可是,只要吸氧、戴上口罩就能解毒嗎?」
刁琢想了想,似乎在組織語言,「我的想法是這樣的——我們進入這片區域後,所看見的、感覺到的,有真有假。首先是磁場。這裡的磁場確實有些異常,所以導致我們的電子設備失常,干擾信號,因此也導致一些戰鬥機失事。這些都是真實存在的,它讓我們失去方向,多多少少在心理上會產生一些壓力和恐慌。其次,是樹林幻影。實際上,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們就已經產生了輕微的幻覺,但因為中毒程度比較輕,加上幻影可以用磁場和水汽的作用來解釋,所以被集體忽略。樹林出現幻影后,事情就變得越來越古怪。」
巴雲野點點頭,「接著我們遇到了食肉兔子……是真的嗎?」
「兔子是真的,但食肉是我們的幻覺,也是兔子的幻覺。」刁琢張開雙手,本來還傷痕纍纍的手背和手腕只有些擦傷和磕碰青紫,巴雲野一看,也檢查一番自己的手腳,明明被兔子咬了好多口,卻只留下一些擦傷。
「怎麼會這樣……」雖然不會留下疤痕令人愉悅,但她還是不解,「你是怎麼發現這一點的?」
「食肉兔子出現的時候,我心裡就有一些疑惑,反科學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數量如此龐大的兔子如果真吃肉,一天的消耗量是多大?一個月是多大?這裡的其他動物的繁衍速度能不能跟上兔子的繁衍和進食速度?如果缺少食物,種群的數量會下降,從而穩定在一個比較適應性的水平。但那天攻擊我們的兔子那麼多,進食速度那麼快,整座山的動物都不一定能滿足它們一個月所需。那些兔子出現得過於迅速,但個體的攻擊性不高,也看不出有什麼為了吃肉而進化出的新技能,所以我一直在想,肉食兔子究竟是真是假。孔敢警告我們的那些話和他說的村裡『瘋子』的情況,你記得嗎?一群人進山,只剩一個人瘋瘋傻傻地回來,喊疼,身上卻並沒有什麼很嚴重的傷。」刁琢思緒萬千,需要一條一條理出來。
這時,葛明亮、胖猴、譚林等人依次轉醒,都處在莫名其妙中。
只聽刁琢接著說:「如果兔子跟我們一樣,都因為中毒而出現幻覺,從而產生攻擊人類的行為,就比較符合邏輯。所以,真實的情況很有可能是——只有幾隻兔子攻擊了我們,而我們的幻覺是遇到一大批吃人的兔子,還被兔子咬得渾身是傷。到這一步,我們的中毒癥狀加深,幻覺升級了,從視覺上升到觸覺。現在我們身上並沒有那麼多傷口就是最好的證據。」
依次轉醒的幾個人聽刁琢這麼說,都帶著些茫然去看自己的手,再抬眼時,眼中幾分清明和欣喜。
「所以,被兔子吃掉的那幾個人……」巴雲野試探地問:「根本沒死?」
「沒錯,有可能只是暈倒。大家都中了毒,遇到兔子後,產生了一樣的幻覺,加上周圍人恐慌情緒的助興,自己被自己嚇暈。」
她嘴巴一撇,「便宜他們了。」
「接下來,時而出現時而消失的龍哥,就是我們中毒癥狀進一步加深的表現。因為兔子確實出現過,我們的幻覺只是根據實景再加工,而龍哥至今還沒出現,我們卻憑空想像出一個來無影去無蹤的龍哥,當時,我們的幻覺已經不需要實物了,能把心中所想直接加工成『影像』。」刁琢一邊說,一邊扶起剛剛蘇醒的大秦,讓他靠在一棵樹上,塞給他幾片消炎藥,並囑咐他吃藥的時候不要呼吸。
巴雲野幫忙遞水,「照你這麼說,從地底下跑出來的那些臭臭的怪物,都是我們自己想像出來的。可……為什麼這麼真實?我真以為自己要死了。」
「死……」刁琢重複她的話,「幻覺的終點是什麼?後來,我大膽假設,中毒的最終階段,就是幻想出自己的死亡。這種毒的毒性並不像其他毒菌子一樣猛烈,本身並不足以將人毒死,但它會讓人產生恐怖的幻覺,讓人在負面情緒和恐懼心理的作用下,產生對死亡的嚮往,並且默認自己的死亡。」
「這毒……這麼古怪?」大秦有氣無力地問。
「什麼叫對死亡的嚮往?」巴雲野問。
「人類都是有本能的,本能之一,就是生存。所以有時候在生命受到威脅的情況下,人類會爆發出巨大的力量,比如跑得比平時快幾倍、力氣比平時大幾倍等等。如果這種本能被『屏蔽』,可能產生反效果,那就是求死,而且是速死。這種求生慾望的喪失,就是對死亡的嚮往。我們中的毒既然能讓大家產生幻覺,就說明它影響的是大腦。大腦是人體內最神秘的器官,目前,人類對大腦的理解和研究,可能只有30%,另外70%是怎麼回事,誰也說不清楚。我想,求生的意志是大腦的應激反應,這種毒素有沒有可能在大腦中直接阻斷了求生信息的發起和傳遞,產生一些逆反應。」刁琢臉色肅穆,「不瞞你們說,這樣的死亡嚮往,也出現在我的身上。因為身體和心理的痛苦,而產生速死的想法。普通人平時在遭遇巨大挫折和生理痛苦時,這種念頭一閃而過,這種毒無疑放大了這種念頭,藉由恐怖的幻覺,讓人一心求死,最後默認自己已經死掉,不能動,也不會呼救。」
大秦吃了葯,粗喘幾下,「我感覺就像經歷一次鬼壓床,想動也動不了。我當時就想,我受了傷,不僅不能自保,還會拖累你們,所以被『怪物』撲倒時也沒掙扎。」
巴雲野想起自己陷入昏迷前那些不好的回憶,每一個都散發著負能量,使她心情沉鬱,激不起一絲一毫想反抗的念頭,只想自暴自棄。這應該就是刁琢說的,對死亡的嚮往。
蘇醒過來的向桉看了眼巴雲野,「我看到巴爺死了,就……就覺得活著沒意思了。」
「我謝謝你。」巴雲野對他一抱拳。
譚林看一眼刁琢,無語地拍拍向桉的肩膀,「我看你餘毒未清說胡話呢?」
向桉呵呵一笑,「巴爺健康開心就好,我可以當巴爺永遠的備胎!」
刁琢斜睨巴雲野,對她的一身桃花債表示無語。
她故意忽略他的目光,「孔敢說的那個『瘋子』因同伴相繼『死亡』,精神失常,或許,同伴並沒有死,而是中了跟我們一樣的毒,進入瀕死狀態,只有『瘋子』機緣巧合逃回來。原來我們經歷的這一切早在以前就有人經歷過!」
刁琢頷首,「相信每個進入這片山林的人都難免出現幻覺,有的死去,有的精神失常,所以這裡也成為當地老人們口中的『禁地』。」
葛明亮緩過來,一直揉著自己的胸口,好像在順氣,不禁問:「這太不可思議了,你也處在幻覺中,又為什麼能確定眼前的都是幻覺?」
「因為他表現得跟我們不一樣。」刁琢用下巴指了一下奄奄一息的紋蛇男,「他中了毒菌子的毒,卻沒有受到『怪物』攻擊,而且,我發現他根本看不見那些『怪物』。我想,應該是他中的毒跟我們中的毒恰好產生了什麼中和反應,又或者,他體內的毒更兇猛,力壓其它毒素。至於他沒有受到攻擊,其實是我們幻覺的『盲點』。大家潛意識裡都默認他必死無疑,所以大家在幻覺中,怪物都不會往他那裡去。」
聽了這話,大家紛紛點頭——
「我只看到你們一個個被撲倒、死去,心裡難過得半死,沒留意到他。」
「怎麼?原來他還沒死啊……我以為他又拉又吐的,早就掛了。」
「多虧他中了毒,活該!」
巴雲野揉揉眼睛,「可為什麼我們的幻覺通通一模一樣?」
「人與人之間會互相影響,加上環境的刺激和幾萬日本鬼子葬身於此的傳說,我想,我們的幻覺應該大同小異。」
向桉:「我看到一大堆日本兵從土裡頭爬出來,一個個血淋淋的,還很臭!」
譚林:「我看到的是泥人,女媧造人的那種泥人,軟趴趴的,一打一手泥。」
葛明亮:「我也看到日本鬼子!」
胖猴:「追殺我的是一群喪屍,都是我同事變的,端著機關槍,還穿著警服……」
巴雲野心有餘悸,「我看到一群沒有臉的怪物,它們是沒有骨頭的腐屍……你呢,刁琢?」
「跟你一樣,這可能跟我們處理過鄒開貴的遺體有關。」刁琢說,「其實我們的幻覺都是基於這裡的環境,加上自己過去的經歷演變而來的,多多少少映射人潛意識裡的最深的恐懼。」
「你們居然怕日本鬼子……」巴雲野嘲笑道。
葛明亮覺得很沒面子,趕緊轉移話題:「到底哪來的毒氣,如果是人為,絕對是犯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