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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後,謝歆再見到王燁,發現王燁已經全然不記得她是誰了。新人介紹儀式上,謝歆夾雜在一大群新人中間,齊整整的一排,千篇一律的新人職業裝,笨拙傻氣。在這個時刻,各個新人也想借這樣的場合炫耀一番,自我介紹時,中英雙語基本數見不鮮,會法語、俄語、西班牙語的倒能跳脫出來一點,但不管一個人再如何舌燦蓮花,在這些於職場中摸爬滾打數年乃至更久的同事看來,他們都不過像新生嬰兒一樣,羸弱嬌小,不值一提。
謝歆沒有表現出非同凡響的一面,姜楠竟也沒有,這讓謝歆有些意外不已,但她看向姜楠的眼神很快就收了回來,盡量平視前方。她只用了非常簡單的中英雙語介紹自己,然後就退到了隊伍後面。和大多數新人一樣,面對黑壓壓的一眾人(在謝歆看來就像是觀眾),她的臉上還有一種學生見到老師的誠惶誠恐,甚至連說話的底氣都沒有。姜楠雖然氣定神閑,但也沒有比謝歆好到哪裡去,像是原本打好的腹稿通通沒有用上,在前幾位出彩的介紹下,唯恐多說一句都相形見絀,索性簡明扼要。但這不是她本來的樣子,謝歆記得早上出門的時候,姜楠明明有在洗手間里化妝,出來的時候,也是帶妝的模樣,但現在卻一下子面色寡淡,連她什麼時候卸的妝,謝歆也不知道。
謝歆注意到站在人群中的王燁,心裡複雜得很,一方面想要被注意到,一方面又覺得還是不要太招人耳比較好,然而王燁似乎並沒有看向她,還是讓她感到一些失落。如果說讓謝歆決定留在這個公司的主要原因,能分到了王燁的組裡則佔了很大一部分比例,儘管許多人和姜楠當時的想法一樣,認為像王燁這樣二十來歲的小姑娘,成不了什麼氣候,但謝歆第一眼看見她,就感覺到她渾身上下不同凡響的一面。
李歐主持完迎新儀式之後,新人們各自散了,謝歆和姜楠被楊曦然帶到王燁組裡,王燁只是和她們點頭問好,隨後讓她們先跟著厲如花整理材料,順道學習一下公司的辦公系統。謝歆看著王燁並不動容的表情,想來她是真的已經不記得自己了。
「你不要那麼在乎Kelly啦,她一向這樣的,不冷不熱,倒不是不喜歡你們,只是她只把時間放在最有效的事情上。於工作而言,這是好事,也是你們應該學習的地方。」厲如花私下安慰道。
「花姐,我想打聽個事兒……」姜楠趁機提問道。
「別叫我花姐,叫我Linda。」厲如花立馬制止道,挑眉斜瞅了姜楠一眼。「OK,Linda,我想知道王SV進公司幾年了?」
厲如花對這小妮子生了幾分厭煩的情緒:「你打聽這個做什麼?」
「王SV年紀輕輕就能坐上supervisor的位子,真的很厲害啊,她就是我們這些新人的標杆啊,我們肯定得迎頭趕上,所以才冒昧地問起。」
聽完姜楠的解釋,厲如花也覺得有幾分道理,一個新人,有野心是應當的,誰進職場,不是圖點名圖點利,但表露得太過明顯,也未必是什麼好事。厲如花敷衍地回答道:「你們王SV的晉陞速度不是隨便誰都能趕上的,不過你好好做事,明眼人肯定都看在眼裡,記在心裡。」
姜楠顯然對這個答案並不滿意,但也看出了厲如花臉上的幾分慍色,不敢再多問,倒是謝歆趁著這個機會接問道:「王SV會直接指導我們嗎?」
「指導?」對於這個詞,厲如花也不知道怎麼回答。就進入職場的新人來說,只有領導和被領導的關係,而「指導」這個詞,太過曖昧,厲如花輕呵道:「只有學生和老師才有這樣的關係,小姑娘,你已經畢業了。」
謝歆發現自己說錯話,一下子急紅了臉,平時說話也是三思而行的人,怎麼今天這樣亂了陣腳,後來謝歆才漸漸發現,不管是誰,即使在大學裡再如何耀武揚威,進入職場,便迅速被這年歲漸長經驗豐富的同事壓製得喘不過氣,說什
么好像都是錯,做什麼好像都有問題,原本的自信此刻全無,時時刻刻都變得戰戰兢兢。
那一整個上午,謝歆和王燁真正面對面說話的機會基本上一次也沒有,午飯的時候,謝歆聽到其他組的新人都說起自己組SV的各種風趣、成熟、無微不至,真正感受到組織的關懷,唯獨謝歆和姜楠兩個人沉默寡言。
回頭上洗手間,姜楠一邊擠按洗手液,一邊陰陽怪氣地輕笑道:「我就和你說,年輕的領導沒什麼帶新人的經驗,你不信,自己瞧瞧,我們好歹是BMC,她連正眼都沒瞧過我們一眼。」
謝歆也覺得惆悵,但還是安慰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性格,這並不代表什麼。」
「你倒是被她吃得死死的,那天怕是給你下蠱了。」
「那你現在生氣有什麼用?你要麼去和人事申請換組,要麼也只能忍氣吞聲先做著。」謝歆也氣到了,她不喜歡姜楠總是用攻擊人的語氣和自己說話。
姜楠見謝歆動怒了,也不再說下去,將水龍頭的水流調到最大,三兩下沖洗完了,摔門出去。
謝歆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略微出神,這時身後的隔間門突然打開了,一個女生顫顫巍巍地從裡面走出來,彷彿剛才聽到了什麼不該聽的事情。謝歆認得她,她是和自己一起培訓的新人,叫聶朱丹,整個培訓過程中,她們都沒有說過什麼話。聶朱丹過來洗手,整個頭往下垂,差一點就要把臉貼到面盆上了,她像是故意把水龍頭的水調得小小的,謝歆也意識到自己不該在旁邊站太久,準備離開,聶朱丹卻突然開了口,說:「我聽說,她可是個狠角色。」
「誰?」謝歆不料她會冒出這麼一句話來。
聶朱丹哼唧一笑,「還有誰,你們SV啊,別看她小小的,能幹著呢!」說完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側身從謝歆身邊走了出去。
謝歆不知道聶朱丹口中的傳聞是真是假,但總歸不是壞事,謝歆再回頭一想,剛剛低落的情緒一時間又得到了緩解,姜楠這麼不喜歡王燁,那就讓她自己申請調走好了,正巧不用再和她捆綁在一起,這麼一想,謝歆又開心了些。
整個下午的會議上,謝歆都有些出神,她沒想到,一個例會竟然會有這麼多人參加,黑壓壓的一片像是黛青色的群山,高高低低的腦袋彷彿延綿相接的峰頭,同事之間中日英三語的無縫對接聽得她有些發愣,徹底像是置身在茫茫無邊的叢林中找不到方向。她回頭去看姜楠,後者昏昏欲睡,毫不忌諱地連打了好幾個哈欠了,謝歆也覺得有點無聊,原本想好好做一下會議記錄,卻無奈專業的東西一個字也聽不懂,什麼撬邊什麼套結什麼餘量,真是完完全全不明白,只見幾位同事拿著衣服褲子在會議桌上仔細講著問題,突然蹦出一兩個英文單詞,間而又是日語,混雜在一起,像是聽天書。
謝歆有點小孩子氣地索性在筆記本上畫起畫來,結果偏偏被厲如花看見,瞪了她一眼,她慌慌張張收起筆,又假模假樣聽其他人的發言。
這時坐在會議室正中間的于飛虹突然止住了接下來要發言的人的講話,說:「我們還剩下15分鐘的時間,有件事要和大家說一下。」于飛虹動了動手上的遙控器,她的電腦屏幕瞬間投射到了白牆的投影屏上。那是一張密密麻麻的數字表格,謝歆能看出那是一些品類的價格。
「周一的電視會議上,總部針對BUNK、H&R、Indite三個品牌的數據進行比較,發現雖然我們品牌一直位於全球服裝快消品牌前三,但始終無法越過H&R和Indite,其根本原因是在物流上。特別是Indite,能夠常年位於榜首,除了他們的品牌設計感強以外,更重要的是他們配全SKU(即Stock KeepingUnit,意思是最小存貨單位。比如一件同樣花紋的衣服有5個顏色,4個尺寸,那它的SKU就是20)的速度比我們要快十倍。據說他們有自己的直升機,就是為了隨時補貨,而我們的日常船運抵達貨倉時間實在太長,補貨也比較麻煩,所以總部希望我們能夠在接下來的時間裡,提升物流貨運的速度。」
在場的各位竊竊私語起來,對於Indite有直升機的傳聞也不是第一次聽說了,
可BUNK不可能拿出閑錢來做這種事情,提升物流速度,說來也不過像是一句口號。
「下面這張表格是我們公司各個部門的原價率表……」于飛虹突然頓了頓,「有哪位UMC知道什麼是原價率嗎?」
謝歆聽到「UMC」立馬正襟危坐,原價率是什麼?她沒有聽過,但是光從這個詞來看,應該是與成本有關。根據她之前大學《經濟法》里對市場經濟的了解,她猜測所謂的原價率應該是指成本價除以銷售價格所得的百分比。這時一個其他組的男生舉了手,站起來說:「應該是指成本吧。」
于飛虹略微點了下頭,接著問:「那你可知道一件衣服的成本由什麼組成?」「這……面料、加工費、運輸……」男生摸摸頭,背在身後扳著手指歸納著。
「好,你坐下吧。」于飛虹站起身來,看向投影幕布,對所有人說,「目前我們商品的原價率基本都維持在45%左右,但如果要提高物流速度,勢必要將原價率壓到更低才行,像外套、多袋褲這樣的生產指數(即指生產過程中的難易程度的數值,以1為基準,高於1為難度商品,人工成本高,低於1為簡易商品,人工成本低)高的商品往往沒法降低原價率,但是像襯衫、牛仔褲這樣的常規商品,我們完全是有辦法做到的,所以……」
幕布上的45%在一瞬間變成了30%,在場的大部分人都瞠目結舌,其中幾個日本人MD的討論聲漸漸大了起來。于飛虹接著說:「事實上,當我拿到這個數字的時候,也是和大家一樣嚇了一跳,可是你們也知道公司的宗旨—Nothing is impossible,所以,18年第三季和第四季的產品,各位MD要費心 了。」
「簡直太難了。」說話的是和已經離開的藤原一起進公司的山崎,大概因為在一眾MD里他最年輕,所以說話也最不計較,「從45%降到30%,幾乎是砍掉了一大半的費用,最後落到面料源頭上,就只能用更次的面料,商品的品質肯定會受影響的。」
山崎的話也是大家心中的擔憂,BUNK之所以在消費者中深入人心,最根本的原因還是因為它區別於另外兩個品牌的質量。BUNK的款式雖然遠遠比不過另外兩個品牌,可是質量絕對是頂好的,如果按照目前總部給出的原價率進行壓縮,那品質是肯定不能再保證了。
于飛虹正要說什麼,突然間辦公室的大門被推開,所有人紛紛回過頭去,只見高娜一身朱雀紅的呢子大衣,套著一件黑色蕾絲邊的內衣,紅光滿面,唇色不是鮮艷奪目的大紅,而是有些咄咄逼人的玫紅,踏著寶石藍的高跟鞋姿態妖嬈地走過來,這番光景,和那日王燁所見判若兩人。
「30%就把儂給嚇到啦?那我看這個MD還是不要做了。」高娜毫不顧忌地甩了一把臉色給山崎,一手撐在會議桌上,和山崎對視。山崎倒是愣住了,不清楚這進來的不速之客到底是誰。
于飛虹走到高娜身邊,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你和年輕人斗什麼氣?」高娜咧嘴露出一抹鄙夷的笑,「噢,看我失禮失成什麼樣子了,大概這辦公室里都以為我是什麼走錯門的人,專程來攪局的。」
「這是我們的高娜MD,接下來全權接手藤原MD的所有業務。」于飛虹向所有人介紹道。
于飛虹語畢,剛剛還鬧哄哄的會議室頃刻噤了聲,謝歆注意到此刻每個人的表情,像是古人懼怕天狗卻又終於見到了其真面目,雖未與想像中一樣面目可憎,但也忐忑得不敢靠近,這眾人之中,唯獨王燁站在那裡,更像是一個旁觀者注視著台上的一齣戲,像是看見了月亮一點點被吞噬,由明變暗,又慢慢露出絲絲生氣,由暗變明,明暗交替,卻並不驚奇。
高娜笑道:「雖然說我也是從上海部調出去的,但現在換了身份回來,也可以算作新人吧,大家這麼愣愣地看著我,連一聲歡迎的鼓掌都沒有,我是長得多不討人喜歡啊?」
高娜這麼一說,大家鼓掌也不是,不鼓掌也不是,更是頓在那裡,無所適從。于飛虹趕緊打了圓場,連忙笑道:「壓低成本這件事把大家都嚇到了,一時半
會兒沒回過神來,場面上熱熱鬧鬧都強不過打心眼裡歡迎,本來新人也是新,
你也是新,你說不想麻煩,我想想,還是把迎新會準備好了,你就不要計較了吧。」
于飛虹這麼說,高娜也就不再跋扈了,原本以為她還會說些什麼,卻也都不說了,只是像釘子一樣的眼睛尖銳得讓人不敢直視,好像誰多看一眼,就會立馬被戳傷。高娜慢慢走下台,四下看了看,像是鎖定了一個角落,謝歆注意到王燁正站在那裡,表情凝重,高娜施施然移步過去,站在王燁旁邊,似乎在試探王燁的反應,王燁朝著高娜大方點頭示好,高娜則翻了一個白眼,沒有回禮,從王燁身邊走過,在一群日本人中間找了個位置坐下,然而謝歆很快發現,高娜從一開始留意的並不是王燁,而是站在王燁附近不遠的一個男人,那個小男人從高娜出現的時候就表現得極其不自然,兩掌相握,十指不停地反覆搓揉著。
于飛虹見高娜坐定,才繼續剛才的話題說:「關於降低原價率的具體通知,總部之後會有詳細郵件發到各位郵箱里,各位MD及SV請特別注意,如果負責的工廠出現在降低原價率的名單上,希望全力以赴。」
餘下的時間,于飛虹只說了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又強調了一遍迎新會將於近日舉行,希望大家屆時參加。
散會之後,走廊里的日本人還在小聲嘀咕著,高娜挺著她的大胸脯,趾高氣揚地走在後面,沒有人靠近,像是她周圍包裹著一圈結界,憑空把流散的人群從中阻斷。高娜漸漸放慢腳步,突然喚聲道:「李樂平……」
剛剛在會議室里搓揉十指的那個小男人突然站住了腳,雙肩瑟瑟發抖,人群繼續向前流動,他緩緩地轉過身來,高娜刻薄地笑道:「怎麼,我現在不做你領導了,招呼也懶得打了是吧?」
李樂平的臉像是沾了香灰,煞白煞白的,抽著嘴角解釋道:「沒,我……我是怕娜姐忙,擔心耽誤娜姐的時間。」
「少給我說些風涼話!」高娜的一聲怒吼一下止住了大部分人的腳步,高娜輕哼了一聲,「風水輪流轉,你也是想不到我有一天會回來,聽說你這兩年趁我不在,過得松活,級別噌噌往上追哪。」
「娜姐,當初我真的不是有心的。」
高娜輕緩地走到李樂平的身邊,靠近他,壓低聲音說:「你是不是有心的,接下來的時間還長,你倒是證明給我看看。」
四年前,高娜趁著郭靖帶著林丹出差不在上海,殺林丹一個回馬槍,當時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打算就此打倒林丹,卻不料最終被手下這個李樂平給出賣,反將自己逼出了上海,這件事,高娜一直耿耿於懷,眼下得以回歸,勢必要讓李樂平知道自己的厲害。
高娜穿過李樂平往電梯方向走去,李樂平獃獃地站在那裡,後頸留下一滴冷汗。
2
幽幽的碧藍色窗帘是最近才換上的,窗台上除了往常的綠植,最近又多添了一爐香,香是打掃辦公室衛生的阿姨送的,說是從普陀山買來的好香,于飛虹一開始不好意思收,說付錢給阿姨,阿姨偏偏不收,擅自給於飛虹點上了,于飛虹知道阿姨圖的是什麼,還是希望能給自己的兒子找個工作的機會,但這件事于飛虹和阿姨說得很清楚,她沒辦法擅作主張,阿姨倒凸顯出幾分百折不撓的架勢,嘴上說著「沒關係,你用著」,卻像是時時讓于飛虹記得她的付出。
最近于飛虹時常頭疼,那點香確實讓她精神舒緩不少,她坐在辦公椅上,一手支在桌上揉著太陽穴,一邊看著百葉窗外出神。她起身,拉開窗帘,點燃了夾在手指間的一根煙,靜靜吸了一口。空氣凈化器開到最大,撲哧撲哧的風扇聲響讓于飛虹陷入沉思。
兩年前,郭靖還在任時,被公司革職的前CEO田曉明加入競品公司,私下找到于飛虹。田曉明說手裡攥著于飛虹的秘密,BUNK長期使用的RT679面料含有不可消減的有害物質,而RT679的供應商正是于飛虹的丈夫。田曉明以此威
脅,希望于飛虹私下透露BUNK機密給他。當時正值上升期的于飛虹受此要
挾,束手束腳,而田曉明坦露,他之所以知道這個秘密,正是高娜臨走海外時專程去提醒他的,而高娜之所以這麼做的原因,于飛虹再清楚不過。
那時和林丹的爭鬥,高娜已是強弩之末,而當她深夜撥來電話求助時,于飛虹並沒有伸出援助之手,怨恨的種子就此播下。高娜告訴于飛虹,她不在了,林丹依舊不會放過任何人,以及任何上位的機會,于飛虹遲早會成為下一個被扳倒的目標,不信就等著瞧。後來的事實證明,高娜所言非虛。那時候于飛虹身在海外,認為自己早已與上海公司內部爭鬥再無相關,一方面不想捲入任何爭鬥,另一方面,她的內心也萌發了一絲希望高娜被踢出局的念頭,那種單純的自私,只是因為自己多年的努力彷彿在漸漸化為泡影,她希望高娜也能嘗到這樣的滋味。
之後,風水輪流轉,于飛虹回到上海,到如今一步一步坐上CEO的位置,實屬不易,而如今高娜回來,要說心中一點顧忌沒有,也只是自欺欺人,說實話,她拿不準高娜心裡真實的想法。
她扶著額頭,吸盡了最後一口煙,將煙頭在煙灰缸里摁滅,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她經常設想郭靖坐在這個座位的情景,端著同一杯咖啡,對著同一台電腦,查看同樣無趣又繁複的郵件,甚至有時候于飛虹覺得自己不過只是郭靖的一個替身,用自己的軀殼在延續他未完成的工作。與此同時,她就像是科幻電影里的AI,執行上級一道又一道的指令,卻並不盡然是自己的本意。那些忐忑、惶恐、畏懼—擔心自己隨時像郭靖一樣成為犧牲品被踢出局的不良情緒,是她還能感受到自己真實活著的唯一要素,除此之外,儘是傀儡般的麻木。
這時有人敲門,于飛虹下意識地關掉了郵箱的視窗,切換為白雪茫茫的電腦桌面,低聲讓對方進來。王燁大方推開門,于飛虹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坐下。王燁沒有坐,而是遞了一份報告上來,說:「這是菲英琦交上來的自檢報告,不良率在0.1%,他們還是希望我們能夠對他們恢復現貨現結,不然工廠怕是撐不下去。」于飛虹拿著報告略微掃了一眼,說:「他們應該也知道,僅憑這麼一個數字,不能改變什麼,對BUNK而言,自檢與不檢沒有區別,除非他們願意自費聘請第三方檢品公司對未出貨商品全檢,但那筆錢,菲英琦一樣不會覺得便宜。」
王燁點點頭,在進辦公室之前,她已經預想到這個結果,不,應該說,她從一開始就告訴過徐總這個方案並不可行,但在沒想到更好的說辭安慰菲英琦之前,接受他們的報告不過是權宜之計。王燁根本沒想要把這份報告遞上來,但還是敲門而入,不過是為了避人耳目,于飛虹從散會後到現在把自己關在辦公室里足足將近一個小時,如果她不來打破什麼,外人總要起點疑心了。
于飛虹注意到王燁並沒有要立馬退出去的意思,頓然明白了她的來意,她微微一笑,換下了剛才有些疲憊的面容,說:「我沒事,不用擔心。」
王燁與于飛虹靜靜地對視了兩秒,兩人都心疼彼此般地笑了笑。王燁盯著煙灰缸里的煙頭說:「開開窗可能更能神清氣爽一些。」于飛虹順著王燁的眼神看過去,掩飾般地解釋道:「抽煙對我來說,大概是讓我覺得自己還年輕的一種方式。」王燁聳聳肩,不置可否,于飛虹切了話題,問道:「對了,今天的事,說說你的看法。」
「於總是說原價率還是說……」「都說說看。」
「30%,說實話,就目前的狀況來說,很難。說句不好聽的,MD沒辦法解決的事情,最後都會攤到SV身上,SV再逼迫工廠,一環追一環,其實大家都很無奈,但是人人都不能喊苦,沖著所謂的企業理念耗盡大家的激情,這並不是一個好兆頭。」
「你說的我何嘗不懂,上層領導電視會議的時候就有人提出異議,但是很快就被駁回了,如果不是新田在醫院無法重新回來勝任,公司也不至於一而再、再而三地咄咄逼人。」
去年冬天的東京會議上,BUNK有史以來最大的內部矛盾瞬間爆發。王燁雖然沒有參與其中,但也略有耳聞。當時因為「RT679面料有毒事件」的爆發,
BUNK股市受挫,郭靖引咎辭職,旗艦店店長丁善正、SV林丹及田曉明三人為了報復公司的不公平待遇,趁機買入大量股票,成為股東,趁機將CEO郭靖踢出局,會議最後也以新田發病而告終,就在公司秩序紊亂的時候,董事會的菊池任命于飛虹代替郭靖出任CEO,林丹也順勢調往紐約,趁著新田社長一病不起,菊池立馬掌管了所有事務。
王燁也能感受到,自從社長新田住院之後,公司上層的紛爭就越發明顯了,新田社長的兒子新田川完全不懂公司運營,幾乎全部仰仗老董事菊池,負責歐美市場的Chari直接越過新田川和菊池對峙,但歐美市場過小,始終無法與菊池分庭抗禮,菊池要的是所有人的臣服。菊池的意見總是極端又不留餘地,每每對下提出過分的要求,從來不會反思物極必反帶來的後果。可笑的是,在這糟糕的指揮下,全球營業額確實又創下新高,接連兩年在天貓雙十一當日拿下銷量第一的排名,可這隻會讓昏庸的上層認為自己指導正確,而明理人早就看出這不過是揠苗助長罷了,表面的繁榮最容易曇花一現。
可于飛虹還是時常安慰幾個SV說:「不管怎樣,大家也只要做好自己的本分就是了,我還在上面撐著,放心好了。」一開始大家也真相信,可是近些日子,不僅王燁,想必其他人也慢慢感受到了于飛虹的力不從心。
于飛虹主動跳開了話題,關於原價率的反應,顯然不是她剛剛問題的重點,「說說別的。」她兩隻手自然地攤在辦公桌上,兩手合十,對著王燁似有若無地笑了笑。
王燁知道于飛虹想要聽聽她對高娜的意見,但是在這個節骨眼上,稍稍主觀一點,或許都會造成對方覺得自己心胸狹窄的印象,事實上,對於高娜,王燁遠沒有想像中那麼局促和不安。她定定地看著于飛虹,說:「其實也不知道說什麼,只是突然想到一句,也無風雨也無晴,大概就是這樣的感覺。」
于飛虹對這樣的回答是滿意的:「關於成本和原價率的事情,其實總部已經有了對應的方案,他們打算將工匠老爺爺劃分到組,跟著SV和MD一起對工廠效率進行改善,從而加大量產數,再一起跟著面料工廠研發成本更低、舒適度更高的面料,儘可能降低原價率。」
于飛虹提到的老爺爺,是總部在日本召集的近三十位老匠人,他們都是以服裝縫製和面料開發出身的專家,在行業內有豐富的經驗,只是他們來到中國之後,公司也一直沒有真正地用到他們,日常只是幫忙看看報告,給出一些改善意見,幾乎沒有真正到過現場。這一次公司決定動用他們,看來是鐵定要跟原價率耗上了,然而這些事于飛虹在會議上卻隻字未提,並不像是忽視遺漏,更像是她故意為之。
「對於菲英琦,我倒是有個想法。」于飛虹不急不慢地說,「我想讓吉田老爺爺跟著你去工廠,以效率改善為由,藉機查明菲英琦商品的問題,當然,我要的不是真正的問題,而是給總部一個安心的答覆,這樣結款方式才有可能重新恢復到現貨現結,你能明白嗎?」
王燁當然是聽懂了于飛虹的意思,在上層眼裡,不管他們一行人如何費盡唇舌解釋,都抵不過老爺爺的三言兩語。而在那一群老爺爺里,吉田是與于飛虹走得最近的一位,所以于飛虹對吉田有信心。只是,高娜真的會袖手旁觀嗎?這才是王燁擔心的問題。
「所以……」王燁知道于飛虹從她的眼神里讀出了她的擔心,「高娜那邊,就要拜託你了。」
果不其然!王燁已經想到了這樣的結果。這件事根本不是簡單地幫菲英琦解圍,而是于飛虹要借王燁之手給高娜一個下馬威。表面上于飛虹當然不會和高娜起正面衝突,甚至要保持著客客氣氣的狀態,但于飛虹也絕不會縱容高娜就這樣囂張下去,所以王燁就是于飛虹手上最重要的那張牌,不,應該是最鋒利的那把刀。
「菲英琦能不能渡過難關,說實話,還得靠你才行。」
于飛虹起身在王燁的肩上輕輕拍了一下,雖然很輕,但她卻能感受到千鈞的壓
力,她一時的迷糊,不知道到底是在幫菲英琦,幫于飛虹,還是在幫自己。
下班後,王燁帶著厲如花一起下樓,順道在星巴克買杯咖啡。出來的時候,正巧撞上從電梯里走出來的謝歆,戴著耳機正在聽音樂的她,突然嚇得愣在了那裡,一隻耳機從左邊耳朵里掉落下來,看著王燁吞吞吐吐叫了聲:「SV好。」王燁點點頭,沒說什麼,和厲如花往地鐵方向走去,厲如花回頭望了一眼,謝歆還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像在目送她們。
眼見拐了彎,徹底看不見謝歆了,厲如花才開口說:「那個叫謝歆的小姑娘還挺老實的,好學踏實,倒是和她一起過來的那個姜楠……」最後厲如花嘖嘖嘖地咂了幾下嘴。王燁看著厲如花一臉挑剔的樣子,忍不住笑了,說:「你們上海女人啊,就是喜歡打量人。」厲如花不服氣地努努嘴,說:「是了是了,不挑肥揀瘦一下,怎麼拎得到好東西,你別總是裝作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啊,那可都是你的手下,你的。」厲如花特意強調了一下,王燁「嗯」了一聲,緊接著說道:「是啦是啦,謝謝你的好意,可是組裡來人還不是你們幾個想要的,我可從來沒有。」王燁說的是實話,厲如花倒無力反駁,但連同厲如花在內的幾個人,明明想要的都是帥氣可人的小鮮肉,才不是這樣的小姑娘。
旁邊的店鋪傳來換季打折的廣播,厲如花突然來了興奮勁兒,一把拉住王燁說:「去看看?」王燁想了想,還是不去了。
這時候,手機突然跳出幾條信息,微微在手心震動了兩下。王燁抬起手機,注意到是陳彤發來的信息,原本一身的煩惱和疲乏都消散而盡。陳彤問:晚上有空嗎,正巧在附近,要不要一起吃個晚飯?王燁立馬回復了一句:好啊。雖然兩人早已視對方為靈魂戰友,但王燁對陳彤的語氣里卻終帶著幾分類似對偶像的迷戀。
和厲如花匆匆告別之後,王燁便折返從另一個門出去,沒想到,那個叫謝歆的女孩子一直遠遠地跟在她們身後。謝歆因為突然被發現而有些驚慌失措,但好像忘記逃跑一般站在商場的燈光下頗顯狼狽。王燁緩緩走過去,微微挑眉,問道:「找我有事?」
「沒……沒有,只是……」只是,謝歆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為什麼跟上來,為什麼不走開,為什麼一見到王燁自己就小得像塵埃,那些平常獨處時的小心思、自信、傲氣,絲毫不見。
「你是也要去搭地鐵對吧?」王燁指了指她和厲如花原本去往的方向,「對吧?」像是給了對方一個台階下,謝歆感激似的猛點頭,王燁被她那可愛的樣子逗笑了,舒了一口氣,「不用那麼緊張,現在下班了,若非有公事,你不用在意我是誰。」王燁的話讓謝歆真切感受到舒服。
王燁輕輕拍了拍謝歆的肩膀,然後反向而去,留下獃獃的謝歆站在那裡。又是一撥人從電梯里走出來,像流動的液體衝撞在謝歆身上,等謝歆定睛去尋找王燁身影時,王燁已經消失在旋轉門後了。
王燁在約定的地點與陳彤碰面,不知不覺,兩人也有近半年沒有見過了,大城市真正讓人感覺到渺小的,是人與人見面的機會不多,明明就在一個城市,要真正坐下來吃個飯可能一年也就兩三次。
平日生活中,王燁沒有什麼私交的朋友,陳彤算是特別的一個。作為國內知名設計師的陳彤,原本是倪贇父親倪向東的秘書,後來去國外深造成為獨立設計師後,名震世界,王燁對服裝最早的了解幾乎都是從雜誌上對陳彤的採訪而來,只是沒想到,世界這麼小,最後自己竟與年少時的偶像成了靈魂之友。
餐廳是陳彤選的,人民廣場附近,靠近南京西路的一家西餐廳,裝潢是王燁喜歡的,寧靜的淡藍色,服務員看起來也都很有素養。陳彤讓服務員多加了一份菜單,遞給王燁。王燁仔細看著菜單,要了一碟沙拉和一碟蘑菇意麵,待王燁點餐結束,陳彤從手包里掏出一張卡,遞給王燁,輕輕開口說:「這是這一季巴黎時裝周的邀請函,如果你有時間的話,幫我去看看吧。」
王燁突然愣了一下,「陳老師怎麼不親自去呢?」
「早些年,我覺得大秀的現場會給我一些靈感,但實際上毫無收穫,這幾年我漸漸明白,會心一擊的那種感覺往往來自於生活的細節,而非去參考別人的東西。所以,基本就不再去了。」
王燁點點頭,笑道:「雖然我也很想去,但最近確實一堆事情纏身,不如,你讓倪贇去吧,我看他每天都挺閑的。」
「可能更沒時間吧,他最近不都在香港為大倪總成立分公司的事情跑腿嗎?」陳彤笑著看向王燁,才發現王燁的眼神里閃過一絲意外,但陳彤沒有拆穿這一絲情緒,保持著微笑接著說,「年輕人啊,一忙起來就什麼都給忘了。」
王燁淺淺地笑了下,她仔細想來,在倪贇家吃飯之後,他們確實有好幾天沒見面了,而這期間,倪贇什麼時候飛去的香港她也不知道。她伸手去看手機里那些沒有點開的消息,原來在某天深夜倪贇確實有發來一條語音,但是她太困忘記點開。一時間,她有些自責,原來要做一個合格的女朋友並沒有想像中那麼簡單,這是她第一次認真地談戀愛,已經儘可能地敞開心扉,然而怎麼都顯得有些笨拙。她做不到倪贇對她那樣的體貼,也沒有辦法常常站在倪贇的立場去思考問題,最重要的是,生活中即使倪贇不常出現在自己身邊,王燁也沒有感受到奇怪或異常,所以,是不是自己還不夠在乎倪贇,還是不夠愛呢?
服務員上餐打斷了王燁的沉思,陳彤趁著這個時候新啟一個話題,「對了,你和郭靖郭總可還有聯繫?」
王燁微怔,「很少。」
「是嗎?前段時間我陪大倪總去北京出差還和郭總吃了一頓飯,當時我們還聊到了你。」
「不知道我有什麼好聊的。」王燁有些不好意思,想到前段時間登門拜訪,至今覺得有些冒昧,另一個方面,王燁實在不希望自己成為別人飯桌上的談資。
「你值得被大家提起。」陳彤毫不忌諱地誇讚了一句。「郭靖創業的事情,你知道嗎?」陳彤在自己的湯里撒了點胡椒面兒。
王燁搖了搖頭。
「哦,沒事。來,先吃東西。」陳彤原本暗下去的眼神又刻意亮起來,像是在避諱什麼。
王燁直視著陳彤,「是出了什麼問題嗎?」
陳彤手上的刀叉頓了一下,叉了一小塊雞肉放進嘴裡,王燁知道按陳彤的性子,不是在背後嚼舌根的那種人,可陳彤咽下雞肉後,還是開口吐出簡短的一句「不太好」,便沒有再細說了。
陳彤的話讓王燁很容易聯想到那天下午,她在華貿公寓看見郭靖落魄的樣子,所以果然如她所料,郭靖是遇到困難了,但以郭靖那自命不凡的性格,必然不會向任何人低頭傾訴什麼。即使郭靖的精神狀態再不好,但從他和王燁細說對策的過程中,王燁依舊能感受到他眼神中從前信仰的某些希望並沒有破滅,更多的可能是一些迷茫。
王燁是想多追問點什麼,可多問只覺唐突,她想輕描淡寫地把這件事翻篇,陳彤卻又突然說了一句:「如果你最近有時間的話,倒是可以和他敘敘舊,他在上海。」
他在上海?王燁還是把這個問句吞了下去,說起來也沒什麼好吃驚的,又不是別人去哪兒都要告訴你,可從陳彤欲蓋彌彰的話語中,王燁確實能讀到一些暗示性的東西。
陳彤突然伸出漂亮的右手托著下巴,像是欣賞一尊雕像一樣看著王燁,眼神中像是在窺探什麼似的,嘴角輕輕上揚地問了一句:「戀愛的感覺怎麼樣?」
這個問題對王燁來說始料未及,或許是話題轉得太快,她剛剛還有些略微焦慮的額頭一下子舒展開來,彷彿聽了一個玩笑,又稍作認真地思考了下說:「呃……沒見過大海之前,聽到海水吞噬人的傳聞,心中有陰影,可還是心存嚮往。真正見到大海的時候發現海水也並不都是一直兇猛,也有溫和的時候,你會興奮地撲過去,要靠近的時候又變得小心翼翼。當雙腳第一次接觸到海水的時候,除了發覺有些冰涼,還感覺到有沙礫混在其中,磨得雙腳不舒服,可站在那裡的時候,依舊願意享受海水簇擁而來的時刻,好像是這樣一種感覺。」
陳彤不自覺地笑了起來,王燁被弄得有些不好意思。
「你的形容讓我想到天藍色的雪紡,很夢幻,很年輕,但並不貼身,穿起來也不舒服,可是大部分女生一旦穿上雪紡站在鏡子前,都不是那麼願意脫下。」接著陳彤讓服務員開了一瓶波爾多干白,給王燁倒上,然後舉起杯子,說:「Good luck,希望你能讓這樣的感覺持續久一點。」
王燁大方地端起酒杯,輕輕地碰了上去。這家餐廳的音樂放的是SarahMcLachlan的《Angel》,讓王燁有些沉醉其中,她此刻的腦子裡沒有工作,沒有煩惱,沒有那些虎視眈眈的眼睛,甚至把倪贇、郭靖這些男人也都拋到一邊,徹底享受兩個女人之間的時光,自從閨蜜Shadow和自己雙雙升職之後,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吃過一頓飯了。王燁突然意識到身邊的任何一個人,一旦和她坐下,聊的都是工作,只有陳彤會問她生活。王燁突然有些懷念剛剛工作的時候自由自在的狀態,那家她和Shadow可以一邊喝酒一邊聽現場樂隊的爵士酒吧,細細一想,她們已經快一年沒去過了。
臨別時陳彤說:「生活大多數時候都是複製粘貼,你不用那麼介懷,看得出你最近有心事,心可以敞開一點。」王燁再次感激地點點頭。
和陳彤分別之後,王燁在附近的書店逛了一會兒才回去。在計程車上她一直在想要不要給郭靖發個信息,說得知他來上海了,可以見一見,從陳彤的話看來,他確實發生了一些事情,但剛剛打出一段字,王燁又刪掉了,既然對方沒有主動提起,那自己就不要多此一舉盲目關心,說不定只會給對方添堵。
下了車,正往家走,不覺突然衝出來一個男人把她抱住,王燁警惕地一把推開對方,準備攻擊對方要害,剛要踢立馬聽到對方喊:「好了好了,別打,是我。」王燁聽著這熟悉的聲調,輕吐了一口氣,放下腳,略有生氣地說:「下次不要開這種玩笑了。」倪贇意識到自己是有些過分,嘟著嘴看著王燁,像孩子認錯一般,王燁又被逗得有些想笑了。倪贇笑著說:「你看看誰來了?」
這時不遠處有個黑影慢慢走過來,步履輕盈地停在兩人面前,王燁定睛一看,竟然是郭靖。
「想不到吧,我剛好和客戶吃完飯下樓,恰巧郭靖在那家酒店前台結賬,你說是不是特別巧?」
郭靖沖著王燁禮貌性地笑了笑,和過去以往毫無差別的笑,就像是明明剛剛已經下班了,結果出去吃個飯回來的路上又遇到了老闆,老闆投來的那種客套的表情,禮貌而不失禮節,卻讓人覺得有十足的距離感。雖然他確實是老闆,但對於王燁卻已經是過去式了。
王燁有些生氣,談不上是生自己的,還是郭靖的。前一秒鐘她還在擔心眼前這個男人處於怎樣的風暴之中,下一秒鐘對方就像你所有擔心都是多餘的一般出現在你面前談笑風生,怎麼看來都是自己自作多情。她只是看著郭靖,甚至不願意勉強擠一個笑容出來。
倪贇拉住王燁的手,說:「走,去我家吧,你也好久沒見郭靖了,敘敘舊。」但王燁輕輕地抽出了自己的手,說:「我有點累了,你們去吧。」
倪贇朝郭靖遞了個眼色,郭靖臉上的表情始終沒有一丁點微妙的變化,看不出失落也沒有要勸說的意思。王燁要向前走,郭靖才開口道:「不必勉強。」
這句話才是讓王燁真真氣悶,不必勉強?不管什麼時候,郭靖都還是那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王燁不管不顧走了兩步,卻又慢慢停下來,轉身看向郭靖,與之對視兩秒之後,這時一隻流浪貓從兩人之間灰溜溜地爬過,王燁收起了剛才嚴肅的表情,洒脫地將包扔給了倪贇,說:「既然郭總都來上海了,多少給個面子。」說著,跨步越過兩人向前走去,倪贇像是沒有讀懂兩人之間的通關密語,一臉莫名地跟在王燁後面:「嘿,我現在真是越來越搞不懂你的脾氣。」郭靖目視著兩人慢慢走遠,才露出一個稍顯輕鬆的微笑,一手插進褲袋,跟了上去。
3
入夜後的上海始終有些涼,王燁站在陽台上搓了搓左右臂膀,倪贇那間公寓的陽台不寬不窄,靠左的位置放著一張金屬支架的大理石圓桌,不多不少恰好有三把椅子像是早就為他們準備好的。
王燁扶在欄杆望出去,正好能看到透著零星燈光的梧桐樹,樓下不時傳來小兒啼哭的聲響和汽車飛馳而過的聲音。這時,倪贇拿著紅酒和三個杯子走了過來,一陣馬桶抽水的聲音後,郭靖也從洗手間里走了出來。
「郭靖快來,這是從我爸那兒偷拿的兩瓶好酒,你一定要嘗一下。」
郭靖在王燁的斜對面坐下,看著紅酒入杯,倪贇倒好酒遞給他,又幫自己和王燁各倒了一杯。
「郭靖,你真的很不夠意思,去了北京之後就跟消失了一樣,北京有上海好嗎?又干又燥又塞車,我真的想不到你會去北京。」
郭靖舉杯喝了一口,說:「我沒什麼牽掛,在哪兒都沒什麼區別,換個環境是為了讓頭腦更清醒一點。」
王燁也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沒說話,倪贇突然起身說忘了冰桶,立刻朝廚房奔去。陽台上又只剩下王燁和郭靖兩個人,其實王燁也不知道其中的氣氛哪裡不對,但總覺得不太想對他開口。樓上應該剛剛晾了新洗的衣服,水滴順著衣角一滴一滴地落下來,剛好擊打在欄杆上。她其實真正正眼端視他的機會不多,但每一次都會被他凜冽的神情震撼到,他的嘴角浮起一抹微笑,正要開口說什麼,倪贇便拿著冰桶回來了。
「聽我爸說你現在自己做老闆了。」倪贇給郭靖加了些冰,「生意還好嗎?」
郭靖很平常地說了一聲「還行」,然後看著王燁問:「你們呢,還好嗎?」郭靖的語氣終於不再像是擺出老闆姿態,而像是和親近朋友攀談,王燁才稍稍緩解了下心中的怒氣,其實她倒是很想好好和郭靖說說于飛虹的事情,因為這些事說給倪贇聽,他也不會理解,但最後王燁還是忍住了,只說了簡短的一句:「荒唐事一大堆,不過哪家公司不是這樣。」王燁說話始終很謹慎,不提原價率的事情,雖然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但事關商業機密,她連倪贇也隻字未提。
後來多喝了幾杯,大家的防備就徹底放下了,倪贇開玩笑說其實當時郭靖根本不用去北京,直接到他的公司來上班,給他CEO的位置,雙方都省事。郭靖只是笑,沒有恭維和拒絕。
王燁心裡明白,郭靖肯定不願意,從甲方跳到乙方,繼續和前東家打交道,換了誰,都有些尷尬,她也清楚倪贇是好意,只好插嘴打斷倪贇說:「你就是想自己偷懶吧。」
倪贇雙頰霞飛,很認真地說:「我沒有開玩笑,當然我也佩服你另起爐灶的勇氣。我讓王燁來幫我,她拒絕,想讓你來,你直接消失,我就只能想,是不是我這個人出了什麼問題,讓你們覺得不靠譜?唉,郭靖,你說說。」
倪贇這話一出口,現場氣氛徹底冷了下來,王燁就知道他真的醉了,她側臉去
看郭靖,卻始終面不改色,似乎沒把倪贇的話當回事兒,倪贇還想說,王燁便拉住了他的手,緊了緊,倪贇笑著輕輕拍了下王燁的手,舉起酒杯,「我開玩笑的,你們還當真啊!來來來,走一個。」
王燁不禁想起那次在馬尼拉與郭靖的相遇,當時他剛剛離開公司,從歐洲回來,倪贇當時剛剛在菲律賓站穩腳,三人也是這樣,坐在桌上吃飯喝酒聊天,當時他們達成一致的目標,同仇敵愾,要拯救BUNK於危難之中。有時候王燁會懷疑相似的事情接連發生是不是時間產生了摺疊效應,有些感覺會莫名相通,好像在夢裡出現過,實際上,今晚三人之間的感覺和那一夜徹底不同了,應該說是當時擰著他們的那根繩斷了。
王燁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一直在生郭靖的氣,氣什麼,她自己真的不清楚,同時她也知道,倪贇平日是不會說這種話的,可偏偏今晚,弄得彼此都有些難堪,反倒是郭靖,他越是波瀾不驚,王燁越是能感受到他內心的不平靜。
倪贇說還要去拿兩瓶酒來,結果直接抱著酒瓶在沙發上打起了呼嚕,王燁起身想要扶他回床上,郭靖突然開口道:「你是不是有什麼想單獨和我說的?」王燁有些詫異,被郭靖這樣一問,她反倒不知道從何說起,或許是今晚從一開始那些不自然的表情就被郭靖捕捉到了,郭靖又把話接了過去:「沒關係,我最近會留在上海很長一段時間,你隨時可以來找我。」
這時「啪」的一聲,倪贇的腳踢倒了茶几上的一隻高腳杯,玻璃碎了一地,王燁蹲下身準備去收拾,郭靖卻抓住了她的手,兩人視線交錯的瞬間,郭靖驟然開口道:「我來吧。」說完便拿來旁邊的垃圾桶,拾起大塊的玻璃碎片放了進去。王燁到廚房找來了掃把和吸塵器,郭靖伸手接過來,讓王燁到陽台上坐著等。王燁透過玻璃門看著外面,耳邊突然響起于飛虹無意間說的一句話—抽煙不是為了真的抽煙,而是不知所措的時候可以給自己幾分鐘喘息的時間。可惜她不會抽煙,所以只能望著外面發獃。
後來的事情,王燁總覺得迷迷糊糊像是一場夢,她只記得兩人出去,電梯出口的那條通道昏昏暗暗的,郭靖一直走在她旁邊,空氣中瀰漫著濃烈的酒氣,路燈壞掉了,兩人都走得有點慢。王燁感覺到身後突然有一雙手搭在自己的肩上,溫熱的氣息落在她的頭髮。她一回頭,看見郭靖有些出神地看著自己,兩人相距非常近,時間在那一瞬間停止。郭靖輕輕地擁抱著王燁,月光灑在他們身上,王燁沉溺在一種真空隔離的安全感中,郭靖的鼻息離她越來越近。很快,她便清醒了過來,推開了郭靖,有些尷尬地背過身,郭靖叫住了她:「抱歉,我喝多了。」郭靖扶著額頭,王燁不敢直視他,只是假裝若無其事地說:「我先回去了。」郭靖說自己叫車送她回去吧,夜深了,但王燁婉拒了,說想走走路,醒醒酒,過了馬路就是自己家,沒多遠。郭靖也就不堅持了,把外套脫下來,遞給王燁,「晚上冷,你穿著回去。」王燁沒有接過來,只留了個背影給郭靖,說:「你身體未必比我好,先照顧好自己吧。」緊接著郭靖就真的消失了,連同他叫的那輛車就像從未出現過一樣。
王燁拖著那雙高跟鞋走了一段路,後來起風了,王燁也沒有覺得冷,一開始還感到奇怪,後來發現郭靖的外套原來一直披在自己身上,什麼時候披上的?王燁記得自己根本沒有接,大概她是真的有點醉了,外套上還有郭靖平常慣有的Armani的香水氣息,王燁不敢多想什麼,越過高架橋底的斑馬線快速進了小區,可是王燁越是刻意逃避,剛剛那個擁抱的溫度就越發明顯地浮現在腦海中。此時,手機的震動震醒了王燁,像是把她從雲里霧裡的世界裡拯救了出來。
厲如花發了一條急促又緊張的語音:「過兩天高娜要跟著我們去菲英琦,這件事你知道嗎?」
高娜回來必然有所動作,這對王燁來說並不奇怪,王燁還沒來得及回復,厲如花又一條信息接踵而至:「而且她要帶著福田老爺爺去,這不明顯是要找碴嗎?」
王燁突然頓了頓,福田?不是吉田嗎?按照于飛虹之前所說的,應該是她在高娜前去菲英琦的時候,讓吉田老爺爺來做擋箭牌,可現在吉田換成福田,事情就不一樣了,福田是上個月剛剛從日本調來的老爺爺,對上海這邊的事務還不熟悉,去往工廠但凡發現什麼漏洞,一定會第一時間和總部彙報,還不用經過於飛虹,到時候怕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正好中了高娜下懷。
王燁回信息讓厲如花先不要急,她先找于飛虹問清楚,再看看接下來怎麼應對。事情一來,王燁的酒全醒了,掏鑰匙開門,想著Shadow已經睡了。進了屋,把外套和高跟鞋脫下來,本想把外套扔到一邊,又突然止住了,規整地疊好,突然聽見背後有聲響,讓她哆嗦了一下,原來是Shadow口渴出來倒水。「回來啦?」
「嗯。」
「看來最近感情很好,回來越來越晚了。」Shadow一邊嗤笑一邊灌了兩口水進了屋,她沒有注意到王燁手上那件外套,可即使看見了,應該也不會知道那是郭靖的吧。王燁鬆了口氣,把衣服放進衣櫃里,簡單洗漱,便上了床。
第二天一大早,王燁直接找到于飛虹辦公室,奇怪的是,辦公室里空無一人,等到打卡後半小時,于飛虹也沒有出現。王燁給於飛虹發了幾條信息統統沒有得到回復,轉念一想,直接到人事部問了楊曦然,才知道于飛虹今天請假了,具體原因也不清楚,想來也是,像于飛虹這樣的高層,沒有人會去真正追問她請假的原因。
她剛剛回到座位上,就看見厲如花慪氣一般在用力敲打鍵盤,嘴裡嘀嘀咕咕說些什麼,「怎麼了?」
厲如花撇著嘴,壓低聲,湊到王燁旁邊說:「剛剛你不在,那肥婆頤指氣使地讓我給她訂高鐵票,缺西(上海方言,貶義詞)!當我是誰,伊有什麼資格。」
王燁完全能想像出高娜那副盛氣凌人的樣子,輕輕拍了拍厲如花的肩膀,說:「她就等著你發火,她好去於總那裡挑剔你呢,你傻不傻?」
厲如花也知道,在職場這麼多年,什麼小人沒見過,倒不是說真要和她一般見識,只是看不慣她一副拿著雞毛當令箭,見人就指揮的樣子,且不說她不是自己的領導,即使是,對待她這樣還要長兩歲的阿姐至少該有起碼的尊重吧。她突然回過頭來問王燁:「福田老頭兒真要和我們一起去?」
王燁思忖了下,說:「這樣,你先不要訂票,如果高娜過來催你,你就讓她發一封郵件抄送相關人員,委婉地告訴她工廠也需要知道我們公司哪些人過去,目的是什麼,方便安排,提高效率,沒有郵件的話,萬一有個變動,到時候安排不周就麻煩了。在這期間,我會向於總確認一下。」
于飛虹突然請假這件事,王燁始終有些耿耿於懷,這是從來沒有遇到過的情況,換作之前,于飛虹有事都會事先給全員發一封郵件,告知自己缺席的原因,並留下聯絡信息,這樣的無緣無故倒像是在躲避什麼。
可很快,王燁便為自己有這樣的想法感到慚愧,按理說,不應該去揣測領導的想法。王燁點亮手機再看了一眼,依舊沒有得到回復。
王燁抬頭,發現昨天下午下班時遇到的那個小姑娘正站在自己身後,唯唯諾諾地問:「SV,現在能打擾你一下嗎?」王燁點點頭,謝歆接著說:「我想問一下,我們新人什麼時候可以開始跟著你們一起出差呢?」王燁注意到坐在角落那個叫姜楠的小姑娘時不時看過來一眼,這問題顯然不是謝歆自己的疑惑。王燁挑挑眉,輕笑道:「你們想出差?」
「基本的章程我們都學習過了,也想實際到現場去實踐一下。」
王燁肯許地點了點頭,對厲如花說:「Linda,你幫她們倆分配一下吧,讓謝歆跟著曉蓓去蓮台,讓姜楠跟著我們去菲英琦,這周的票幫她們也訂上吧。」
郭曉蓓立馬朝王燁投來一個怨怒的眼神,表示她一點也不想帶新人,厲如花則沒懂為什麼王燁要把姜楠帶在身邊,而不是乖乖聽話的謝歆。王燁這話一出,謝歆也有些失望,但依舊笑著和王燁說了聲謝謝。
等謝歆回到座位上,厲如花才用電腦微信給王燁發信息問:「Kelly,您真厲害。」
王燁簡單回了一句話:「我自有安排。」
午間休息的時候,倪贇發信息來問王燁自己昨晚怎麼睡著了,沒發什麼酒瘋吧?王燁轉手把昨夜拍下的他躺在沙發上酣睡的窘相轉發給他,然後說,僅此
而已。倪贇沉默了三分鐘,發來三個字—好可愛。這種調皮又自戀的話也只
有他能說得出口,由此看來,確實是酒醒了。倪贇說周末下班等他,他接她一起去老爸家裡聚餐。
王燁正想回復,剛走到休息間,打算泡杯茶,冤家路窄,房間里沒有別人,高娜披著一件高定的呢子風衣端著咖啡在不遠處望著她,似乎伺機已久,王燁還沒走過去,高娜便揚起尖細的嗓音質問道:「王燁,你來得正巧,剛剛我在走廊碰到你們組的那個厲如花,她說福田老師的車票還沒訂,讓我寫一封郵件抄送相關人員,這件事你知道嗎?」
「我知道。」
「呵,原來你知道,總不會是你讓她這麼做的吧?」高娜雙手交叉抱胸,全然一副進攻的姿態。
「確實是我讓她這麼做的。」王燁回答不緩不急,沒有絲毫害怕高娜的意思。「那你是什麼意思?」高娜的臉上始終帶著似是而非的蔑笑。
「只是照章辦事。」
高娜慢慢走近王燁,收起剛剛偽善的笑,冷冷地指著王燁說:「你要知道,在公司,連你都沒有資格來指導我做事,更何況是她?」
高娜的指尖差一點就觸到王燁的鼻尖,兩人目光相對,不分伯仲,突然身後響起一陣敲門聲,才讓高娜略微收斂了下,王燁回頭看,見是謝歆有些緊張地站在門口,一動也不敢動,王燁輕聲道:「我等下就來,你們先去吧。」原本是來拿飯盒的謝歆只好應聲點頭退出去,王燁脫口而出的那句話算是解圍,她才深深地鬆了口氣。可她站在門口捨不得走,剛剛那一幕怎麼想來都覺得觸目驚心,於是又折回靠在門邊,湊耳去聽屋裡說話。
王燁放鬆地說:「沒有誰能命令誰做事,工作說到底就是各司其職各盡本分,你那副兇狠的樣子在公司已經不流行了,你比我清楚,在公司,人被尊重從來不是看誰說話聲音大氣勢強,比的……」說著指了指腦袋,「還是這裡。」
高娜竊笑,彷彿完全不把王燁的話當回事:「我回來第一天就提醒過你的話,最好別忘了。那些總是以為自己佔了上風的人,往往笑不到最後。」
王燁卻是真笑了,堅定地看著高娜說:「我從來不覺得這世上只有BUNK一家公司,但或許對於你來說,就不一定了。」
「讓福田去,是領導的安排,訂不訂票你們自己看著辦,王燁,我最後提醒你一句,不要去做第二個林丹。」
說完,高娜將那杯冷掉的咖啡扔進了垃圾桶里,背身而去。謝歆眼見高娜要出來,趕緊躲到了旁邊的洗手間里。
謝歆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才從廁所里出來,休息室已經空了,王燁也不在裡面,風吹拂著灰藍色的窗帘,一切靜得好像剛剛的紛爭從未發生過一樣,突然身後一陣輕微的咳嗽聲讓謝歆打了個寒戰,轉頭看去,是保潔阿姨。阿姨輕眯著眼睛,臉上帶著一絲監督的表情,卻揚著笑帶著酥酥軟軟的聲音說:「小姑娘今朝看上去老空的哦,事體伐多咯?」謝歆不好意思紅著臉,雖沒太懂阿姨的話,大概明白是在說她偷懶,速速和阿姨行禮,從旁邊繞道逃跑,結果阿姨拉了她一把,問一句:「莫急,阿姨問儂打聽下,像儂這般年輕人一般工資多伐?」
「啊?」謝歆也不知道怎麼回答,「還好。」
「那是那是,哎,要是阿姨家小毛和你們一樣多好。」謝歆趕緊找了要開會的借口,才擺脫掉阿姨。
整整一個下午,謝歆也沒怎麼見到王燁,突然郭曉蓓走過來,遞了一沓資料給她:「去蓮台之前先看完哦,不懂再問我。」語氣依舊是冷冰冰的,似乎都不太待見她們這樣的新人。那厚厚的一沓資料差不多跟半本字典一樣,無論如何,好歹有些事做,相比之下,姜楠坐在旁邊一副無所事事的樣子,手機里微信開開關關,一直在和各種人聊天。
眼看謝歆有工作,姜楠才過來小聲搭話,「唉,你說她為什麼要挑我跟她去啊?」
「不知道。」謝歆只是自顧自地看著資料,並沒有想要去認真回答姜楠,王燁選擇姜楠而沒有選擇她,在某種程度上,確實給了她一些打擊。能被SV親自帶在身邊,接觸的和感受的自然是不一樣,可謝歆也不埋怨,至少王燁沒有當著大家的面拒絕她的要求,這麼想來,也並非不重視她。
「我倒是想和你換一換的。」姜楠竊竊地說。
「為什麼?之前不是你說她不重視我們嗎?現在點名要你,你還要和我換?」謝歆沒有表情地看著她,不知道她在想什麼。
「就是因為點名要我才覺得害怕,她到現在都沒正眼看過我,可能連名字都不記得吧,怎麼會突然讓我跟在她身邊?那可不是要照顧我的感覺,你懂吧?」「會不會是你自己想太多?」
「是不是我想多,這兩天出差就知道了,倒是你,沒有被她點名,心裡在埋怨我吧?」
姜楠一語點破她的想法,謝歆的臉立馬紅了,趕緊搶白:「怎麼會?你在想什麼?」
「你埋怨我也是很正常的啊,我不會計較的。」說完,姜楠的臉上揚起一陣若有似無的得意微笑,又解鎖手機開始繼續聊起天來。
謝歆不懂姜楠所說的話,她不會計較,但也沒有真正打算跟自己換的意思,那麼她這一番看起來平平無奇的埋怨其實是為降低謝歆對王燁的好感,謝歆看了姜楠一眼,不再理會,開始認真做起自己的事情來。
安靜的樣衣間內,王燁把耳機繞過後腦勺塞到耳朵里,將筆記本的屏幕調整到自己目及舒服的位置,開始認真起草郵件。下午這個時間點,樣衣間是最不會有人來打攪的地方,這個時候,王燁突然體會到有一間自己的辦公室的重要性。在確認無法聯繫到于飛虹之後,王燁覺得有必要事先告訴工廠接下來的一些安排。當郵件寫到一半的時候,王燁突然停了下來,意識到不應該由她來通知工廠這件事,於是刪掉了所有的內容,重新寫了一封給高娜的郵件。
高MD:
剛剛與之當面會談的內容已了解,以防信息傳達失誤,關於本周您與福田先生一同前往菲英琦的相關事宜和前往目的,希望您能夠親自共享給相關人員,以方便正式會議時雙方更有效率,也便於工廠及相關人員更積極地配合。
王燁
王燁知道高娜看到這封郵件會有什麼樣的反應,更何況是在抄送全員的情況下,雖然王燁語氣柔和,但就高娜看來,這分明就是一種命令。儘管有些冒犯,但這是唯一的方法,讓于飛虹知道高娜臨時換了人,即使現在聯繫不上,事後通過郵件來往也清楚發生了什麼事。然而王燁沒有等來高娜的回復,反而等來了于飛虹的電話。王燁看著屏幕上「于飛虹」三個字,立馬接了起來。
「於總,您沒事吧?」
「王燁,你現在是在幹什麼?!我也就是半天不在公司而已,你們就要鬧得不可開交。你那封郵件發出去是什麼意思?是要做給我看還是做給工廠看?」
王燁沒想到剛接起來就是一頓劈頭蓋臉的臭罵:「我完全沒有這個意思,只是……」
「只是什麼?你想看到高娜卑躬屈膝地回復你的郵件,然後沾沾自喜佔了上風,還是想在工廠面前引起一場罵戰,讓所有人看笑話?」
王燁沉默不語,只聽見於飛虹接著說:「現在這種簡單的事情都非要鬧到檯面上來嗎?她不過是讓你訂張票而已,你平常那些沉著冷靜都去哪兒了?」
王燁始終一言不發,聽著于飛虹的教訓,于飛虹頓了頓,調節了下自己的情緒,嘆了口氣,低沉道:「你現在打算怎麼辦?還真等著讓高娜當著這麼多人面回你一封計劃郵件?」
發出去的郵件已經過了可撤回的時間,想必該看到的人都已經看到了,王燁一手拿著電話,另一隻手在鍵盤上輕輕敲打,「好,我知道怎麼做了。」
「你打算怎麼做?」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我闖的禍,我自己來收場。」
和于飛虹結束完對話,王燁全身靠到椅背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扣上電腦,站直身體,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
十分鐘後,王燁走到高娜桌前,高娜正在和電話那頭的某個人說笑,她斜眼瞥見王燁,不僅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倒說笑得更歡快了些。王燁站在旁邊也不急,就靜靜地聽她用上海話聊天。高娜拿起電話起身繞過王燁朝窗戶邊上走去,完全無視王燁的存在,所有人都低頭竊語,王燁紋絲不動,只是目不轉睛地盯著高娜,看她何時打完電話。 大概過去了二十分鐘,高娜才勉強收線,笑盈盈地走向王燁,說:「怎麼?王大SV有什麼事還要親自跑一趟?」
王燁將列印出來的行程單和訂好的高鐵票信息放在高娜桌上,說:「福田老師的,我已經給他了,明天八點,高鐵站見。」
高娜揶揄道:「好像剛才有封郵件需要我回來著?」
王燁淺笑,「郵件已經有人回了。」說完,背過身,臉瞬間沉下來,已經料想到高娜嘴角揚起的得意微笑,心裡有再多的不甘心,這一局也是輸了,輸贏對她來說重要嗎,王燁不知道,但她能隱約感覺到,這件事的發生,讓她曾經認為堅固的一些關係開始產生了裂痕。
王燁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因為一道題目的正確答案和老師起爭執的時候,明明清楚自己沒有做錯,卻被老師強制要求修改成他認可的答案,王燁為了這件事和老師在課堂上大吵了一架,同學們紛紛幫她說話,和老師爭辯,怎麼看來都好像佔了上風,卻在課後被班主任叫到辦公室狠狠地罵了一下午。後來辯解無用,反倒讓其他老師都對她產生了「叛逆學生」的刻板印象,那時候她就明白,世上所謂的「正確答案」從來都不是絕對的,只要你不夠強大,你認為的「正確」就沒有任何實質性的意義。
高娜點開郵箱,看見那封由厲如花發出來的出訪行程,非常滿意地笑了。她拎起那兩頁列印紙,輕輕掃了一眼,便毫不留情地投進了辦公桌旁的碎紙機里。次日出差的高鐵上,氣壓極低,一向口無遮攔的厲如花也保持緘默,王燁知道她在生氣,來回胡亂划動手機,就是不看王燁一眼。前面的兩座坐著高娜和福田,他們有說有笑地講著日本趣事,笑聲此起彼伏,像是故意鬧給後排的王燁和厲如花聽的。姜楠獨獨一人坐在隔著過道的另一端,看似戴著耳機在聽音樂,其實時不時用餘光觀察著所有人的動靜。一行人中最平靜的反倒是王燁,既沒有去安慰厲如花,也沒有在意高娜格格不入的尖笑聲,她只是拿著伊夫林
·沃的《舊地重遊》從容不迫地讀著。厲如花終於還是忍不住,想要開口讓高娜安靜一會兒,王燁順勢按住了她的手,輕輕搖了搖頭,厲如花氣得瞪了王燁一眼,咂了咂嘴,便背過身去。
到了菲英琦,徐總親自開車來接,見到高娜就卑躬屈膝地奉承著「高小姐」,王燁很知趣地把車讓給了高娜和福田,帶著厲如花和姜楠上了另一輛賓士。徹底離開高娜,厲如花才終於把肚子里憋著的話一瀉而出。
「Kelly,我實在搞不懂,你為什麼要怕她?還有,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要替她發那封郵件。」
王燁自顧自地看著窗外,沒有回答厲如花,厲如花注意到坐在一旁的姜楠,清了清嗓子,說:「反正這車上也沒外人,總不至於我們自己組還會窩裡斗吧。」王燁回過頭,說:「我想我們應該給新人做個榜樣,不要把時間浪費在無法改變的事情上。」
王燁說到這個份上,厲如花再有不服氣,也只好作罷。
「Linda,你下午帶著姜楠熟悉下現場,福田老師應該會跟著你們一起,讓他儘可能看出一些問題,不要讓工廠的人耍小聰明。」
突然被王燁提到名字,前排的姜楠不覺一個激靈,厲如花有氣無力地應了聲「好」,然後又像泄氣的皮球一樣癱在了座位上。
車剛剛開了沒多久,徐總的簡訊就到了。知道那姑奶奶不好伺候,遠沒想到剛上車就給他一個下馬威,欺負徐總聽不懂日語,基本就是高娜一個人說了算,一邊和福田翻譯一邊又借福田的口開始對他們工廠產品的質疑,口吻相當嚴厲,弄得徐總尷尬得說不上話。王燁看著那求救信息也是漠然,這件事看上去是針對徐總,不過是指桑罵槐在說她管理不當,湊巧她不在同一輛車上,高娜更是藉此機會趁機抓住她的小辮子。高娜最擅長的公報私仇,王燁見慣不怪了。
王燁給徐總回了簡短的一句話:做好你本職工作就行。
王燁自知救火的本領有限,管得了高娜,顧不上現場,讓厲如花跟著福田,至少能讓她安心一點。
果真一整個下午都被高娜扣在會議室里動彈不得。整個會議室內氣氛肅殺,密不透風的封閉空間里,幾個做筆錄的秘書因為缺氧,臉都變得紅彤彤。
「徐總,關於原價率的事情我想已經說得很清楚了,不知道你還有什麼疑問嗎?」高娜端著身子站在白板前,白板上是她圈圈畫畫的各種數字和公式。徐總朝王燁看了一眼,王燁不置可否,高娜很得意地笑了笑,說:「既然沒有問題……」沒等高娜說完,徐總打斷了她,語氣有些誠惶誠恐:「高小姐,你說的這些我都懂,但關鍵是訂單數啊,你說,一百萬的訂單讓我做到30%,五百萬的訂單也做到30%,你說我怎麼回答?」
高娜像貓一樣眯著眼睛盯著眼前這隻老狐狸,笑道:「依徐總的話來說,這30%做不做得到,就看我給你多少訂單是伐?」
徐總淺笑,「高小姐是明白人。」
高娜緩緩走到徐總的身邊,一臉嫵媚地說:「那我想問下徐總,你們工廠能吃下多少訂單呢?」
「高小姐完全不用質疑我們的能力,這一點王小姐可以保證,對吧,王小姐?」徐總立馬把球踢到王燁腳下,王燁猜到這老奸巨猾的男人早把自己算計在內,高娜狐疑地問了一句:「是嗎?」轉頭望了王燁一眼,暗示她住嘴,徐總同時也投以求助的眼神,讓她進退維谷。就在這時,王燁手機突然震動了起來。王燁剛拿起來,就聽到厲如花在那邊大叫:「Kelly,你快來一趟現場!」
王燁扣上電話,說現場可能出了問題,徐總見王燁臉色不對,第一個跳起來說要跟王燁一起去看看,原價率的會議只能暫時中止,高娜收起白板筆,說:「既然有事,那我們就都去看看吧,或許我這個老人,還能幫到點什麼呢,是不是,王燁?」
4
王燁抵達現場的時候,基本已經亂成一鍋粥了,工人們全都簇擁而上,紛紛擾擾嚷個不停。徐總帶著王燁、高娜靠近人群,只見一個穿著藍布工裝的中年男人拿著剪刀指著福田,眼神中充滿了憤怒和恐懼。福田嚇得瑟瑟發抖,一動不敢動,厲如花見王燁到來,趕緊靠了過去。高娜雙手抱胸,目光如炬,靜而遠觀,倒也不說一句話,卻又像是在等待一出好戲。
「劉工,這是怎麼回事?」徐總隨口喚了負責這個車間的車間主任過來詢問。
被喚作劉工的人滿頭大汗地跑到徐總旁邊,說:「剛剛老爺爺說袁方的工藝有誤,袁方死活沒按老爺爺的方式改,後來老爺爺直接把他做好的幾件衣服給剪爛了,袁方一火就……」
王燁朝厲如花看了一眼,厲如花表示確實如此地點點頭。徐總厲聲呵斥道:「袁方,你先把剪刀放下,快放下!」
「我在這兒做了十幾年的工了,這個老頭兒懂什麼,還把我衣服剪爛,你剪啊!」說著,袁方又拿著剪刀逼近了幾步,周圍的人連忙躲開。
福田捂著心臟不敢說話,只是一個勁地喘氣。王燁意識到再下去肯定要出大事,低頭靠近徐總低聲說:「先想辦法把人群疏散。」徐總點頭,讓劉工吩咐各
組長帶領圍觀的人從各個通道離開,雖然眾人都抱著看熱鬧的心略有不舍,但還是服從安排依次迴避,整個鬧哄哄的場子慢慢安靜下來,袁方也慢慢不像剛才那樣緊張。人群稀散,王燁才聞到袁方身上傳來的一陣酒氣。
「袁方!你知道自己現在在做什麼嗎?」徐總指著袁方,帶著怒其不爭的口吻。「他以為他是誰?!他以為他是誰!」袁方激動地大叫起來。
「袁方,你有什麼話,先把剪刀放下再說。」「我要這日本老頭兒給我磕頭道歉!」
聽到這句話,一直默默躲在後面的姜楠也為之一震,徐總臉色發難,看向王燁,王燁的臉上始終沒有波瀾,厲如花回頭去看站在遠處的高娜,注意到她嘴角浮動的那絲飽含蔑意的笑,好像完全沒有打算要從中阻止。厲如花知道這件事非同小可,接下來他們彼此的每一句話都至關重要。
福田雙手撐地,面容蒼白,就在眾人僵持不前的時刻,姜楠猛地走過去,擋在袁方和福田之間,剪刀的刀尖距離姜楠的胸口只有不到20厘米的距離,厲如花嚇得捂上了嘴,袁方頓時亂了方寸,手微微顫抖了一下,只見王燁趁著袁方慌亂之際,一腳踢飛袁方手上的剪刀,袁方伸手想去搶那把落在地上的剪刀,徐總立馬和劉工將他制住。只見袁方跪在地上,咧嘴哭泣,嘴裡不住嘀咕:「怎麼就這麼欺負人……」厲如花趕緊上前和王燁一起把福田扶了起來,找到旁邊凳子坐下。接著幾個人將袁方帶離了現場,其他人才紛紛鬆了口氣。姜楠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呼吸急促,想到剛剛千鈞一髮的時刻,後頸冒出涔涔的冷汗。
王燁讓劉工給福田倒了一杯水,立馬安撫道:「先生、安心してください(老師請安心)。」
「びっくりした(嚇死我了)」福田一邊捂著胸口一邊喘著氣說,「全然悪いです(簡直太糟糕了)!」
王燁讓徐總安排人送福田先回酒店休息,徐總立馬照辦。王燁走到姜楠身邊,輕聲道:「你剛才太冒險了,你也去辦公室休息一下吧。」姜楠愣愣地點了點頭。這時高娜才徐徐走來,輕輕地拍了兩下手掌,笑道:「徐總,我入行快二十年,這種情況還是第一次遇到,真是讓我大開眼界了啊。」
「高小姐,今天的事情真是抱歉了,是我管理不周,還請您見諒。看來我可能需要緊急召開一個全廠的會議,剛剛也是讓各位都擔心了,不如高小姐和王小姐先回酒店休息,我們關於原價率的事情就延緩到明日如何?」
高娜輕輕彈了彈手臂上的線頭細屑,說:「好啊,我看徐總當務之急確實應該先好好教育下面的人,至於原價率的會議,明日是否還有必要開,我可能需要先和上級彙報一下今天的情況,才能確定下來了。」高娜轉身對王燁說:「你說對吧,王SV?」
高娜從袖子上拈下一小撮纖毛,慢慢走到邊上撿起那把剪刀,交到徐總手上,說:「危險品管理都做不好的工廠,要讓BUNK繼續合作下去,恐怕也是有點難呢。」說完,高娜盯了王燁一眼,「你是要和我一起回酒店,還是留在這裡,善善後啊?」還不及王燁回答,高娜又道:「噢,好像這句話問得有些多餘了,我先走一步了。」
高娜走後,徐總和厲如花都站在一旁等她發火,但王燁只是很平靜地問了一句:「為什麼會有剪刀沒被綁起來?」作為BUNK認定的工廠,所有的危險品都必須嚴格管理,因為剪刀是工人日常必用的工具,所以通常都用繩子把剪刀綁在縫紉機上,留出十厘米的長度,就是防止剪刀傷人的事件,這是最基本的常識,從王燁接手菲英琦開始,就從未見到過沒有捆綁的剪刀。
徐總推了旁邊劉工一把,讓劉工給予一個合理的解釋,劉工也只是撓頭,疑惑不解地說:「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開工前我明明都檢查過一遍,確實沒有疏漏才對啊。」
王燁回到袁方的座位上,看到原本綁住剪刀的繩像是被剪斷了,突然腦光一閃,問:「是福田老師剪衣服在先?」
劉工猛地點頭,突然說道:「對,噢,我想起來了,是福田老先生先用剪刀把繩子剪斷,然後袁方才搶過去的!」
厲如花拉了拉王燁的手,「Kelly,這事……」
王燁自知,和領導說是福田有錯在先絕不可能,但將錯誤全都歸結到工廠身上,未免對工廠太不公平,這件事情怎麼想來都有些蹊蹺,福田作為一名指導工匠,按理說不會做出這等荒唐的事情來,但又不可能是他人指使他這麼做,那也完全沒必要,這對福田來說,一點好處都沒有。不巧的是,那個叫袁方的中午還喝了酒,這一系列情況都過於巧合了。
王燁仔細思考了片刻,問徐總:「那個袁方,你打算怎麼辦?」
「出了這種事,人肯定是留不得了,哎,但他也算是菲英琦的老員工,幹了十幾年,說開就開,同期的老員工肯定也有意見,估計一時間也不是那麼容易。」徐總一邊嘆氣,一邊不時地用餘光瞥王燁一眼。
「徐總,你們這次這件事,可能不光是影響到你們工廠,連我們SV這次可能都要牽連其中,這次真不是我們不幫你……」厲如花在一旁責難道,王燁突然搶過厲如花的話,說:「徐總,我有些累,你派車送我回酒店吧。」
厲如花瞠目結舌地看著王燁,連徐總也有些意外,這完全不像平時的她,不過沒有人多說一句什麼,徐總匆匆幫王燁安排了一輛車。上車前,徐總緊握著王燁的手,讓她務必想想辦法和高小姐溝通一下,王燁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讓厲如花跟著徐總去參加一下員工大會,有什麼事隨時和她溝通。
王燁並沒有直接回酒店,她讓司機先送她到了辦公室,姜楠正坐在那裡發獃,見王燁過來,立馬起身叫了一聲「SV」,王燁望著她,問:「你還好吧?」姜楠點點頭,姜楠以為王燁接下來會有一兩句關心,沒想到王燁直接問道:「剛剛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姜楠被王燁這一問弄得有些手足無措,「我……我只是覺得在那樣的情況下需要有人來阻止。」王燁輕嘆了一口氣,「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只是一個職業人無時無刻要記得,在工作中首要任務是保護自己而不是犧牲。」姜楠並沒有接受王燁這句話的好意,反而問道:「如果那個時候袁方真的刺了下去,這份責任,由SV你來擔嗎?」王燁完全沒有想到姜楠會這樣質問自己,她認真打量著眼前這個新人,之前楊曦然說她和自己很像,那麼當初自己作為新人的時候,會有勇氣擋刀嗎?不,她不會。王燁很清楚自己的答案,就像剛才她給予的警告一樣,剛才姜楠的舉動十分危險,可能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在那個時刻,她的貿然行動很大程度上會刺激到當時神志不清的袁方,而不是解決問題。
「當然是我承擔。」王燁坦然道,「不僅福田受傷是我承擔,你受傷一樣是我承擔,我這麼說,你懂了嗎?」
姜楠想要繼續說什麼,卻被王燁打斷了:「你貿然行動出於好意,我可以理解,但如果你以為所有的事情都是靠一時衝動就能解決,那我必須告訴你這是一個錯誤的認識。你是聰明人,不用我多說,再休息一會兒吧。」說罷,王燁推開辦公室的門,走了出去。
姜楠看著王燁離去的背影,雙手托著下巴意味深長地笑了。
王燁回到酒店之後,從前台取了房卡,並沒有直接回房間,她詢問了下高娜的房間號碼,然後問前台要了一壺咖啡,希望他們半小時之後送到高娜房間。
王燁上樓的時候,剛剛臉上的那絲疲倦瞬間消失,她徑直走向高娜房間的門口,按了兩下門鈴。門很快開了,門後的高娜已經換了一身真絲睡衣,高聳的胸脯若隱若現,她的神情完全不是剛剛在工廠的樣子,好像是到了度假山莊的閑散狀態,見王燁來,似乎並不驚訝,淡淡說了一句:「進來坐吧。」
王燁徐步走進去,輕輕關上房門。高娜坐在床沿,細細塗刷沒有塗完的腳指甲。王燁望了望窗外的景色,背著高娜,冷冷問道:「事情都是你安排的吧?」高娜沒有停下手裡的動作,像是沒有聽懂一般,問:「安排什麼?」
「讓福田故意惹怒工人,製造混亂,工廠自認理虧,對於上次尺寸出問題的那批訂單,他們就必須接受售後再結,照單全收,而這次的30%的原價率,他們也必須毫無理由地接受,否則,今天的事情一旦向公司上層彙報,BUNK一定會結束和菲英琦的合作,一箭雙鵰,這就是你的如意算盤吧?」王燁毫不避諱地全盤托出。
高娜這才停下手裡的指甲刷,似笑非笑地望著王燁,說:「你真該改行去寫小說,連我都想不到這麼縝密的手段,多謝你給我提供了一條思路啊,我啊,剛
剛還在想,要是這原價率談不下來該怎麼辦呢。」隨即,高娜樂呵地笑出了
聲,將指甲刷放回到瓶子里,起身走到王燁身邊:「我這個人吧,不聰明,考慮問題也不夠周全,但是好在身邊總有些聰明人喜歡提點我,指導我。」高娜點了點王燁的肩膀,說:「從前的我就太喜歡靠自己的強硬去辦事了,後來我發現,何必呢?想要動手的人那麼多,把機會留給他們就好了。」
王燁近距離地看著高娜,曾經縈繞在她臉上的那股戾氣確實漸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由內而外的精明,可這絕不似上海女人本有的那種精明,更像是歷經了許多苦難沉澱下來的一種算計。
「犧牲一個菲英琦,就能成為全BUNK第一個談下30%原價率的MD,對嗎?」高娜明快地笑了起來,「犧牲?什麼算犧牲,這個社會誰不是在犧牲,一家工廠從簽下與BUNK合作條款的那天起,就該做好了犧牲的準備。你們這些90後,總是想把世界看得美好,光明,積極向上,試圖去改變規則,讓它變成你們想要的樣子,可事實上,你們那點理想主義,不過是害怕受傷,不想付出,不肯讓自己吃一點虧的自私行為罷了。」
「那你還真是高看90後了,美好、光明、積極向上,這些都不是我們的理想主義,你說我們想要改變規則,其實我們更多的時候,反而是想和這骯髒的世界脫離關係。」
「呵,夸夸其談是你最擅長的。」高娜不屑地評價道。
「哎,今天出任何事情我都不會意外,只是我以為你會用更高明的方式,原來你這麼久了還是沒變。」
「高明?」高娜覺得諷刺,「再高明的手段,無非要的都是同一個結果,你來找我,不就是想讓我承認這一切嗎?但我和你說,就算你告訴于飛虹,她也不能拿我怎麼樣,你覺得,公司會站在誰的立場說話呢?」
高娜朝王燁一步一步逼近,兇狠的眼光像是用皮鞭在抽打訓斥她,突然門鈴響了,服務員在外面說咖啡到了,高娜才輕笑一聲,「你點的?」王燁走過去開門,高娜接著說:「呵,你倒挺雅緻,不是美咖我可不要哦。」
服務員把咖啡輕手輕腳地放在桌上,鞠躬然後退出,王燁說:「美咖,沒奶沒糖,算是慶祝你計劃成功。」說完,提著咖啡壺倒了一杯,放在高娜面前,「你的教誨,我銘記於心。」
「王燁,你要記住,你和我,應該站在利益天平的同一側。」
退出房間後,走在幽暗的過道上,王燁一時間感到心悸和噁心,這是第一次,她真正為這些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骯髒舉措而難受,她反覆咀嚼著高娜的話,無論如何,只有有效地解決問題才是關鍵。可王燁並不想像高娜說的那樣,為了利益就可以無條件犧牲任何人。
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重新振作一般往自己房間走去,該來的總會來,她只能這麼安慰自己。
5
最近這段時間,郭靖幾乎每個晚上都會在凌晨三點左右醒來,喉嚨乾澀難耐,腦袋嗡嗡作響,像是充斥車站內部擁擠嘈雜的細碎聲響,抬頭順勢望去,酒店房間的窗外是闌珊的燈火,深藍綢緞一樣的天空被燈光照得深淺不一。
郭靖起身靠在床頭,摸索枕頭旁邊的手機,儘是布滿屏幕的各種APP推送,從上往下滑動,隨手點開一條微信,是大倪總倪向東發來的一條語音。郭靖揉了揉太陽穴,疲憊地吐了口氣,點開了那條語音。
「郭靖,你的事情我已經安排好了,明天我會到上海,晚上八點你跟我去文華東方赴宴,我讓司機過來接你。」
郭靖伸手打了一個「好」,但想到這個時間實在不應驚擾,便又刪掉了。
郭靖走到落地窗邊,看著那些還有零星燈光的辦公樓,不禁思考—到底是什麼樣的企業還會這樣熬更守夜地工作,在凌晨三點的上海,竟讓人有些感動。他到衛生間用冷水澆了澆臉,用毛巾擦乾,望著鏡子里的自己,自從不去公司之後,胡茬一天比一天長得快。回到寫字檯前,打開電腦,熒光屏在一片漆黑中有些刺痛他的眼睛,他再一次逐字逐句地認真檢查了一遍計劃書,確認無誤之後,點開了播放器。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歌單里的歌曲就變得越來越單
調,加上之前電腦經過一次大的維修,裡面的數據都被清空了,郭靖覺得,這也是一種命中注定,像是重新開始。
放在過去,郭靖是不相信「命中注定」這四個字的,就像他不相信對著流星許願會靈驗,也不相信左眼跳是有災難到來。幾年前,他在日本遇到一個街邊的占卜師,說郭靖命中無桃花,也不宜與朋友聯手做生意,三十歲時事業會有大劫,幾乎全部命中。事後多年,郭靖想起來,覺得「命中注定」這四個字基本是一語成讖,哪怕他再不相信,終歸都出現在了他的命里。
從BUNK離開的那天,郭靖以為這已經算是人生暴擊中的最後一環,卻怎麼也想不到那其實是人生滑鐵盧的剛開始。
現在當然不是後悔的時候,當時選擇去北京,也是剛好聯繫上在美國留學時的同學,談到合拍的項目,勸郭靖不如放手一搏,郭靖不怕失敗,只是沒想到合伙人不僅中途拆夥,卷錢逃跑,最關鍵的是留下一屁股債等著他去償還。多年的信任都餵了狗,債主一個個奪命連環call過來,只好另換了部手機,當時想著如果真的出了意外,至少有個緊急聯繫人可以讓警察找到,就這樣鬼使神差地存下了王燁的電話。
當時為什麼會存王燁,而不是其他人,郭靖也道不清理由,只是在那一刻,他突然想到王燁,覺得很安心。
王燁對他而言,算是一個特殊的存在。他從來沒有遇到過像她那樣的女生,太冷太硬太不容易接近,但反而是這樣的人,不讓你束縛她的同時,也不會束縛到你,而當遇到事情的時候,她是能第一時間想出解決方案來應對的那一個。王燁的身影一時間在郭靖腦海中若隱若現,郭靖不敢多想,想起那夜酒後的失禮行為,頓時有些羞愧。他搖了搖頭,努力讓自己不去想這些。
音響里傳來Eason淡淡憂傷的聲音:曾付出 幾多心跳
來換取一堆堆的發票
人值得 命中減少幾秒 多買一隻表秒速 捉得緊了
而皮膚竟偷偷鬆了
為何用到盡了 至知哪樣緊要勞力是無止境
……
郭靖也有些感傷起來,回頭去望剛剛還亮著燈光的對面樓層,這個時候也已經徹底暗了下去,他像是鬆了一口氣般合上了電腦,側身躺回到床上去,嘗試讓自己再多睡幾分鐘,原本以為會難以入眠,沒想到很快就睡著了。
次日傍晚,郭靖換了正裝早早抵達文華東方酒店,剛給倪總發信息,得知倪總已經在房間等候他了。大廳空闊,人並不多,只有幾個香港人坐在休息區用粵語聊天,他隨即跟著門童進了過道,上了電梯。
郭靖走到倪總房間門口,剛要按門鈴,門卻先一步開了,倪向東抬頭看見郭靖,溫和地笑了:「來啦?」郭靖禮貌地點頭。「來,進來吧。」房間里潔白清雅,夕陽的微光落在茶几的那一壺茶上,像是沁出幾分讓人安定的香氣。倪總照常西裝革履,邀郭靖對坐,為郭靖親自倒一杯茶,郭靖連忙接過來,說聲謝謝。
「融資企劃案我已經看過了,做得很嚴謹,只是我不太明白,按照你的資歷,去行業內任何一家別的公司,都不用這麼折騰,更是犯不著來找我幫忙,何苦要難為自己?」
「去別家公司不代表就能波瀾不驚安穩度日,自己做也未必就是自討苦吃,倪總不也白手起家,更能明白我的想法。」
「如果再失利呢?」
「這個問題,我想倪總每天都會問自己一遍吧。」倪向東爽朗一笑,「郭總就是郭總。」
「倪總還是叫我郭靖吧,免得總有一種過去和您在談公事的感覺。」
「稱呼叫慣了,一時半會兒不是說改就改的。待會兒跟我去赴宴,都是朋友,不必太拘謹。」
眼看時間差不多,倪向東攜郭靖下至餐廳,整個餐廳精心布置,場合隆重。郭靖剛剛進場,水晶燈下,衣香鬢影,都是氣質高貴的商界精英。倪向東突然停下,和一個叫金非的股票經紀人稍作寒暄,金非旁站著的是一個梳著背頭身著銀灰西裝的私人牙醫,喜笑顏開地給倪總遞著名片。這樣的場合對於郭靖來說並不陌生,曾幾何時出入這樣的場合就是他的日常生活,只是自從離開了BUNK,生活就出現了斷層,再回到這樣的場合中,有種恍然若夢的感覺。從進場開始,倪總就和不同的人在打招呼,順道問及站在一旁的郭靖,倪總都介紹道他是聯縱科技的合伙人。
聯縱科技是郭靖和那個捲款逃跑的朋友合開的公司,主要運營線上APP為大眾提供共享服務。這個概念剛剛提出的時候,郭靖覺得前景不可估量,隨著社會資源的過度使用,「共享」的概念一定會得到大部分民眾的認可,不管是共享單車、共享汽車,哪怕只是共享一個充電寶,都必定是大勢所趨,利用民眾在共享使用上的押金再投資收穫紅利,是錢生錢最直接的途徑。但是在真正開發APP的過程中,實際的困難是兩人對技術毫不擅長,投入的資金遠遠超過了預期,正式上線周期一拖再拖,合夥的朋友馬上意識到這是一個無底洞,在郭靖不知情的情況下迅速套走了剩下的現金流,一夜之間,人間蒸發,無處可尋。郭靖怎麼也想不到,熬夜工作累到趴在辦公桌上直接睡著,清晨醒來接到的卻是如同世界末日一般的噩耗。手機里幾十通未接來電,紛紛將矛頭指向郭靖,撤資只是分分鐘的事情,關鍵是這樣一來,這個項目就成了「爛尾樓」,找到下家接手更無可能。
「方總,這邊這邊……」郭靖被倪總渾厚的聲音拉回現實,舉目望去,沿著人群走來一位五十歲上下的中年人,身著青灰色府綢西裝,內襯的襯衫領口有一顆精細鑄金鎖扣,異常奪目,略微花白的頭髮下,是一張帶著貴族冷漠氣質又帶著幾分老謀深算的面龐。郭靖一眼便認出了那是萬康集團的創始人方有信。方有信眼見倪向東,臉上才扯出一絲微笑,倪向東迎面走上去,握住方總的手說:「前幾天還聽說你在夏威夷度假,沒想到今天在這兒把你給碰著了。」
方總咧開嘴,露出潔白而整齊的牙齒,說:「夏威夷再好,也比不上來見老朋友啊,老倪,你說是不是?」
倪向東也跟著笑起來,「那是,要不是有這麼個機會,我們啊,一年到頭都見不到一次面。」
方總首肯,很快注意到站在一旁的郭靖,「這是……」
倪向東不慌不忙地給郭靖讓出些位置,落落大方地介紹道:「郭靖,郭總。我前段時間不是還和你提起嘛,你現在做投資人,他正好在做你感興趣那一塊。」郭靖從容地與方總握手問好,方總雖然始終保持著笑容,眼睛卻像鷹隼一樣犀利地打量著郭靖,郭靖冷靜如初,並沒有被這樣的審視嚇退半步。
方總清了清喉嚨,問道:「郭總是哪兒人?」
「老家在無錫,不過家人早些年已經都移民去了加拿大。」
「噢,加拿大是好地方。這麼說來,郭總現在是一個人在國內?」「嗯,無依無靠,也就無牽無掛。」
「難得難得,這一點真是讓我佩服。」方總終於敞開笑了起來,「之前老倪和我提起的時候,我總有些懷疑,你也知道,現在這些年輕人,每天都有無窮無盡的想法,今天說要做個民宿,明天說要拍個電影,好像投資人的錢都不是錢,靠著點花言巧語就能騙去似的。但是今天看到你,我又安心了些,至少給我的感覺是,你穩得住。」
郭靖不知道這是否是一種誇獎,或者說自己太高冷,但也只能隨著笑笑。郭靖從上衣口袋裡拿出名片夾,恭敬地遞到方總手上,方總笑:「這年頭,倒也還有願意遞名片的年輕人,不像那大部分人直接就問,方總,加個微信,這時代啊,科技總是把應有的禮貌都給攪壞了。」
方總輕輕招了招手,後面很快有一名穿著黑西裝的男人抽出名片,交到郭靖手上,郭靖看著那張金光閃閃的名片上印著「方有信」。這時方有信舉起一杯酒,郭靖也將手裡的酒杯舉起。方有信表面誠懇地說:「最近這段時間我在上海還要處理一些事,隨時約。」說完,碰了郭靖的杯子,一口飲完了杯中酒。郭靖也將自己杯中的酒一飲而盡,說:「接下來還要請方總多多關照。」
幾輪觥籌交錯,郭靖有些微醺,周圍嘈雜的聲響讓郭靖耳鳴,他突然就找不到倪總的位置,周圍全都換了陌生的臉孔。他想找個座位稍微休息一下,但整個場子好像就沒有設置這個環節一般,所有人都不知疲憊地站著在那裡談笑風生。他扳開了玻璃門的把手,打算到陽台上去吹吹風,或許可以醒醒酒,可他還沒有來得及動,手便停在了把手上。玻璃窗外的露台上,方有信抽著雪茄在和一個高大的男人聊天,火光一閃一閃映照在方有信那張陰雲密布的臉上。郭靖透過反光的玻璃看著站在他對面的那個男人,背影異常熟悉,他們在說什麼,郭靖一句也聽不到,直到那個男人點頭側身的瞬間,郭靖才微微一怔。丁善正那張久違的面孔徹底讓郭靖的酒醒了。他稍稍退後了兩步,身後突然有人拍了他的肩膀,他回過頭,倪總正站在他身旁。
「是不是累了?」倪總溫和地問道。
郭靖尷尬地笑了下,「想找洗手間卻不知道怎麼到了露台這裡。」
「嗯,差不多也要散場了,我讓老張在門口等著了,他負責送你回去,隨時要走都行。」
「謝謝倪總,其實我打車就可以了。」「不用和我客氣。」
郭靖坐在回程的車上,反覆摩挲著方有信的那張名片,腦海里揮之不去的是丁善正的那張臉,如果他與方有信是合作關係的話,那接下來自己還應該去找方有信嗎?可是經倪總介紹的幾個投資人看完郭靖的企劃之後,只有方有信是唯一表示有興趣的。
或許是因為酒精作用,郭靖感覺到太陽穴傳來的陣陣疼痛,那個大窟窿始終需要去補,他有的時間並不多,方有信是他此刻的救命稻草,哪怕草上渾身是刺,也得想法抓住。郭靖將名片好好地放回外套口袋,看了看手錶,吩咐司機在前面的路口放他下來。他想走一段路,單純地想讓自己清醒一些,深夜的上海街頭,尚未熄滅的路燈與綠色招牌的便利店連成一片。走在燈影憧憧的路上,他拿起手機,考慮了片刻,還是決定給方有信發一條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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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第一個將原價率談到30%的MD,高娜當之無愧地受到了表揚,那些只是嘴巴上說著困難卻沒有達成的MD們都只能一邊羨慕一邊著急。所有的一切歸
結在菲英琦最後在突發事件上做出的妥協,連王燁也無話可說,這件事上,她
成了完全沒有立場的那個人。在看到高娜站在會議室中間自鳴得意的模樣,她只覺得胸口翻江倒海。
福田的那場意外果然隻字未提,就好像根本沒有發生過一樣,消失在了初冬到來的那場大雨中,這大概就是工廠希望的最好的結果。僅此一件事足以讓高娜瞬間在公司奠定地位,贏得滿門喝彩。
王燁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幾天不見,于飛虹竟消瘦了許多。
「既然高MD給大家做出了表率,我相信接下來大家也都可以攻破難關。」于飛虹還是帶著她那知性的微笑,好像在講一件輕而易舉就能完成的任務。
整個上午來來去去無數人進出於飛虹的辦公室,王燁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機會和她彙報這周在工廠的那件事,于飛虹似乎也沒有特意要她進去彙報的意思。王燁索性就把手上的工作先安排完了,想著等於飛虹一起下班,和她吃飯時再說也行。
謝歆坐在自己座位上時不時朝王燁看一眼,自從昨天夜裡姜楠回到家,將這周工廠的所見所聞告知於她,她就覺得自己這周真是太無聊也太沒用了,跟著郭曉蓓去到的蓮台工廠雖然又大又氣派,但基本上工廠已經有了自己的運作模式,也沒有什麼特別大的問題,跟著曉蓓在流水線上檢品無趣到她一直想打哈欠,那些背了一遍又一遍的章程等到真正用在實踐上的時候,謝歆感覺不到絲毫的樂趣。加之聽聞這周菲英琦那件驚心動魄的大事件,謝歆就恨王燁偏心沒有選自己跟著她一起去。一想到這裡,謝歆突然有些後悔自己放棄了原本想要去的那家公司,選擇了這裡,她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但不被領導重視,確實挺讓人傷心的。
王燁很快就捕捉到了謝歆對自己的注視,詢問了一句:「有事情?」謝歆連忙搖頭。這時坐在旁邊的姜楠戳了戳謝歆的手肘,低語道:「你今天千萬別去煩她,我總覺得有大事要發生。」謝歆聽著姜楠的話,用餘光稍稍瞥了王燁一眼,那麼雲淡風輕的表情,看不出一絲煩心或憂愁,完全不像姜楠口中所說的那樣。
王燁望著百葉窗外的雨,一滴一滴混雜著時針行走的聲響,突然覺得這一整天時間慢到不行,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剛剛進入BUNK的那段時間,每天都盼著快點下班結束工作一樣,但今日卻稍稍有所不同。王燁在微信上給於飛虹打了一段字,詢問她下班後是否有空一起吃飯,然而于飛虹並沒有回復她。王燁能夠感受到其中微妙的變化,但又覺得是自己太敏感。
終於等到下班時刻,于飛虹提著包走出辦公室,對王燁連問候一聲也沒有,徑直朝電梯走去。王燁思量片刻,起身衝過去,跟著下了電梯。剛到大廳便攔住要走向旋轉門的于飛虹,說:「於總,我有事情想和你說。」
于飛虹表情淡然地說:「下班了,有什麼事明天再說吧。」「可是……」
「你想說什麼,我都知道。」
「這周工廠的那件事,我有一點看法。」王燁不敢相信眼前的這個人是自己一直以來認識並敬重的那個于飛虹。
「王燁,你在說這句話之前,自己到底有沒有想清楚要說什麼?」于飛虹的臉突然沉下來,「你難道沒發現自己最近總在一些細枝末節上斤斤計較嗎?你想我去和高娜說什麼?你來告訴我。」于飛虹的神經緊繃,手微微顫抖,眼神中一片慌亂。
王燁沒料到于飛虹會勃然大怒,定然站在那裡,誠懇說道:「我沒有別的意思,僅僅只是想和你討論一下我對這件事情的看法,你也不必這麼激動。」
「OK,那我知道了。」于飛虹深深吸了口氣,換了平緩的語氣,她用力抓了抓自己的包,讓自己顯得平靜一些,說:「我希望你不要再把注意力放到高娜身上,你有自己要做的事情。」于飛虹說完便推門而出。
王燁看著于飛虹消失的背影,心裡五味雜陳,她不知道在於飛虹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但她肯定這段時間有什麼事情一定發生了。在於飛虹和高娜之間的利害關係上,王燁當然清楚于飛虹在避諱什麼,但依照她從前的性格,絕不會是現在這樣的處理方式,然而背後到底隱藏著什麼,讓她在一夜之間判若兩人,王燁不得而知。
正從電梯里出來的姜楠恰巧目睹了一切,她悄悄躲在一旁觀看,變幻的眼神里捕捉著王燁和于飛虹之間微妙的情緒。
然而就在王燁轉身上樓的瞬間,距離寫字樓不遠處的街道旁,于飛虹靜靜停下來,回想著王燁想要說卻咽下去的話。誰也想不到,半個小時前,她剛剛接到來自東京的一通電話,菊池警告于飛虹如果原價率的目標達不到,她隨時要做好被替代的準備。雨突然大了起來,她剛剛撐開雨傘,便覺得頭暈目眩,還沒來得及扶住什麼,就突然在人群中倒了下去。
在大雨中慢行的行人紛紛停下腳步,窸窸窣窣簇擁上來,團團將于飛虹圍住,大顆大顆的雨珠落在她的身上,漆黑的外套被徹底浸濕了,汩汩流動的雨水將她的頭髮與皮膚混在一起。
不遠之外的BUNK格子間里,每個人都在忙活自己手頭上的事情,沒有人注意到窗外樓下那些行人簇擁的情景,初冬的風夾雜著綿綿不停的雨,浸到骨子裡泛起一陣陣冰冷。